第十七章
出相國寺後門不遠有一條南北街叫做小山貨店街,即現在的山貨店街。街中間路東有一酒飯館,生意不很興隆,比較清靜。三年前宋獻策在開封賣卜時候,常同一二知己好友來此吃酒談心,同這家掌櫃的和夥計們都成了熟人,前幾天悶懷無聊,也曾獨個兒來此小酌。現在快走近這家酒館門口時,他才轉回頭來同賣膏藥的後生說話,一同進去,叫堂倌替他們找一個沒有客人的房間坐下,要了四樣菜、一壺梨花春、一壺秋露白,八十個韭菜豬肉水餃。堂倌一走,獻策正要問後生尊姓大名,來自何處,卻看見胖胖的劉掌櫃笑嘻嘻地進來,就趕快把話打住。
這劉掌櫃一向很迷信宋獻策的六壬神課、奇門遁甲、占星望氣、麻衣相法,且知獻策足跡半天下,在江湖上比較有名,所以每次獻策來到,他總要親自殷勤照料。倘若看見獻策獨自閑飲,他便趁機會詢問流年,或隨便說出一字,請獻策斷某事是否順利,有何吉凶。現在宋獻策正心中有事,晚飯後還要去臬台衙門朋友處談一件重要事情,這位劉掌櫃卻偏偏進來說話,未免感到厭煩。恰好梁上有一對老鼠咬架,發出唧唧叫聲,且有灰塵落下。劉掌櫃問他這主何吉凶。他笑著隨口答應道:
“劉掌櫃,請莫見怪。令正與如夫人不僅爭風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錢要到手裏,不免時常吵嘴打架。說不定此刻又在廝打,驚動四鄰。”
劉掌櫃臉色不悅,問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獻策又笑著說:“女人屬陰,鼠亦屬陰。兩鼠相鬥,豈非女人打架之兆?隻是卦理微妙,有時不盡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劉掌櫃說:“一定是這兩個賤人又在打架。怪好一個人家,給這兩個賤人鬧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寧!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說罷,拱拱手,匆匆走了。
這時堂倌已經把酒菜拿來,見客人沒有別的吩咐,也就退出。獻策斟酒已畢,小聲問道:
“仁兄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帶來什麽書信?”
後生欠身答道:“小弟以實話相告,是為牛舉人的官司,特意從陝西來的。”
宋獻策大吃一驚,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門口望望,退回來重新坐下,大聲讓酒,與客人同飲一杯,然後低聲問道:
“可是從商洛山中來的?”
後生微笑點頭。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賤姓劉,小名體純。”
“台甫怎稱?”
“草字德潔。”
“啊……請酒,請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幾口菜,宋獻策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就請劉體純把什麽人寫給他的書信取出。劉體純回答說:
“小弟奉闖王與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盧氏縣人,與牛舉人自幼同學,娃娃相交。因他外科醫道如神,在我們那裏極受尊敬,都稱他老神仙。”
“我曾聽牛啟東談過此人。最近也聽人說,啟東本不願往商洛山去,是因尚子明一再勸邀,才去商洛山中一趟。”
“闖王久聞牛舉人之名,很想一見,所以托尚神仙以厚禮相邀。”
“你方才說奉他們二位之命,來大梁尋找山人,莫非是為牛舉人的事麽?”
“正是為的此事。闖王本想親筆寫封書子交小弟帶上,後因怕給沿途關卡查出,一則對先生不便,二則也會壞了牛舉人的事,就不寫了。所以實未帶來書信,隻帶來他們二位口信,向先生問好,請先生速謀搭救牛舉人之策。”
宋獻策沉吟片刻,說道:“山人與牛啟東隻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賣卜為生,身似閑雲野鶴,遨遊江湖,與本省達官貴人素少來往。牛啟東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聞,實在愛莫能助。你們為何不尋找旁人?”
劉體純笑道:“我們也知道牛舉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隻是像這樣案子,朋友們誰不想趕快避開?如今人情薄,肯以義氣為重、古道熱腸、肝膽照人的人畢竟不多。我們闖王和老神仙想來想去,才決定派我來汴梁尋找先生。牛舉人在敝處時常常談到先生,倘若不是牛舉人回家出了事,加上後來軍情十分吃緊,闖王與老神仙又相繼病倒,我們闖王也要派人以重禮邀請先生前去。聽先生適才所說,原來先生也是個怕事的人。”
“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開封?”獻策又問。
“春天時候,牛舉人在我們那裏,曾說先生送一位朋友的靈柩來開封,隨後將去江南訪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轉來開封。我們計算時間,先生大概已經轉來。關於搭救牛舉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義氣為重,肯為設法,所需銀錢,不用先生費心;倘先生害怕與自己不便,不肯設法,也就算了。”
獻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說道:“我半生書劍漂泊,四海為家,雖然庸碌無才,尚能急朋友之難。即使素昧平生,隻要一言相投,不惜斷臂相助。何況與牛啟東有一麵之緣,也深知他是個人才。隻是弟初回汴梁,與官場中素少瓜葛,實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與尚子明之命,不遠千裏來訪,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斷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談到這裏為止,讓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計較。”
“明日在什麽地方相見?”
“明日晚飯以後,請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決定。”
“好,好,一定準時趨謁。弟由西安來時,因路途不靖,且恐被關卡查出,未敢多帶銀兩。隻要能救牛舉人,所需若幹,弟星夜趕回西安,由當鋪匯給先生。另外,小弟設法帶來一點黃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闖王對先生敬慕之意。”
“這個,山人萬萬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啟東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這時堂倌把水餃端來,並端來兩碗餃子湯,在開封又叫做飲湯。宋獻策因晚飯後有約會,也不多勸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餃來,隻偶爾談一下武藝和金創膏藥。看看水餃將盡,劉體純顯然尚未吃飽,宋獻策趕快又要了十個豬肉大包。晚飯已畢,宋獻策掏錢會賬。劉體純隻道聲謝,並不爭著開錢。二人走到小山貨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黃昏後的燈火與人流之中。
二更過後,宋獻策才回鵓鴿市的寓所。關於營救牛金星的事,經過幾天來的奔走,已經有了眉目。看起來減輕定罪不難,隻是至少得花費幾百兩銀子。這天夜裏,獻策在**精神振奮,想了許多問題,幾乎徹夜不眠。他雖然聽說李自成很禮遇牛金星,但沒有想到對他如此看重和憑信,特意派人從商洛山中來開封找他,以搭救牛金星的事相托。今天是他第一次同堂堂正正的起義軍發生接觸。這件事在他的心中激起來巨大波瀾。劉體純的名字他過去未曾聽說,想來必是一員無名小將。但這個無名小將不但露出的一兩手武藝看來很不平常,尤其他的沉著機智,落落大方,出言得體,處處都使宋獻策感到意外。劉體純和那個小夥計的影子總在他的眼前晃。他在心中讚歎說:“可見李自成手下人才濟濟!”忽然,一個半年來百思不解的重大問題出現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連在一起了。
當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潛齋的靈柩回江南時,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個用綢子包著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讓人見的古抄本《推背圖》殘本,說是潛齋臨死前特意囑咐留交給他,不可隨便泄露天機。從紙料看來,可以斷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獻策對於袁天綱和李淳風是十分信仰的,遺憾的是多年來他遊曆各地,遍訪江湖異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圖》而杳不可得。原來這《推背圖》是偽托袁天綱和李淳風共同編寫的預言書,每頁有圖,有詩,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據說當編完第十六圖時,袁推推李的脊背說“可以止了”,所以書名就叫《推背圖》。唐末藩鎮割據,演變為五代十國,在這個軍閥混戰時期,每一個想爭奪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圖》蠱惑人心,宣傳自己是上膺天命,見於圖讖,就把這部書加以修改。趙匡胤奪到天下以後,一方麵他自己要利用這部書,加進去對自己有益的圖讖,一方麵又要防止別人再利用它,就頒發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圖》,而把各種版本統統禁止。但是,正如他不能取消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一樣,這本書他怎麽能禁止得住呢?依然不斷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間出現,暗中傳抄。宋獻策從亡友手中所得到的殘抄本上,畫著一個人踞坐高山,手執弓箭,山下有一大豬,上騎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這幅圖像的題目是坎上離下的八卦符號,即,下綴“既濟”二字。“既濟”是古《易經》中的一個卦名,也就是坎上離下的卦。按照古人解釋,坎是水,離是火,這個卦表示水火相交為用,事無不濟,也就是無不安定。圖像下寫著三言四句詩讖:
紅顏死,
大亂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讖後又有四句七言頌詩:
龍爭虎鬥滿寰區,
誰是英雄展霸圖?
十八孩兒兌上坐,
九州離亂李繼朱。
倘若遇到一個熟悉曆史而頭腦冷靜、不迷信“圖讖”的人,很容易看出來這是李存勖僭號以前,他的手下人編造的一幅圖讖。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兒子,也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後唐莊宗。李克用一家本是沙陀族的人。克用的父親幫助唐朝鎮壓龐勳起義,賜姓李氏;克用又幫助唐朝鎮壓黃巢起義,受封晉王,割據太原和西北一帶。克用死後,存勖襲封晉王,勢力更強。當時朱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國號梁,史稱後梁,建都開封,後遷洛陽。李存勖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這幅圖讖。讖語中所說的“紅顏死”,影射朱氏滅亡;所說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晉王李氏應當做皇帝。但兌是西北方,太原在洛陽的正北,方位不合。無奈這一句為唐末以前流傳的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長安而言,人盡皆知,隻好保留,而著重用偽造的第四句寫明“李繼朱”。在封建社會中作為政治鬥爭工具的《推背圖》,經過五代、南北宋、金、元和明初幾百年,人們又編造許多新的圖讖,刪掉了一部分圖讖,這一幅卻在一種稀見的抄本中保留下來,在民間秘密流傳。《推背圖》每經過一次增刪,次序就重新編排一次。五代的時間短促,事情紛亂,離明朝又遠,所以到了明朝初年,民間對五代的曆史已不很清楚,更不會引起關心,人們關心的隻是壓在他們頭上的朱明皇朝。因為有這樣情形,加上人們看見詩句中有“李繼朱”三個字,就把這幅圖讖的位置排列在有關明朝的幾幅之後。永樂年間,朱元璋的第十八個兒子朱穗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話,陰謀叛亂。成化年間,有一個叫做李子龍的人,十分迷信“李繼朱”這三個字,以為自己上膺“天命”,合當奪取朱家天下,就勾結一個太監打算入宮刺殺皇帝,宣布自己登極。密謀泄露,這個糊塗家夥和他的一夥人都被殺了。從那以後,凡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都被稱為妖書,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發,滿門抄斬。但人民痛恨朱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亂。百年以前,有人在一個深山古寺的牆壁中發現了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將它轉抄在舊藏北宋白麻紙上,封麵用黃麻紙,題簽上不寫“推背圖”三個字,卻寫著“讖記”,以避一般人的眼睛。書名下題了兩行小字:“秘抄袁李兩先生真本,天機不可泄露。”這個本子不但騙住了袁潛齋,也騙住了宋獻策,竟然使他們都相信是個真本。半年來他一直在揣猜這位“十八子”和“十八孩兒”指的什麽人,現在好像猛然恍悟:這也許就是李自成!那麽“兌上坐”怎麽解釋呢?平時他對《推背圖》上的話也不完全相信,他之所以珍藏這個舊抄本,多半是因為他認為這本《讖記》對他可能十分有用。現在由於那幅圖讖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合,尤其是關聯著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負,以及他認定朱明江山必亡,所以開始相信那預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他何曾知道,李存勖當日偽造這幅圖讖時,所謂“十八孩兒兌上坐”一句話在地理方位上不對頭,放在李自成身上就更不通了。他苦於不得其解,就勉強解釋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米脂是在北方,而不管那個“坐”字指的是坐江山,並非指的出生,而米脂在京城的西方,不能稱為“兌方”。他個人的政治抱負和強烈的主觀願望使他這個聰明人物將“兌上坐”解釋得驢頭不對馬嘴,而不自覺其可笑。由於這幅圖讖中還有“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話和“李繼朱”三個字,從字麵上看十分明確,縱然宋獻策也感到“兌上坐”很不好解,卻對李自成將奪取朱家江山這件事越想越增加信心(生在明末的封建士大夫們,因“李繼朱”三個字太刺眼,諱而不談)。
宋獻策本來是一個精神健旺、胸懷開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為出現的事兒太不尋常,太使他感到興奮,加上他想的問題太多,竟沒有一點瞌睡了。
十年以來,宋獻策走過了很多地方,廣交三教九流人物,留心察看朝廷和全國各種情況,愈來愈看清明朝的江山不會支撐多久,用他的語言說就叫做“氣運已盡”。他是一個喜歡縱橫之術的策士派人物,自認為隱於星相卜筮,待機而動,夢想著能夠“際會風雲”,隨著所謂“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現在很敬佩牛金星識慮過人,能夠識英雄於敗亡困厄之中。他自己也仿佛開始看見遠處有一點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經曆不同,但是因為都對當今世道和自己的現況不滿,有近似的抱負,並有近似的奔放不羈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朋友。十天前他從江南回到開封,去巡撫衙門看一位管文案的熟人,聽到牛金星在盧氏縣吃官司的詳細本末。他當時大吃一驚,想著牛金星在省城並無一個有力量的至親好友,便決定由他自己出麵奔走,第一步盡力將金星的死刑減為流、徙,保全性命。這完全是出於對朋友的江湖義氣,並沒有往李自成的身上多想。今晚的情況突然不同了。他開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確實應了圖讖,那麽,牛金星日後就會是一位了不起的開國功臣。他反過來又想,以牛金星那樣的有學問,有見識,倘若李自成是一個泛泛的草莽英雄,他何必在自成潰敗之後前去投他?既然牛金星在他於潼關南原大敗之後去商洛山中投他,足見他是個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使他心情增加興奮。他想,幾天來奔走營救牛金星的事不僅做得很對,而且不料竟使他同李自成在暗中牽上了瓜葛。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對於如何籌措一筆款子營救牛金星是深感吃力的,曾打算去杞縣一趟向李信求助。現在既然李信來到開封,他可以不發愁了。他決定不用李自成一兩銀子,使這位“名應圖讖”的英雄對他更加尊重。
鵓鴿市離鼓樓很近。每交幾更,鼓樓上敲幾下鼓聲,全城都能聽見。宋獻策在**數著三更、四更、五更。五更的鼓聲剛停,大相國寺的鍾聲就鏘然而鳴,聲音洪亮而清越,散滿百萬人口的汴梁城,並且向四郊傳去。今天不逢節氣,也不是初一、十五,隻因連日為禳災祈雨做法事,每早都撞大鍾。開封人傳說這鍾聲在霜天的早晨聽得最遠,所以把“相國霜鍾”列為汴梁八景之一。如今正是九月深秋,五更寒意侵人。獻策披衣而起,開門仰視,星鬥稀疏,殘月在天,瓦上有淡淡白色,不知是薄霜還是月光,隻覺得鍾聲比平日格外響亮,也格外好聽。他點上燈,匆匆漱洗,為牛金星的官司再卜一課,是個好課,心中越發高興,隨即坐在燈下觀看兵書。
早飯後,宋獻策換上一身玄色汴綢夾道袍,內套絲綿坎肩,出鵓鴿市,穿過第四巷,從鄢陵王府的東邊走上宋門大街,望著李信的住處走去。
開封城有兩個東門:在北邊的叫大東門,因為是通往曹州府的大道,所以俗稱曹門;在南邊的是小東門,因為是通往歸德府的大道,而歸德是古宋國所在地,所以俗稱宋門。要往陳留、杞縣、太康、睢州各地,也出宋門。李信的家在開封城內有三處生意,開設在宋門大街東嶽廟附近的是一個醬菜園,字號菜根香。他每次來開封都住在這個醬菜園內,一則取其來回杞縣方便,二則當時重要衙門多在西半城,他有意離遠一點,避開同官場往來太多。
菜根香的掌櫃的、賬先兒、站櫃的夥計們,差不多都認識宋獻策。一見獻策來到,一齊賠笑相迎。掌櫃的一麵施禮讓座,一麵派小夥計入內稟報。不一會兒,從裏邊跑出一個仆人,垂手躬身說“請”,於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獻策起身往裏走去。到了二門,二公子李侔已經走出相迎。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外表看,風流灑脫略似李信,隻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麵拱手施禮一麵賠笑說:“失迎!失迎!”獻策趕快還禮,隨即拉住李侔的手說: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師,聽說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頗為學台賞識,實在可賀可賀。”
李侔說:“小弟無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場。去年因同學慫恿,不過逢場作戲,偶爾得中,其實不值一提,何必言賀。”
獻策又笑著說:“二公子敝屣功名,無意青雲,襟懷高曠,猶如令兄。然鄉黨期望,師友鞭策,恐不許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鄉試,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擾攘,八股何能救國?舉業既非素願,故今年鄉試也就不下場了。”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們邊說邊走,不覺已穿過三進大院落,來到一個偏院,有假山魚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開,十分清靜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間花廳,為李信來開封時下榻與讀書會友之處;上懸李信親書匾額“後樂堂”,取範仲淹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意思。李侔將獻策讓進後樂堂,讓座已畢,說道:
“家兄因今早湯太夫人偶感不適,前去問候,馬上即回。與老兄一別三載,家兄與小弟時在念中,卻不知芳蹤何處,有時聽說兄遨遊江南,有時又聽說賣卜京師。老兄以四海為家,無牽無掛,忽南忽北,真可謂‘逍遙遊’了。”
獻策說:“慚愧!慚愧!說不上什麽‘逍遙遊’,不過是一個東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廈,根基梁柱已朽,外觀仍是金碧輝煌,彩繪絢麗。沒有意外變故也不會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場狂風暴雨,必會頃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麽?難道一班士大夫都不為國事憂心忡忡麽?”
“目下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習氣,到處結社,互相標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帶仍是花天酒地,聽歌狎妓。能夠關心大局,以國事為念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風雅的小名士,到處招搖,日夜夢想的不過是‘坐乘轎,改個號,刻部稿,娶個小’。俟大公子回來,弟再詳細奉聞。”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時事,常常夜不成寐。我們總以為北方已經糜爛,南方尚有可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問矣。”李侔歎口氣,又說:“今日略備菲酌,為兄洗塵,已經派仆人們到禹王台準備去了。”
獻策忙說:“實在不敢,不敢。怎麽要在禹王台?”
“有幾位知己好友,昨晚來說,重陽節雖然過去,不妨補行登高,到禹王台賦詩談心。家兄想著這幾位朋友都是能談得來的,所以就決定在禹王台為兄洗塵,邀他們幾位作陪。”
獻策說:“啊呀,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做詩,叨陪末座,豈不大殺風景?”
李侔笑著說:“不要你做詩,隻要你談談江南情形就好。”
宋獻策和李侔隨便談著閑話,等候李信。這個後樂堂他從前來過幾次,現在他打量屋中陳設,同三年前比起來變化不大,隻是架上多了些“經濟”之書。三年前朋友們贈送他的幾部《闈墨選勝》、《時文精髓》、《製義正鵠》之類八股文選本,有的仍放在書架一角,塵封很厚,有的蓋在酒壇子上,上邊壓著石頭。牆上掛著一張弓、一口劍、一支馬鞭。獻策平生十分愛劍,就取下來抽出一看,不禁點頭叫道:
“好劍!好劍!”
李侔笑道:“家兄近兩三年來常住鄉下,平日無他嗜好,就是愛駿馬、寶劍、經世有用之書。上月來汴,除買了一車書運回鄉下,還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口好劍。”
“什麽寶劍這樣值錢?”
“一家熟識的縉紳之家,子孫不成器,把祖上留下的好東西拿出去隨便賤賣。這是宋朝韓世忠夫人梁紅玉用的一口寶劍,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國夫人梁’。據懂得的人說,這口古劍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兩銀子方能買到。”
“這口寶劍現在何處?快請取出來一飽眼福。”
“家兄買到之後,想著這原是巾幗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給紅娘子。誰知紅娘子怕留下這口寶劍在身邊容易惹禍,退了回來。後來趁著派仆人往鄉下運送書籍,將這口寶劍也帶回杞縣去了。”
“啊,啊,無緣賞鑒,令人悵惘!說起紅娘子,聽說她近來轟動一時,可惜我回大梁晚了幾天,她已經往歸德府賣藝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藝雙絕,名不虛傳。”
“獻策兄,近三年來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對紅娘子不甚清楚。紅娘子雖然長得不醜,但對她不能將色藝二字並提。講到藝,紅娘子不僅繩技超絕,而且弓馬嫻熟,武藝出眾。關於這些,弟不用細說,將來仁兄親眼看見,定會讚不絕口。家兄之所以對她另眼相待,不僅因為她武藝甚佳,更因為她有一副義俠肝膽。遇到江湖朋友困難,她總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點錢,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濟。所以江湖上和豫東一帶百姓提到紅娘子無不稱讚。可是有些人總把她當做一般繩妓,在她的身上打肮髒主意。其實,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嚴,並非出身樂籍,可以隨便欺負。去年敝縣知縣的小舅子和一個縉紳子弟想加以非禮,被她打了一頓,幾乎釀出大禍。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麵轉圜,她方得平安離開杞縣。從那次事情以後,她對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稱讚她不畏強暴。”
獻策忙問:“昨日聞令兄談到上月紅娘子又出了一點事,可是什麽事?”
李侔問:“商丘侯家的幾個公子你可知道麽?”
“你說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回答,一個仆人跑來稟報陳老爺到,隨即看見一位三十多歲的瘦子邁著八字步跨進小院月門。李侔趕快出廳相迎。來客隨便一拱手,笑著說道:
“我是踢破尊府門檻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報就闖了進來。德齊,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湯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駕。請大哥稍坐吃茶,家兄馬上就回。”
來客走上台階,見一矮子在門口相迎,趕快向矮子一拱手,剛問了一聲“貴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紹說:
“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談到的那位宋獻策先生。”又轉向獻策說:“這位是陳留縣陳舉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們的詩社盟主。”
二人趕快重新見禮。陳子山也是灑脫人,不拘禮節,拉著獻策說:
“久聞宋兄大名,今日方得親聆教益。弟原來以為老兄羽扇綸巾,身披鶴氅,道貌清古,卻原來是晏平仲一流人物;衣著不異常人,惟眉宇間颯颯有英氣耳。”說畢,撚須大笑,聲震四壁。
李侔覺得陳子山有點失言,正怕獻策心中不快,而獻策卻跟著大笑,毫不介意地說:
“愚弟隻是宋矮子,豈敢與晏嬰相比!”
正談笑間,一個仆人來向李侔稟道:“大公子命小人來稟二公子,大公子在湯府有事,一時尚不能回來。他說倘若宋先生與陳老爺已經駕到,請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隨即趕到。另外的幾位客人,恐怕已經去了。”
李侔聽說,立刻命套一輛轎車,韝一匹馬。他讓宋獻策同陳舉人坐在轎車上,自己騎馬,帶著兩個仆人出宋門而去。當他們從演武廳旁邊經過時,看見低矮的圍牆裏邊有一千左右官軍正在校場操練,很多過路百姓站在牆外觀看。宋獻策一掃眼看見昨天在州橋附近遇到的那個玩猴兒的後生也擠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帶有鄙視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來一個疑問:他怎麽不在街巷裏玩猴兒賺錢,倒站在這裏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