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連日來崇禎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臉色灰暗,而且頭昏目眩,身體難以支撐。但是亡國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對國運撒手不管,也不能到養德齋的禦榻上痛睡一陣。他本來打算在乾清門親手揮劍斬杜勳,臨時來了精神,帶著一腔怒火,頓然間忘記疲憊,大踏步走出乾清宮,從丹墀上下了台階,走到乾清門,穩穩地在龍椅上坐定。乾清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重新看見了往日的年輕皇上。但是杜勳走後,崇禎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連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在龍椅上頹然坐下,恨恨地長歎一聲,喃喃自語:
“連豢養的家奴也竟然膽敢如此……”
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在乾清門將杜勳處死,以為背主投敵者戒。生了一陣悶氣,他感到身體不能支撐,便回到養德齋,由宮女們服侍他躺到禦榻上,勉強閉著眼睛休息。當養德齋中隻剩下魏清慧一個宮女時,他睜開眼睛,輕輕吩咐:
“要是今日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夠來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將朕喚醒。”
魏清慧雖然明白吳三桂斷不會來,但是她忍著哽咽答應了“遵旨”二字。崇禎又囑咐說:
“朕命王承恩傳諭諸皇親勳臣們在朝陽門會商應變之策,如今該會商畢了。王承恩如回宮來,立刻奏朕知道。還有,朕命吳祥帶人去城上捉拿杜勳,一旦吳祥回來,你也立刻啟奏!”
“皇爺,既然剛才不殺杜勳,已經放他出城,為甚又要將他捉拿回來?皇上萬乘之尊,何必為杜勳這樣的無恥小人生氣?”
崇禎恨恨地說:“哼,朕一日乾綱不墜,國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魏清慧不敢再說話,低下頭去,輕手輕腳地退到外間,坐在椅子上守候著皇上動靜,也不許有人在近處說話驚駕。過了片刻,聽見禦榻上沒有聲音,料想皇上實在困倦,已經入睡,她在肚裏歎息一聲,揩去了眼角的淚水。
崇禎一入睡就被噩夢纏繞,後來他夢見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傷心痛哭。太祖爺“顯聖”了。宮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兩種畫像:一種是臉孔胖胖的,神態和平而有福澤;另一種是一個醜像,臉孔較長,下巴突出,是個豬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樣。崇禎自幼聽說那一軸類似豬臉的畫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畫的。現在向他“顯聖”的就是這位長著一副豬臉的、神態威嚴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渾身打顫,伏地叩頭,哭著說:
“孫兒不肖,無福無德,不足以承繼江山。流賊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國亡族滅。孫兒無麵目見太祖皇爺在天之靈,已決定身殉社稷,以謝祖宗,以謝天下。”
洪武爺高坐在皇帝寶座上,長歎一聲,呼喚著他的名字說道:“由檢,你以身殉國有什麽用?你應該逃出去,逃出去恢複你的祖宗江山。你還年輕,不應該白白地死在宮中!”
崇禎哭著問道:“請太祖皇爺明示,不肖孫兒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爺沉吟說:“你總得想辦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盡殉國。”
“如何逃得出去?”
崇禎伏地片刻,高皇帝沒有回答。他大膽地抬起頭來,但見高高的寶座上煙霧氤氳,“顯聖”的容貌漸漸模糊,最後隻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動的一團煙霧,從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歎息。
崇禎忍不住放聲痛哭。
魏清慧站在禦榻旁邊,連聲呼喚:“皇爺!皇爺!……”
崇禎醒來,但還沒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還是被人喚醒。他茫然睜開眼睛,看見魏宮人站在榻邊,不覺脫口而出:
“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
魏宮人又叫道:“皇爺,大事不好,你趕快醒醒!”
崇禎猛然睜大眼睛,驚慌地問:“什麽事?什麽大事?……快奏!”
魏宮人聲音打顫地說:“吳祥從平則門回來,他看見逆賊已經破了外城。外城城門大開,有幾千步兵和騎兵從彰義門和西便門整隊進城!”
崇禎登時麵如土色,渾身顫栗,從榻上虎地坐起,但是兩腳從榻上落到朱漆腳踏板上,卻穿不上靴子。魏宮人趕快跪下去,服侍他將繡著雲龍的黃緞靴子穿好。崇禎問道:
“吳祥在哪裏?在哪裏?”
魏宮人渾身打顫說道:“因為宮中規矩,任何人不準進入養德齋中奏事,所以吳祥此刻在乾清宮中恭候聖駕。”
崇禎又驚慌地問:“你聽他說賊兵已經進了外城?”
魏宮人強作鎮靜地回答說:“內城的防守很堅固,請皇爺不必害怕……”
“快照實向朕稟奏,吳祥到底怎麽說?快!”
“吳祥剛才慌慌張張回到宮中,要奴婢叫醒皇爺。因奴婢說皇爺十分困乏,剛剛矇矓不久,他才告訴奴婢逆賊已經從彰義門和西便門進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須馬上稟奏皇上。”
崇禎全聽明白了,渾身更加打顫,腿也發軟。他要立刻到乾清宮去親自詢問吳祥。當他下腳踏板時,兩腳無力,踉蹌幾步,趁勢跌坐在龍椅上。他不願在乾清宮太監們的眼中顯得驚慌失措,向魏宮人吩咐:
“傳吳祥來這兒奏事!”
魏宮人感到詫異,怕自己沒有聽清,小聲問道:“叫吳祥來養德齋中奏事?”
崇禎從迷亂中忽然醒悟,改口說:“叫他在乾清宮等候,朕馬上去聽他麵奏!”
這時,兩個十幾歲的宮女進來。一個宮女用金盆端來了洗臉的溫水,跪在皇上麵前,水中放著一條鬆江府進貢的用白棉線織的麵巾,在麵巾的一端用黃線和紅線繡成了小小的二龍戲珠圖;另一宮女也跪在地上,捧著一個銀盤,上邊放著一條幹的白棉麵巾,以備皇上洗麵後用幹巾擦手。但是崇禎不再按照平日的習慣在午覺醒來後用溫水淨麵,卻用粗話罵道:“滾開!”隨即繞過跪在麵前的兩個宮女,匆忙地走出養德齋,向乾清宮正殿的前邊走去。魏宮人看見他一步高,一步低,趕快去挾住左邊胳臂,小聲說道:
“皇爺,您要冷靜,內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數日,等到吳三桂的勤王兵馬來到。”
崇禎沒有聽清楚魏清慧的話,實際上他現在對於任何空洞的安慰話都沒有興趣聽,而心中最關心的問題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應該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對宮眷們如何處置。已經走近乾清宮前邊時,他不願使太監們看見他的害怕和軟弱,用力將左臂一晃,擺脫了魏宮人挽扶著他的手,踏著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聽吳祥稟奏。原來當吳祥奉旨到平則門上捉拿杜勳時,杜勳已經縋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擁中,騎著馬,快走到釣魚台了。他正在城樓中同王德化談話,忽然有守城的太監奔入,稟告王德化,大批賊兵進彰義門了,隨後也從西便門進入外城了……
崇禎截住問道:“城門是怎麽開的?”
“聽說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自己打開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記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載之恩,擁擁擠擠站在城門裏迎接賊兵,有人還放了鞭炮。”
崇禎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吳祥升為乾清宮掌事太監已有數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年年盼望著國運好轉,不料竟然落到亡國地步,所以崇禎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魏清慧和幾個宮女,還有幾個太監,都站在東暖閣的窗外,聽見皇上和吳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難臨頭,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雖不敢哭出聲來,卻鼻孔發酸,熱淚奔流。
吳祥哭了片刻,抬頭勸道:“事已如此,請皇爺速想別法!”
崇禎哭著問:“王德化和曹化淳現在何處?”
吳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變心,而守彰義門的內臣頭兒正是曹化淳的門下,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隻好回答說:
“他們都在城上,督率眾內臣和軍民固守內城,不敢鬆懈。可是守城軍民已無固誌,內城破在眼前,請皇爺快想辦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禎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來太祖皇爺在他“顯聖”時囑咐的一句話:“你得想辦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辦法,向自己問道:
“難道等待著城破被殺,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決定召集文武百官進宮來商議幫助他逃出北京之計,於是他對吳祥說道:
“你去傳旨,午門上緊急鳴鍾!”
崇禎曾經略習武藝,在煤山與壽皇殿之間的空院中兩次親自主持過內操,所以他在死亡臨頭時卻不甘死在宮中。此時他的心情迷亂,已經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竟然異想天開,要率一部分習過武藝的年輕內臣,再挑選幾百名皇親的年輕家丁,在今夜三更時候,突然開齊化門衝出,且戰且逃,向山海關方向奔去,然後奔往南京。北京的內城尚未失去,他決定留下太子坐鎮。文武百官除少數年輕有為的可以護駕,隨他逃往吳三桂軍中之外,其餘的都留下輔佐太子。皇後和妃嬪們能夠帶走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隻好留在宮中,遵旨自盡。這決定使他感到傷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這條路,又有什麽辦法?想到這裏,他又一次忍不住放聲痛哭。
從午門的城頭上傳來了緊急鍾聲。他認為,文武百官聽見鍾聲會陸續趕來宮中,他將向驚慌失措的群臣宣布“親征”的決定,還要宣布一通“親征”手詔。於是他停止痛哭,坐在禦案前邊,在不斷傳來的鍾聲中草擬詔書。他一邊擬稿,一邊嗚咽,不住流淚,將詔書稿子擬了撕毀,撕毀重擬,盡管他平素在文筆上較有修養,但今天的詔書在措詞上十分困難。事實是他的亡國已在眼前,倉皇出逃,生死難料,但是他要將措詞寫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損於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這詔書傳到後世也不能成為他的聲名之玷,所以他幾次易稿,總難滿意。到鍾聲停止很久,崇禎才將詔書的稿子擬好。
崇禎剛剛拋下朱筆,王承恩進來了。他現在是皇帝身邊唯一的心腹內臣。崇禎早就盼望他趕快進宮,現在聽見簾子響動,回頭看見是他進來,立即問道:
“王承恩,賊兵已經進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說:“啟奏皇上,奴婢聽說流賊已進外城,就趕快離開齊化門,先到正陽門,又到宣武門,觀看外城情況……”
“快快照實稟奏,逆賊進外城後什麽情況?”
“奴婢看見,流賊步騎兵整隊入城,分住各處,另有小隊騎兵在正陽門外的大街小巷,傳下渠賊劉宗敏的嚴令,不許兵將騷擾百姓,命百姓各安生業。奴婢還看見外城中滿是賊兵,大概外城七門全開了。皇爺,既然外城已失,人無固誌,這內城萬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陽門會議如何?”
“啟稟皇爺,奴婢差內臣分頭傳皇上口諭,召集皇親勳臣齊集朝陽門城樓議事。大家害怕為守城捐助餉銀,都不肯奉旨前來,來到朝陽門樓的隻有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人來不齊,會議不成,他們兩位皇親哭著回府。”
崇禎恨恨地說:“皇親勳臣們平日受國深恩,與國家同命相連,休戚與共,今日竟然如此,實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親勳臣,要趕快另拿主意,不可遲誤!”
“剛才午門上已經鳴鍾,朕等著文武百官進宮,君臣們共同商議。”
“午門上雖然鳴鍾,然而事已至此,群臣們不會來的。”
“朕要親征,你看看朕剛才擬好的這通詔書!”
王承恩聽見皇上說出了“親征”二字,心中吃了一驚,趕快從皇上手中接過來詔書稿子,看了一遍,但見皇上在兩張黃色箋紙上用朱筆寫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業,下臨億兆於萬方,十有七載於茲。政不加修,禍亂日至。抑聖人在下位歟?至幹天怒,積怨民心,赤子淪為盜賊,良田化為榛莽;陵寢震驚,親王屠戮。國家之禍,莫大於此。今且圍困京師,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間不容發。不有撻伐,何申國威!朕將親率六師出討,留東宮監國,國家重務,悉以付之。告爾臣民,有能奮發忠勇,或助糧草器械,騾馬舟車,悉詣軍前聽用,以殲醜類。分茅胙土之賞,決不食言!
當王承恩閱讀詔書時候,崇禎焦急地從龍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片刻後向王承恩問道:
“你看完了?‘親征’之計可行麽?”
王承恩顫聲說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應離京‘親征’,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
“是的,請恕奴婢死罪,已經晚了!……”
崇禎麵如土色,又一次渾身顫栗,瞪目望著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問道:“難道你要朕坐守宮中,徒死於逆賊之手?”
王承恩接著說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敵人尚在居庸關外,陛下決意行此出京‘親征’之計,定可成功。眼下逆賊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圍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隻有飛鳥可以出城。陛下縱然是千古英主,無兵無將,如何能夠出城‘親征’?事到如今,奴婢隻好直言,請恕奴婢死罪!”
聽了王承恩的話,崇禎的頭腦開始清醒,同時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渾身驀然癱軟,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這剛剛恢複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著王承恩的話很有道理,同時重新想起今日午後太祖高皇帝在他的夢中“顯聖”的事。太祖皇爺雖然囑咐他應該逃出北京,可是當他向太祖爺詢問如何逃出,連問兩次,太祖爺頗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著詢問時,太祖爺的影像在他的麵前消失了,連同那高高的寶座也化成了一團煙霧,但聽見從他的頭上前方,從一團繚繞飄忽的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深沉的歎息……
王承恩悲傷地說道:“皇爺,以奴婢估計,內城是守不住了。”
崇禎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命王承恩將剛才放回到禦案上的詔書稿子遞給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靜的聲調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決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無人從死耳!”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願意在地下服侍皇爺!”
崇禎定睛注視王承恩的飽含熱淚的眼睛,點點頭,禁不住傷心嗚咽。
崇禎斷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賊兵”必破內城。他為要應付亡國巨變,所以晚膳雖然用得匆忙,卻盡量吃飽,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內臣們各自飽餐一頓。他已明白隻有自盡一條路走,決定了當敵兵進入內城時“以身殉國”。但是在用過晚膳以後,他坐在乾清宮的暖閣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現心頭。他口諭王承恩,火速點齊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太監來承天門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驚,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賊”活捉,受盡侮辱而死,絕無生路,不如在宮中自盡。他立刻在崇禎腳前跪下,哽咽說道:
“皇爺,如今飛走路絕,斷不能走出城門。與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宮中!”
崇禎此時已經精神崩潰,不能夠冷靜地思考問題。聽了王承恩的諫阻,他覺得也有道理,三百名習過武藝的內臣護駕出城,實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拚死逃走的心思並未消失,對王承恩說道:
“你速去點齊三百名內臣,一律騎馬,刀劍弓箭齊備,到承天門等候,不可誤事。去吧!”
他轉身走到禦案旁邊,來不及在龍椅上坐下,彎身提起朱筆,字體潦草地在一張黃紙上寫出來一道手詔:
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帶家丁前來護駕。此諭!
寫畢,命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立即差一名長隨,火速騎馬將手詔送往新樂侯府,隨即他頹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朕誌決矣!”
恰在這時,魏清慧前來給皇帝送茶。像送茶這樣的事,本來不必她親自前來,但是為要時刻知道皇上的動靜,她決定親自送茶。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她沒有離開過乾清宮的外間和窗外附近。剛才聽見皇上命王承恩速點齊三百內臣護駕,準備逃出北京。雖然王承恩跪下諫阻,但皇上並未回心轉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亂,故有此糊塗決定,一出城門必被流賊活捉,或者頃刻被殺。皇上秉性脾氣她最清楚,一旦堅執己見,就會一頭碰到南牆上,無人能勸他回頭。她趕快奔往乾清宮的後角門,打算去坤寧宮啟奏皇後,請皇後來勸阻皇爺。但是在後角門停了一下,忽覺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啟奏皇後,必會使皇後和宮眷們認為國家已亡,後宮局麵大亂,合宮痛哭,紛紛自盡。於是她稍微冷靜下來,決定托故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麵前一趟,見機行事。
當魏清慧端著茶盤進入暖閣時,聽了崇禎那一句“朕誌決矣!”的自言自語,猛一震驚,茶盤一晃,蓋碗中的熱茶幾乎濺出。她小心地將茶碗放在禦案上,躬身說道:
“皇爺,請吃茶!”
她原希望崇禎會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一句什麽話,她好猜測出皇上此刻的一點心思。但是皇上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進來。她偷看皇上一眼,見皇上雙眉深鎖,眼睛呆呆地望著燭光,分明心中很亂。她不敢在皇上的身邊停留,躡手躡腳地退出暖閣,退出正殿,在東暖閣的窗外邊站立,繼續偷聽窗內動靜。這時她已經知道有一個長隨太監騎馬去傳旨召新樂侯劉文炳和駙馬都尉鞏永固即刻進宮。她明白,他們都是皇上的至親,最受皇上寵信,隻是限於祖宗家法,為杜絕前代外戚幹政之弊,沒有讓他們在朝中擔任官職,但是他們的地位,他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與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這兩位皇親進宮來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說:
“蒼天!千萬叫他們勸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禎此時還在考慮著如何打開城門,衝殺出去,或許可以成功。隻要能逃出去,就不會亡國。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戰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須另外想辦法使太子能夠不死,交親信內臣保護,暫時藏在民間,以後逃出北京,輾轉逃往南京,恢複大明江山。可是命誰來保護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經變心,在心慌意亂中,認為隻有他們可以托此大事:一則他們深受皇恩,應該在此時感恩圖報,二則他們在京城多年來倚仗皇家勢力,樹植黨羽,盤根錯節,要隱藏太子並不困難,尤其是曹化淳任東廠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麽樣的人都有,隻要他的良心未泯,保護太子出京必有辦法可想。想了一陣之後,他吩咐:
“你速差內臣,去城上傳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進宮!”
下了這道口諭以後,他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劉文炳和妹夫鞏永固帶著家丁前來。如今他對於死已經不再害怕,所以反覺得心中平靜,隻是他並不甘心自盡身亡。他在暗想著如何率領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年輕內臣和劉、鞏兩皇親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衝出城門,或者殺開一條血路逃走,或者死於亂軍之中。縱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決非一般懦弱的亡國之君。當他這樣想著時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奮,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對於以身殉國的事,隻有無限痛心,不再有恐懼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說:
“是諸臣誤朕,致有今日,朕豈是亡國之君!”
他停住腳步,仰觀天色。天上仍有薄雲,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著這正是利於突圍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為堅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許久,猜想他等待的兩位可以率家丁護駕的皇親應該到了,於是他停止腳步,打算回寢宮準備一下,忽然看見王承恩從西側走上丹墀,他馬上問道:
“三百名練過武藝的內臣到了麽?”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爺,三百名內臣已經點齊,都遵旨在承天門外列隊恭候。”
崇禎沒說話,轉身向乾清宮的東暖閣走去。當他跨進乾清宮正殿的門檻時,回頭來對吳祥說道:
“命人去將朕的禦馬牽來一匹!”
吳祥問:“皇爺,今夜騎哪匹禦馬?”
崇禎略一思忖,為求吉利,回答說:“今夜騎吉良乘!”
他到暖閣中等候片刻,忽然吳祥親自進來稟報: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奉詔進宮,在乾清門恭候召見。崇禎輕聲說:
“叫他們進來吧!”
在這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的時刻,崇禎原來希望午門上響過鍾聲之後,住得較近的文武臣工會趕快來到宮中,沒料到現在竟然連一個人也沒有來。他平時就在心中痛恨“諸臣誤國”,此刻看見自己兢兢業業經營天下十七載,並無失德,到頭來竟然如此孤獨無助。一聽吳祥稟報劉文炳和鞏永固來到,他立刻叫他們進來,同時在心中說道:
“朕如今隻有這兩個可靠的人了,他們必會率家丁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宮外邊的宮女和太監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他們都知道,皇上會不會冒死出城,就看這兩位皇親了。
吳祥親自在丹墀上高呼:“劉文炳、鞏永固速速進殿!”
劉文炳和鞏永固是最受皇上寵愛的至親,平日別的皇親極少被皇上召見,倘若有機會見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膽,深怕因事獲譴。在朝中獨有他們兩位,見到皇上的機會較多,在皇帝麵前並不害怕。過去舉行內操時,崇禎因為他二人年紀輕,習過騎射,往往命他們身帶弓矢,戎裝騎馬,從東華門外向北,沿護城河外邊進北上東門向北轉,再進山左裏門,到了煤山東北的觀德殿前,然後下馬,陪皇帝觀看太監們練習騎射。有時崇禎的興致來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們二人射箭。他們認為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後總要叩頭謝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時。當聽見太監傳呼他們進殿以後,他們一邊往裏走,一邊兩腿打顫,臉色灰白。進入暖閣,在皇上麵前叩了頭,等候上諭。崇禎神色淒然,命他們平身,賜坐,然後說道:
“朕平日在諸皇親中對你們二人最為器重,因限於祖宗製度,不許皇親實授官職,以杜前代外戚幹政之弊。今日國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舊製,召你們進宮來,委以重任。”
兩位年輕皇親因為從皇帝手諭中已經明白召他們進宮來所為何事,所以聽了這話後就站起來說:
“請陛下明諭。”
崇禎接著說道:“逆賊進入外城的人數,想來還不會很多。朕打算出城‘親征’,與賊決一死戰,如荷祖宗之靈,逢凶化吉,殺出重圍,國家事尚有可為。二卿速將家丁糾合起來,今夜隨朕出城巷戰如何?”
新樂侯劉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說道:“皇上!我朝祖宗製度極嚴,皇親國戚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蓄養家丁。臣與駙馬都尉兩家,連男女老弱在內,合起來不過二三百個家奴,粗通武藝的更是寥寥無幾……”
崇禎的心頭一涼,兩手輕輕顫抖,注視著新樂侯,等他將話說完。新樂侯繼續說道:
“臣與駙馬都尉兩家,縱然挑選出四五十名年輕體壯奴仆,並未練過武藝,加上數百內臣,如何能夠保護皇上出城?縱然這數百人全是武藝高強的精兵,也因人數太少,不能保護皇上在悍賊千軍萬馬中殺開一條血路,破圍出走。這些內臣和奴仆,從未經過陣仗,見過敵人。臣恐怕一出城門,他們必將驚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殺或投降。”
崇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攥緊又鬆開,聽新樂侯接著說道:
“臣願為陛下盡忠效命,不懼肝腦塗地,但恐陛下‘親征’失利,臣死後將成為千古罪人。”
崇禎已經清醒,不覺長歎一聲。他後悔自己一味想著破圍出走,把天大的困難都不去想,甚至連“皇親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豢養家丁”這兩條“祖製”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一大陣想入非非,實際就是張皇失措。他向駙馬都尉悲聲問道:
“鞏永固,你有何意見?”
鞏永固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倘若皇上在半個月前離京,還不算遲。如今外城已破,內城陷於重圍,四郊敵騎充斥,斷難走出城門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禎隻是落淚,隻是悔恨,沒有做聲。
劉文炳接著說道:“十天以前,逆賊尚在居庸關外很遠。天津巡撫馮元颺特遣其子愷章來京呈遞密奏,勸皇上駕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愷章是戶部尚書馮元飆的親侄兒,就住在他的家中,可是馮元飆不敢代遞,內閣諸輔臣不敢代遞,連四朝老臣、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也不敢代遞。愷章於本月初三日來到北京,直到逆賊破了居庸關後才哭著離京,馳回天津。當時……”
崇禎說:“此事,直到昨天,李邦華才對朕提到。南幸良機一失,無可挽回!”
“當時如皇上采納天津巡撫之請,偕三宮與重臣離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崇禎痛心地說:“朕臨朝十七載,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國幹君臣壅塞!”
劉文炳平時留心國事,喜與士人往來,對朝廷弊端本有許多意見,隻是身為皇上至親,謹遵祖製,不敢說一句幹預朝政的話。如今亡國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萬分悲痛中他大膽說道:
“陛下,國家將亡,臣全家也將為皇上盡節。此是最後一次君臣相對,請容臣說出幾句直言。隻是這話,如今說出來已經晚了。”
“你不妨直說。”
劉文炳含淚說道:“我朝自洪武以來,君位之尊,遠邁漢、唐與兩宋。此為三綱中‘君為臣綱’不易之理,亦為百代必至之勢。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間壅塞必生。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顏直諫,麵折廷爭,遂有貞觀之治。這種君臣毫無壅塞之情,近世少有。陛下雖有圖治之心,然無納諫之量,往往對臣下太嚴,十七年來大臣中因言論忤旨,遭受廷杖、貶斥、賜死之禍者屢屢。臣工上朝,一見皇上動問,顫栗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處於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坼之禍!陛下啊……”
崇禎從來沒聽到皇親中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很不順耳,但此時即將亡國,身死,族滅,他沒有動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幾聲之後將話說完。
劉文炳以袍袖拭淚,接著說:“李邦華與李明睿都是江西同鄉,他們原來都主張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謀恢複。當李自成尚在山西時,南遷實為明智之策。然因皇上諱言南遷,李邦華遂改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鎮北京。此是亡國下策。李明睿在朝中資望甚淺,獨主張皇上南遷,所以重臣們不敢響應。皇上一經言官反對,便不許再有南遷之議,遂使一盤活棋變成了死棋,遺恨千秋。李自成才過大同,離居庸關尚遠,天津巡撫具密疏請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並說他將身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駕。當時如采納津撫馮元颺之議,國家必不會亡,皇上必不會身殉社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禍,從來沒人敢說,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經恨晚,無救於大局。古人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請皇上恕臣哀鳴之罪!”
崇禎在此時已經完全頭腦清醒,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說道:“自古天子蒙塵,離開京城,艱難複國,並不少見,唐代即有兩次。今日朕雖欲蒙塵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說著,他忍不住放聲痛哭。
兩位年輕皇親也伏地痛哭,聲聞殿外。
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和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因為國亡在即,不再遵守不許竊聽之製,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竊聽,暗暗流淚。
從西城和北城上陸續地傳來炮聲,但是炮聲無力,沒有驚起來宮中的宿鴉。這炮是守城的人們為著欺騙宮中,從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們認真對敵。
哭過一陣,崇禎歎息一聲,向他們問道:“倘若不是諸臣空談誤國,朕在半月前攜宮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離京麽?”
劉文炳說:“倘若皇上在半月前離京,臣敢言萬無一失。”
鞏永固也說道:“縱然皇上在五天前離京,賊兵尚在居庸關外,也會平安無事。”
崇禎問:“五天前還來得及?”
劉文炳說:“天津衛距京師隻有二百餘裏,隻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崇禎又一次思想糊塗了,用責備的口氣問道:“當時朝廷上對南遷事議論不決,你們何以不言?”
劉文炳冷靜地回答說:“臣已說過,祖宗家法甚嚴,不許外戚幹預朝政。臣等恪遵祖製,故不敢冒昧進言,那時臣等倘若違背祖製,建議南遷,皇上定然也不許臣等說話!”
崇禎悔恨地說:“祖製!家法!沒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國之禍!”
崇禎忍不住又嗚咽起來。兩位皇親伏在地上流淚。過了片刻,崇禎忽然說道:
“朕誌決矣!”
劉文炳問:“陛下如何決定?”
“朕決定在宮中自盡,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劉文炳哽咽說:“皇上殉社稷,臣將闔家殉皇上,決不苟且偷生。”
崇禎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動,問:“瀛國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劉文炳忍不住痛哭起來,然後邊哭邊說:“瀛國夫人今年整壽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坼之變,許多話都不敢對她明說。自從孝純皇太後進宮以後,瀛國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見麵,常常哭泣。後來知道陛下誕生,瀛國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驚聞孝純皇太後突然歸天,瀛國夫人悲痛萬分,又擔心大禍臨頭,日夜憂愁,不斷痛哭,大病多日。如此過了十年,陛下封為信王……”劉文炳忽然後悔,想到此是何時,為什麽要說此閑話?於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崇禎哽咽說:“你說下去,說下去。瀛國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國慘變,可以不必為國自盡。”
劉文炳接著說:“臣已與家人決定,今夜將瀛國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餘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賊兵進城之時,登樓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將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禎含淚點頭,隨即看著鞏永固問道:“卿將如何厝置公主靈柩?”
鞏永固說:“公主靈柩尚停在大廳正間,未曾殯葬。臣已命奴仆輩在大廳前後堆積了柴草。一旦流賊入城,臣立即率全家人進入大廳,命仆人點著柴草,死在公主靈柩周圍。”
崇禎淒然問道:“公主有五個兒女,年紀尚幼,如何能夠使他們逃生?”
鞏永固淌著淚說:“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決不能令他們死於賊手。賊兵一旦進城,臣即將五個幼小子女綁在公主的靈柩旁邊,然後命家奴點火,與臣同死於公主之旁。”
崇禎又一陣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麵,嗚咽出聲。
劉文炳說道:“事已至此,請皇上不必悲傷,還請速作焚毀宮殿準備,到時候皇上偕宮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後世知皇上為英烈之主。”
崇禎對於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宮眷們如何盡節,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現在不願說出。他讚成兩位有聲望的皇親全家自焚盡節,點點頭說:
“好!不愧是皇家至親!朕不負社稷,不負二祖列宗,卿等不負國恩,我君臣們將相見於地下……”
天上烏雲更濃,月色更暗,不見星光。冷風吹過房簷,鐵馬丁冬。偶爾從城頭上傳來空炮聲,表明內臣和兵民們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沒人睡覺,都在等待著敵人破城,等待著皇上可能下旨在宮中放火,等待著死亡。曾經下了一陣零星微雨,此時又止住了。整個紫禁城籠罩著愁雲慘霧。
劉文炳抬起頭來說:“皇上!事已至此,請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禎猜想到他要說什麽,說道:“朕殉國之誌已決,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話,趕快直說!”
“陛下!……萬一,萬一內城失守,皇上應當焚毀宗廟,焚毀三大殿,焚毀乾清宮。臣等望見宮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國,即跟著舉家自焚,以報皇上厚恩。”
崇禎點點頭說:“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決不會落入逆賊之手。已經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宮吧!”
兩位皇親叩頭離開以後,崇禎在乾清宮的暖閣中又坐了一陣,默默地想著心事。如今最後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頭已經破滅了,剩下的心事隻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盡殉國。二是宮眷們如何發落,不能使他們落入“逆賊”之手,有辱國體。關於第一件事,雖然二皇親建議他在宮中舉火自焚,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既死得壯烈,也不使“賊人”戮辱他的屍首,然而他還有別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為做皇帝養成的習慣,此刻他不願對任何人吐露真情。關於第二件事,三天來他不斷在心中考慮,已經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後時刻他不肯宣布他的決定。
忠心的吳祥,因在窗外聽到二位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皇上並沒有說不同意。他想焚燒乾清宮和三大殿必須事先準備好許多幹柴,到臨時就來不及了。他走進暖閣,跪在崇禎麵前,本來想問一問是否命內臣們立刻就準備柴火,但是不敢直問,膽怯地問道:
“皇爺,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禎問道:“王承恩現在何處?”
“他在乾清門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來了麽?”
“奴婢差內臣飛馬去城上傳旨,叫他們速速進宮。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到他們,請皇爺恕奴婢死罪,看來他們都躲起來了。”
崇禎恨恨將腳一頓,罵道:“該死!”又說:“牽禦馬伺候!告訴王承恩準備出宮!”
吳祥駭了一跳:“如今出宮去要往何處?”但是不敢多問,立刻叩頭退出,照皇上的吩咐傳旨。他知道皇上已經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條心,決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準備好許多幹柴,一旦要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就來不及了!
崇禎走出乾清宮,對一個內臣吩咐:“將朕的三眼銃裝好彈藥!”然後由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繞過乾清宮的東山牆,向養德齋走去。
乾清宮的宮女們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內城,皇上不是自盡,便是被殺。想著她們自己一定將被**或者殺戮,大禍就在眼前,分成幾團,相對流淚和哭泣。隻有魏清慧沒有同她們在一起哭泣。她剛才跟著乾清宮兩三個頭麵太監悄悄地站立在貼近東暖閣的窗外竊聽。當二位皇親從乾清宮退出時,她暫時躲進一處黑影裏;後來吳祥進到暖閣中向皇上請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國前的動靜,她較所有的宮女都清楚。當崇禎從暖閣中出來時,她趕快腳步輕輕地走回乾清宮的後邊,先告訴別的宮女:“姐妹們,皇上要回養德齋,都不要再哭了。”然後她回到養德齋的門口,恭候聖駕。
崇禎的心緒慌亂,麵色慘白,既想著自己的死,也想著許多宮眷、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問題。他由魏清慧迎接,回到養德齋,頹然坐到龍椅上,略微喘氣,向這個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覺歎了一口氣。魏清慧趕快跪到他的麵前,用顫栗的低聲說道:
“國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過,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宮的眾都人受皇爺深恩,決不等待受辱。皇爺一旦在乾清宮中舉火,奴婢等都願赴火而死,以報皇恩!”
“為朕換一雙舊的靴子!”
魏清慧趕快找來了一雙穿舊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換上。崇禎突然站起身來,又吩咐說:
“將朕的寶劍取來!”
魏清慧趕快取下掛在牆上的禦用寶劍,用長袖拂去了劍鞘上的輕塵。她自己從來沒有玩弄過刀劍,也不曾留意刀劍應掛在什麽地方,在心慌意亂中她站到皇上的右邊,將寶劍往絲絛上係,忽聽皇上怒斥道:“左邊!”她恍然明白,趕快轉到皇帝的左側,將寶劍牢牢地係在絲絛上。崇禎看了魏宮人一眼,看見她哭得紅腫了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想著連宮眷們也跟著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傷地小聲說道:“朕還要回來的!”隨即大踏步往乾清宮的前邊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經問過吳祥,知道皇上聽從了兩皇親之勸,打消了出城之念。他原來決定伏地苦諫,這時也不提了。
吳祥猜到皇上隻是想在亡國前看一看北京情況,為防備城中突然起變故,所以要多帶內臣,以便平安回到宮中,舉火自焚。他也挑選了乾清宮中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大約三十餘人,各帶刀劍,肅立在丹墀下邊。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恩的身旁,崇禎向王承恩問道:
“人都準備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爺,都遵旨在承天門外等候,連同奴婢手下的內臣,共約三百五十餘人。又從禦馬監牽來了戰馬。”
吳祥接著說道:“啟奏陛下,乾清宮中前年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也有三十餘人,都在丹墀下邊等候護駕!”
“乾清宮的內臣們留下,不要離宮。”
吳祥說:“皇上出宮,奴婢們理應扈從。”
崇禎點頭示意吳祥趨前一步,小聲說道:“朕還要回宮來的。乾清宮的內臣們一出去,宮女們不知情況,必然大亂;乾清宮一亂,各宮院都會跟著大亂。你留下,率領內臣們嚴守本宮,等朕回來。”
吳祥跪著說:“請恕奴婢死罪!要為乾清宮準備柴草麽?”
崇禎遲疑片刻,在心中說道:“都是想著朕應該舉火自焚,唉,隻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夢!”他沒有回答吳祥的話,對王承恩說道:
“我們走吧!”
崇禎的禦馬吉良乘早已被牽在乾清門外等候。一個小太監搬來朱漆馬凳。崇禎上了七寶鏤金雕鞍,一個長隨太監替他牽馬,繞過三大殿,又過了皇極門,在內金水河南邊駐馬,稍停片刻。他回頭看了一陣,想著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宮殿和雕欄玉砌,隻有天上才有,轉眼間將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淚也奪眶而出。要放火燒毀麽?他的心中遲疑,下不了這樣狠心,隨即勒轉馬頭,繼續前行。
“蒼天!蒼天!”
崇禎滿懷淒愴,騎馬出了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停頓片刻,淚眼四顧。三四百內臣牽著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禎的心緒已經亂了,出宮來無處可去,大膽地向他問道:
“皇上,要往何處?”
崇禎歎息說:“往正陽門去!”
王承恩猛吃一驚,趕快諫道:“皇爺,正陽門決不能開,聖駕決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為一國之主,隻想知道賊兵進入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殺戮朕的子民。你們隨朕上城頭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監立即上馬,前後左右護駕,簇擁著崇禎穿過千步廊,走出大明門,來到棋盤街。前邊就是關閉著的正陽門,甕城外就是敵人,再往何處?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這當兒,守城的太監們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見棋盤街燈籠零亂,人馬擁擠,以為是宮中出了變故,大為驚慌,向下喝問何事。下邊答話後,城上聽不清楚。守城的太監中有人聲音緊張地大叫:
“放箭!放箭!趕快放箭!皇城裏有變了,趕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轉過來,往下開炮!”
在棋盤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許放箭!不許放炮!是提督王老爺到此,不是別人!”
城上人問:“什麽?什麽?到底是誰?”
王承恩勒馬向前,仰頭望著城上,用威嚴的聲音說道:
“是我!我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的王老爺。是聖駕來到,不必驚慌!”
城頭上一聽說是聖駕來到,登時寂靜。沒有人敢探頭下望,沒有人再敢做聲,隻有從遠處傳來的稀疏柝聲。在城頭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見一根高杆上懸著三隻白燈籠,說明軍情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刻。
一天來,崇禎的精神狀態是一會兒驚慌迷亂,一會兒視死如歸,剛才他離開宮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風一吹,頭腦已經清醒許多。此刻他立馬在棋盤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驚,心態更加冷靜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心中自問:“如此人心驚疑時候,朕為何要來這裏?”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頭,看一眼外城情況。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經到了此時,內城即將不守,自己的命且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頭上看看賊兵在外城殺人放火,已經無濟於事了。
此時,三四百人馬擁擠在棋盤街,十分混亂。王承恩知道皇上急於回宮,到他的麵前說:“請皇爺隨奴婢來,從東邊繞過去!事不宜遲!”崇禎隨即跟著王承恩,在太監們的簇擁中由棋盤街向東轉取道白家巷回宮。白家巷的南口連著東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柵欄。在進入柵欄時,他忽然駐馬,傷心地回頭向正陽門城頭望望,才望見城頭上懸起來三隻白燈籠。其實,這三隻白燈籠早已懸掛在一根高杆上,隻是崇禎和他周圍的太監們剛才擁擠在棋盤街,站立的角度不對,所以都沒看見,現在才看清了。
原來事前規定,當“賊兵”向外城進攻緊急時,掛出一隻白燈籠;開始攻入外城,掛出兩隻白燈籠;已經有大批人馬進入外城,到了前門外大街,接近甕城,立刻掛出三隻白燈籠。現在崇禎望見這三隻白燈籠,突然癱軟在馬鞍上,渾身冒出冷汗。他趕快用顫栗的左手抱緊馬鞍,而三眼銃從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牽馬的太監彎身從地上拾起三眼銃,雙手捧呈給他,但他搖搖頭,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來到東長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進長安左門,進承天門回宮;往東向北轉,可以去朝陽門。王承恩向他問道:
“陛下還去何處?”
崇禎的神誌更加混亂,隻想著敵人何時攻入內城,他應該如何殉國,宮眷們應該如何處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誌混亂中還在幻想著吳三桂的救兵突然從東方來到,所以漫然回答說:
“往朝陽門!”
向朝陽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麵路北邊出現了一座十分壯觀的宅第,崇禎問道:
“這是何處?”
一個太監回答:“啟稟皇爺,此係成國公府。”
崇禎說:“叫成國公出來!”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國公府門前的東西兩座石牌坊之間,有一個太監下馬,去叫成國公府的大門,裏邊有人問:
“是誰叫門?有何要事?”
太監回答:“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王老爺有事拜見國公。”
門內聲音:“國公爺在金魚胡同李侯爺府赴宴未回,請王老爺改日來吧!”
叫門的太監回來對王承恩說:“內相老爺,今晚不會有誰設宴請客。朱國公一定在府。隻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為捐助軍餉而來,所以托詞回絕。我告訴他說是聖駕到此好麽?”
崇禎輕聲說:“見他也是無用,回宮去吧!”
在走往承天門的路上,崇禎對王承恩傷心地說道:“從朱勇封國公,至今世襲了兩百三十多年,與國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連朕身邊的秉筆太監也不肯見,實實令人痛恨!”
他在東長安街心暫時停下,告訴王承恩,傳諭內臣們不必進宮,各自回家。當這三四百名年輕的太監們紛紛離開以後,崇禎的身邊隻剩下秉筆太監王承恩,另外還有一個是替他牽馬的乾清宮的答應,一個是王承恩的親隨太監。寂靜的十裏長街,突然間隻剩下這孤單單的君臣四人,使崇禎不由地膽顫心驚。他暫時立馬的地方,南邊的是左公生門,北邊隔紅牆就是太廟。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門城頭,三隻白燈籠在冷風中微微飄動。他又看一看紅牆裏邊,太廟院中的高大鬆柏黑森森的,偶爾有棲在樹上的白鶴從夢中乍然被炮聲驚醒,帶著睡意地低叫幾聲。崇禎對王承恩說:
“朕要回宮,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說:“奴婢昨日已經辭別了母親。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義之正也,奴婢決不會偷生人間!”
崇禎今天常常憤恨地思忖著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時候,常有許多從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國時候,竟沒有一個忠義之臣進宮來隨他殉國!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貞,此時聽了王承恩的話,使他的心中感動。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製著心中的洶湧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點點頭說:
“很好,畢竟不忘朕豢養之恩,比許多讀書出身的文臣強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騎馬的“祖製”,到了長安左門外邊的下馬碑處,趕快下馬,將馬匹交給親隨的太監牽走,他步行跟在崇禎的馬後進宮。他猜不透也不敢問,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還是自縊。當走進皇極門的東角門(即宏政門)時,他看見皇極殿就在眼前,繞過三大殿就是乾清宮了,王承恩膽怯地問道:
“皇爺,時間不多,要不要命內臣們趕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宮搬來幹柴?”
崇禎又一次渾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頭看看王承恩,跟著又一次下了決心,回答說:
“朕從昨天就有了主張,不必多問!”
王承恩不敢再問,隻是心中十分焦急,隻怕一旦賊兵進入內城,皇上要從容自盡就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出來王德化與曹化淳已經變心,同杜勳有了密議。到了約定時候,內城九門會同時打開,放進賊兵。他不僅擔心皇上會來不及從容殉國,而且宮中還有皇後、皇貴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眾多宮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