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在一個複雜的悲劇時代,由於不同的生活條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著悲劇角色,小人物也扮演著悲劇角色。

大約在兩個月前,有一次費珍娥在宮內的東一長街遇見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她趕快低頭避到路邊,等王承恩快走到身邊時,她忍耐不住,大膽地抬起頭來,福了一福,跟著問道:

“王公公,聽說流賊李自成來犯京師,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腳,向她打量一眼,認出她原是乾清宮的宮女,近來到了壽寧宮,陪伴公主讀書。宮中的眾多宮女,沒有人敢對他說話。最有麵子的莫過於乾清宮和坤寧宮的宮女頭兒,也不敢對他這樣隨便地說話。宮女們不許關心國事,更不許對軍情打聽一字。他不料麵前的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顧祖宗家法,向他打聽賊氛消息。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是一個都人,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何必打聽?”

“不,公公,正因為我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裏應該早有準備。”

王承恩感到這宮女很不尋常,又望了望她,不願用重語責備她,但也不對她說出外邊的任何軍情,匆匆向玄武門方向去了。

自從李自成的大軍到了北京城下,費珍娥就不斷暗想萬一城破,她將如何盡節。她有三個必須死節的道理:第一,正如那個時代的千千萬萬的婦女一樣,把貞節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甚至是更重於生命,決不能活著受“逆賊”之辱。第二,她生在宮廷之中,讀的是孔孟之書,將忠君看做是“天經地義”。第三,她曾經蒙皇上喜愛,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摟進懷中,緊緊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來。她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間,她始而驚駭羞赧,滿臉通紅,心中狂跳,呼吸緊張,渾身癱軟,不知所措;繼而是感激皇恩,陶醉於夢一般的幻想之中。在她所處的那樣時代,倘若在尋常百姓之家,一個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抱在懷中,這是極大的“非禮”,她會不顧強弱不敵,拚死抗拒,大聲叫喊,回手給那個對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個耳光。然而這一次突然將她摟在懷中,強行放在腿上的不是尋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並且是隻有三十三歲的年輕皇上,這性質就完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國事危急,流賊正在向北京進犯,皇上必會將她“召幸”。一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臉紅,心**神搖,沉醉於幸福美妙的夢幻之中。她知道在現有的幾千宮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宮女之一;還有一個被大家稱為美貌的姑娘是慈慶宮中懿安皇後身邊的竇美儀。但她費珍娥就在皇上身邊,已經服侍皇上數年,已經成為皇上的心上人兒。她想,隻要流賊不能打進居庸關或進居庸關後破不了京城,像往年東虜入犯一樣,國家有驚無險,賊退後一切如舊,皇上寬了心,她必蒙恩晉封,逐步封為妃,到那時,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盡榮華富貴。在不久前,皇上將她賜給公主,陪伴公主讀書,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並沒有忘記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書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皇上總要停住批閱文書的朱筆,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巧吳祥進來奏事,皇上將下巴一擺,使她退出了。這一切蘊藏在她這個少女心靈深處的事情,近來每一想起來就使為皇上盡節的思想更加堅決。她不僅不能失去處女的貞潔,也不能辜負皇恩!

今日五更,當她同壽寧宮中決計盡節的幾個女伴奔到坤寧宮中,又隨著吳婉容召喚的一大群宮女奔往乾清門時,她對去護城河投水自盡的念頭開始動搖。當乾清門外聚集了兩三百宮女時,隻聽魏清慧高聲叫道:“姐妹們,有誌氣的都跟我出西華門投水自盡!”於是宮女們跟著魏清慧踉蹌地繞過武英門前邊的內金水河向西華門奔去。中途,有一個比她小的宮女跌了一跤,她攙起來這個宮女,抓住女伴的胳膊繼續往前跑。天開始亮了。她對投河的念頭更動搖了,不願意就這樣死去,同時想到了公主。

當兩三百宮女跑出了西華門,擁擠在護城河岸上以後,十分混亂,很多人圍攏魏清慧和吳婉容的身邊,準備投水,有人從岸邊後退,費珍娥在混亂中忽然下定決心,迅速回頭奔跑。她正要跑進西華門時,聽見魏清慧在人群中大聲呼喚她,同時還聽見吳婉容對魏說:“不要喊她!她怕死,我們快投河吧!”她本來道路不熟,在緊急和慌亂中迷失了方向,誤奔到歸極門,已經跨過高高的朱漆門檻,忽然看見李自成的將士正從午門進來。她反身退回,想起了來時道路,向北踉蹌奔跑,過了武英殿宮院紅牆和崇樓(與皇極門東西平行)之間的金水河石橋,又跑過了寶寧門以後,才相信不會被進宮來的賊兵捉到。她想著魏清慧已經投水死了,一邊向前跑一邊在心中對她們說道:

“魏姐,吳姐,請你們等等我,我們在陰曹地府相會!”

在大順軍第一次清宮時,美貌的費宮人沒有被發現,午膳後第二次清宮時才由一個壽寧宮的小太監露出口風。大順軍將士從一個枯井中將她找到。

從昨天晚上起,後妃們和宮女們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無心用膳。費珍娥見公主不肯用膳,她也未進飲食。今日天亮時她跳進枯井,井底潮濕,又很陰冷。當她被撈上來時,腿腳已經凍僵,嘴唇發青,快被折磨死了。人們趕快把皮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麵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薑湯加紅糖讓她喝下。過了一陣,她的體力稍稍地恢複了。

當她才從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宮的將士們救上來時,盡管她的身體十分衰弱,但是她坐在地上毫無畏懼之色,對著站在她麵前的軍官擺出來一種高傲的樣子,說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長女,長平公主。既然亡國,不懼一死。你們不得對我無禮!”

這個軍官看見她雖然身體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態高貴,以為她確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稟報吳汝義,跟著找來幾個壽寧宮的宮女將費珍娥扶進宮中,小心服侍。壽寧宮的宮女雖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沒有離開宮中。清宮的軍官審問了幾個宮女,證實從枯井中撈出的女子並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讀書的宮女名叫費珍娥。他詢問費珍娥為什麽藏在枯井,為什麽要冒充公主。費珍娥不肯回答,隻是冷冷地說: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說話,休要多問。倘若你的主子已經進宮,我可以對你們的主子當麵說出真情。”

這個軍官立刻派人去稟報吳汝義。當吳汝義來到的時候,費珍娥已經喝過了紅糖薑湯,在火盆邊烤暖了身子,漸漸恢複了嫩白,還從白嫩中略微透出來青春的紅潤。她看了吳汝義的神氣、裝束和身後的隨從,猜到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幾個宮女也看出吳汝義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頭。費珍娥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隻是低頭不語。吳汝義不敢輕視她,先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職,然後問道:

“你是什麽人?”

費珍娥回答:“亡國宮人費珍娥。”

早進來的那個軍官向吳汝義說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吳汝義問道:“你為何冒充公主?”

“為救公主,甘願一死。”

“你長得像公主麽?”

“有點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枝玉葉,何等高貴,別人縱然容貌相似,精神斷難相同。”

“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抬起頭來。

吳汝義驀然一驚,幾乎不敢正視費珍娥光彩照人的臉孔和一雙鳳眼。他將目光轉向旁邊的兩個宮女,心情很不平靜,問道:

“你們不要害怕,都站起來。費宮人在你們公主的身邊掌管何事?”

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回答:“她原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皇上因她書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將她賜給公主,在公主身邊伴讀。”

“你是什麽人?”

“我是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

“費珍娥也寫仿書麽?”

“她的仿書寫得很好。有時她到禦前呈送公主的仿書,皇爺命她同時呈上自己的仿書,看後總是臉帶笑容,賞賜宮花彩緞,還稱她是宮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書拿來!”

壽寧宮“管家婆”不敢怠慢,趕快將費珍娥的仿書取來,雙手捧呈吳將軍。吳汝義雖然讀書不多,但是他看見費珍娥的仿書寫得實在不錯,在女子中確是少見。他又看一眼費珍娥,幾乎不敢同費珍娥的目光相對,隨即又將費宮人渾身打量一遍,問道:

“你今年芳齡幾歲?”他不自覺用了“芳齡”二字,流露出他對費珍娥不以普通的宮女看待。

“我今年虛歲十七,比公主長了數月。”

“你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對我直說,願意向大順皇上麵奏,我不勉強於你,你好生進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見。”吳汝義又對“管家婆”劉香蘭說:“你們好生照顧她趕快用飯,讓她休息,不得疏忽!”

劉香蘭躬身回答:“謹遵鈞命!”

吳汝義又忍不住向費珍娥的臉孔上望了一眼,轉身走出,他邊走邊在心裏說: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會十分滿意;不久回到長安,皇後看見了也會滿意!”

劉香蘭將吳汝義送出宮院門外,回來後吩咐宮女們有的去為費珍娥打荷包蛋,有的去準備人參雞湯,還吩咐另外的宮女在費珍娥休息和吃了東西之後,幫助費珍娥梳洗更衣,等候新來的皇上召見。她對費珍娥悄悄地說:

“珍娥妹妹,因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貴人,我們壽寧宮的姐妹們都蒙了你的福,逢凶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後,千萬不要忘記壽寧宮中的姐妹們,懇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姐妹們平安出宮,回到父母身邊。”

費珍娥對宮中姐妹們十分同情,但是她沒有做聲,隻是在心中說道:

“哎,劉姐,我很快就會被逆賊們千刀萬剮!”

吳汝義知道李自成去萬歲山看崇禎的屍體,離開壽寧宮就趕快走出玄武門。他在萬歲山門前遇見李自成帶著幾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啟稟陛下,在壽寧宮枯井中撈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宮女。”

李自成問:“她為什麽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問她,她都不肯回答,說要見大順皇上當麵陳奏。”

“怪事!你為何不嚴加審問?”

吳汝義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並且是神態鎮靜,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請陛下今晚萬幾之暇,務必召見她一次,當麵一問,聽她對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搖搖頭,微笑說:“秦王府和晉王府都有上千宮女,兩府的宗室也都有眾多女子,都是你點名處置。你不是剛進城的鄉巴佬,沒有見過世麵。這個宮女真的有出眾美貌?”

吳汝義說:“臣不敢有欺君的話。”

李自成又問:“這宮女叫什麽名字?現年幾歲?”

“她的名字叫費珍娥,虛歲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吳汝義的用心。站在他身後的牛、宋和李岩也都心中明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點頭。李自成年將“不惑”,尚無子嗣,不僅是李家的一件大事,也是大順朝的一件大事。當李自成離西安東征之前,皇後高桂英曾經當麵囑咐宋獻策和吳汝義,也通過紅娘子囑咐李岩,進北京後要留心為皇上物色一個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張獻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聽了吳汝義的話也動了納費珍娥為妃的念頭,在表麵上卻不肯流露出他急於召見的意思,先命吳汝義平身,然後以無動於衷的態度隨便問道:

“你剛才說,這個費珍娥還有文才,何以見得?”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不敢隨便妄言,臣聽壽寧宮的管事宮女言講,崇禎很誇獎費珍娥的文才好,稱她是宮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說到這裏,他將費珍娥的一卷仿書呈上。

李自成雖然半生戎馬,不善書法,但他平日喜歡讀書,也喜歡欣賞別人的字,此刻看了費珍娥的娟秀字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點頭。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所以他沒大聲說好,隻是看了兩張仿紙,含笑點頭,將一卷仿書遞給了牛金星,在心中默想:這個姓費的宮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見一次,再做決定。

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岩共同觀看費珍娥的仿書,都對這仿書發出稱讚。宋獻策因看出來李自成已經有意將這個費宮人納為妃子,更是說出些“溢美”的話。當然他的稱讚話並不離譜,例如說費珍娥的字是以歐字為底,趙字為麵,又說從她仿上填的小字看,顯然習過《靈飛經》,這些話都使牛金星和李岩點頭同意。看過仿書,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建議:

“既然這個費宮人自稱有話要向陛下麵奏,請陛下回寢宮後召見一問。”

李自成淡淡地回答一句:“今日初進北京,諸事繁忙,等閑的時候召見她吧。”

因為天色已將黃昏,李自成草草地看了一下三大殿,便命幾位大臣各回衙門去處理要務,又命吳汝義去劉宗敏處,將已經尋找到崇禎屍首的事告他知道,於是他在李雙喜和武士們的前後扈從下回武英殿去。

宋獻策的軍師府設在明朝的戎政衙門,所以他同李岩在內金水河南邊送李自成出歸極門(右順門)以後,再同牛金星拜別,然後轉身往東,步出會極門(左順門),從文華門的南邊出東華門上馬。當他們快出東華門時,宋獻策拉住李岩止步,小聲說道:

“林泉,皇上年近不惑,尚無太子,這是我大順朝臣民所關心的一件大事。適才皇上聽了吳子宜的稟奏,又看了一張仿書,已動了納費宮人為妃之意。此為我大順朝一大好事,足下位居副軍師,為朝廷密勿大臣,理應勸皇上召見費氏,何以默無一言?”

李岩笑一笑,說道:“愚弟受陛下殊恩,謬蒙以國士相待,正患無以圖報,豈不關心陛下尚無太子的大事?況在長安啟程之時,關於為皇上物色妃子一事,賤內曾傳下皇後懿旨叮嚀,愚弟豈敢忘懷?隻是……”

“尊意如何?”

“弟有一點淺見,隻敢對老兄說出,望勿使同僚聞知,也莫讓皇上知道。”

“你我多年知己,無話不談,請足下快說出來吧。”

“以弟碌碌淺見,皇上初來北京,應以安邦建業為急務,首先昭示天下,廢除前朝一切苛政,更要緊的是從今廢除三餉,永不再征;其次是號召京師及各地前明官吏,隻要誠心投順,照舊錄用,但對貪官汙吏一定嚴懲不貸,以其家財賑濟饑民。北京雖為明朝皇都所在,但輦轂之下,貧民甚多。平日江南財賦與米糧,賴漕運源源供應北京。近來漕運已斷,北京官家尚可支撐一時。貧窮小民,家無積糧,馬上就有饑饉之憂。如何平抑糧價,救濟貧民,安定人心,雖然困難甚多,但亦刻不容緩。還有,欲求安國定邦,建立百世基業,必須廣羅人才。自古英雄創業,可以馬上得天下,而不能以馬上治之。北京為天下視聽所係,亦是人才薈萃之地,陛下到北京後首先急務應是招納賢士,正所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今日陛下一到北京便留意選妃,雖出自臣下忠心……”

宋獻策搖搖頭,不讓他把話說完,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說道:

“幾年來,足下有許多次很好的建議,弟深為讚同。你在去伏牛山得勝寨途中,於神垕地方寫的那封書子,縱論天下形勢,向主上提出建議,據宛洛以經營中原,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那封書信,宏謀卓識,非同凡響,文筆暢達,條理嚴密,頗有陸宣公奏議之風,為近世所少見。不惟弟與啟東捧讀再三,佩服萬分,主上也讚不絕口。然而兄之宏謀卓識,未見之實行,竟成為一紙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議方略,今日我大順義軍不會孤軍遠征,使你我在全軍騰歡中暗懷杞憂。即如去年十一月在西安討論義師是否迅速遠征幽燕,文臣中隻有你我,武臣中隻有田玉峰,意主持重,但不能暢所欲言。今日已經進了北京,大家歡喜鼓舞,別的話皇上未必聽得進去,說多了反而不好。”

“獻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決定成敗存亡的關鍵之時。有些大事,你我不言,何以上對陛下,下對萬民?”

宋獻策心中一驚,望著李岩片刻,忽然以輕鬆的態度拍一拍李岩的肩膀,笑著說道:

“皇上和眾將們都正在興頭上,文臣們都在等待皇上登極後加官晉爵,你我何必不識時務,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掃興?至於你我原來擔心的事,不過十日,必能看出眉目。到那時,你我身為正副軍師,成敗利鈍之事,責無旁貸,自然要盡忠建言。至於皇上早日納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這樣小事上隨波逐流,和光同塵?”

李岩也笑了,點頭說:“老兄深諳世道,所言極是。其實,為皇上納妃事,弟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處理懿安皇後出宮之事,看見一個宮女容貌甚不一般,雖在驚慌之中,但神態鎮靜,舉止優雅。我詢問慈寧宮管事太監陳安,知道這個宮女名叫竇美儀,論容貌在後宮中數一數二,頗通文墨,在張皇後身邊是一位六品女官,與一般宮女不同。她請求隨懿安皇後出宮到張國紀府中,隨皇後從容自盡。弟因想到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應她隨懿安出宮。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馬倥傯中選一妃子,竇美儀未必不強於費珍娥。應該從二人中挑選一位,何必今日就匆忙決定?”

宋獻策猛一高興,問道:“既然你看見竇美儀才貌出眾,舉止優雅,堪充大順後宮之選,何不奏明陛下?”

李岩笑著說:“我之所以不急於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認為陛下選妃事不宜過急;第二是弟不願留下一個向皇上不獻忠言讜論而獻美女之名;第三,到適當時候,比如說,數日之後,吳三桂的歸順有了眉目,北京能夠暫無東虜入犯之憂,由我們共同向皇上建議選妃,由禮政府進行初選,然後請皇上自行選定。在初選時,費珍娥也好,竇美儀也好,除她們二人之外,宮中難免尚有遺姝。古人雲‘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何況北京城這個地方?一旦下詔選妃,除宮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內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細挑選。何必匆忙決定?”

宋獻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著李岩向東華門外走去。李岩問道:

“仁兄為何大笑?”

宋獻策說:“足下高見,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細想之後不覺大笑。”

“哪一點使兄大笑?”

“你在慈慶宮看見了才貌雙全女子,堪當後宮之選,但你不願留下向皇上獻美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這正是你的可敬可愛之處,但也是你在義軍中不能和光同塵的地方。這幾年你已經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賊’,卻不能擺脫宦門公子氣與書生氣,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岩點點頭,也笑了。他們隨即在東華門外上馬,帶著等候在東華門外的一大群文武隨從奔往設在燈市大街的軍師府去。

晚膳,禦膳房仍然為李自成準備了各種葷素菜肴和點心,足有三四十樣,仍然是比民間的正式宴席還要豐富。李自成不知不覺皺一下眉頭,向侍立一旁的宮女頭兒王瑞芬問道:

“禦膳房的頭兒來了麽?”

“回皇爺,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進來!”

禦膳房的頭兒是一個中年太監,還沒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氣,誠惶誠恐地進來,跪下去不敢抬頭。李自成望望他,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從明天起,禦膳不要準備這麽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間疾苦,不願看見皇宮中如此浪費。按原來明朝定例,皇上一個人的禦膳每天用三十四兩幾錢銀子,太浪費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飯也用不了這麽多銀子!從明天起,每頓禦膳,葷素八樣就夠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禎吃過羊肉湯燴饃和牛肉刀削麵麽?”

“回陛下,崇禎皇爺不曾吃過。”

“啊,你們大概也沒有做過。孤從長安帶來的禦廚會做,明天叫他們做這兩樣陝西膳食,你們學學。”

“奴婢遵旨!”

晚膳以後,李自成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閣休息。吳汝義進來,跪在他的麵前叩了一個頭,說道:

“啟奏皇上,剛才牛丞相差人進宮,囑咐臣轉奏陛下,明日舉行進北京後第一次早朝。因為武臣們多不熟悉朝儀,太早了容易亂了班次,他建議辰時三刻舉行,不知可否,請示聖裁。”

李自成問:“要奏樂麽?”

“丞相說了,這是常朝,不必奏樂。但其他朝儀都要依照在長安製定的《大順禮製》行事,以昭示我大順朝開國體統。如今,禮政府的官員們正在忙著準備。”

李自成擔心武將們確實不懂朝儀,而且人數又多,難免在行禮時亂哄哄的,鬧出笑話。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日早朝,武將們忙於軍事,可以不必前來,隻要文臣們前來早朝就行了。”

吳汝義問道:“汝侯、毫侯也免朝麽?”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侯任北京內城警衛重任,說不定早朝後孤將有話要問,叫他們也來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後,見吳汝義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個美貌宮女的事,含笑問道:

“子宜,你還有事要奏麽?”

吳汝義抬起頭來,麵帶笑容,奏道:“陛下今晚無事,是否可以召見那個姓費的宮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用不大在意的神氣說道:

“知道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為著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協助禮政府和鴻臚寺做許多準備工作,所以在武英門對李雙喜囑咐了幾句話,便匆匆出宮了。在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中,吳汝義沒有顯著戰功,也不是智謀出眾,但憑著他對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謹慎,勤勤懇懇辦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緣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後高桂英的賞識,看成是難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費珍娥,很希望這個美貌的宮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寵幸。倘若費珍娥能夠產一男孩,就是太子,而他因為又替大順皇帝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將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費珍娥開始大概隻能封為貴人,或者封為選侍,但隻要生下一個太子,便會母以子貴,晉封為妃,再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等日後太子繼承皇位,今日的費宮人就是來日的“聖母皇太後”了。他吳汝義到了那時,縱然年已老邁,因受到“聖母”的眷顧,一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會十拿九穩。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喜上眉梢,心頭上舒展極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又停了片刻。一個宮女捧來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幾上,揭開碗蓋,柔聲說道:

“請皇爺飲茶!”

李自成隨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黃,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也散發出熱茶的清香。幾乎同時,他也在獻茶宮女的半邊桃腮和雲鬢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動。他本保持著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對獻茶的宮女打量一眼。

宮女頭兒王瑞芬來到他的麵前躬身說道:“皇爺勞累了一天,今晚無事,請到仁智殿寢宮休息。”

李自成輕輕點頭,便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但是他畢竟未脫離農民習慣,回頭向茶碗看了一眼,覺得倒掉可惜,端起來飲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問道:

“皇爺喜歡飲這種茶麽?”

李自成點點頭,微微一笑。陝西不產茶,也不講究飲茶,所以李自成對茶道毫無知識。但是他為著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問。兩個宮女提著兩隻宮燈引路,三四個宮女在後邊跟隨,他在花團錦簇和香風圍繞中,離開武英殿往寢宮去了。

李自成在作為臨時寢宮的仁智殿西暖閣坐下以後,立刻由一個宮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紅堆漆梅花托盤獻上來一盞蓋碗香茶。王瑞芬在紅漆描金高幾上的古銅博山爐中添了香,轉身來到他的麵前柔聲問道:

“皇爺,要洗腳麽?”

李自成想起來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雖然陝北人沒有經常洗澡和洗腳的習慣,但畢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豐滿白嫩的臉上看了一眼,不期同她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心頭不免一動。他輕聲說:

“拿洗腳水來!”

王瑞芬向站在背後的宮女們使個眼色。過了片刻,一個宮女端來一個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幾,擺在李自成的腳前,跟著有一個宮女用鍍金銅盆端來了熱水,放在矮幾上邊,另一個跟著進來的宮女拿著幹的白棉巾,站在背後。李自成用手一試,洗腳水溫熱適宜。他正要親自脫靴子,端來方幾和端來鍍金銅盆的兩個宮女同時跪下,替他將靴子脫下,又替他脫掉白布襪子。李自成將雙腳放進水中,他自己也聞見腳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動手洗腳,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趕快一個人替他洗一隻臭腳。她們似乎並不嫌髒,白嫩的纖手動作雖輕,卻洗得仔細,連藏在腳趾縫中的汙垢全都洗淨。兩隻腳洗淨以後,鍍金銅腳盆立刻端走,將濕腳放在紫檀木小方幾上。拿白棉腳巾的宮女立刻跪下,將濕腳擦幹。另一個宮女取來了幹淨布襪,替李自成穿好襪子,又穿好靴子。然後,小方幾從他的腳前拿走了,地上的髒襪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歎息說:

“做皇帝果然與百姓不同!”

他看見費宮人的幾張仿書放在禦案上,命王瑞芬拿來給他。他仔細看了仿書,不禁微笑點頭。他從仿書上的娟秀字體,想到吳汝義盛誇費珍娥的美貌,使他動了召見費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願落一個好色之名,群臣會談論他初進北京就急於挑選美女,所以他硬是將召見費珍娥的心思壓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麽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寢宮中,男女的事情總不能離開心頭,甚至王瑞芬在麵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搖**。王瑞芬是承乾宮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和“管家婆”,並無美人之名,隻是她五官端正,鳳眼蛾眉,皮膚白嫩,說話和舉止溫柔,已經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張獻忠或羅汝才,今晚會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覺,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將她摟進懷中,然而他李自成畢竟不同。他平時律己甚嚴,不飲酒,不賭博,更不貪色。為著打發掉眼下的清閑時間,他拿起幾上的一本《三國演義》,翻到他平日最喜歡看的“火燒戰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連一頁也讀不進去。總想著男女之事,幾乎不能抑製住平日很少出現的欲火。

他對王瑞芬定睛端詳片刻,使王瑞芬滿臉緋紅,心頭怦怦亂跳,低下頭去,以為新皇上的“恩寵”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當這“恩寵”眼看要降臨時,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立好,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的天,我不該點了那種香!”

原來在宮中有一種曆代相傳的秘製香料,即在名貴香料中加入“**”,名叫“夢仙香”,需要時撒入香爐,同別的香一起慢慢燃燒。男女們聞了這種香氣,會刺激**之欲,女的還容易受孕。用現代的話說,就是這種由禦藥房秘製的香,能夠刺激男女分泌較多的性激素。當年天啟晏駕,崇禎當晚由信王府被迎進宮中,準備第二天繼承皇位時,魏忠賢和客氏還沒有受到懲治,他們陰謀使不滿十七足歲的新皇帝一登極就貪戀女色,命宮女在他休息的宮中點燃這種香。他聞見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監拿走香爐,吩咐以後永不許在他的寢宮中點燃這種香。在皇後和田、袁二妃的宮中,都有這種秘製夢仙香。當崇禎皇帝去承乾宮、翊坤宮住宿的晚上,兩位貴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都在寢宮中點燃這種香,但秉性端莊的周皇後憑著她自己的天生美麗,也憑著她同崇禎在信王府時的患難與共,不許點燃這種香,認為有損她的皇後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將她從承乾宮帶來的這種香末撒在博山爐中,果然她看出這香氣使新皇帝春心大動,而她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幾分醉意。在這片刻間,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會蒙受新皇上的“恩幸”,從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問道:“壽寧宮中有一個費珍娥,你見過沒有?”

王瑞芬一驚,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回答:“回皇爺,奴婢見過。”

“她長得很美麽?”

“她原在乾清宮侍候崇禎皇上,在乾清、坤寧兩宮中算是個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說話。從離開西安至今,他已經將近三個月沒有接近女性。在東征路上,由於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滅亡,每日以經營天下為急務,使他沒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進了北京,奪得了金鑾寶座,崇禎的屍體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隻是舉行登極大典和傳檄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義十多年來心情最輕鬆愉快也最誌得意滿的時刻,他正是不滿四十歲的春秋鼎盛時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宮女們的包圍之中,生活在氤氳縹緲的香氣(他不知道其中有“夢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況,對女性有一種如饑似渴的需要。他看見王瑞芬站在麵前幾步外,低頭等候他的吩咐,似乎還聽見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他輕聲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頭,嬌聲回答:“奴婢在聽候皇爺吩咐。”

李自成將下巴輕輕一點,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離皇上隻有兩步遠了,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著好。因為皇上沒有再說話,她就隻好立著不動。李自成輕聲問道:

“王瑞芬,你今年幾歲了?”

“奴婢虛歲二十。”王瑞芬膽怯地回答,無端替自己瞞了兩歲。

“啊,看來像十八九歲。”李自成望著她點頭微笑,又無話可說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十分成熟。盡管她深居宮中,從來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宮中的太監)有見麵機會,但是一則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獲得男性的愛,二則她是田妃的貼身宮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禎常去承乾宮住宿,由她細心地服侍年輕的皇上和皇貴妃上了禦榻,又替他們輕輕放下帳簾,然後輕輕地退出寢宮暖閣,坐在外間等候呼喚。每當她悄悄地靜聽禦榻上微弱的聲音,想像著禦榻上一對年輕夫妻的恩愛情況,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動情,隻好悄悄地離開田皇貴妃的寢宮外間,腳步踉蹌地走回自己的房中。這已經是往日的記憶了。此刻她看見新皇上是一個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經看中了她,從他眼裏露出來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著她可能受到“寵幸”,她的呼吸更困難了,心更慌了,原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紅潤而矇矓了。另外的宮女都不在身邊,她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音。憑一個青年女子對男人的靈敏感覺,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說話,不斷地對她端詳,是因為已經對她動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寵幸的事已經來到眼前,想著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與害怕的緊張中更覺得手足無措,單等著皇上的一句口諭,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她在心中緊張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輕輕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腳邊撲通跪下,將身子投入皇上的懷中……

李自成在心中對王瑞芬發出讚歎:“聽說田妃是個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貼身宮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頭,躲避開他的眼睛,這種羞怯更增加她的溫柔和嫵媚,也使他更為動情,幾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畢竟是李自成,性格上與張獻忠、羅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隻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懷裏時,忽然轉了念頭,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對他叫道:“你不能做一個放縱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湧的感情突然落潮,本來準備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問道:

“田娘娘已經去世快兩年,你們承乾宮中的宮女為什麽還不放出宮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靜下來,躬身回答:“崇禎皇爺不下旨,誰敢提一個字兒?雖說按照祖宗規矩,隔幾年要放一次宮女,由父母擇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宮女老在深宮,與家人永無再見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樂堂(安樂堂——明代皇城內安樂堂有兩處,此指設在金鼇玉橋西邊羊房夾道的安樂堂,宮人年老或久病送至此處。),病死了就送到宮人斜。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換代,不遇到新朝的聖明天子來到宮中,奴婢隻能熬到老病死後給送往宮人斜去!”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聲音哽咽,熱淚奔流。

“所有已經成年的宮女,孤將全部放出宮去。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出,以免引起宮女們眾心浮動,等待出宮。”

王瑞芬立即跪下,顫聲說道:“皇爺是英明聖君,千古少有。萬歲!萬歲!萬萬歲!”她連磕了三個頭,不覺伏地嗚咽。

李自成說道:“你起來,孤不會叫你們眾宮女一輩子深閉宮中!”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瑞芬又叩了三個頭,從地上起來,用紅袖擦著眼淚。

李自成想著吳汝義盛讚費珍娥的才貌出眾,而且說費珍娥有話當麵陳奏,於是對王瑞芬說:

“你差一個宮女去將費珍娥叫來,她有話不肯向吳將軍明言,要向孤當麵陳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隨即恭敬地說道:“奴婢領旨!”

就在這刹那之間,王瑞芬的心頭空了。她回到宮女們住的廂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個宮女,去壽寧宮宣召費珍娥來叩見新皇上。她是做事細心的人,知道宮女們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國,宮中昨夜慘變,死了許多人,而出武英門去壽寧宮又很遠,要經過燈光昏暗的兩條長巷,還要經過陰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宮和坤寧宮,所以她不是派遣一個或兩個宮女,而是派了四個宮女,打著兩隻紅紗宮燈和兩隻白色羊角宮燈。當四個宮女走了以後,她趕快用溫水淨了麵,洗去淚痕,對銅鏡薄施脂粉,帶著兩個宮女重去新皇上的寢宮侍候。想著新皇上一定會看中費珍娥,一刻鍾前的滿腔心願化為虛幻,她在心中悲歎說: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費珍娥經過半天休息,進了飲食,又喝了參湯,到黃昏時精神就完全恢複。聽說崇禎皇上的屍體已經在萬歲山腳下找到,陪著他上吊的還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淚。

當仁智殿寢宮中的四個宮女提著宮燈來到,口傳聖旨,召費珍娥立即前去,壽寧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都驚慌起來,不知道是吉是凶。按照規矩,費珍娥應該跪下聽旨,但是她沒有跪,走出來站在廊下聽旨之後,對前來傳旨的宮女們說:

“我跟隨姐姐們去吧。”

她正要動身,忽被比她年長的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劉香蘭小聲說道:

“小費,你剛才不曾跪下聽旨,已是不敬,怎麽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麵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眾,是禍是福都要看這次見麵。你有了福,眾姐妹也跟著有了好處。來,快打開妝奩,薄薄施點脂粉。拿出最鮮豔的宮製像生花我替你插上兩朵。”

費珍娥噙著淚說:“算了,劉姐!國家已亡,帝後殉國,公主逃出去吉凶難料,乾清宮和坤寧宮眾姐妹已經投河自盡,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願拿自己的姿色獻媚……”

“我們走吧!”

盡管費珍娥懷著必死的決心,準備著隨時被殺,但是當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看見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時,知道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麵前,禁不住心頭狂跳。為著使自己鎮定,她暗中將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趨前一步迎接她,湊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叮嚀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貴人了。”

費珍娥被帶到李自成的麵前,雖然她胸懷仇恨,但是不能不雙膝跪下,叩了一個頭,俯首說道:

“壽寧宮奴婢費珍娥叩見新主!”

當費珍娥由王瑞芬引著走進暖閣時,因為是低著頭,李自成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高低適度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如今聽了她的說話,使他感到新鮮和有趣。近半年多來,明朝的文臣武將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稱他為“聖上”,“皇上”,“陛下”……而這個宮女卻稱他為“新主”,與眾不同。他含笑問道:

“你稱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問你,你可知道你的舊主已死,屍首已經尋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經聽說在煤山下尋到了崇禎皇上的屍體。皇上與皇後身殉社稷,珍娥身為舊朝宮女,並非草木,豈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費宮人,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大膽地抬起頭來,讓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機會向李自成打量一眼。她看見這個破了京城,逼死帝後的逆賊並不是她所想象的麵目凶惡,更不是青臉紅發,倒是五官端正,一雙濃眉,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除左眼下邊有一個傷痕外,沒有什麽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自成對於費珍娥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驚。剛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經使他心旌搖**,幾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見費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且神情聰穎,還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剛強之氣。他暗中決定,數日之後,一定將費珍娥納為妃子,或者是先封為才人、貴人或選侍,逐漸晉封為妃,至於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邊,與費珍娥同時受封,也可以將王瑞芬賞賜羅虎,完成小羅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費宮人問道:

“你要實話向孤奏明,為什麽要冒充公主?”

費珍娥毫無畏懼地回答:“奴婢因見公主左臂負了劍傷,暈倒在地,但實際未死。在一片混亂中,壽寧宮管事太監何新將公主背出宮去,不知藏匿何處。奴婢甘願冒充公主,任憑殺戮,保護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顆忠心,實為難得!”李自成打心眼兒裏稱讚費宮人,隨即又問:“聽吳汝義將軍啟奏,你有話不肯對他說出,必要見到孤當麵陳奏,到底為的何事?”

王瑞芬輕聲說道:“不要叫錯!”

費宮人的話被打斷了。所有在暖閣中侍候的宮女們都駭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詫異,轉過頭去看著王瑞芬,輕輕地打個問訊:

“啊!”

王瑞芬深怕費珍娥在言詞上觸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說道:“費珍娥來到皇上麵前,十分害怕,誤稱陛下為將軍,實在該死,懇求皇上姑念她年幼無知,驚魂未定,偶然說錯了話,不要震怒,讓她將話奏完。”

李自成本來隻覺詫異,並未生氣,聽了王瑞芬的話,輕輕點頭,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用溫和的口氣對王瑞芬說道:

“叫費宮人不要害怕,抬起頭來將話說完。”

王瑞芬對費珍娥說:“珍娥,你抬起頭來,大膽地向陛下陳奏吧。坐在龍椅上的不是將軍,是皇爺,是新皇上,是大順皇帝!你要稱皇上,稱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經看中費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萬歲命你抬起頭來說話,你趕快抬起頭來!”

費珍娥這時也決定改變她剛才的對抗態度,要爭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為殉國的皇帝和皇後報仇。她果然順從地抬起頭來,用悅耳的口音說道:

“奴婢對吳將軍要求親見陛下陳奏,就是懇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夠安然老死民間。這就是奴婢冒死求見陛下的心願!”

李自成說道:“孤已聽說,公主現藏在周皇親府中。孤已下旨,保護公主,使她安心養傷。俟她的身體痊愈,守孝期滿,由禮政府主持,與原來選定的姓周的駙馬完婚。孤將賜她莊園宅第,使她與駙馬安享富貴。”

費珍娥伏地叩頭,山呼萬歲。原來她認為李自成隻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殘流賊,聽了李自成的話,使她的成見開始發生變化,心中說:

“他在群盜中果然與眾不同!”

李自成說道:“你的容貌出眾,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歡。孤看了你的仿書,又聽說你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更為難得。你在宮中都讀了些什麽書?”

“奴婢讀完了‘四書’、《列女傳》,還讀些古文和唐詩,啟蒙時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與民間私塾一樣。”

“‘五經’讀過麽?”

“隻讀完了《詩經》。”

李自成聽到《詩經》,說道:“孤在長安,也聘請了一位有學問的鄧夫人為皇後和公主講授《毛詩》。《三百首》你能背麽?”

“奴婢背過。”

“‘關關雎鳩’你喜歡讀麽?”

“這是《詩經·國風》的第一首,是講後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爛熟。”

“孤問你喜歡這首詩麽?”

“為什麽毫不相幹?”

“宮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宮去,由父母擇良婚配,縱然是‘窈窕淑女’,也隻能老死宮中,這‘君子好逑’一句詩就是空話。”

李自成聽了她的回答,覺得這宮女年紀雖小,卻是少有的聰穎有識,敢陳意見,大大不同於一般女子,決不是庸庸碌碌、人雲亦雲之輩。他重新命費珍娥抬起頭來,含笑端詳她的美貌。他不僅看清楚她的雙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有的剛毅之氣。他要收費珍娥為妃的念頭更確定了,他的眼光幾乎不能再離開費的臉孔,沒話找話,又隨便問道:

“你還喜歡背誦《詩經》中的哪些詩句?”

“回陛下,《詩經》中好的詩句很多,有時喜愛這幾句,有時喜愛那幾句,隨一時心情而不同。”

“孤當麵考試,你隨意背誦幾句。”

費珍娥脫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費宮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沒深思她為什麽背誦出這幾句詩,麵帶微笑,頻頻點頭。費宮人也看出來李自成確實有意納她為妃,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臉紅,心慌,重新低下頭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經看中了費珍娥,而且頗為動情,她沒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後,小聲問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將費珍娥留在寢宮?”

李自成猶豫片刻,經過冷靜一想,對王瑞芬輕輕擺一下頭,又望著跪在地上的費宮人說:

“費宮人,你回壽寧宮去安心休養,每日讀書臨仿,不可荒廢。數日之後,孤會召你再來。下去吧!”

“謝恩!”

費珍娥叩頭起身,仍由剛才的四個宮女打著宮燈送她回壽寧宮去。當她走過武英門外的金水橋時,王瑞芬從後邊快步追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幾步,然後停住腳步,揮退那四個宮女,對她悄聲說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歡你,你很快就會一步登天了。你說話要特別謹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關我們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將都降順了新朝,謀取富貴,你我女流之輩,不管在什麽朝代都是女人,永遠以柔順為美德。你容貌出眾,隻要蒙受新朝皇上寵愛,一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準備著皇上隨時會召你前來寢宮。”

“謝謝姐姐的好意關照。”費珍娥轉身望著西華門,輕輕歎口氣,說道:“魏清慧和吳婉容兩位姐姐在陰曹會怎麽說呢?……唉!”

這天夜間,李自成睡在禦榻上,蓋著用龍涎香熏過的黃緞繡龍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費珍娥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考慮著幾天後將數千宮女分賜有功將校,他就將費珍娥納為貴人。但後來他不由地想起來西安的鄧太妙。鄧太妙今年二十三歲,在關中素有才女之稱,頗有詩名,也有學問,他一見就十分滿意,隻是她是大名士文翔鳳的遺孀,所以他隻好以禮相待,護送回家,聘請她為內廷教師,為他的皇後和公主講書。他在心中拿費珍娥同鄧太妙仔細比較,費珍娥雖然比鄧更美,更在妙齡,但是鄧不僅容貌可愛,也更懂世道人情,更為深沉,更有學問和才華。他想,如今隻好選中費宮人了,可惜像鄧太妙那樣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皇爺!奴婢自幼在宮中讀了孔孟之書,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殺身成仁之義。我是大明的一個宮女,在乾清宮中,深蒙皇上殊恩。我決計刺殺逆賊,明知要遭到千刀萬剮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