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黃的斜陽照著桅檣如林的汴河,照著車馬行人不斷的州橋。這橋在小紙坊街東口,橫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漢橋。因為這橋建築得拱如玉帶,高大壯觀,水麵又低,船過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歡在此賞月,遂成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謂“州橋明月”。現在有一個大約三十八九歲的矮漢子從小紙坊街出來,右腿微跛,正要上橋,忽然遇見河南按察使坐著綠呢亮紗八抬大轎,差役執事前導,前呼後擁,迎麵而來,一路喝道上橋。他就趕快向路北一閃,躲入石牌樓旁邊的開封府惠民局的施藥亭內。這一起轎馬官役正要過完,有一走在後邊的官員身穿八品補服,向施藥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絲韁跳下馬來,向矮漢子一拱手,笑著問道:
“宋先生,在此何幹?”
矮漢子趕快還禮,說:“適才登門叩謁,不期大駕隨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國寺拈香祈雨麽?”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長史王老爺五十生日,臬台大人與各衙門大人前去拜壽,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隨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駕,恕罪,恕罪。”
“哪裏,哪裏!魯老爺太過謙了。”矮子趨前一步,小聲問道:“數日前奉懇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門中幾位辦事老爺,似可通融。但此案關係重大,恐怕還要費些周折。”
“魯老爺何時得暇,山人登府叩謁,以便請教?”
“台駕今晚來吧。賤妾大前天生了一個小子,請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連忙作揖,滿麵堆笑說:“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賀,並為小少爺細批八字。”
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馬,追趕轎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橋,一則從對麵擁來一群災民,二則他心中有事,他沒有停下來眺望汴河景色,就沿著一邊石欄板走過橋去。這橋東頭有一座金龍四大王廟。矮子剛過廟宇不遠,看見兩個後生正在爭吵,一個是本地口音,一個是外鄉口音。外鄉人是個江湖賣藝的,肩上蹲著一隻小猴子,腰裏別著一條九節鋼鞭,手裏牽著一隻小狗,提著一麵小鑼。爭吵幾句,本地後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鄉後生拋掉小狗,用九節鋼鞭抵擋。本地後生步步進逼,外鄉人卻隻是招架,並不還擊。本地後生越發無賴,揮刀亂砍不停。街上圍了一大片人,但沒人敢上前勸解。矮子從小飯鋪中借一根鐵燒火棍,不慌不忙,架開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後生。但本地後生是個潑皮,怪他多管閑事,又欺他是個矮子,又是個瘸子,飛起一腳向他踢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開這一腳,卻隨手抓住對方踢起的腳後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這潑皮後生仰麵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圍看的人們哄然大笑。潑皮從地上掙紮起來,又羞又惱,搶上一步,對矮子揮刀就砍,恨不得將矮子劈為兩半。矮子將燒火棍隨手一舉,隻聽鏗鏘一聲,火星飛迸,將腰刀擋開一旁。他並不趁勢還擊,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下不算,請再砍兩下試試。”潑皮盡管震得虎口很疼,還是不肯罷休,重新舉刀砍去。鋼刀尚未落下,忽然一個擠進來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無禮!”等候潑皮遲疑著將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說:“這是宋獻策先生,綽號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賣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難道就不認得?他是好意勸架,你怎麽這樣無禮?”
潑皮後生已經領教了這位瘸矮子的一點本領,聽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紹,雖然他不大知道宋獻策的大名,卻也明白此人有些來頭,鬆了勁,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餘怒未息,咕嘟著嘴,並不向宋獻策施禮賠罪。宋獻策似乎並不生氣,對潑皮後生說:
“這位玩猴子的後生為混口飯吃,離鄉背井,來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領何必往外鄉人身上使?欺負外鄉人算不得什麽本領。”他又對玩猴子的後生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何必同他爭吵?以後遇到本地潑皮後生休惹他們。寧可自己少說幾句,忍受點氣,吃個啞巴虧,不要打架鬥毆。不管傷了人傷了自己,如何轉回家鄉?”
玩猴子的後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說聲:“多謝先生!”牽著小狗轉身離開。宋獻策趕快把他叫住,問道:
“你可是從陝西來的?”
“不是。我是閿鄉縣人,同陝西搭界。”
“啊,你走吧。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陝西人。”
玩猴子的後生又向宋獻策打量一眼,望州橋而去。潑皮後生的怒氣已息,自覺沒有意思,對王半仙和宋獻策一拱手,轉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獻策說道:
“數日前聽說兄台自江南回來,但不知下榻何處,無緣趨訪,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棧?此刻要往何處?”
“如今弟沒住客棧,在鵓鴿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剛才從臬台衙門看一位朋友回來,此刻要往相國寺找一個熟人。”
“倘若無要事急著料理,請移駕光臨寒舍一敘如何?”
“弟確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專誠奉訪。”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並不強留獻策。獻策將燒火棍還給飯鋪,同王半仙拱手告別而去。
一連三天,有一個陌生人每天都去鵓鴿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為著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總不在家。這個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說出住址,隻知道是一個魁梧漢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上下,帶著陝西口音。起初他以為是陝西商人慕名來找他算命看相,並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卻聽朋友大嫂言講:這個人上午又來了,說明是有人托他帶給他一封重要書信,非當麵不肯呈交。這個人還說出他新近從陝西來此,從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國寺打拳練武,賣跌打金創膏藥,說不定三天後就要離開。獻策簡直如墮五裏霧中,猜不透是怎麽回事。遍想陝西方麵,他沒有一個好友;江湖上雖有幾個熟人,不過是泛泛之交。什麽人給他寫的書信?而且是重要書信?為什麽托一個江湖賣膏藥的人帶來,連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卻是何故?午飯後,他去撫台衙門和臬台衙門一趟,如今趁著太陽未落,要去相國寺找一找這個江湖賣膏藥的。州橋離相國寺不遠。不要一頓飯時候,宋獻策就來到相國寺了。
說起相國寺,在我國可是大大有名。這地方原是戰國時代魏國的公子無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齊時在此處建成一座大寺,稱做建國寺。唐睿宗時將廢寺重建,為紀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繼大統,改名相國寺,所以直到崇禎十五年大水淹毀之前,山門上還懸著睿宗禦筆所書“大相國寺”匾額。寺門前有大石獅子一對,三丈多高的石塔兩個;院內殿宇巍峨,神像莊嚴,院落甚多,僧眾有二三百人。每日燒香的和遊玩的多得如趕會一樣,肩摩踵接,人聲雜遝。院中有說書的、算卦的、相麵的、玩雜耍的、打拳賣藥的……百藝逞能,九流畢備。過了地藏王殿的後院中還有賣吃食等項僧人,專供過往官員、紳士及大商人在此擺酒接妓,歌舞追歡。所以這相國寺雖係有名禪林,卻非清靜佛地。
宋獻策一路想著心思走來,不覺到了山門外右首的石獅子前邊,忽聽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麽?”宋獻策轉過頭去一看,喜出望外,慌忙前去施禮,說道:
“啊,大公子,沒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顏,真是有幸!幾天前,弟聽說公子已回杞縣,正擬將俗務稍作料理,即往杞縣尊府叩謁,不想大公子也在開封!”
這位公子拉著宋獻策的手說:“弟上月拜家嶽母湯太夫人之壽,來到汴梁住了半個多月。回去之後,因為紅娘子的一件事情,於前天又來汴梁。”
“可是那個跑馬賣解、以繩技馳名江湖的紅娘子麽?她出了什麽事?”
公子笑一笑,說:“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處不便細談。老兄,古人雲一日不見如三秋,此言不虛。與兄上次握別,彈指三年,不勝雲樹之思。常記與兄酒後耳熱,夜雨秉燭,縱談天下大事及古今成敗之理,高議宏論,時開茅塞。雖說三載睽違,魚雁鮮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時時如在左右。兄何時駕返大梁?”
獻策答道:“弟來此已有十天,上次與公子話別,原以為不久即可重瞻風采,不想弟萍蹤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別就是三載。公子說別後不勝雲樹之思,彼此一理。”
公子說:“賤仆牽有兩匹牲口在此,請兄現在就一同上馬,光臨敝寓。晚上略治菲酌,為兄接風,並作竟夕之談,如何?”
獻策說:“弟此刻要到寺內找一江湖朋友,並已約定晚飯後去臬台衙門見一位朋友商談一件急事,今日實不能到尊寓暢敘。明日上午請公子稍候,一定趨謁。公子仍在宋門大街下榻?”
“還是那個地方。你我不用客氣,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務望光臨!”
“一定趨謁,並有一事奉懇公子相助。”
“何事?”
宋獻策見左右圍了許多閑人看他同公子說話,還有成群的災民圍過來向公子求乞,不便將事說明,回答說:
“談起來話長,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頗為思念。方才我們同來相國寺拜謁圓通長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聽說圓通長老在嵩山少林寺閉關,何時來到這裏?”
“圓通長老於上月閉關功滿,因周王殿下召他來主持一個‘護國佑民、消災弭亂、普救眾生法會’,於前日來到開封。長老年高,一路風霜,身體略感不適,故今日尚未進宮去朝見周王。弟三年前曾許諾將家藏一部唐寫本《法華經》贈他,特偕舍弟前來探候,並將《法華經》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臨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獻策與公子拱手相別,望著公子同仆人上馬,奔上寺橋,才轉身往山門走去。一位在東邊石獅子與山門之間擺拆字攤的朋友站起來對他拱手問道:
“獻策兄,同你說話的這位公子是誰?”
獻策回答說:“這是杞縣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這位李公子。”
“啊!久聞他的大名,果然英俊瀟灑,談吐爽快,雖係世家公子,卻無半點紈袴習氣,倒是一位極其熱情的人,弟有一位窮親戚是杞縣人,常聽他說李公子最喜歡周濟窮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雙全,就是淡於功名,也不喜歡與官府來往。”
宋獻策因見天色不早,隻怕找不到那個賣膏藥的,便不再說話,拱手一笑,匆匆進了山門。山門裏邊,甬路兩旁有擺攤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寫書信和庚帖的。這些江湖上人,有的是三年前就在此擺攤子,同宋獻策認識,趕快站起來拱手招呼,讓他坐下敘話。獻策因為有事在身,對這些泛泛之交的江湖熟人都隻笑著拱手還禮,隨便寒暄一二句,並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門石階。
二門五間,兩邊塑著巨大的四大天王坐像。有些遊人正在看天王塑像。當獻策從中間走過時,忽然聽見一個遊客一邊看天王像一邊對他身邊的朋友說:
“本朝二百八十年,舉人投賊的這還是第一個,所以非定成死罪不可。其實,即淩遲處死亦不為過。”
獻策的心中一驚,打量這兩個說話的人一高一矮,都是儒生打扮。他也裝做停住腳看天王像,聽他們繼續談話。那位高個子遊客唔了一聲,小聲問:
“會不會有人在省城替他說話,從寬定罪?”
“他在省城中並沒有有錢有勢的至親好友。一般泛泛之交,像這樣舉人投賊的謀逆重案,誰肯替他說話?況且盧氏白知縣原是山東名士,撫、按兩大人十分器重。他已經詢明口供,人證物證確鑿,判成死罪,申詳到省,撫、按兩大人豈有駁回之理?我看,除非有回天轉日手腕,方能救他一命。”
高個子遊客輕蔑地一笑說:“雖然此人尚有一點才學,但竟然到商洛山投了流賊,真是荒唐之至。看起來他是枉讀詩書,甘心背叛君國,死有餘辜!”
這兩個遊客離開了二門,走往裏院,下了甬路,向東一轉,觀看鍾樓。獻策跟在他們的背後走了幾步,聽他們已經轉了話題,便離開他們,繼續向裏走去。想著這兩個人都是豫西口音,必然對牛啟東的案子知道較多,宋獻策的心頭上感到沉重。
二門裏邊,遊人眾多,除有各種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賣假藥的、說書賣唱的之外,在甬路兩邊還有坐地要錢的瞎子、瘸子、打磚的、排刀的。這些人在叫化子一行中屬於坐乞一門,經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屬於叫街一門的各種叫化子都不許進入山門以內,違反者由他們亂棍打出,交給龍頭(叫化子頭兒)懲辦。這寺院中的一切風物、人事和聲音,宋獻策久已看慣聽慣,一概對他引不起什麽興趣,所以他低著頭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邊,正要登上台階,忽然聽見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獻策往何處去?”獻策驀然抬頭,看見丹墀左邊,那座兩丈多高的北宋重修相國寺碑的前邊站著撫台幕中的清客相公尹宗浩和一個陌生的外地人。獻策趕快走過去,笑著拱手說:“巧遇,巧遇!正思登門拜候,不料在此相遇!”尹宗浩介紹說:“這位是撫台大人的一位鄉親,新來大梁,小弟今日陪他來相國寺看看,不期與老兄邂逅相遇!”獻策趕快同客人互相施禮,寒暄幾句,陪著他們一起向大殿走去。這大殿九明十一暗,十分雄偉,純用木料攢成,不用磚石,上蓋金黃琉璃瓦,匾額是元朝不花丞相親筆所書“聖容院”三個大字。當那個客人懷著驚奇和讚歎的心情細看大殿的建築時,尹宗浩拉著宋獻策退後一步,小聲說:
“前幾日老兄所囑之事,弟已問了一下。這案子因係舉人投賊,情節十分嚴重。幸好是撫台大人的舅老爺知道此人是兄台的朋友,願意替他在撫台大人麵前說話。我想,隻要這位舅老爺肯幫忙說話,事情就有轉機。”
“舅老爺及撫台衙門各位老爺關照救護之恩,不惟敝友將結草銜環以報,即愚弟亦感激不盡。如今困難的是,這位遭事的朋友出身寒門,在開封也沒有至親好友。弟新從江南回來,聽到此事,激於朋友義氣,替他奔走營救。老兄明白,弟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囊中不名一文。對各方如何酬謝,深感慚愧,奈何?”
“老兄在江湖上名聲素著,新從江南漫遊歸來,衙門中各位老爺都想請你細批八字或看一看相。處此亂世,吉凶變化無常,誰不想向高明如兄的人問問流年,以便趨吉避凶。所以在這件事上,雖然要多少花幾個錢,卻也不會花得太多,請兄放心。那位舅老爺的八字你批了沒有?”
“已經批好,擬於明日下午親自送去。”
“好,好。你明日下午先到敝處,我陪你一道見他。他近來官心很重,打算花幾千兩銀子做一任知府或同知。老兄可不要鐵口無情,澆他冷水。”
獻策點頭,哈哈一笑。因為尹宗浩要陪著客人到大殿裏邊看,獻策就同他們拱手告別,往後院去了。
相國寺大殿的後邊是高閣三間,為開封周王所建,上坐大慈悲菩薩。閣前邊有一群人在看打拳,宋獻策一聽那打拳的是河北口音而不是陝西口音,便將頭一擺,繼續前行。轉過地藏殿的背後,他看見那裏仍像往年一樣熱鬧,到處是擺地攤的、賣當的、說書的、玩雜耍的,還有兩三處玩槍使棒和打拳賣藥的。宋獻策注意那些江湖賣藥的,都不是陝西口音。到了最後一個地方,看見圍觀的人特別多,從人堆中不住地大聲叫好。他擠進去一看,也是賣膏藥的。一個魁梧後生正在舞劍,確實劍法精熟,與一般常見的江湖藝人不同。獻策心中疑問:“難道就是他麽?”等了一陣,這後生把一套劍法舞畢練畢,收劍入懷,在周圍一片稱讚聲中連連拱手,說道:“見笑,見笑。”
宋獻策的心中猛然一喜,暗暗說:“就是他!陝西口音!”
陝西口音的後生也向獻策打量一眼,又向全場說道:“各位君子,各位看客,小人初來汴梁,人地生疏,承蒙青眼看待,對小人半精不熟的武藝,謬加稱賞,使小人愧不敢當。小人吃了二十多年白飯,身長六尺,縱然能練幾套武藝,也值不得各位過獎。現在讓我們小夥計練幾套武藝請各位看看,練得好了各位笑笑,練得不好請各位包涵,不要見怪。”他轉向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問道:“小夥計,今日來到中州地麵,你敢不敢練幾套武藝讓各位君子看看?”
小孩高聲答道:“我敢練!”
後生說道:“你好大的膽!這中州地麵,四通八達,乃是藏龍臥虎之地,英雄薈萃之區,非同小地方可比。在場君子,經多見廣,什麽耍武藝的不曾見過?你這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魯班門前耍斧頭,難道不怕列位看客笑你武藝不佳,一哄而散麽?”
小孩子向全場拱手施禮,說道:“列位看客!眾位叔伯大爺!請恕我小孩家年幼無知,膽大獻醜。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小人練的不好,請各位不要一哄而散;練得好了,請各位龍爪插到虎腰裏,嘩啦一把,嘩啦一把……”
後生問道:“這是幹嗎呀?”
小孩子回答說:“掏賞錢嘛,你連這也不知道?”
後生:“嘿!小小孩家,隻長前(錢)心,不長後心!小夥計,今日咱們初來相國寺中獻藝,一則同各位看客結個朋友,二則請各位看客指點,不要錢啦。”
小孩子說:“不要錢,咱們吃西北風麽?”
後生:“拿我的褲子當去,反正不要錢啦。”
觀眾哄笑。連宋獻策也笑了。
小孩子接著說:“不要錢就不要錢。夥計們,敲鑼打鼓!”
背後的鑼鼓響了。小孩挽挽袖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在中間立定,開始來個懶紮衣出門架子,變下勢霎步單鞭,正要繼續往下練,後生忽然叫道:“小夥計,莫慌往下練,我先問你:古今拳家眾多,各有其妙,你練的是哪家拳法?”
小孩子:“我練的是俺家拳法。”
“什麽安家拳法?我倒不曾聽說有什麽安家拳法。”
“我說是俺家拳法,不是安家拳法。”
“怎麽叫俺家拳法?”
“俺爺爺教給俺老子,俺老子教給俺哥,俺哥教給俺,所以就叫做俺家拳法。”
眾人一陣哄笑。後生又問:
“你家拳法有何妙處?”
“不敢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好大口氣!怎麽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古今拳家,宋太祖趙匡胤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名勢雖有不齊,而實際大同小異。至本朝有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探馬,八閃番,十二短,都很著名。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的腿,鷹爪王的拿,千跌張的跌,張伯敬的打,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
“算啦,算啦,你已經吹出邊兒啦,還要吹哩!”
“我怎麽吹出邊兒啦?”
“這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怎麽也變成拳法了?”
“嘿,我說溜了嘴啦。”
觀眾又一次發出哄笑。後生說:
“小夥計,時光不早,休說廢話,你還是練一套拳法請列位高明君子指點吧。”
“好,夥計們,重新敲鑼打鼓!”
小孩子重新活動手腳,站好姿勢,由懶紮衣開始,勢勢相承,變化多端。觀眾們靜悄悄的,看得呆了,隻偶爾小聲喝彩。宋獻策因一腿微跛,年輕時不能精練武藝,但是他見得多了,頗知其中道理。如今他一麵注目觀看,頻頻含笑點頭,一麵心中想道,這是集南北諸派之長,自創一套拳法,合雄健剛猛與綿密緊湊於一爐而冶之,既長於進攻,也足資防守,和戚繼光的拳法有不少近似之處,看來這幾個賣膏藥的決非一般的江湖中人。但是他們到底有什麽來頭,他一時猜想不出,隻增加了心中疑問。小孩練完拳法,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又取寶劍在手,準備練劍。後生走上前去攔住,說道:
“小夥計,天色不早,這劍法不必練了。”隨即他轉向看客,作了一個羅圈揖,賠笑說道:“本來想叫我們這個小夥計再練幾般武藝,請求列位高明指點,隻因天色不早,隻好明日再練。在下現有祖傳跌打損傷金創神效膏藥……”
看客不等後生說完,爭呼要小夥計繼續耍一套劍法看看。後生無奈,隻好同意。小孩的劍術又博得人人稱好,使宋獻策更加詫異。一套劍法練完雖然黃昏已臨,不免有少數人離場而去,但大部分人仍不肯去,想知道陝西人賣的是什麽別致膏藥。後生重新拱手施禮,取出一把膏藥說道:
“在下今日初次與列位君子見麵,拿出五十張膏藥贈送,分文不要,一則傳名,二則結緣。俗話說,‘萍水相逢,三生有幸’。拿這幾十張膏藥奉贈,聊表江湖敬意,正是千裏敬鵝毛,禮輕仁義重。有哪位君子要的?”
小孩對後生說道:“慢著。我們雖是初來乍到,卻也聞得這中州地方,不乏馳名膏藥。比如這開封城內學署前有接骨龐家,安牙骨,上胯骨,跌打損傷,藥到病除,他家也自製祖傳膏藥;彰德府姚家狗皮膏藥,也是遠近馳名。你這膏藥,有甚好處,怎敢奉送列位君子?”
後生:“我這膏藥,與別家膏藥不同。”
小孩:“有何不同?”
後生:“別家膏藥,貼在背上,隻聽出律一聲,從脊梁溝溜到屁股溝。我這膏藥,貼在你的身上,如同鷹抓一般,這就是它的好處。”
小孩:“你罵人呀!怎麽用鷹抓兔子打比。”
後生:“不說不笑,怎得熱鬧?好,說正經的。”他轉向觀眾,接著說道:“敢告列位君子,我這膏藥專治各種金創,確有奇效。有些刀砍箭傷,已經化膿,曆久不愈,隻要貼我這膏藥,包他三日見輕,五日痊愈。倘若骨頭折斷,先將斷骨接好,外貼膏藥一張,也能早日使骨頭長好,不致殘廢。倘有多年寒氣腿,每逢陰雨,關節疼痛難忍,夜不成寐,常貼我的膏藥,包他永遠斷根。北至榆林,南至漢中,西至甘州、寧夏,提起西安府李家金創膏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天色已晚,五十張散完為止。哪位君子想要?”
許多手同時伸出,爭要膏藥。宋獻策冷眼觀察,心中暗想:從來沒聽說西安府有什麽馳名的李家膏藥,難道他們是李自成派出的人,來汴梁搭救牛啟東的?
霎時間,膏藥散完,眾人開始離去。宋獻策故意走往旁處;等看客散盡,折轉回來,與後生四目相對,各露微笑。獻策單刀直入地問道:
“連日去鵓鴿市找一位賣卜先生,可是你麽?”
後生笑道:“先生可是貴姓宋?”
獻策點頭,並不問那封書信,卻語意雙關地問道:“請問你,找我可是為自己詢問流年?還是親朋有病或有官司糾纏,欲知吉凶,請求指迷?”
後生向左近望一眼,回答說:“在下為朋友官司,欲求先生指迷。此地人多,願借尊寓請教。”
獻策想了一下,說:“鄙人暫時借寓朋友家中,談話亦有不便。你們住在何處?”
“南門外吊橋南邊路東,王家安商小客棧。”
“啊,你們那裏住客亂雜,且離此甚遠,也很不便。這樣吧,你叫夥計們先回客棧,你一人同我去一清靜酒館敘話如何?”
“如此甚好。”
一語方了,從前院大雄寶殿中傳來一陣鍾、磬、木魚之聲。獻策不再說話,也不回頭看,背著手出相國寺後門而去。後生在後邊跟隨,若即若離,並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