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八日夜晚,駐紮在北京阜成門外的李自成大本營,各文武衙門和軍營,也包括釣魚台行宮,徹夜燈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員,都幾乎徹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為懷著無限興奮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還要商議和準備明早進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內城九門幾乎是同時大開。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至今沒有人說得清楚。曾傳說是曹化淳讓他的手下人開的城門,但沒有確鑿的史料為證。總之,在崇禎亡國之前,北京城已經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開門迎降以後,防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監頭兒們連夜秘密商量,活動得十分緊張。黎明時候,攻城義軍向城上打了幾炮,催促開門,但炮彈越過城頭,並不傷人。守阜成門、宣武門、朝陽門的太監們首先打開城門,緊跟著各城門一時俱開。
在城門剛打開時候,西城上有的守城軍民不知太監頭兒們的密謀,看見大順軍就要進城,一時陷於恐怖,紛紛從城上滾下逃命。住在阜成門附近的百姓有許多人攜帶包袱,扶老攜幼,紛紛向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奔跑。亂了一陣,大順軍從各城門整隊入城,另有從正陽門入城的一支騎兵,大約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綿甲,背著弓箭,進城後分為數隊,拿著劉宗敏的令旗、令箭,一邊疾速前進,一邊呼叫:
“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爺有令:我奉大順皇帝之命,率大軍來安汝百姓,勿得驚惶。爾等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粘於帽上,並粘門首!”
但在剛打開城門的時候,有一陣情況較亂。有些進城部隊按照往日破城習慣,沿街大叫:“不許開門,開門者殺!有騾馬的火速獻出,違令者殺!”自從奉劉宗敏命令進城的安民部隊手執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後,百姓不再亂跑了,紛紛互相告訴:“好了!好了!不殺人了!”於是再沒有人奔跑逃命,也沒有呼兒喚女之聲,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靜,但聞疾馳的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
北京畢竟經過遼、金、元、明四朝,幾百年在皇帝輦轂之下,是一個政治城市。居民們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將要進城,臨大街的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地在大門外擺設香案,供著黃紙牌位,用恭楷寫著:“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或將大順皇爺寫做“大順皇帝”,也有誤寫為“順天皇爺”。大家如欲走出大門,便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帽子上。
昨天晚上,李自成幾乎通宵未眠。晚膳以後,因為北京內城將破,入城在即,他將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召進行宮,商量進入北京後的重要急務。從崇禎二年起義以來,李自成經過十五年的艱難苦戰,幾經挫折,血流成河,終於有了今天:打進北京,滅亡了明朝,奪取了江山。大順軍全軍上下,所有文臣武將,都興奮鼓舞,認為是大功告成,江南可以傳檄而定,李自成本人當然也認為大順朝的萬世之業已定,隻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返回長安,一邊統一江南,一邊營建大順皇宮,恢複盛唐規模。今晚的小型禦前會議,一直到深夜方散。從三更到四更,這一段時間裏,李自成隻是躺下去矇矓一陣,但因為想知道崇禎是否會在皇宮中舉火自焚,兩次詢問是否看見紫禁城方麵起了火光。
四更以後,駐紮在釣魚台的禦營親軍和文武百官都起來了。黎明前飽餐一頓,收拾了行裝,待命進城。李自成也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宮正殿的暖閣中,等待關於內城情況的稟報。他由於興奮,總在想著各種問題,忽而是重大問題,忽而是很小的問題。如今在他的胡思亂想中,他想到稱“孤”和稱“朕”的問題,不禁微笑了。
他起小對人們稱自己就是一個“我”字,稱了三十多年。去年三月,在襄陽殺了羅汝才,稱新順王,也開始設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職官。當時以牛金星和宋獻策為首的文臣們一致建議他自稱為“孤”。他對國王自稱為“孤”的事並不陌生,戲台上國王或是自稱為“孤”,或是自稱為“寡人”,都不自稱為“我”。他小時讀過《孟子》,梁惠王對孟子說話就自稱“寡人”。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他很久仍然在說話時自稱為“我”,不習慣改口稱“孤”,引起了在襄陽“從龍”的楊永裕、喻上猷等文臣們幾次進諫。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局麵大不同了。從今年元旦起,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當時文臣們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將他看做是開國皇帝,所以建議他自稱為“朕”,以正視聽。但是他一再表示謙讓,答應到北京後改稱為“朕”。今日就要進駐北京的紫禁城了,盡管尚未舉行登極大典,也可以稱“朕”了;雖然一時不習慣,但很快就會習慣的。想著不到兩年中,他從自稱“我”到稱“孤”,又到稱“朕”,不禁心花怒放,靜靜地笑了一陣。
正在這時,李雙喜掀簾進來,跪下說道:“啟奏父皇,各城門已經大開!”
李自成驀然站起,說道:“果如軍師所卜!汝侯已經知道了麽?”
“他已下令,安民的三千騎兵開始分路入城。先從正陽門入城的是一千騎兵。他自己也要很快入城。”
“紫禁城內起火了麽?”
“紫禁城方麵沒有起火。隻看見內城東南角有兩處火光。人們說那火光在崇文門內。”
李自成坐下說:“啊,崇禎沒有自焚!”隨即又問:“你大哥率領的清宮人馬出發了麽?”
“已經出發,我子宜叔和副軍師同他一起前去。”雙喜抬頭望一眼滿臉春風的義父,又說道:“宋軍師與牛丞相一會兒就來行宮,陪侍聖駕進城。”
李自成輕輕點頭。他對養子雙喜雖然很愛,但平日受到“嚴父慈母”的傳統思想影響,對雙喜的態度總是十分嚴肅。此刻他由於即將啟駕進城,內心激動,一反常態,忽然對雙喜笑著問道:
“朱元璋因為生活沒有辦法,到皇覺寺裏當小和尚。後來皇覺寺也窮得沒有飯吃,他到郭子興的手下當兵。這故事你知道麽?”
“兒臣聽人們談過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雙喜!朱元璋從當兵開始,出生入死,曆盡千辛萬苦,費了十五個年頭,終於奪取天下,建立明朝。孤自起義至今,你說巧不巧?也恰是十五個年頭!”
雙喜趕快叩頭說:“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此時誌得意滿,接著說道:“朱元璋身經百戰,驅逐胡元,建立大明,功業遠遠超過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隻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隻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國了。我大順朝決不如此!”
雙喜說:“大順朝當然是萬世一統。”
李自成笑著說:“自古沒有不亡之國;周朝雖說有八百年,但是平王東遷之後,過了兩代,周天子徒有虛名,十分可悲。孤隻願大順朝能夠享國四百年就夠了。”他滿意地嘿嘿一笑,問道:“雙喜,你還有事要稟奏麽?”
“父皇,王長順前來求見,叫他進來麽?”
“長順麽?他現在哪裏?”
“在院中等候多時了,不敢貿然進來。他請兒臣啟奏聖上,有旨方敢進來。”
“叫他進來吧。”
雙喜叩頭退出片刻,王長順在院中將衣冠整理一下,腳步輕輕地進了暖閣,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老馬夫王長順叩見聖駕!”
李自成微笑點頭:“王長順,你不能再稱老馬夫,你已經是大順朝的牧馬苑使了。你現在來見孤有何急事?”
“小臣為陛下喂馬十幾年,在沙場上流過血,流過汗,年年盼望著陛下大功告成,穩坐江山。今日聖駕進入北京城,小臣鬥膽,向陛下有一懇求,萬望陛下恩準!”
“你有什麽懇求?是你的什麽至親好友想要一官半職麽?”
“不是。倘若有那樣事,小臣決不敢向陛下麵懇。縱然小臣知道陛下定會欽準,小臣也決不為求官事向陛下乞恩!”
“你到底有什麽大事?”
“今日聖駕進入北京,還要進入紫禁城,這是我大順朝一件天大的開國大事,請聖上念小臣是起義舊人,忠心耿耿追隨陛下十幾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欽準小臣扈從聖駕入城,小臣將永世感戴!”
李自成笑著問道:“已經有幾批人馬整隊入城啦,你為什麽不趕快先進城呀?”
“小臣不是急著要看北京城內的禦街風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樣。小臣在幾千裏東征路上,連做夢也夢見北京士民如何夾道歡迎聖駕。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小臣不願錯過!”
李自成不覺大笑:“這樣小事,你想護駕進城,告訴雙喜一聲得啦,何必經我欽準?我可沒有忘記,你是跟隨孤起義的舊人,十幾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總是跟隨在孤的馬後!”
皇上說出這一句不忘舊情的話,使老馬夫的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叩頭,然後哽咽說道:
“話雖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規矩,小臣怎敢不講規矩!”
李自成看見長順的眼淚,忽然回想到起義以後,尤其被圍困在商洛山中和初破洛陽時的種種往事,心中也是充滿感情。含笑說道:
“長順,破了洛陽以後,大家商議是否應該在洛陽建號稱王,你對孤說了幾句話,孤一直記在心中。孤曾對你說,不管孤以後稱王稱帝,你隻要想見我,可以隨時到宮中見我。俗話說,朝廷老子還有三家窮親戚,何況你是在孤困難時立過汗馬功勞的人。莫多講皇家規矩!”
王長順趕快叩頭,說道:“叩謝萬歲皇恩!叩謝萬歲皇恩!”
雙喜進來,向皇上啟稟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來到行宮,等候見駕。王長順又叩了一個頭,趕快起身退出。李自成隨即走出暖閣,來到正廳,南麵端坐等待。牛、宋恭敬地走進來,正要跪下叩頭,李自成揮手阻止,問道:
“要啟駕麽?”
牛金星躬身說:“臣等正是來請皇上啟駕。”
這時,行宮大門外三聲炮響,接著一陣鼓聲。李自成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在左右陪侍,還有一群親將扈從,走出行宮。在向外走時,他向走在右邊稍後的宋獻策問道:
“李過進去清宮,可找到崇禎的屍體麽?”
宋獻策低聲回答:“李過已經有兩次飛馬來報:周皇後已經自盡,崇禎不知下落。”
“難道在夜間逃走了麽?”
“正在紫禁城各處尋找,吳汝義也派人在皇城內各處尋找。臣擔心他昨夜從宮中逃出,藏在民間,等待機會逃出城去。此事關係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對牛、宋用嚴厲的口氣囑咐:“如若他藏在民間,務必廣貼布告:凡敢隱藏崇禎者全家斬首;如有獻出崇禎的,可得萬金之賞,還賞給高官厚祿!”
牛金星和宋獻策同聲回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陣鼓樂聲中從釣魚台啟駕了。走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他身後是軍容整齊的二百騎兵,全是甘草黃高頭大馬。這二百騎兵的後邊是一位侍衛武將,騎在馬上,身材高大,擎著一柄黃傘。黃傘左右是十名駕前侍衛武將和傳宣官,都是儀表英俊,神情莊嚴。然後是李自成,穿一件繡著飛龍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綢袍,腰係杏黃絲絛,頭戴寬簷白氈帽,帽頂有高高的用金黃色絲線做成的帽纓,帽纓上邊露出耀眼的金頂。帽前綴一塊閃光的藍色寶石。黃傘,帽纓,袍上的繡龍,說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龍袍和帽前的藍色寶玉,表示他是“水德應運”。為著要臣民明白他是從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議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裝入城。因為是箭袖戎裝,所以這件淡青色繡龍綢袍比普通袍子短半尺,僅及靴口。他本來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裝,腰掛寶劍,騎在高大雄駿的烏龍駒上,更顯得他的威嚴和英雄氣概。
這一匹大順皇帝的禦馬烏龍駒,在西安時已經換成了黃轡頭,黃絲韁,銀嚼環,盤龍鎏金鐙,鍍金銅鈴。
騎馬跟隨在“聖駕”左右,稍後一點,是牛丞相和宋軍師,以備皇上隨時有所垂詢。跟在“聖駕”馬後的是六政府尚書。按照大順製度,這班文官們,因為天子是戎裝,他們今天都穿的是藍色官便服,暫以絳色絲絛代替玉帶。但為著在東征的路上可以顯示文官的官階,官便服上也有補子,顏色是淡藍。牛金星是一品文臣,所以補子用金線繡著一個大的雲朵。宋獻策的補子上繡著兩個雲朵。尚書暫定為三品,補子上金絲線繡了三朵雲。然後是李自成特準隨駕進城的一個小官,即老馬夫王長順。雖然李自成曾說過要任命他為牧馬苑使,但因為新朝官製尚不完備,大順朝的牧馬苑使究竟是幾品官,尚未確定,所以王長順今天隻是穿著箭袖藍袍,沒有補子。他雖然官職不高,卻憑著他是挑選駿馬的內行,又是李自成的老馬夫,今天騎著一匹青海產的雪白紅唇大馬,使人羨慕。王長順的背後是二百名護駕騎兵,一律是棗紅駿馬。大順的將士一律是藍衣藍帽,十分整齊。文武官員們的奴仆、長隨、親兵,人數眾多,一律騎馬走在最後。
李自成以大順皇帝身份,沿路“警蹕”,自城外緩轡徐行,望著洞開的阜成門、西直門,並不進城,而是繼續往北走,然後轉過西北城角向東,到了德勝門外。守城門的大順軍將士跪在大道兩旁迎接。從甕城門外的大街開始,到進城後的沿途大街,已經由軍民們匆匆地打掃幹淨,街兩旁的香案也擺出來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將扈從,威武地走進德勝門。劉宗敏率領幾十員在黎明時已經進城的部分武將,還有新朝中央各衙門六品以上文官,都在城門裏邊迎接聖駕。依照宋獻策和牛金星在禦前擬定的新皇帝入城儀注,按照戰爭中勝利入城規矩,皇上不乘法駕,不用鹵簿,戎衣氈笠,騎馬入城,而迎駕的文武官員騎在馬上肅立街道兩旁,不用俯伏街邊。劉宗敏因為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單獨立馬前邊,然後按照唐宋以來習慣,文東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門次序,再按品級次序,即按照俗話所說“按部就班”的傳統規矩騎馬肅立在大街的東邊;武將們按照權將軍、製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遊擊將軍等官階為序,騎馬肅立在大街西邊。看見李自成的黃傘來到眼前,劉宗敏趕快在馬上抱拳躬身,聲若洪鍾地說道:
“臣劉宗敏,率領文武百官,恭迎聖駕!”
李自成輕聲說:“卿率文武百官隨駕進宮!”
劉宗敏又聲音洪亮地說:“遵旨!”隨即,劉宗敏勒馬到了街心,走在黃傘前邊,導引聖駕前進。
李自成從文臣們麵前走過時,尤其是看見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書、侍郎,幾乎忍不住拱手還禮。但忽然想起來昨夜牛金星和宋獻策曾一再向他說明,皇帝不可向臣下還禮,他才不拱手了,僅僅用笑容回答群臣。
迎接聖駕的兩行文臣武將之後,接著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駕的人。他們早已下馬,一望見黃傘就趕快跪下,俯伏地上。李自成看見這一群跪在地上迎駕的人都是蟒袍玉帶、冠服整齊,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沒有胡須。他正要向左右詢問,忽見杜勳從地上抬起頭來,聲音琅琅地說道:
“奴婢臣杜勳啟奏聖上:前朝司禮監內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大小掌事內臣,東廠提督臣曹化淳恭率東廠各級掌事內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關各地降順之監軍內臣,共三百一十二員,前來跪迎聖駕!”
李自成一聽說都是明朝內臣,駐馬問道:“誰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頭來,惶恐地說:“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問:“你是明朝內臣之首,是崇禎的一個心腹。如今崇禎下落不明,你知道他逃在何處?”
“昨夜臣在阜成門上,不在宮中。隻聽說宮中很亂,但不知崇禎皇爺逃往何處。”
“崇禎逃出宮去,必有內臣相隨。你知道是哪個內臣跟隨在他的身邊?”
王德化回答:“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共有七人,有一人體弱多病,長期請假在家。六名秉筆太監有五人今日隨臣來跪迎聖駕,隻有一個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禎皇爺身邊,頗受寵信,今日未來迎接聖駕,聽說天明前他跟隨崇禎皇爺逃出宮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說道:“啟駕!新降順的內臣們,有職掌的隨在後邊,無職掌的都回家去,聽候發落!”
傳宣官接著高聲傳呼:“啟駕!”
倘若為著趕快進入紫禁城,最近的道路是走地安門進入皇城,再經玄武門進入紫禁城。但是新皇帝一不能走後門,二不能走偏門,必須走皇城的向正南的大門,即當時的大明門,今日的中華門。從德勝門到大明門經過的路線,是牛、宋和一群文臣議定了的。沿途“警蹕”,每隔不遠的距離就有兵丁布崗,氣氛肅穆,隻欠來不及用黃沙鋪路。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禦營親軍前後扈從,進德勝門後一直向南走,然後從西單牌樓向東,轉上西長安街。所經之處,異常肅靜;沿街兩旁,家家閉門,在門外擺一香案,案上有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門頭上貼有黃紙或紅紙,上寫“順民”二字。
李自成騎在高大的烏龍駒上,神態莊嚴,時時在心中提醒自己是大順皇帝身份,非同往日。他左手輕提杏黃絲韁,右手下垂,坐直身子,眼睛炯炯前視,不肯隨便亂看。然而在這種冷靜的外表遮掩下,他的心中十分激動,不停地胡思亂想,竟忽然想起來童年時替本村艾家地主放羊和挨打的情形,也回憶起起義後許多艱難的往事,不由地在心中感歎說:
“果然有了今日!”
他想著他的全體將士們早已盼望著能有今天,連老馬夫王長順也是一樣。長順隨駕進北京城,實現了他多年的夢想,他此刻一定也高興……李自成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回頭向王長順看了一眼。
王長順多年盼望闖王能奪取江山,進入北京,今日果然如願了,而且他自己也有幸跟隨聖駕進城,心頭自然十分激動。但是他對聖駕經過的大街上關門閉戶,斷絕行人,冷冷清清的情景,又覺得十分失望。有一些居民聽見了劉宗敏的傳諭,知道大順軍不再殺人,開始敢將大門打開一半,出來接駕,但都是跪伏香案旁邊,不敢抬頭,不敢做聲,帽子上貼著用黃紙寫的“順民”二字。
王長順不由地想起幾件往事來。崇禎十四年新年剛過,李闖王的人馬攻破了洛陽,第二天他跟隨闖王進城。百姓們男女老幼在離城幾裏外的官路兩旁迎接,有的提著開水,有的提著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們對闖王一點不害怕,常常提著盛小米粥的黑瓦罐,擠到他的馬頭旁邊,拉著馬韁,要他喝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人們向他控訴福王的無道,官兵的殘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邊控訴一邊流淚,一邊叫道:“闖王啊,你是我們老百姓的救星!”闖王有時一邊同百姓招呼,一邊滾著眼淚。進到洛陽城內,不管經過哪條街道,老百姓都是夾道歡迎,燃放鞭炮。闖王在馬上不住地點頭微笑,還對父老們拱手還禮……
崇禎十五年臘月,闖王破襄陽的時候,有些老百姓抬著宰好的牛、羊,迎接到樊城以東的張家灣,甚至有人迎接到雙溝,向闖王控訴左良玉駐軍的種種罪惡。當劉宗敏率領前隊人馬進入樊城時,左良玉在襄陽尚未退走,僅僅是一河之隔,樊城百姓和地方紳士不怕左軍報複,夾道歡迎,燃放鞭炮不絕……
原來王長順總在猜想,大順皇帝進入北京的時候不知有多麽熱鬧,那盛況一定比洛陽熱鬧十倍,鞭炮的紙花會在大街堆積半尺。他沒有料到,闖王成了大順皇帝,進北京竟是如此這般地冷冷清清,不許老百姓攔著馬頭歡迎,隻能低著頭跪在街邊,而且多數人不敢出來。他知道這規矩叫做“警蹕”。於是他又想,連縣太爺出衙門,前邊還有人擎著“回避”和“肅靜”的一對虎頭牌,何況是皇帝在街上經過?這“警蹕”就是“靜街”,完全應該,隻是今天還沒有黃沙鋪地哩!
王長順在心中歎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闖王啦,不能讓老百姓隨便攬住馬頭說話!”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門口都擺著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語說:“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規矩!”
且說李自成正在西長安街往東走,忽然下旨駐馬。他向身旁一位護駕的將領手中要來一張雕弓,三支羽箭,輕聲說:
“拔掉箭鏃!”
侍衛親將趕快拔掉箭鏃,雙手將箭捧呈到他的麵前。他不慌不忙,舉止穩重,向背後連發三矢,說了幾句話。但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身份,不能像從前在曠野戰場上那樣大喊大叫,所以他說出來的話隻有近在身邊的文臣武將們才能聽清,但是他不用擔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經過訓練的宣詔官勒馬出了隊列,轉眼間在街心將李自成的口諭編成了四言韻語,用銅鍾般的洪亮聲音,鏗鏗鏘鏘地向後宣布:
萬歲有旨,
軍民欽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驚。
家家開門,
照舊營生。
三軍將士,
鹹歸軍營。
騷擾百姓,
定斬不容!
李自成的“聖駕”繼續前進,快要進入皇城了。王長順的心中無比興奮:“多少日子就盼望著有這一天!”不覺激動得熱淚湧滿雙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進承天門,從東邊來的從長安左門進去,從西邊來的從長安右門進去,斷沒有繞道進大明門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門進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員和禦營兵將扈從,從長安右門外大約半裏地方向南轉,進公生右門,順著皇城的紅牆西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陽門內向左轉,到了大明門的前麵。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是一個四方廣場,俗稱天街,又稱棋盤街,是有閑的市民們賞月的好地方。
大明門的守門兵將在明朝原是錦衣旗校,從今天早晨起換成了大順朝的禦營親軍。他們一齊跪在地上迎駕,不敢抬頭。往年李自成待他們親若兄弟的情景,一去不複返了。李自成走過下馬碑,在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前邊駐馬。而隨駕的兵將們都在下馬碑前下馬。他仰頭看城門樓飛簷重脊,鴟吻高聳,十分壯觀。城門三闕,中間有石刻匾額“大明門”;中間闕門兩邊掛的對聯是: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李自成低聲將對聯念了一遍,又念了後邊的一行落款:“臣解縉奉敕恭書”,不覺稱讚說:“好大的氣派!能夠想出這樣對聯,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隨即他又將對聯看了看,每個字有一尺二寸見方,工整有力,書法也使他十分讚賞。他向身邊的牛金星問道:
“啟東,解學士距今兩百多年,這對聯是他親筆寫的麽?”
牛金星被這一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但他畢竟是一個雜學知識豐富又熟悉明朝曆史掌故的人,隨即回答說:
“陛下穎悟過人,有此一問,實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學士大約於永樂十年左右下獄,死於獄中,妻子宗族充軍遼東。成祖於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看來解學士並未來過北京,必是他奉旨為南京宮城門書寫這一對聯。雖用的是古人詩句,但用得十分恰切,所以永樂皇帝大為稱讚。不久解學士獲罪,這對聯在他下獄後必然也毀了。後來成祖晏駕,仁宗繼位,知道解縉無罪,下詔將解縉妻子宗族自遼東放歸。仁宗在位不足一年。這一對聯必是在仁宗之後,到了明朝中葉,仿製解學士原來書寫的對聯,懸在此處。臣讀書甚少,隻能作此猜想,請陛下恕臣無知妄言。”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為君的應當時時以寬容為懷,切不可妄殺大臣,毀傷人才。”
宋獻策趕快說:“陛下將成為千古堯舜之君,實為天下臣民之幸!”
李自成又說:“這對聯不要更換,門上的匾要換成‘大順門’三個字。”
牛金星說:“是的,陛下,很快就換。”
宋獻策接著說:“這中間闕門,是皇帝禦道,平日緊閉。現在特為陛下將中間一門打開,請聖駕騎馬從中間闕門進去。”
李自成從中間門洞向北望望,並不馬上進去,又回頭仰望正陽門的背麵,隻覺得無處不巍峨壯觀,確實使他感到震驚,不禁在心中讚歎:
“果然是北京城!”隨即又在心中說道:“孤雖然定都長安,但北京也是大順的萬世家業。從今以後,這裏將有一位親信大將駐守,孤也將經常來此巡幸!”想到將由誰駐北京時,他想到了他的侄兒李過,並想在不久以後將十分忠心可靠的羅虎升為製將軍,封以勳爵,作為李過的副手。日後倘若命李過率大軍下江南,征四川,就命羅虎留守北京。……剛剛想到這裏,李自成就由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雙喜扈從,走進中間闕門。但他們四個人也要避開最中間用漢白玉鋪的禦道。四人之外,全部文臣武將和護衛親軍都從左右闕門進去。
李自成騎馬走進皇城以後,幾年來要取代明朝的夢想今日實現,一時誌得意滿,心花怒放。忽然想到在西安商議出兵北伐大計時,倘若聽從李岩的緩進之策,何以能有今日?反而貽誤戎機,給崇禎以喘息機會!此時此刻,在馬上他甚至想到他日後的勳業應該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統一的李氏皇朝,比他祖先所建的西夏國要強大得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如今他已經破了北京,不久將平定江南,混一宇內,李繼遷傳到李元昊,又傳到他身上,才真正使李氏發揚光大。
大明門內有東西相對的兩排廊房,屋脊相連,各有一百多間,稱做千步廊。兩排廊房的前邊是寬闊的石鋪道路,廊房的背後便是皇城的紅牆。中央各部衙門,都在這紅牆外邊。走在千步廊中間的禦道上,李自成望著天下聞名的承天門愈走愈近,他早已聽說的一對漢白玉華表,金水河橋上的白玉欄板,都在他的眼前不遠。承天門前邊是神聖禁地,如今已經屬於他李自成的皇家私產,馬上他就要騎馬走近承天門了。從前,他在十萬大軍中率將士衝鋒陷陣,盡管是馬蹄動地,殺聲震天,箭如飛蝗,血流成河,他卻以叱吒風雲的氣概臨之,習以為常,心不驚,氣不喘,鎮靜如常,但此刻的勝利竟使他十分激動,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幾下……
按照軍師的事前指示:中央文臣們的馬匹都由各自仆人牽出長安左右門,暫送歸各自的衙門;護衛聖駕的禦營親軍們的戰馬暫停在金水河南邊,等皇帝進宮以後,他們的戰馬才能從旁邊的闕門牽進承天門,送進社稷壇院中喂養。按照皇家製度,劉宗敏和牛、宋二人雖然在大順朝地位崇高,也不能騎馬走進承天門。他們都預定駐在東城,所以他們的馬匹隨後由他們的隨從牽到東華門外等候。此時承天門如同大明門一樣,已經由大順朝的禦營親軍守衛,這些親兵早已跪在地上接駕。李自成騎馬從中間的白玉橋上走過去,隻有李雙喜負有保護聖駕之責,可以跟在李自成的馬後步行過橋,但也得避開橋的中間,隻能靠近橋的雕龍欄板走。
李自成過了金水橋,仍然忍不住仰頭端詳承天門的敦實壯美,忽然想到,等舉行了登極大典之後,需要命文臣們為承天門擬一對聯,寫成二尺見方的黑漆楷書,襯著金色雲龍底,懸掛在中闕門兩旁……他剛剛想到這裏,宋獻策來到他的馬頭旁邊,躬身提醒:
“陛下,請箭射‘承天之門’,祓除明朝的不祥之氣。”
李雙喜趕快從背上取下勁弓,又從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雙手捧呈皇上。李自成使烏龍駒後退幾步,舉弓搭箭,隻聽弓弦一響,一箭射中“承天之門”牌上中間空處,即“天”字的下邊,“之”字的上邊。文武群臣和護駕親軍們立刻歡呼:
“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的箭射承天門,使他的勝利喜悅達到了**。這一舉動,是宋獻策在來北京的路上設計好的,得到牛金星的讚成。當宋獻策向他建議在進宮前要箭射承天門,祓除不祥,牛金星連說“此議甚好”,又說道:
“陛下可記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記不清了。武王怎樣?”
“周武王率諸侯之師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紂王已經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鹿台連發三矢,然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是祓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祓除不祥,然後進宮!”
如今,李自成已經射過了承天門,儼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騎馬向皇宮走去。
到了午門前邊,兩邊朝房,寂靜無人,所有的門都在關著。午門城樓的高大和壯觀,大大地超過承天門。往日午門前是非常神聖的地方,文武百官從來沒有人在五鳳樓前騎馬,也沒有紛亂的腳步聲。然而今天這個地方的情形卻大變了。
負責清宮和尋找崇禎下落的李過、李岩、吳汝義匆匆地走出午門,跪下接駕。李自成從他們的神情看出來他們沒有找到崇禎下落,不免心頭一沉:“難道是趁著混亂的時候逃出城了麽?”然而他在眾文臣武將和禦營親軍麵前竭力不露聲色,好像滿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樓,向牛金星問道:
“這午門城樓就是俗稱的五鳳樓麽?”
牛金星躬身回答:“是的,陛下,以後陛下每日五更上朝,先由太監在此五鳳樓上鳴鍾。”
李自成輕聲說:“好,我們進紫禁城吧。”
宋獻策趕快說:“且慢,還需要一個官員為陛下牽著禦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孤戎馬半生,跋山涉水,什麽樣的險路都走過。如今走進這紫禁城中,還需一個人為孤牽馬麽?”
宋獻策說:“臣何嚐不知,烏龍駒是皇上騎慣的駿馬,從未出過差池。往年在兩軍陣上,炮火連天,殺聲遍野,烏龍駒馱著陛下衝鋒陷陣,立下大功,名揚全軍。隻是臣所擔心的是,如今一進午門,處處是上下台階,處處是高大的宮殿,金碧輝煌,異常雄偉莊嚴,烏龍駒從來沒有見過。一旦馬驚,稍有閃失,便是不吉之兆。不如有官員為陛下牽馬,以防烏龍駒進宮去有意外之驚。”
李自成從一切必須吉利考慮,同意了軍師的建議,遲疑問道:
“命誰為孤牽馬?”
王長順突然從一群侍衛的親將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的馬頭前邊,跪到地上,激動得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啊呀,我該死,該死!……皇上!小臣王長順跟隨陛下十五六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有離開過陛下,也沒有離開過烏龍駒,身上掛過幾處彩,流過幾次血,沒有功勞有苦勞。請陛下對你的老馬夫恩賜一點麵子,叫小臣為皇上牽馬進宮!”
李自成微笑點頭:“好吧,長順,就由你牽馬進宮!”
進了午門,李自成不覺為出現的巍峨宮殿感到震驚。他用馬鞭向北一指,輕聲問道:
“這就是金鑾殿?”
引路的太監躬身回答:“回陛下,這是皇極門。過了皇極門才是皇極殿,俗稱金鑾殿。”
李自成“啊”了一聲。
他在心中說:“一座皇極門竟然有這麽壯觀!”他看了一眼王長順,恰好老馬夫的眼光正從皇極門轉了回來,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長順的眼睛裏充滿驚奇,也充滿熱淚,小聲哽咽說:“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聽見了王長順的低語,他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開了長順的眼睛,回頭向宋獻策問道:
“到武英殿去麽?”
“請陛下駕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從,經歸極門(又稱右順門)往西,過了內金水河上的漢白玉橋,在武英門前下馬。按軍師、丞相和禮政府大臣事前議定,他要坐在武英殿的皇帝寶座上,在樂聲中受群臣朝賀,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但因為崇禎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對於在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的事興趣索然,連劉宗敏和牛、宋等親信大臣也都認為這件事非常嚴重,當務之急是必須全力在北京城內找到崇禎,不管是死的活的。在李自成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臣從武英門進去以後,文武群臣肅靜地鵠立在武英門外的台階下,太監們等候在金水橋外,恭候傳宣。
大家正在恭敬等待,一位宣詔官來到武英門外,向大家高聲說道:
“提營首總將軍與天佑閣大學士口諭:奉聖旨,今日朝賀暫免,文官們各回衙門辦事,武將們各回駐地。明朝投降內臣,暫回各自家中,聽候錄用。明日黎明,但聽午門鍾聲,新朝的文臣們,前來武英殿上朝,不得遲誤!”
文武群臣立刻退過內金水河,都從歸極門出去。大家已經知道崇禎下落不明,這一消息給將近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心靈上的震動比武將們要大得多。他們害怕萬一崇禎帝逃出北京後到了吳三桂軍中,再由吳三桂保駕,逃到南京,明朝就不會亡,李自成可能落到黃巢的下場,而他們這些急於“攀龍附鳳”之臣,不僅會性命不保,遺臭青史,而且會抄家滅族。剛才都是得意洋洋地跟隨新君進宮,此刻卻心事重重地出宮,而他們誰也不敢將自己的心思吐露一字。
最後從武英門外離開的是王長順。他剛才雖然明白自己的官小位卑,不能隨群臣進武英殿向大順皇帝朝賀,但他想憑著守門的兵將都是來自延安府的同鄉,又是後生晚輩,不會驅趕他走,他要親眼看看從前的闖王如今真格做了皇上,是怎樣在鼓樂聲中登上寶座,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可是如今就因為活該亡國的崇禎沒有下落,今天取消朝賀,使他感到惘然。王長順又遠遠地向武英殿望一陣,但見台階很高,殿宇深邃,並無一人,他明白一定是皇上同幾位大臣進入暖閣中密商如何搜尋崇禎的事。他對於崇禎的逃出北京並不關心,認為懸出重賞,必會捉到。使他在離開武英門時心中難過的是,從今往後,宮禁森嚴,他想到武英殿見闖王,看來是不容易了。
過了內金水橋時,他向西華門內掃了一眼,想再看一眼烏龍駒,但是沒有看見。他往前走了幾步,向守衛歸極門的三位禦營親軍詢問烏龍駒在何處喂養。一位米脂口音的軍官笑著說:
“王大伯,皇上的烏龍駒已經有掌牧官牽到禦馬監的馬棚中了,跟崇禎的幾匹禦馬在一起喂養,它不會受虧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王長順忽然想到自己確實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空虛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