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順皇帝由文武群臣扈從,來到武英殿,時光已近中午。他同牛金星略一商量,命六部政府和文諭院的文臣們各回自己衙門,熟悉辦事地方,召集屬吏,為開始政務做準備。定於明日卯時,舉行早朝,不得遲誤。他隻將李過、李岩和吳汝義留下,詢問關於清宮的一些情況。李過因崇禎尚無下落,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未找到,隻聽說都已經由太監們送出宮了。他必須抓緊時間,繼續在皇城中尋找崇禎,還得弄清崇禎的三個兒子被太監們藏匿何處。李自成隻是囑咐他“不管崇禎死活,務要找到下落”,讓他先走了。
自從去年在襄陽正式稱王以後,雖然還沒有建立包括朝儀在內的各種嚴密禮製,但是大體上,封建國家的君臣關係,等級差別,開始講究;到西安以後,這種封建禮製更清楚,也更完備,而從今年元旦,正式建立大順朝並宣布改元永昌之日起,君臣間的關係更趨森嚴,起義年代中的夥伴關係很快消失。倘若在一年以前,李自成會留下李岩和吳汝義一起吃午飯,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講說清宮的詳細情況。但現在他不能留下他們。他是君,他們是臣,按禮製不能同桌吃飯;倘若留下他們吃飯,定會使他們忐忑不安。所以,他對留李岩和吳汝義同進午膳隻是閃了一下念頭,而說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坐下去,坐下去,說說你們清宮的情形吧。”他還不習慣用“稟奏”一詞,而是要他們“說說”,所以口氣上顯得親切。
李岩和吳汝義都沒有坐,而是恭敬地站立在他的麵前,向他稟奏宮中的簡略情況。當吳汝義稟奏皇後在五更前已經自縊,停屍於坤寧宮中,李自成不免感動,輕聲說道:
“其實皇後可以不死。倘若她不死,孤會以禮相待,將她優養終身。”他又對吳汝義說:“你問問太監們,宮中的庫房中一定有好的棺材,命宮女們將皇後裝殮,要小心保護她的屍體!……那位皇貴妃呢?”
李岩回奏:“臣從坤寧宮出來即去翊坤宮,皇貴妃袁氏本來也在五更前奉旨自盡……”
李自成問道:“是奉旨?”
吳汝義說:“聽說是崇禎命宮女傳旨,叫她趕快自盡。她還沒有斷氣,繩子忽然斷了。她還要自盡,可是宮女們都圍著她哭,沒有人肯替她綁繩子,所以她沒有死成。”
李岩問道:“陛下,對袁妃如何處置?”
李自成說:“崇禎的妃嬪們,凡是還沒有死的,娘家住在北京的,都送她們回娘家去,願自盡的聽便,不願自盡的由我朝優養終身。天啟的皇後你找到了麽?”
“臣從翊坤宮出來後與子宜將軍分手,他由太監帶領去長平公主的宮中,臣去張皇後的宮中。張皇後尚未死,正在痛哭,宮女們也圍著她哭。臣站在慈慶宮正殿階下,隔著簾子傳了陛下口諭:如若她願意活下去,我朝將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如願意暫回張皇親府中,臣將派兵丁護送皇後出宮。臣又說,皇後出宮,可以帶四名宮女,兩名太監,隨身侍候。珠寶首飾可以由皇後斟酌攜帶出宮,以示我朝優遇。”
“她怎麽說?”
“這位張皇後果然不凡。她毫無恐懼,隔著簾子說道:‘將軍!本宮是天啟皇帝的遺孀,崇禎皇帝的皇嫂,尊號為懿安皇後,曾經身為國母,今日國亡,義無苟活之理。如今京城中兵荒馬亂,請將軍派將士護送本宮到太康伯張皇親府中,使本宮得以從容自盡,還可以辭別父母。今日我朝的江山尚且不保,本宮也即將身歸黃泉,出宮時何用攜帶珠寶首飾!’”
“她遭此亡國慘禍,沒有對你痛哭?”
“她的聲音頗為慷慨鎮靜,隻是略顯蒼啞,分明在臣到慈慶宮之前,她已經同宮女們哭了很久。”
“你已經派人將她送到張國紀府中了?”
李岩因知道李自成平日談到懿安皇後在天啟朝立身正派,不附和客、魏奸黨,對她在心中存有敬意,所以他將如何從宮中找到五頂轎子,較大的一頂由張皇後坐,四乘小轎由四個宮女坐,派兵將皇後和隨身服侍的四個宮女和兩名太監護送到張皇親府中,並在張府大門外插一令旗,嚴禁兵丁入內騷擾等經過講了一遍,李自成聽了以後,點頭說道:
“辦得好,辦得好,張皇後知不知你也是杞縣人?”
李岩感到吃驚,趕快說道:“回陛下,微臣非為同鄉情誼。張皇後雖然亡國,但態度仍很高貴,不曾詢問臣的姓名、籍貫。臣自己也未說出一字。”
李自成轉向吳汝義問道:“你還要談一些什麽事兒?”
吳汝義先說了崇禎如何到壽寧宮砍傷長平公主,公主由太監何新背出宮去,送往皇親周奎府上暫住,接著又說了崇禎在乾清宮昭仁殿前一劍殺死六歲小公主的事。李自成說道:
“崇禎也太狠心了!”
他又詢問了宮中的其他情況,知道宮女的總數大約上萬人,西華門投水自盡的有三十多人,逃散的約三百左右。留在宮中和西苑、北海各宮的總共有七八千人,其餘的分散在昌平各皇陵與西郊的皇家陵墓中侍候香火,多是年紀較大的女子。李自成吩咐說:
“紫禁城中太監眾多,有的逃散了,沒有逃散的任其回家。宮女們一個不許出宮,要找到花名冊,等候數日,按冊點名,分賞給有功將士。這紫禁城中,千門萬戶,你們下午要繼續清查,午後,孤也要到各處看看,由雙喜跟隨就夠了。多日來你們都很辛苦,快去休息用膳吧。”
李岩和吳汝義說了聲“領旨!”向他恭敬地行了叩頭禮,然後退出。雖然李自成明白叩頭下跪是任何臣工對帝王的應有禮節,但是他仍然有一點不很習慣,不自覺地對他們拱手還禮。
李岩和吳汝義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了,跪在他麵前問道:
“父皇,午膳準備好了,要用膳麽?”
“是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廚子準備的?”
“宮中禦膳房的太監們沒有逃走,兒臣命他們準備午膳。我們從長安帶的幾個廚子也進了禦膳房,處處小心,各種葷素菜肴和各種點心,必須先嚐一嚐,才許送上來。這是宋軍師的囑咐,以防禦膳房的太監們懷有二心。”
李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午膳就在東暖閣擺好了。雙喜又一次進來,請李自成前去用膳。李自成來到東暖閣,麵南坐下,看見山珍海味,葷素菜肴,擺滿了一張大的方桌,器皿精致,且有金碗銀盤,鑲金牙箸和碧玉酒杯。他的心中忽生反感,望一眼雙喜,忍不住用責備的口氣問道:
“為什麽擺這樣多的菜肴?”
雙喜躬身說道:“兒臣親自到了禦膳房,看見菜肴已經準備好了,隻等傳膳。兒臣當即對禦膳房管事太監說道:新皇帝出身農家,素重儉樸,深惡虛華浪費,你們為什麽準備這樣多的菜?據管事太監說,平日崇禎皇帝的每日禦膳費是三十四兩幾錢銀子,每膳要備辦幾十樣葷素菜肴,還有各種點心、小菜,這是皇家規矩,午膳時還要奏樂。”
“哼,全是浪費民脂民膏!崇禎能吃多少?這種宮中的老規矩不合道理!”
“崇禎隻挑選可口的菜吃一點,其餘幾十樣葷的素的,山珍海味,往往不曾動動筷子,都撤下去賞給乾清宮中的太監和宮女們吃了,今天禦膳房的太監們驚魂未定,為皇上備辦的午膳已經夠儉,他們還害怕治罪哩!”
李自成歎息一聲,說道:“曆代帝王,隻有開國之主,生長戎馬憂患之中,與士卒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慘淡經營,百戰而有天下。以後繼承江山之主,都是生長深宮,錦衣玉食,不辨五穀,不知百姓疾苦。孤對此深為痛恨!你傳旨禦膳房,以後不管午膳晚膳,隻備幾樣菜就夠了,外加辣椒汁一小碟。還有,金銀器皿一概不用,玉杯也不許用!”
李自成話剛說完,禦膳房的兩個太監又捧來了兩個朱漆描金食盒,到了武英殿門外,由兩個宮女接住。她們還沒有捧進暖閣,被雙喜看見,向她們使個眼色,同時一揮手。宮女們心中明白,趕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命宮女搬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對麵,然後命雙喜陪他用膳。但雙喜害怕違背在西安已經製定的《大順禮製》,不敢坐下。自成說:
“我命你坐你就坐,不要害怕。我同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陪著我吃午飯,我要向你問話。坐下!”
雙喜很拘謹地坐在他的對麵。一個侍膳的宮女立刻將一雙象牙筷子擺在他的麵前。在用膳的時候,李自成並沒有同養子談多的話,他在掛心著崇禎和他的三個兒子的下落,尤其他擔心崇禎倘若逃出北京,必會留下很大後患。但是盡管吃飯中間沒有同雙喜多談話,實際上他很喜愛雙喜。在當年孩兒兵中,他最喜歡的是三個孩子,年紀稍大的是雙喜和張鼐,略小的是羅虎。雙喜是李自成的養子;張鼐雖非養子,但在李自成夫婦眼中,同養子無大差別。這三位青年將領都是自幼在李自成的義軍中生活,在南征北戰中長成大人,練就高超的武藝,學會了指揮作戰,為李自成立下了汗馬功勞。張鼐已經封為義侯,羅虎的軍銜是威武將軍,被封為鳳翔伯,不久也將要晉封侯爵,佐李過坐鎮幽州(即北京),倘若必須向江南用兵,李過將同劉宗敏率大軍分道南下,這鎮守幽州的重任就要交給羅虎了。至於雙喜的尚無封爵,李自成另有一番深意。宋獻策、牛金星、劉宗敏等幾位重要近臣都心中明白,但從來沒有誰敢提到此事。李自成今年已經三十八歲,尚無兒子,倘若幾年後再無兒子,立太子隻有在李過和雙喜二人中決定。李過的優越條件在於是李自成的親侄兒,但李過與李自成同歲,也沒有親生兒子,所以他不應該立為儲君。雙喜雖為養子,但按其他條件立為太子全都合適。明末起義首領中一向重視養子,而且以養子繼承皇位的事在五代不乏先例。李自成心中打算暫不給雙喜封號,讓雙喜一方麵繼續多立戰功,一方麵跟在他的身邊多學習如何處理軍國大事,再過幾年之後,如果他再無兒子,就給雙喜一個親王的封號。隻要將雙喜封王,就等於定為儲君。
看著雙喜,李自成忽然問道:
“你和小鼐子都已經成親了,完了孤一件心事。羅虎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吧?”
雙喜站起來恭敬地回答:“是的,他是屬豬的。”
李自成含笑說:“不但北京城中有許多名門閨秀,單說這皇宮中也有幾千宮女。羅虎是有功的將領,應該給他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為妻。這話,你要告訴你子宜叔知道。”
雙喜高興地說:“兒臣遵旨!”
用畢午膳,李自成回到西暖閣坐下。宮女們立刻按照明朝宮中習慣,有人捧來漱口的溫茶,有人捧來吐漱口水的銀漱盂,跪到他的麵前。他雖然感到不習慣,但還是按照皇上在宮中的生活規矩做了,同時在心中歎道:
“皇帝的生活果然與百姓不同!”
李自成多天來不曾有一天好生休息,如今破了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駐蹕武英殿,十數年的心願一朝實現,盡管崇禎的下落不明,但心情上也感到驀然輕鬆。他需要躺下去睡一覺,然後在紫禁城中隨便看看。他還沒有說出來這個意思,隻是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一個宮女就趕快在他的麵前躬身說道:
“請皇爺到寢宮禦榻上休息,那兒已經準備好了。”
“寢宮在哪兒?”
“就在這武英殿背後的仁智殿。”
“好,你在前引路。雙喜,你去看看!”
仁智殿比武英殿的規模略小,平日很少啟用。在崇禎臨朝十七年中,隻崇禎初年有一次皇後(那時皇後才隻有十八歲!)在仁智殿受命婦們元旦朝賀,為的是命婦們可以在西華門內下轎,進來方便。以後國步艱難,每年元旦都傳免命婦朝賀。這仁智殿雖然仍有宮女和太監負責照料,但是不再用了。今日天明時候,李過、吳汝義和李岩率領將士進入紫禁城內清宮。他們知道武英殿和仁智殿是大順皇帝居住之地,必須火速派專人督率幾十名太監和宮女打掃幹淨,布置好一應所需的皇家陳設。太監和宮女們戰戰兢兢,一變亡國前精神鬆懈的積習,誰也不敢怠慢,不到一個時辰,果然使武英殿和仁智殿處處幹淨,各種家具上毫無纖塵。寬大的禦榻安放在仁智殿西暖閣的裏邊一間,掛著黃緞繡龍床帳,鋪著黃緞床單,上有黃緞繡龍被和繡龍枕頭。紫檀木雕花高幾上擺一個古銅獅子香爐,從口中微微地吐出輕煙。清幽的香氣散滿暖閣。
李自成由宮女引路,後邊跟著雙喜,從武英殿的西夾道步入後院,再進入仁智殿。這仁智殿雖然規模略小,但也有高高的丹陛和擺設著銅鼎和銅仙鶴的丹墀,圍著雕工精美的漢白玉欄板。
武英殿和仁智殿的布局如同文華殿和端敬殿一樣,加上東西廂房,形成獨立的一座宮院,有紅牆圍繞。仁智殿平日有幾個擔任看守和灑掃的老宮女,今天增加了十幾個比較年輕貌美的宮女,是從別的宮院中挑選來的,住在武英殿兩端靠著紅色宮牆的廂房中。當李自成來到仁智殿時,宮女們都跪在丹墀上接駕,然後由剛才引路的兩個宮女繼續引駕,替他打起簾子,走進西暖閣內間。當他在禦案旁的龍椅上坐下以後,立刻有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來了一盞熱茶,另一個宮女用纖纖的雙手將茶盞捧放在禦案上。雖然粉彩草蟲的瓷盞蓋尚未揭開,但是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從茶盞中冒出,刺激他不由地口舌生津。
李自成向站立在暖閣門內的雙喜問道:“你在哪裏休息?”
雙喜向前走了一步,恭敬地回答說:“回父皇,進城以前,軍師詢問了投降的太監和新從龍的明朝舊臣,畫了一張地圖,指示兒臣入宮後住在南薰殿,二百名護駕將士分駐在西華門和歸極門兩處,在武英殿前後左右都要嚴密警戒。今日進宮之後,軍師看了武英殿共有七間,地方很大,吩咐兒臣住在武英門的一邊,另一邊為群臣等候召見的地方。”
李自成在心中稱讚:“宋獻策果然是難得的好軍師,事無巨細,想得周到!”他又問道:“武英殿的太監們住在何處?”
“軍師說,這班沒良心的奴婢之輩,縱然降順我朝,也有二心,所以昨日對兒臣和子宜叔當麵囑咐,武英殿原有的太監和新增派的太監,夜間都住在歸極門內六科廊的空房子內,黎明後才能進武英門,做灑掃院中和殿中的事,沒事時就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上值,聽候呼喚,不準他們走進皇上寢宮。皇上在武英殿用膳,也隻用宮女們在旁侍候。”
“啊!……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傳宣官住在何處?”
“他們也住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也不能走進寢宮。父皇有話,可命宮女傳諭他們。”
李自成不再問話,命雙喜出去休息,並要他在申時整前來,隨他在紫禁城中看看。
雙喜剛走,那兩個為李自成引路來到寢宮的宮女又來到他的麵前,其中那個年紀較長的問道:
“皇爺要到禦榻上睡一陣麽?”
李自成點點頭,不覺打個哈欠。他剛取掉氈帽,立刻被一個宮女雙手捧住,放到一個紅漆描金大立櫃中,李自成要脫掉箭袖戰袍,那個年紀稍長的宮女立刻替他解掉絲絛,解開扣子,幫他脫掉袍子,疊起來放進立櫃。李自成對兩個宮女的細心服侍感到很滿意,隨即頹然坐到床沿上,打算脫掉靴子。兩個宮女不等他自己動手,立刻跪到地上,一人為他脫下一隻。李自成從她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香氣,含笑問道:
“你們倆叫什麽名字?”
年長的回答說:“回皇爺,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蘭。”
李自成又問:“你們是乾清宮的?還是坤寧宮的?”
王瑞芬回答:“奴婢們是從別的宮中叫來的。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都人們差不多都投水自盡了,有少數沒有投水的也跟著別的眾都人奔出西華門逃散了。”
李香蘭補充說:“坤寧宮還剩下四個宮女在守著皇後的屍體。”
李自成不再問話,在禦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開疊放在禦榻裏邊的黃緞繡龍被,王瑞芬帶著一股醉人的芳香,敏捷地替他將被子拉開,蓋到他的身上。從繡龍被上散發出淡淡的為李自成從來不曾聞過的奇妙的香氣,他望著王瑞芬問道:
“這被子是熏的什麽香氣?”
王瑞芬躬身回答:“回皇爺,今早進來清宮的吳將軍挑選宮女們來武英殿和仁智殿侍候皇爺,也把奴婢挑來,因奴婢原在承乾宮中,多知些宮中禮節,吳將軍就指定奴婢為皇爺身邊眾宮女的頭兒,宮中俗稱‘管家婆’。這禦榻上一應被、褥、枕、帳各物,不能用前朝皇上使用過的,全是從禦用監的內庫中取出新的。這繡龍被在庫中已經放了幾年,奴婢領出後,放在熏籠上,用外國進貢的香料熏過,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氣。”
“外國進貢的什麽香料?”
“相傳這是大海中的一種龍,有時到無人的海島上曬太陽,口中的涎水流在石上,幹了後發出異香,經久不滅。土人到島上取來,製成香料,獻給他們的國王。國王作為貢物,獻給中國皇帝,所以這種香料就叫做龍涎香。幾年前,皇後賞賜一點給承乾宮的皇貴妃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龍涎香為皇爺熏的龍被。”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看了這位宮女一眼,然後把眼睛閉上。今日初進皇宮,還沒有受百官朝賀,更沒有舉行登極大典,他已經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貴。宮中的陳設富麗,身邊宮女們美貌,溫柔,知禮,對他服侍得細心周到。他想著他的光輝的武功,極大的勝利,日後的皇帝生活……想著,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申時過後,李自成被宮女叫醒。王瑞芬帶著三個宮女完全依照服侍崇禎皇帝的規矩,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個宮女用金盆捧來溫水請他淨麵(宮中不用“洗臉”一詞),另一個宮女用紅漆描金龍鳳托盤捧著一個藍花禦窯茶杯,盛著半杯溫茶,請他漱口,另一個宮女跪在一邊,用景泰藍梅花托盤捧著一個白玉般的建瓷小漱盂,承接他吐出漱過口的溫茶。隨後,宮女們又細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袍子,戴好帽子。雖然李自成對宮女們這樣的服侍感到繁瑣,但是他並沒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習慣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從貧窮苦難的幼年到身為銀川驛卒,又到起義,經過十五年艱苦百戰的戎馬生涯,到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他開始認為是大功告成,改西安為長安,一麵積極籌備建立新朝,一麵率領戎馬萬匹,造橋梁,修行宮,仿效漢高祖還鄉,以帝王氣派還鄉祭祖,大封功臣和皇族近親,又一麵準備東征幽燕,奪取崇禎的大明江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在西安是占用秦王府為皇宮,一切草創,沒有太監,也沒有懂得皇家禮儀的宮女。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在他看來,那些女子隻能算暴發戶家中的粗使丫環,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就在這午覺醒後的短短時間裏,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低頭跪在他麵前的宮女們的粉頸、桃腮、雲鬢,也出現了那行走的輕盈的體態,說話時的溫柔而婉轉的北京口音,還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熏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他是一個還不滿三十八歲的壯年男子。與張獻忠和羅汝才的性格不同,多年中為著義軍事業,他竭力壓抑著男女之情,被人們稱頌為不貪色,不愛財,胸有大誌。現在進了北京,進了皇宮,在巨大的勝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變化。盡管他表麵上十分嚴肅,內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動了男女之情。
宮女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曾經來過,因見皇上未醒,不敢驚擾聖駕,回武英門值房等候。李自成聽了後,立刻離開寢宮,在宮女們的隨侍下來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閣。隨即將李雙喜叫了進來。他向左右站立的宮女們瞅了一眼,大家肅然退出了。
“崇禎有下落麽?”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回答:“啟奏父皇,清宮將士們一直在皇城內各處尋找,尋找崇禎的布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不過,太子和二王已經找到了。”
“找到了?是怎麽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布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隱藏,將他們獻出來的。”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子宜叔與林泉將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叫傳宣官速去午門傳旨:李岩、吳汝義速將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
過了一陣,李岩、吳汝義二人將太子和永、定二王帶到了李自成的麵前。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李自成態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道: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
“汝父為何亡國?”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皇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隻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皇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內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惟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歎。孤要效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如今秦、晉二王都隨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麽?”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將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李岩因為經常參與密議,所以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已經見諸行事。他對太子說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你應當感謝不殺之恩。”
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著說:“在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討論決定,倘若兵臨幽州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禪讓,孤將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宮眷也一體保護。孤還在禦前會議上對文武大臣們宣布:我大順軍進城之日,倘若崇禎帝已經自盡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虐待。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封以大國。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將封你為宋王。至於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此事孤早已決定,隻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子:“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
李岩也不無感動地說:“此係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
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他的兩個弟弟見他是如此態度,也照樣學他。李岩擔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強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子;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太子依然不動。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滿熱淚,隻是忍耐著不讓眼淚流出。他對吳汝義惻然說道:
“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他的國家已亡,母後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於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
李岩雖然從六年前就率眾起義,投奔闖王,同明朝決裂,但他畢竟是明朝兵部尚書李精白的兒子,曾中天啟舉人,在對待太子和永、定二王的問題上,他的感情比較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將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
“陛下對勝朝如此寬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四海之內,前朝臣民必將聞之感奮!”
李自成點頭使李岩平身,對吳汝義接著說:“你派一隊將士將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敏處,妥加照顧。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
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著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於想看看他早已聽說的金鑾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皇後居住的坤寧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去看,順便還可以談一些別的事情。他叫雙喜去命宣詔官到內閣宣牛丞相進來,並派另一位宣詔官去軍師府召宋軍師速來。
雙喜啟奏:“回父皇,軍師曾在申時一刻來到武英門請求見駕,說他有事要麵奏皇上。兒臣說皇上連日勞累,不得休息,剛才在仁智殿寢宮午睡,是否將皇上叫醒?他說‘不必驚駕,我先去內閣找丞相商議,等聖駕醒來後你叫我就是’。此刻軍師一定還在內閣。”
“叫軍師同丞相一道進宮!”李自成輕聲說,他如今要召見軍師和丞相,已經不再用“請”字,而用“叫”字了。
內閣是在午門裏邊向東的一個小院內,院門向西,進門過一屏風,便入內閣小院;有五間坐北朝南的平房,除當中的一間供著孔子和四配神位,其餘四間便是輔臣們辦公的地方。在明代這本是機要重地,嚴禁在內閣會客閑談。但是一則大順朝廢除了輔臣製,恢複了宰相製,二則宋獻策地位崇隆,當然可以隨時同丞相牛金星麵商機務。
過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到了。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以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
“獻策剛才進宮,有何緊要事兒?”
宋獻策使眼色,要雙喜將窗外站立的宮女屏退。雙喜出去揮退宮女們,他自己也去武英門的值房中了。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確實消息,吳三桂……”
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
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而尤以在襄陽和西安兩地降順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極更切。陛下今日進入北京,估計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為新朝效忠。他們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趕快登極。陛下一登極,他們就算是對新朝有擁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見,陛下登極典禮大事必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
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崇禎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鬆山兵潰,吳三桂雖是洪承疇所率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寧遠是吳三桂父子經營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疇在關外必守之地,所以鬆山之潰,隻損失了出征援錦之師,他的老本兒留在寧遠,並未受挫。吳三桂因為實力仍在,所以鬆山潰敗後能夠固守寧遠。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近半年來,聽說虜兵繞過寧遠攻占了中後所等城堡,都在寧遠與長城之間,惟獨不敢進攻寧遠,也不敢攻占覺華島。”
李自成問:“覺華島在什麽地方?”
“覺華島又名**島,在寧遠城東南海濱,為內地由海路向遼東運輸糧食輜重要地,也是防守寧遠的命脈所在。虜軍不攻取寧遠城與覺華島,非不願攻,實因吳三桂在寧遠是一塊硬骨頭,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寧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對吳三桂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寧遠總兵,步騎精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寧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精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寧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內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關寧兵以騎兵最強,號稱關寧鐵騎。”
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稟報,表麵上不動聲色,露著微笑,但心頭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有何意見?”
牛金星欠身回答:“軍師幾年來雖然在軍旅之中,讚襄帷幄,但是素重遼事,總在博訪周谘,所以方才所議,頗中肯綮。以臣愚見,目前對吳三桂以招其來降為上策。我朝一麵籌備登極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麵派妥當人前往山海關,勸吳三桂早日來降,不要觀望。倘若吳三桂能夠來北京參與皇上登極盛典或派人送來賀表,不僅可以為北方武將表率,亦可以為江北四鎮榜樣。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說:“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祿。你看他能投降麽?”
牛金星胸有成竹,從容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晉封伯爵,奉詔勤王,舍棄父子兩代經營之寧遠,攜帶五十萬百姓入關,寧遠隨即為東虜占領。他兵進永平,我大軍已將北京團團圍住,使他勤王之計化為泡影。如今困居於山海與永平之間,進退失據,軍需民食,鹹失來源。他雖有三四萬關寧精兵,勢如遊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吳三桂之父吳襄,偕其母及其妻與子侄、仆婢等三十餘口,於去年移居北京城內,現已成為我朝人質,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從崇禎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陽,三年來陛下身統數十萬眾,所向無敵,威震海內,今日又輕易攻占北京,奪得明朝江山。古人雲‘先聲奪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東虜未必敢來入犯,吳三桂孤立無助,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還有第四,崇禎十四年洪承疇所率領的援錦八總兵,其中白廣恩、唐通二人已經投降,頗受禮遇,官爵如舊。白廣恩在我朝且已封伯。這些榜樣,吳三桂看在眼裏,豈有頑抗不降,自尋敗亡之理?臣請陛下寬心,明日可命吳襄寫一家書,欽差適當大員,帶著陛下手諭與吳襄家書,並帶著犒軍銀物,前往永平,麵勸三桂速降。十日之內,定有佳音。”
李自成滿意點頭,又問:“差誰去較為合適?”
“臣認為唐通最為合適,請陛下聖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方的有名鎮將,與吳三桂同時封伯,且為洪承疇援錦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是患難之交,且資曆老於三桂。作為勸降欽使,定必勝任。”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意下如何?”
宋獻策答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唐通畢竟是一介武夫,言語未免失之過直。臣以為再差張若麒同行,文武搭檔,有張有弛,遇事多有進退,較為適宜。”
李自成麵帶笑容,又連連點頭,隨即向李岩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認為宋獻策的擔心也正是他的擔心,對於牛金星的話並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時因諫阻過早東征已經深拂主上之意,幾乎受責,加上宋獻策經常對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說會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話。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後恭敬地站起來說:
“微臣原來也為東邊的情況擔憂,但聽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覺心寬。臣尚有若幹芻蕘之見,過幾天後,俟陛下稍暇,再為奏陳。至於遣使一事,丞相與軍師計慮周詳,臣無他議矣。”
李自成急於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宮等幾處主要宮殿,便點頭同意。正要率牛、宋等起身去看三大殿,雙喜神情興奮地走進暖閣,跪到他的麵前,聲音急促地說:
“啟稟父皇,崇禎,崇禎……找到了!找到了!”
牛、宋、李岩都大吃一驚,定睛注視著雙喜的神色激動的眼睛。李自成不覺從椅子上跳起,大聲問道:
“崇禎藏在何處?有沒有受到傷害?”
雙喜回答:“是找到了崇禎的屍體。他已經上吊死了。”
李自成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忽然產生莫名其妙之感,隨即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這倒好處置了!……他是在何處自縊的?是怎樣找到的?”
雙喜說道:“父皇,全部清宮將士,午後繼續在皇城內各處尋找,總無頭緒。剛才忽然補之差人來說,崇禎已經在煤山東山腳下上吊死了,屍首找到了。旁邊一棵小樹上還吊死一個沒有胡子的中年漢子,好像是個太監。為怕屍首認不確實,如今將乾清宮的兩個太監也叫去了。”
“崇禎的屍體從樹枝上卸下了麽?”
“聽說兩個屍首都已經卸下來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補之剛才差人告訴兒臣,請父皇親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處置。如今他派兵士將北上門嚴加守衛,不許閑人進入煤山院內。他向父皇請旨,問是否可以將崇禎屍首抬到乾清宮暫時停放,找到棺材裝殮。”
李自成望著牛、宋等問:“你們看,應當如何處置才好?”
牛金星欠身回答:“以臣愚見,陛下雖然以北京為行在,不擬駐蹕過久。但是遲早應將乾清宮祓除不祥,在聖駕返回長安之前,遷至乾清宮居住數日,或在乾清宮正殿召見群臣,宣布政令,以正天下視聽。因此之故,崇禎屍體應在別處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宮去。”
李自成問:“停放什麽地方?”
宋獻策欠身說:“臣聽說正對煤山的是壽皇殿,何妨命太監將壽皇殿的門打開,略事打掃,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壽皇殿中,以備裝殮。”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用什麽棺材裝殮?穿什麽衣服裝殮?他和皇後都裝殮之後,埋葬何處?”
牛金星回答:“自古以來,帝後的棺材稱為梓宮,極其講究,既不能在數日內備辦,崇禎又是亡國之君,也用不著了。宮中為年老宮眷們存有較好的現成棺材,可以找出來裝殮崇禎和周後。崇禎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後也穿上常朝禮服。如此處理,較為簡便,也不失陛下對待亡國帝後之禮。”
“如何埋葬?”
宋獻策回答:“崇禎既然亡國,也不必為他修築山陵。可將田妃墓門扒開,將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將崇禎帝、後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將墓門封好,就算是我朝對亡國帝後以禮埋葬了。”
李自成又問:“林泉有何意見?”
李岩欠身回答:“丞相與軍師所言,十分妥當,微臣但請陛下飭工政府連夜派工匠在東華門外搭一蘆席靈棚,明日將崇禎帝後棺材放置靈棚之內,任勝朝舊臣前去‘哭臨’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應去祭奠父母。還可以命僧道錄司派僧道去靈棚前誦經,超度亡靈。七日之後,再送往昌平埋葬於田妃墓中。如此處置,更顯出我皇對勝朝寬仁聖德。臣碌碌寡聞,不知所言當否。”
他先站起來。牛、宋、李岩也都趕快站起來。李雙喜率領十名衛士跟在後邊。當走出武英門以後,他回頭向雙喜問道:
“吳汝義到哪兒去了?”
雙喜趨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奉旨到午門前邊,派遣一隊將士將太子和永、定二王護送去提營首總將軍行轅,正要回武英殿來,剛走到金水橋邊,恰好得到稟報:我清宮人員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禎的長女長平公主……”
李自成驀然一驚,問道:“不是聽說長平公主昨夜被崇禎用劍砍傷,隨即由太監背出宮去?”
雙喜說:“是的呀,兒臣同子宜叔也覺奇怪。子宜叔罵了前來稟報的官員,他問不出一個頭緒,趕快往壽寧宮去了。”
李自成望著大家說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們看崇禎的屍體去!”
李自成率領牛、宋等親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門口時,因為雙喜已經派人跑步通知了李過,所以李過匆忙來到萬歲山門接駕。李自成問道:
“崇禎的屍體如何找到的?”
李過躬身回答:“方才有一太監看見崇禎的禦馬吉良乘從煤山的大院中出來,出了北上門,左右張望,似乎想進玄武門,又不肯進,抬頭叫了幾聲。這馬,鞍轡沒有卸,連肚帶也沒有鬆。臣尋找不著崇禎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門內休息,得到稟報,立刻來到玄武門外,牽住禦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馬身上輕輕拍拍,將馬牽進萬歲山門,說道:‘禦馬,你帶路吧,去尋皇上,尋找你的主人!’由禦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個很隱蔽的去處找到崇禎的屍首。”
李自成問道:“你上午帶將士進煤山院中查看,為何沒有看到禦馬?”
李過回答道:“根據禦馬監的太監言講,崇禎的每一匹禦馬都十分馴良。崇禎下了禦馬,不再管了,連肚帶也沒有鬆,匆忙上山。這禦馬等候主人回來,不敢遠去;後來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進樹林深處。大概臣進入煤山院中時,隻顧登山尋找崇禎,也遇到兩隻梅花鹿被驚跑了,卻沒有留意禦馬。也是臣地方不熟,一時疏忽。這馬在密林中等候半日,不見主人返回,才在山上山下各處尋找,到僻靜處看見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萬歲山門,站在路上悲鳴,告訴人們崇禎皇帝在什麽地方。”
李自成點點頭說:“常言道,好馬通人性,確實如此!如今崇禎的屍首放在哪裏?”
李過說:“放在上吊的槐樹下邊,如何處置,等候陛下降旨。”
“引我們先去看看吧。”
崇禎和王承恩的屍體都放在煤山腳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遠。李自成看看崇禎臉孔還很年輕,白淨麵皮(當然死後已經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胡須,長發散亂,帽子已經失落,雙目半閉,舌頭略有吐露,脖頸下有一條被絲絛勒成的紫痕,一隻靴子已經失去……李自成的心中一動,不忍多看。此刻他看著崇禎的屍體,並沒有感到勝利的喜悅和興奮,而是產生了很複雜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歎息一聲。
“你們裏邊有沒有乾清宮的太監?”
那個領頭的太監忍住嗚咽,叩頭說:“回聖上,奴婢是亡國的待罪內臣,原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名叫吳祥。”
李自成將吳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在壽皇殿中,找棺材裝殮,又說:
“你的主子倘若願意將天下讓孤,不要自盡,孤定會對他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可惜他不知道孤的本心,死守著‘國君死社稷’的古訓,先逼皇後自盡,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孤看你不忘舊主,還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宮中找一好的棺材,將你的舊主小心裝殮,停放在壽皇殿中,好生守護,等候孤的聖旨。乾清宮中的宮女還有沒有?”
吳祥回答:“大部分都投水自盡了,也有逃出宮去的,如今還剩下十來個宮人仍住在乾清宮中,等候發落。”
“等你們將崇禎的屍首抬到壽皇殿以後,命乾清宮的宮女們來給崇禎梳頭,更換衣服靴帽。”
“領旨!”吳祥叩了一個頭,又問道:“請問聖上,崇禎皇爺臨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聖德,準予禮葬,此實亙古以來未有之仁。不知裝殮之時,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關於此事,李自成剛才本已采納了牛、宋等人的意見,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亂,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議的話,一時拿不定主意,回頭向牛、宋等望了一眼。
牛金星趕快說道:“以臣愚見,崇禎既是亡國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龍袍入殮。況且臨時找來的棺材,亦非梓宮,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殮。陛下對勝朝亡國之君施以堯舜之仁,不加戮屍之刑,史冊上實不多見。用宮便服或常朝服入殮,準許太子、二王與勝朝舊臣‘哭臨’,於禮足矣。”
李自成再一次同意了牛金星的意見,吩咐吳祥照辦,並說皇後的裝殮也照此辦理。李自成吩咐畢正要離開,跪在草地上的吳祥忽然說道:
“陛下,奴婢舊主崇禎皇爺臨死前在衣襟上寫了幾句話,請陛下看看。”
李自成驚問:“寫了什麽話?”
吳祥說:“崇禎皇爺寫遺詔時,臣在乾清宮暖閣窗外站立,並未親眼看見。當時隻有管事宮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禎皇爺的身邊侍候,臣是聽魏宮人說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裏麵。”
“你趕快翻開他的衣襟,讓孤看一看他寫的什麽遺言!”
吳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禎的腿邊,翻開袍子前襟,果然有幾句話歪歪斜斜地寫在袍子裏兒上。李自成和隨侍身邊的大臣們都趕快低頭觀看。因崇禎當時心慌手顫,字體潦草,李自成不能夠完全認清,命吳祥趕快讀出。吳祥一邊讀,大家一邊看。念完以後,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間都沒做聲,但心中都想了許多問題。他們對“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一句話,不能不受到感動。隨後,李自成鬱鬱不樂地說道:
牛、宋和李岩都沒說話。他們因看了崇禎的衣襟遺言,都不免受了感動,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評論。不過,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所以都沒有發表意見。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屍首,又看了吳祥一眼,問道:
“那個陪著崇禎上吊的太監是誰?你認得他麽?”
吳祥回答:“回聖上,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大軍快到北京時欽命他提督京營和內臣守城,可是無兵無餉,一籌莫展,隻得陪著主子自縊。”
李自成說道:“他也是一個對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屍首應該如何埋葬?”
“回皇爺,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將屍體領回,自行裝殮殯葬。”
李自成說:“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這事兒你就辦了吧。”
“奴婢領旨!”
李自成帶著牛、宋等大臣,轉到煤山的北邊,遠遠地向壽皇殿和其他建築看了看,隨即又轉到煤山西北腳,沿著黃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副軍師製將軍李岩,毫侯權將軍李過,站立在他的左右。養子雙喜帶著十名護駕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兩側一丈之外。
十幾年來,李自成率領著老八隊的起義人馬,起初活動於陝西、河南、山西境內,後來進入湖廣,打回陝西,東征幽燕。他走過無數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暢。其實煤山並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時候,將元大都的北麵城牆拆毀,利用一部分城牆土堆成了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餘脈的丘陵相比。論它的占地範圍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當時計算,從山頂垂直到地麵是一十四丈。就這座小小的假山的中峰,在當時就是北京城內的最高處。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頂之後,向南縱目,從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南城和外城,從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永定門,盡入眼底。神聖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腳下。遼、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腳下。占領了北京就是滅亡了明朝,奪取了天下。十幾年百戰經營,如今才看見真正勝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巔,又是欣喜,又是驚歎,不自覺地發出一聲:
“啊!”
原來因為崇禎父子都沒下落,為他的大順江山留有很大隱患,使他駐進武英殿以後一直放心不下。如今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崇禎的屍首找到了,擺在他麵前的隻有節節勝利,隻有擇吉登極,招降吳三桂,再招降南方的左良玉及江北四鎮,消滅張獻忠,統一全國,建立傳之久遠的大順鴻業,而且他很快就要開始按照盛唐的規模重建京城長安。此時雖然他也想到宋獻策和李岩所擔心的滿洲入犯,然而他認為他的大順朝並非風雨飄搖的明朝,東虜必不敢來。他懷著躊躇滿誌的心情向牛金星說道:
牛金星躬身回答:“今日初進北京,六政府尚未安頓就緒。臣已告訴了禮政府,依照軍師所擇吉日,皇上準備於四月初八日即位。從二十六日起,每逢三、六、九日百官上表勸進,陛下三讓而後俯允諸臣之請。禮政府從明日起即火速準備大典儀注,還有法駕、鹵簿等事,百官還要準備朝服,鴻臚寺也要做許多準備。這三四天內,明朝舊臣必然陸續投降,也要使在北京新降諸臣躬逢盛典,得沾陛下雨露之恩。”
“張若麒與唐通何時去山海關勸降?”
“臣將於明日叫來吳襄麵談,用他的口氣給吳三桂寫一家書,還要與張、唐二人商量如何前去,由戶政府籌措五萬兩銀子和一千匹綢緞帶去,作為陛下犒軍之物。最快,也得三天後才能動身。”
李自成又說:“但願吳三桂能隨我大順使臣於四月初八之前來北京。”
牛金星說:“倘若吳三桂因為有五十萬遷入關內百姓需要安置,不能如期來參與盛典,應該有賀表送來。隻要吳三桂有賀表來到,即是他順應大勢,在陛下駕前稱臣,不惟不再擔心他會勾結滿洲韃子為患,而且也可為南方諸鎮表率。”
李自成微笑點頭,望一望宋獻策和李岩,用眼色向他們征詢意見。他們二人對滿洲的問題看得比較嚴重,目前對吳三桂的問題也看得比較複雜。因皇上正在躊躇滿誌,牛金星的話已經使皇上含笑點頭,他們也隻好恭敬點頭,不敢說出他們的不同看法。李自成以為軍師和李岩同牛金星的看法相同,便不再多問,轉身打算下山。恰在這時,雙喜從樹隙中看見吳汝義走進萬歲山門,立刻向他躬身稟報:
“啟奏父皇,吳子宜將軍進萬歲山門了。”
李自成向身邊的大臣們說:“我們快回宮吧。真是怪事,原聽說長平公主已經由太監背出宮了,剛才又聽說公主並未出宮,在宮中投井未死,被人救出。孤命吳汝義親自去壽寧宮處理此事,他現在來了。我們下山吧。兩個公主……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