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日,離擇定的大順皇帝登極大典的日子隻有兩天了,所以定於巳時整在皇極門的演禮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禮,要做得像真的一樣。
昨天下午,由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領銜,禮政府尚書鞏焴副署,通告中央各衙門,初四上午在皇極門演禮,文武百官必須在辰時二刻進入午門,準備排班。不參加演禮官員,倘有緊急事項要進入紫禁城中,統由東華門進出。這一簡單通告,也用拳頭大的館閣體正楷寫出,貼在承天門的紅牆上。
大順皇帝駐蹕武英殿後,皇宮中的事務繁多,既要指揮數百人加緊清理各宮中和各內庫的金銀寶物,又要管理留在各宮中的宮女太監,還要照管不少年老的宮眷,以示新朝的寬仁厚澤。在明朝,有一套臃腫龐大的太監組織,分為十二監,下邊又分為二十四衙門,分管宮中事務。如今太監二十四衙門全部癱瘓,凡留在紫禁城中的太監都暫時養著,白吃閑飯,等候發落。一部分繼續供職的太監,因為大順朝對他們不敢信任,都沒有重要職掌。由於這種暫時的特殊情況,宮中的大小事都聽命於吳汝義了。為著文武百官在皇極門演禮的事,兩天來他忙得不亦樂乎。
登極演禮已經進行了幾次,但都是小規模的,也不在皇極門。今天是為後日的登極大典作一次正式演習,所以特別隆重。關於登極大典如何進行,如何布置,吳汝義連聽也沒有聽說過。今天的老太監中也隻有極少人看見過十七年前崇禎登極的典禮盛況。而由於朝廷上鬥爭激烈,政局屢變,曾經親眼看見崇禎登極大典的文臣已經沒有了。但新降的文臣中參加過如萬壽節、元旦賀朔等大朝會的人不少,而且有專門記載禮製的書,所以吳汝義會同禮政府和鴻臚寺官員共同研究,擬定詳細儀注,前幾天將“典禮儀注”呈報丞相牛金星,然後由丞相恭呈禦前審閱。李自成用朱筆批了一個“可”字。如今就是依照這份“欽準”的“大典儀注”進行。
鴻臚寺的讚禮官須要儀表堂堂,聲音洪亮。原來的鴻臚寺官員,過去人浮於事,在北京城破之後,許多人對明朝懷有忠節之心,不願很快向禮政府報到投降。隨後見劉宗敏大批逮捕明臣,拷掠追贓,人們認為李自成果然是“賊性未變”,決非開國創業之君,更加不願投降,有的逃出京城,有的藏匿不出,很重要的鴻臚寺幾乎成了一個空****的衙門。所以近幾日來,在民間選拔儀表堂堂和聲音洪亮的人,日夜訓練,充實鴻臚寺官。在舉行登極大典之日,鴻臚寺將要辦四件事:一是派出一部分讚禮官在皇極殿讚禮;二是派一部分讚禮官在承天門頒詔時讚禮;三是在南郊祭天(稱為“郊天”)的場合讚禮;四是為數百位參加大典的文武群臣準備歡慶宴席並為宴會讚禮。現在因為鴻臚寺人數不足,已經決定隻在皇極門演習皇極殿的登極典禮,省去其他演禮。
今日演禮是登極大典前,專為供李自成偕丞相親臨左順門樓上憑窗檢閱的最後一次演禮。關於文武衣冠,剛進北京後就日夜趕製,所以今日文官必須一律藍袍、方領、藍帽、雲朵補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頂插一雉尾。武將也是一樣,隻是補子的圖樣與文官不同。
錦衣力士舉著皇帝的全部儀仗,從皇極門丹墀下分兩行夾禦道排列,一直排到內金水橋邊,最後是一對毛色油光,金鞍玉轡的純黃色高大禦馬。
穿著彩衣的象奴從宣武門內象房中牽來六匹大象,守衛午門,以壯觀瞻。午門有三個闕門,每一闕門分派兩隻大象,相向而立。不無遺憾的是,有一隻大象正患眼疾,見風流淚,所以後來民間傳言,大象為亡國哭泣。
卻說李自成在前天聽了牛金星關於皇極門正式演禮準備情況的稟報,又看了禮政府呈上的詳細儀注,心中十分高興。可惜,昨日上午召見一群文臣之後,有兩件事破壞了他的心情。一件事是王長順的“闖宮直言”,使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人馬進北京後紀律敗壞,發生了許多起搶劫財物和**婦女的壞事。另一件事是聽了劉體純的麵奏,驚聞滿韃子多爾袞已經在沈陽調集人馬,準備南犯,又麵奏吳三桂無意投降,打算固守山海衛,等待滿洲兵南來。這兩件事都出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整個下午在武英殿西暖閣,雖然也批閱從各地送來的軍情文書,但是更多的時候在思考、彷徨,有時幾乎是坐立不安。關於部隊的紀律敗壞,他後來因為想著還有李過、羅虎、李侔的人馬,還有雙喜率領的禦營親軍,合起來有一萬多人馬仍然紀律嚴明,士氣如舊,緩急時十分可用,心中也就慢慢地寬慰了。但是滿洲人和吳三桂的情況最使他難以放心。他幾次在心中自言自語:
“萬一吳三桂同東虜勾結,與我大順為敵,豈不使局勢大壞?……唉,那就糟了!”
初三日的一個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於召見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等商議大計,隻是因為,一則他要等候唐通和張若麒明天回京,帶回吳三桂方麵的真實消息,不見到他們他不肯放棄最後的和平希望;二則他於初六日登極的決定未變,明日文武百官在皇極門正式演禮的決定未變,他決不願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禮,也暫時還不願使群臣知道劉體純向他秘密麵奏的關於滿洲與吳三桂的真實消息。他知道,如果過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將使舉朝震駭,群臣對演禮也就沒有心情了。
晚膳以後,吳汝義向李自成麵奏皇極門演禮的事一切準備就緒。禮政府定於巳時開始演禮,文武群臣都將在巳時前一刻進入午門,登上丹墀排班。請皇上於辰時三刻駕臨文華殿,然後登左順門憑窗觀看演禮。李自成問道:
“群臣對明日皇極門演禮的事有何話說?”
吳汝義回答說:“群臣渴望陛下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所以對明日皇極門演禮事莫不精神振奮,喜形於色。那班在西安和來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進北京後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極之心更切。聽說所有降臣都趕製了朝冠朝服,一時買不到合用雉雞翎,就向優人們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問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羅虎前來見孤,他何時來到?”
“他聽說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數日,所以連夜將全營操練之事向將領們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會盡早趕到。他來到後先到午門見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進宮,叩見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說:“你今日速在皇城外為羅虎尋找一寬大住宅,連夜打掃粉刷,務要煥然一新。一切家具陳設,都要有富貴氣象。**錦帳、被褥、枕頭等物,一律嶄新,你可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宮中沒有就到前門外鋪子購買,務要豐富。”
“皇上為何……”
“羅虎自幼隨孤起義,屢立戰功。本來在西安時應該給他封號,孤因想著北京登極後還要封一批武將,所以對他暫緩加封。今日聽說我大順軍到北京以後,有許多營軍紀敗壞,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氣。倒是羅虎的五千人駐防通州,軍紀嚴明,每日操練不停。還聽說羅虎在通州的諸多行事,頗有古名將之風。孤決定在這兩天之內,就提前下敕書封羅虎為潼關伯。等孤登極之後,在此不多停留即駕返長安,經營江南,給羅虎三萬人馬鎮守北京,作國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從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尋找一處大的宅院,連夜打掃修繕,盡心布置,暫供羅虎封伯後住家之用。”
吳汝義滿心高興,因為他認為一則羅虎確實應該封伯;二則在羅虎封伯之後,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將領當然也就跟著受封了。他叩頭說:
“謹遵聖諭,臣馬上就辦理妥當。”
李自成下令為羅虎尋找和布置豪華住宅本來另有用意,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來,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說出。吳汝義走出武英殿以後,心中感到奇怪:羅虎沒有家眷,一個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處豪華的住宅?何必要在幾天之內就一切準備停當?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又繼續批閱文書。有兩件緊急的軍情文書他必須趕快批複,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總理朝政的大將田見秀來的火急奏本,稟報說河南各地以及山東境內,雖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無重兵彈壓,處處情況不穩,已經叛亂迭起,有隨時崩解之勢。另一件是劉芳亮從保定來的急奏,稟奏他占領了保定和真定之後,豫北三府與冀南三府v人心未服,局勢不穩,處處作亂,糧食征集困難。看了這兩件奏本以後,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覺歎了口氣,在心中對自己暗暗說道:
“登極事要如期舉行,趕快回到長安,騰出一隻手平定叛亂,穩定大局,另一隻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輕微的環佩聲和腳步聲來到他的身邊,同時一陣甜甜的芳香撲來。他忍不住回頭一看,看見王瑞芬來到身邊,服裝淡雅,麵如桃花,唇如渥丹,不覺心中一動。王瑞芬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天氣不早,已經二更過後了,請回後宮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溫柔悅耳的聲音頓然減輕了李自成心頭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經有兩夜不曾“召幸”的竇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見竇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間哭過,忍不住問道:
“竇妃可在東暖閣就寢了麽?”
王瑞芬回答:“因皇爺尚未安歇,竇娘娘不敢就寢,正在東暖閣讀書候旨。”
李自成很愛竇妃,立刻吩咐說:“你去傳諭竇妃,今晚到西暖閣住。孤要看幾封緊要文書,過一陣就回寢宮安歇。”
“奴婢即去傳諭!”
王瑞芬到仁智殿東暖閣向竇妃傳下了皇上的口諭之後,竇妃霎時間臉頰飛紅,一陣心跳,一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層淚水籠罩。王瑞芬說道:
“請娘娘略事晚妝,等候聖駕回寢宮。奴婢去將禦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後,立刻有兩名宮女進來,用銀盆捧來溫水,伺候竇妃淨麵,然後服侍她將頭發略事梳攏。頭發上的許多首飾都取了下來,放在首飾盒中,隻留下一根翡翠長簪橫插髻中,一朵豔紅絹花插在鬢邊。她本來天生的皮膚白嫩,但為著增加一點脂粉香,她在臉上略施脂粉,似有若無。晚妝一畢,在幾個宮女的陪侍下來到西暖閣皇上寢宮,等候接駕。
竇妃命宮女們都去丹墀上等候,聖駕回來時立刻傳稟。她看見禦榻上的黃緞繡龍被子已經放好,又聞見寢宮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動**的奇異香氣,趁著宮女們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問道:
“你怎麽在博山爐中又加進了那種異香?”
王瑞芬湊近竇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願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順朝普天同慶。”
竇美儀從臉上紅到粉頸,低下頭去,沒有說話,隻是感激王瑞芬對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說道:
“好瑞芬,隻要我日後永保富貴,一定報答你的好心!”
這一夜,竇美儀重新在禦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濃情厚意,恩愛狂熱時仍如往昔。她確實希望趕快懷孕,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畢竟是深受禮教熏陶的女子,新近脫離處女生活,而與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開國皇帝,非一般民間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席間十分害羞,拘謹,被動,隻任皇上擺布,自己不敢有一點主動行為。但是她心細如發,敏感如電。她深知道皇上雖然貴為天下之主,但畢竟是個人,是她的丈夫,在禦榻上他和常人一樣。今夜她常常從皇上的一些漫不經心的細微動作中,從他的偶然停頓的耳邊絮語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異於往日。她不敢詢問一句話,隻是在心中問道:
“初六日就舉行登極大典,明日皇極門演禮,難道還有什麽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門上響過了五響報更的鼓聲以後,竇美儀和李自成幾乎是同時從枕上醒了。前兩夜李自成因為國事煩心,沒有讓竇妃陪宿,總是不待玄武門的五更鼓響便猛然醒來,而當第一聲鼓聲傳來時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呼喚,那四個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頭的宮女立刻進來。這情形獨宿在東暖閣的竇美儀十分清楚,因為她醒得更早,這時正由宮女服侍,對著銅鏡晨妝。盡管因為偶然獨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許多疑慮,隻怕常言道“君恩無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貪戀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開國皇帝。但是今日早起,她卻是另一種心態。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樣,不到五更就一乍醒來,本應該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回到東暖閣,梳妝打扮。然而經曆了兩夜的空榻獨眠,昨夜又回到了皇帝的禦榻上,她倍感幸福。雖然醒來很早,卻有一種什麽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濃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沒有地炕,她側臥在皇上的懷中感到溫暖幸福。她將頭枕在皇上的一隻十分健壯的左胳膊上,當她想起身時,卻感到皇上的另一隻摟緊她的右胳膊並沒有放鬆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滿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詩句:“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不覺從臉上綻開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並沒有覺察竇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慮著唐通和張若麒今日可能會帶來什麽消息。他想著,原來沒料到的一次戰爭,恐怕不可避免;又想著進行大戰會有許多困難,但不打又不行。因為正思慮著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軍國大事,所以幾乎將竇妃忘了。
忽然從武英殿傳來了雲板兩聲,李自成和竇妃同時聽到,不覺吃驚。李自成將竇美儀輕輕一推,向外邊值班的宮女們問道:
“什麽事,快去詢問!”
竇美儀趕快下了禦榻,隨便披好衣服,向東暖閣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禦榻。有四個服侍穿衣、盥洗、梳頭以及整理禦榻的宮女進來。
李自成又問道:
“王瑞芬在哪兒?什麽事敲響雲板?”
王瑞芬掀簾進來,向皇上說道:“奴婢來到!”隨即趨前幾步,雙手呈上一個小封,又說:
“這是李雙喜將軍親手交給奴婢的,請皇爺一閱。”
李自成匆匆拆開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張用行楷書寫的揭帖一看,忽然臉色一寒,跺了一腳,隨即將揭帖重新疊好,裝進小封,在心中問道:
“在北京城中駐紮著數萬大軍,竟出了這樣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宮女們不知道夜間出了什麽大事,心中一驚,悄悄地交換眼色。李自成盥洗、梳頭和穿好衣服後,將禦案上的揭帖揣進懷中,由幾個宮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竇美儀因為今早偶爾春宵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兩刻起床,所以現在還沒有打扮完畢。一個宮女在竇妃的梳妝台前放一隻成化年製粉彩鳳凰牡丹瓷繡墩,上邊放一個厚厚的黃緞繡鳳軟墊,竇妃坐在上邊,對著銅鏡,讓一個有經驗的宮女替她梳頭。她的頭發特別美,比兩個宮女合起來的頭發還多。當她的頭發打散時,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頭發已經梳好了,宮女正在仿唐代宮中的發型為她梳攏。她雖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在皇上身邊的宮女們已經告訴她皇上拆開一個密封後臉色不好,還在金磚上跺了一腳。她也明白,皇上對前朝的太監很不放心,怕他們心懷故主,既要防備他們行刺,也防備他們竊聽機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宮女侍候,也不準太監們進入仁智殿院中。夜間如果有重要急奏,李雙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進入仁智殿院落的入口處,敲響雲板。在西廂房值夜的宮女接了急奏,交給寢宮的宮女頭兒王瑞芬,馬上轉呈皇上。看來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報。竇美儀已經鐵了心要做大順朝開國皇帝的一位賢妃,此刻她對著銅鏡,望著宮女替她梳攏頭發、插上首飾和宮製鮮花,想到黎明前李雙喜敲雲板送來的一封密奏,想到近兩日皇上似乎有什麽心事,又想到吳三桂駐軍山海關尚未投降,不覺在心中問道:
“我大順朝的江山能坐穩麽?”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後,進入西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立刻將恭候在丹墀一角的雙喜叫進來,命宮女們回避了。宮女都懂規矩,不僅在殿內的宮女全得退出,連站在窗外的宮女也得避開,絕對不許有人竊聽。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揭帖中所奏的兩件事你可知道?”
“約在四更時候,從軍師府來的一個官員到東華門遞進密封揭帖。適逢兒臣巡視紫禁城中警蹕情況,來到東華門內,遂將軍師府的官員放進東華門,問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說兩件事他都知道,將事情的經過對兒臣說了。”
“杜勳是怎樣被殺的?”
“昨夜一更多天,杜勳從朋友處吃酒席回來。他騎著馬,跟著兩個仆人打著燈籠。離他的家不遠,經過一個僻靜地方,四無人家,一片樹林,還有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廟。突然有幾人從樹影中跳出,攔住馬頭,用亂刀將杜勳砍死,又砍死了一個仆人,另一個仆人挨了一刀,拚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勳的腦袋,掛在小廟前的樹枝上,在小廟牆上寫了一句話:‘為先皇帝誅叛奴’。杜勳的家人很快到軍師府稟報此事。軍師府派兵前往搜查凶手,早已沒有蹤跡。”
李自成默默想道:“沒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雙喜見他沒有做聲,接著說道:
“崇文門內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牆壁上,我一支巡邏隊在二更以後,看見有人在牆上貼出了無頭揭帖,說平西伯吳三桂不日將親率十萬精兵西來,剿除,剿除……”
“你隻管明白地說!”
“那揭帖上說,剿除逆賊,恢複神京,為先帝後發喪,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問道:“什麽人敢這樣大膽?”
“巡邏隊看見揭帖,糨糊還沒有幹,可是貼揭帖的人沒看見。巡邏隊當即撕下揭帖,去首總將軍府稟報。劉爺下令,將附近住戶抓來了十來個男人,連夜拷問,沒人招供。劉爺下令全部斬首,將首級懸掛在無頭揭帖的地方。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門內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軍師聞訊趕到,苦勸不要殺戮無辜,等天明後取保釋放,以安京師民心。父皇,兩件大事竟然如此湊巧,發生在同一個夜間!”
李自成是一個性格深沉的人,雖然他想得更多,卻沒有吐露一句,隻叫宮女進來,吩咐傳膳。
簡單的早膳以後,李自成告訴竇妃說,他要先去文華殿召見大臣,然後去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竇美儀溫柔地含笑說道:
“可惜臣妾是個女子,要是身為男子,該有多好!”
李自成笑著問:“卿為何有這樣想法?”
竇妃說:“皇上的登極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備位後宮,既不能參與文臣之列,躬預盛典,跪拜山呼,連皇極門演禮的事也不能觀看,所以才說出此言,懇陛下恕臣妾無知妄言之罪。”
“這好辦,孤吩咐雙喜,右順門樓上不許兵丁上去,卿可率領宮女們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隻是,不要打開窗子,將窗紙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竇美儀喜出望外,立時跪下說道:“感謝皇恩!如此臣妾與宮女們皆可以大飽眼福!”
午門上的第一次鍾聲響了。鍾聲悠然傳向遠方,全體京城的士民懷著不同的心情傾聽鍾聲,許多人悄悄地議論著李王即將登極的大事,也議論著吳三桂拒絕向大順投降,發誓要為崇禎帝、後複仇,恢複大明江山的事。從來就有一種奇怪現象,每次在時局發生重大變化時候,民間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難免有許多謠傳,但有些謠傳在事後證明有可靠來源。在昨夜崇文門內出現無頭揭帖之前,就不斷有關於吳三桂決心興兵討賊的謠言,而且在北京東郊也發現了無頭揭帖,號召黎民百姓趕製白布孝巾,準備在吳三桂人馬到來時為崇禎帝後發喪。雖然發現的揭帖不多,但是通過庶民百姓的口,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地傳遍京城,猛然間攪亂人心。
除關於吳三桂要興兵打仗的謠言之外,還有大順軍在北京城內強奸和搶劫的事,愈傳愈多,真實消息和誇大的謠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贓和縱兵**的事本來就是京城百姓的熱門話題,如今每天都傳出新的消息,傳言什麽侯、什麽伯、什麽大臣的家人到處張羅借貸,在已經交出若幹萬兩金銀之後,於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難保。關於**良家婦女的事,盛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懸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餘人,盡管這數目被誇大得極不合理,但是依然滿北京城盛傳不止。同時還盛傳常有婦女被拉到北城牆上**,有少女被**致死,屍體投到城外。由於京城居民對大順軍的仇恨與日俱增,所以有關大順軍**婦女的荒唐謠言愈傳愈多,而且人們竟然都信以為真,然後再添枝加葉,爭相傳播。
通過山東境內的江南漕運,從去年冬天起就已經不通。供給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從西山來的,如今也不能再進城了。大順軍雖然嚴禁京城的糧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貨物漲價,但是明不漲暗漲,而且市場上的供應一天比一天緊缺。京城雖然俗稱是在“皇帝輦轂之下”,居住著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賈,但是平民百姓和貧寒之家畢竟居於多數。這班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平賤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來就有代代承繼的正統思想,習慣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賊。李自成進入北京後,並沒有立即廢除明朝的各種苛政,也沒有宣布“與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沒有像進入河南一樣,對生活貧苦的小民開倉放賑。所以其執行的拷掠追贓政策雖然看起來隻是嚴厲打擊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親國戚、公侯貴族,卻使大順政權在廣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層貧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幾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順朝文武百官將在皇極門演禮,準備新皇帝在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按照常理說,從今日起到登極大典的三天內,正是舉國狂歡,普天同慶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況十分反常,隻有大順朝的文武百官(宋獻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數除外)歡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貧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觀,等候著事態發展。當午門上的鍾聲散往五城各處時候,不論是住在深宅大院的還是住在淺房窄屋的人們都暗暗地搖頭歎息,心中問道:
“這個李自成真能坐穩江山麽?”
李自成在午門上敲響鍾聲的前一刻,趁著午門未開,已經由雙喜率領二十名將士護駕,穿過右順門和左順門,來到文華殿了。
李自成從武英殿啟駕片刻後,竇美儀先由四個宮女捧著香爐,從作為皇帝寢宮的仁智殿出來,也登上右順門樓。隨後,王瑞芬帶一群花枝招展的宮女,帶著一股香氣,登上右順門樓。竇美儀的臉上和鳳眼蛾眉處處掩藏不住湧出內心的喜慶笑容,麵對窗子坐下,而十來個宮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經在文華殿西暖閣的龍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滿洲人正準備興兵南犯和吳三桂想據守山海關抗拒不降,這兩個軍情探報最使他放心不下。他從昨天下午起,就暗暗地盤算著不得已時的作戰方略。但是他對吳三桂的投降仍抱著幾分希望。他反複思索,既然崇禎已經亡國,江山易主,吳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經沒有多大意義,而且也沒有什麽前途,何況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了人質,全家性命決定於他降與不降。他欽差張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軍白銀四萬兩,黃金千兩,又答應仍封吳三桂為伯爵,世襲罔替,這樣的寵遇厚恩,應該使他傾心歸順。所以盡管宋獻策和李岩都認為吳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為多,但是不見到派去的使者回來,他總是仍希望避免作戰,為大順的北伐軍保存元氣,以應付滿洲人的來犯。
一個小太監用銀托盤捧來蓋碗香茶,放在禦案上,輕輕地退了出去。隨即吳汝義進來,跪下去叩了一個頭,奏道:
“臣已遵旨為羅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會到京。稍事休息後,臣即帶他進宮陛見,聽皇上重要麵諭。”
李自成點點頭,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羅虎這樣的得力將領太少了!
“唐通和張若麒還沒回來?”他問道。
“回陛下,唐通和張若麒已經回京。他們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趕回京城。”
“快傳他們來見我。”
“剛才臣接到軍師府稟報,說二位欽差正跟隨兩位軍師從軍師府騎馬前來,稍候片刻就會到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之後,劉宗敏和牛金星進來,行禮之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說道:
“昨晚發生的兩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穩,我們原來不曾料到。看來吳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後日順利登極,兩件事至關重要。觀看演禮後,我們再仔細商議。五鳳樓上的鍾聲已經響過一陣,此時文武百官正在進入午門。你們趕快到左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孤要等張若麒和唐通來麵奏去山海關的結果,他們跟隨獻策快來到了。”
劉宗敏說:“我風聞吳三桂不願投降,張若麒與唐通進宮就可以完全清楚。倘若吳三桂敢抗拒不降,請陛下決定辦法,不能留下他成為後患。”
“你說的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著又用堅定的口氣說道:“等孤聽了欽差麵奏之後,我們就商議辦法。江南未平,東虜又將進犯,我們對身邊的吳三桂一定要先下手為強。消滅他之後再打敗滿洲南犯之敵!”
劉宗敏和牛金星從李自成的麵前退出以後,出了文華門,向左順門走去,心頭上都有一種沉重情緒。昨天晚上,宋獻策分別拜訪了劉宗敏和牛金星,將劉體純探到的滿洲人正在調動八旗人馬和吳三桂準備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的絕密消息告訴了他們,所以他們在文華殿見過聖駕之後,一麵向左順門走去,一麵在想著皇上很快就會聽到張若麒與唐通的稟報。是否要對吳三桂用兵,這是大順朝一件大事,在今明兩日內就要決定了。
李雙喜對今天的演禮非常感興趣,帶著四個小校,肅靜地站立在左順門的朱紅門檻裏邊。隻見他向身邊一名小校吩咐了幾句話,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階,打算從金水河和午門之間穿過,奔往右順門去傳令。但是剛剛抬步,聽到李雙喜小聲吩咐:“繞皇極門後邊過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順門,越過一道石橋從宮牆外邊往北,奔往文昭閣去了。
正在這時,劉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雙喜帶他們登上左順門樓,憑窗坐下,當即有侍衛用朱漆托盤捧來了兩杯香茶放在幾上。劉宗敏回頭說道:
“雙喜兒,你不要在此看了,快回文華門值房去。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有什麽重要消息,你立刻前來稟報!”
李雙喜恭敬地回答一聲“是!”下樓去了。當他回到文華門時,聽見從皇極門前丹墀上傳過來靜鞭三響,同時看見張若麒與唐通跟隨著宋獻策和李岩帶著一群仆從進東華門了。
李自成正等著欽差來見,忽聽見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連續三次響亮的鞭聲,他的心中一動,暗想道:“這是靜鞭三響!”果然,停了片刻,又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鼓樂之聲。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禮開始了。直到此時,他仍然希望劉體純昨天所麵奏的山海關消息不十分確切;縱然吳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經過張若麒與唐通力勸,總該有轉念餘地吧?
李雙喜回到文華門不一會兒,宋獻策和李岩帶著張若麒與唐通也到了。宋獻策和李岩為著尊重新朝的朝廷體統,很自然地停留在文華門內,也不敢大聲說話,隻是輕聲叫雙喜進去啟奏皇上。李自成正盼著他們來到,對雙喜說道:
“快叫他們進來!”
宋獻策、李岩等在禦前叩頭以後,李自成命他們坐下,隨即問道:
“二位前去山海關犒軍勸降,結果如何?”
張若麒與唐通不約而同趕緊站立起來,按照幾天來在歸程中反複議好的措詞,由張若麒向新主躬身回答:
“啟奏陛下,臣與唐將軍奉旨攜巨款赴山海關犒軍,宣布陛下德意,勸說吳三桂從速降順。吳三桂拜收陛下諭旨與犒軍巨款,頗為感激,確有願降之意。但關寧將士,人數眾多,也有人不願投降,誓為明朝帝、後複仇,不惜一戰。遇到這種情況,吳三桂十分猶豫,希望陛下諒其苦衷,寬限數日,使他能與關寧將領從容商議。”
李自成一聽,明白吳三桂想用緩兵之計,等候“東虜”大軍南下,在心中暗說:
“二虎的探報果然確實!”
他沒有馬上再問,而是想到了對山海關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無言的片刻之間,從皇極門前隱約傳來了音樂聲和鴻臚寺官的讚禮聲,這更增加了他對吳三桂的惱恨。想了一想,他接著問道:
“吳三桂可知道孤將於四月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
唐通趕緊回答:“臣一到山海關即將皇上登極大典的日子告訴了他,希望他能親率一部分文武官員來京,參與盛典。”
“他不肯前來?”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員送來賀表?”
“是的。請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問道:“聽說吳三桂加緊備戰,督催軍民日夜不停,將西羅城繼續修築,尚未完工,是不是決意對孤的義師負隅頑抗?”
張若麒與唐通被逼問得背上出汗,隻好回答說是。此刻使他們惟一放心的是,他們同吳三桂談的一些不利於李自成的私話,連吳三桂的左右將領都不知道,李自成縱然英明出眾,也決無猜到之理。
李自成繼續問道:“兩位愛卿在山海衛,可聽說滿韃子的動靜麽?”
張若麒答道:“臣在吳三桂軍中,風聞沈陽多爾袞正在調集滿蒙八旗人馬,將有南犯舉動。但東虜何時南犯,毫無所知。”
“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滿洲?”
唐通說:“臣與吳三桂都是前朝防備滿洲大將,蒙受先帝特恩,同時封伯。隻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順應運龍興,故於千鈞一發之際,決計棄暗投明,出居庸關迎接義師,拜伏陛下馬前。吳三桂世居遼東,對內地情況不明,所以至今對歸誠陛下一事尚在舉棋不定,這也情有可原。但說他投降滿洲,實無此意。半年以前,因關外各地盡失,寧遠孤懸海邊,北京城中曾有謠言,說他投降滿洲。他為著免去朝中疑心,請求將父母和一家人遷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在陛下手中,成為人質,怎能會投降滿洲?以臣看來,他目前隻是因為世為明臣,深受明朝國恩,不忘故主,加上將士們議論未決,所以他尚在猶豫。請陛下稍緩數日,俟他與關寧文武要員商議定了,縱然不能親自來京,也必會差一二可靠官員恭捧降表前來。”
“他自己不能來麽?”
“東虜久欲奪取山海關,打通進入中原大道。如今滿洲人已經占據寧遠及周圍城堡,與山海關十分逼近。吳三桂聞知滿洲人調集兵馬,又將入犯。他是關寧總兵,身負防邊重任,自不敢輕離防地。”
“你們帶去他父親吳襄的家書,勸他投降大順,情辭懇切。他沒有給他父親回一封書子?”
“臣離開山海關時候,吳三桂因關外風聲緊急,忙於部署防虜軍事,來不及寫好家書。他對臣與唐將軍說:二三日內將差遣專人將他的家書送來北京。”
李自成對張若麒與唐通的忠心原來就不相信,欽差他們去山海關犒軍和勸降也隻是為著他們與吳三桂曾經共過患難,想著他們可以同吳三桂深談,而他們也願意受此使命,為大順立功。經過此刻一陣談話,李自成不但知道他們沒有完成使命,而且對他們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見宋獻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詢問,卻忍不住又問一句:
“唐將軍,吳三桂負隅頑抗的心已經顯明,但孤仍不想對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說出什麽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請恕臣未能完成欽命之罪。吳三桂不忘明朝,自然會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麵瀆聖聽,有些話臣已向宋軍師詳細稟報,請陛下詢問軍師可知。”
宋獻策趕快站起身來,含著微笑說:“吳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懇求。雖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為怪,容臣隨後詳奏。二位欽差大人日夜奔馳,十分鞍馬勞累,請陛下允許他們速回公館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詢之事,明日再行召見。”
“二位愛卿連日旅途勞累,趕快休息去吧。”
張若麒與唐通都如釋重負,趕快跪下叩頭,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張若麒與唐通從文華殿退出以後,臉上強裝的溫和神色很快消失,望著宋獻策和李岩問道:
“對吳三桂的事,你們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獻策,跪下回答:“陛下,以臣愚見……”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議事。”
李岩叩頭起身,重新坐下,接著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不肯投降,決意據山海關反抗我朝,事已顯然。但是他自知人馬有限,勢孤力單,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誠,也不敢公然為崇禎縞素發喪,傳檄遠近,稱兵犯闕。他已經知道多爾袞在沈陽調集人馬,將要大舉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時日,等待滿洲動靜,坐收漁人之利。臣以為目前最可慮的不是吳三桂不投降,而是東虜趁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滿洲是我朝真正強敵,不可不認真對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對李岩輕輕點頭,立刻命殿外宮女傳諭李雙喜叫汝侯劉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來文華殿議事。
劉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順門上,憑窗觀看演禮。他們都是平生第一次觀看大朝會禮節,自然是頗感新鮮。但是因為皇上遲遲未來,設在他們中間稍前的龍椅空著,所以他們一邊觀看演禮,一邊記掛著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的事。劉宗敏在惦記著欽差去山海關勸降的事,同時又考慮到不得已時同吳三桂作戰的許多問題。牛金星畢竟是文人出身,對將會發生的戰爭雖然也不免擔心,但是更想著不會打仗,吳三桂會投降大順。由於這兩位文武大臣在觀看演禮時的心態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終是麵露微笑,那神情,那風度,儼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劉宗敏始終是神色嚴峻,心頭上好像有戰馬奔騰。
與左順門隔著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寬大宮院,竇妃率領一群宮女悄悄地站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右順門的窗子緊閉,竇妃和宮女們都將窗紙戳破小孔,用一隻眼睛向外觀看。那從丹陛下邊分兩行排列到內金水橋的皇帝儀仗,首先映入她們的眼簾,隨即她們看到文武百官在細樂聲中依照鴻臚鳴讚,禦史糾儀,按部就班,又按品級大小,在丹墀上邊站好。忽然,有四個文臣,身穿藍色方領雲朵補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極門東山牆外出現,引導一個由四個太監抬著的空步輦,後邊跟隨著幾個隨侍太監,轉到皇極門前邊,步輦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兩班樂聲大作。當步輦出現時,鴻臚官高聲鳴讚,百官在樂聲中俯伏跪地,不敢抬頭。隨即那倒退而來的四個文臣和八個隨侍的太監好像扈送著聖駕,進入殿內。百官依照鴻臚官的鳴讚,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身邊的一個宮女驚奇地向竇妃小聲問道:
竇妃說道:“這叫做禦史導駕。真正大朝會,聖駕先到中極殿休息,然後有四位禦史前去請駕出朝。聖駕秉圭上輦,禦史們走在輦前,步步後退而行,叫做導駕。”
演禮繼續進行。竇妃卻將視線移向正對麵的左順門樓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禦座始終空著。她已經命宮女問過在樓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監,知道坐在禦座左邊的身材魁梧的武將是劉宗敏,右邊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還沒有親自觀看演禮,此是何故?
又過了一陣,她看見分明是雙喜將軍來到左順門樓上,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了一句什麽話,這兩位文武大臣登時起身,隨雙喜下樓而去。竇美儀的臉色一寒,不覺在心中驚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從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來,她完全將自身和一家人的命運同大順朝的國運拴在一起了。現在一看見劉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順門樓向東而去,她無心再觀看演禮,便默默對王瑞芬一點頭,率領宮女們下了右順門樓,回仁智殿的寢宮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極門隆重演禮這樣的大事,文臣們怎可如此思慮不周,竟讓太監們在鼓樂聲中簇擁著空輦上朝,多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