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杜勳的幾個奴仆和長隨、答應等太監,牽著馬立在西郊離城約三裏遠的一個高坡上已經等候多時了。因為他們不知杜勳是否仍由彰義門縋城出來,或者改變主意,出宮後就近由阜成門縋城出來,所以他們選擇一個適當的地方,可以兼顧兩個城樓。那時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曠地,丘陵起伏,要選擇一個可以望見從阜成門到彰義門一帶的高阜並不困難。他們在一個高阜上,從午時三刻就等候杜勳縋城回來,愈等愈覺焦急,愈覺害怕,以為杜勳進宮去凶多吉少,已經被皇上殺了。直到交了申時,才望見有人從阜成門附近縋出城來,許多人站在城頭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們突然大喜,紛紛奔下土丘,向城邊跑去迎接,同時大聲叫道:
“監軍老爺!監軍老爺!……”
杜勳同他的奴仆和隨從太監們在離城一裏遠的地方相會,被眾人包圍起來,紛紛向他問長問短。杜勳說:
“我現在餓得很,許多話以後再談!”但是對自己能平安歸來感到慶幸,一麵說以後再談,一麵忍不住說道:“多承宗主王老爺親自帶領進宮,在乾清門叩見皇上,他在旁見機行事,盡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來。東主曹老爺命人在城樓上準備了酒肴,可是我沒敢在城頭多停,隻喝了一杯酒就縋出城來。如今餓得肚子咕嚕嚕叫。”
杜勳的手下人告訴他說在會城門的臨時公館早已備好了一桌酒席,請他先回公館休息用膳,然後去釣魚台向新主子稟奏進宮經過。杜勳說道:
“胡說!本監欽奉新皇爺聖諭,進宮去勸崇禎皇爺讓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館休息!走,先到釣魚台行宮去麵奏新君,再回會城門休息用餐不遲!”
杜勳的手下人聽了他說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說二話,紛紛隨他上馬。就在這時候,他們望見東南方四五裏外的彰義門城頭的城垛間擠滿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與城外說話。城下的情況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門外必是站立著許多李王的人馬,正在呼喊打開城門。總之城上和城下已經不再對峙,驚人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杜勳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釣魚台聽到要先破彰義門的傳聞,馬上就要證實了。
因為知道大順軍即將由彰義門進城,杜勳認為自己必須趕在大順軍進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稟報他進宮勸說崇禎讓位經過才有意思,所以在馬上加了一鞭,沿一條捷徑向釣魚台方向馳去。
他先到釣魚台行宮,在宮門內值房中先見了李雙喜,要求叩見大順皇爺。李雙喜的事情很忙,喚一傳宣官進去片刻,出來說聖上正在同牛丞相議事,牛丞相叫他去見軍師將詳情稟報,隨後由軍師進宮轉奏。杜勳原以為李自成對崇禎肯不肯禪讓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視,必會立刻召見他麵奏一切;他雖然沒有將事辦成,但他畢竟是冒死入宮勸說,幾乎被斬,他的一片忠心必會受新主的溫語褒獎。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聽傳宣官傳達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後,心頭不覺一寒,隻好趕快去晉見軍師。
到了軍師府,中軍官進去片刻,杜勳立刻被帶去內院的花廳中。宋獻策同劉宗敏、李岩正在圍著一張八仙桌商議事情。桌上攤著一張木版印的京師地圖,幾乎有半張桌麵大,這種地圖在當時京師的坊間買到不難,但這是大順軍從西安帶來的。宋獻策的麵前如何能攤著這樣的地圖,卻使杜勳不能不感到吃驚。杜勳因劉宗敏和宋獻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劉宗敏被永昌皇帝封為汝侯,所以一進來就趕快跪下叩頭。劉宗敏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宋獻策放下朱筆,欠身拱手,笑著說:
“請坐下說話,不必多禮。”
等杜勳在離八仙桌幾尺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後,他隨即問道:“你見到崇禎了麽?”
杜勳起立回答:“回軍師大人,鄙人已經見到崇禎了。”
“他肯讓出江山麽?”
“他還指望吳三桂趕來救駕,不肯讓位。”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哼,白日做夢!他派的兩個人送手詔給吳三桂,催吳三桂火速來京,在通州境內給我軍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禎肯不肯讓出江山,我們按時進北京!你進城的時候,我就對聖上說: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勳去勸崇禎讓江山麽,其實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崇禎沒殺你,你帶著腦袋回來就好,趕快歇息去吧。”
杜勳原以為他冒死進城去勸崇禎讓江山,不管成不成,必會受到大順皇爺和大臣們的賞識,沒料到既不能進行宮向新主麵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劉宗敏溫語褒獎,他的心頭猛然涼了。他不肯死心,還想多談一點他麵勸崇禎的經過,但是恰在這時,有軍師府的一位中軍副將匆匆進來,稟報彰義門和西便門相繼大開,大順軍步騎兵整隊入城,兩座城門內的居民夾道歡迎。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劉宗敏快活地大聲說道:
“軍師!你算得真準,果然是十八日申時進入外城!”
李岩對於明朝曆代宦官之禍深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兩句“宦官皆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議加進去的。看著杜勳進來向劉宗敏和宋獻策叩頭行禮,以及坐下說話,李岩一直穩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穆然不動,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杜監軍,我們馬上要進行宮去向聖上祝賀大軍進入外城,接著還要在禦前商議許多大事。你很辛苦,請回去休息吧,等軍師大人有了閑工夫,再約你來一趟,聽你詳談入宮向崇禎勸說經過。今天,不必多談了。”
杜勳看一眼劉宗敏和宋獻策對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趕快向劉宗敏和軍師們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勳心情鬱鬱地走出軍師府大門,立刻有他的隨從太監們迎了上來,有人悄悄問他:
“監軍老爺,提營劉將軍和軍師對您說了什麽話?”
杜勳強裝高興,說道:“那還用問?他們很說了些稱讚的話。軍師本來要留我詳細談談,因皇上宣他們立刻進行宮議事,我隻好趕快告辭。”
杜勳的一個親信太監說:“老爺,看來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禮監掌印太監已經十拿九穩了!”
宋獻策對劉宗敏笑著說:“捷軒,我們該進宮去向聖上賀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張紙,接著說:“我們正好商議已畢。你的提營首總將軍府還按原來商定的,駐在田皇親宅。那裏有兩三百間房屋,比較寬綽,倘若不夠用,同一條胡同中還有幾處達官宅第,可以征用。至於大軍入城後各營分駐何處,剛才都已商定,我馬上命軍師府中文書房繕寫多份,給行宮一份,首總將軍府一份,各營主將各一份,不會耽誤。”
宋獻策的話剛說完,軍師府的中軍陪著行宮中的宣詔官來到院中。那宣詔官是錄用的秦王府的舊人,年紀很輕,儀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邊止步,麵南而立,聲音洪亮地說道:
“有旨!”
宋獻策、劉宗敏和李岩趕快從書房走出,來到宣詔官的麵前。宋獻策和李岩是讀書人出身,好像是出於本能,立刻跪下,俯首聽旨。劉宗敏由於官位最高,站在他們中間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雖然忠心擁戴闖王稱帝,但隨時跪下聽旨卻一時尚不習慣。他抱拳躬身,恭敬肅立,忘記應該跪下。大順朝的朝廷製度草創,各種儀注不嚴,平日上朝時沒有禦史糾儀,李自成對那些與他同生死共患難、一起打天下的高級將領原是視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禮儀上並不強求,所以此刻宣詔官並不提醒劉宗敏跪下,聲音琅琅地說道:
“聖上口諭:北京外城已破,大軍分路入城,務須軍紀嚴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內城不攻自破,開門迎降。特諭劉宗敏立即差得力將領去外城內巡視,不可有誤。遇有騷擾百姓的,就地梟首示眾!”
“遵旨!”劉宗敏聲音洪亮地回答。
宣詔官又琅琅說道:“聖上口諭,首總將軍劉宗敏、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即去行宮,同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一起在禦前商議軍國要務!”
“遵旨!”劉、宋、李齊聲回答,伏地叩頭。
宣詔官傳完皇上口諭,轉身就走。軍師府的中軍副將將宣詔官送出大門,立刻準備正副軍師大人的進宮事宜。
劉宗敏先回提營首總將軍駐地,派遣執法將領,手執令旗、令箭,率領三百騎兵,匆匆出發,從彰義門進入外城,各處巡邏,嚴申紀律,禁止有搶掠**之事。然後他率領從人,騎馬奔往釣魚台行宮。
宋獻策和李岩因為外城已破,本來要進宮去向皇上叩賀大捷,現在聽了宣詔官傳皇上口諭,要他們速去參加禦前會議,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動身。宋獻策將剛才議就的大軍入內城後各營分駐地區清單交給一個仆人,叫他送到文書房繕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後,宋獻策趁身邊沒有別人,小聲向李岩囑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無話不談。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多年苦戰,正為今日勝利。如今不僅主上十分高興,滿朝文武和全軍將士莫不歡欣鼓舞,你對目前的軍國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見,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軍已進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時必破內城,所以主上與滿朝文武一片喜悅,三軍歡騰,這是理所當然。在西安出師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將中田玉峰,都主張持重,以鞏固中原和與民圖治為當務之急,占領山西與山東後暫緩向北京進兵,方是萬全之策。然而皇上與捷軒銳意東征,而新近從龍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滅明朝,都打順風旗,在朝廷上下幾乎全是讚同北伐幽燕之聲。皇上對我們的意見頗不願聽,雖不明說,心中認為我們的建議是書生之見,阻撓大計。田玉峰隨皇上起義很早,可以說是生死之交,聽說玉峰被召進宮中,當麵受了責備,詳情不悉,卻看到玉峰不再說話了。啟東明白皇上同捷軒主張北伐之計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宮中受皇上責備之事,也不再言語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快勸你不要再說話了。當時的情狀,你還記得麽?”
李岩輕輕點頭:“弟當然記得。可是目前雖然我大軍已來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但是我們建議緩進之策,未必即非。”
宋獻策說:“林泉!你我二人空懷杞人之憂,主張先鞏固已占領之數省,設官理民,撫輯流亡,恢複農桑。百姓苦於戰亂已十餘年,鹹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當前急務:使百姓得享複蘇之樂,為國家建立穩固之基。仁兄在起義後奔往伏牛山得勝寨途中給主上寫的那封書信,陳說方略,頗有遠見卓識。當時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艱難之中,所以不僅弟與啟東對那封書信捧誦再三,主上亦讚不絕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國以後的形勢不可與往日相比,除各種形勢不同之外,還有我們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諫則諫,不可諫則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諤諤之士,雖然懷著無限忠心,難免不多言獲罪,身蒙不測之禍。你我雖都是讀書人,都留意經濟之學,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隱於星象卜筮之間,而仁兄出身於宦門公子,讀書好學,早登鄉榜,身無紈袴之習,胸懷濟世之心,被迫起義,實非得已;起義後,身在軍中,猶不忘功成之後,急流勇退,歸隱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潔之處,然亦是足下不能與世俗和光同塵的弱點。今晚皇上正是大業將成、誌得意滿時候,在群臣一片頌揚聲中,兄千萬說話小心。”
李岩心中感謝宋獻策的關照,輕輕歎一口氣,說道:
“身為大順之臣,豈能不忠於大順之事。皇上率二十萬之眾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來北京隻有六萬之眾,可謂孤軍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設想。所以雖然弟看見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隻待進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為國,不能不心懷殷憂,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勝棋,不小心一著失誤,全盤皆輸。人間事,勝與敗,福與禍,喜與憂,好比陰陽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弟自束發受書,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憂患,不忍不言。”
宋獻策擔心李岩幾年來在闖王軍中仍不脫書生本性,有些意見已經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後可能招不測之禍。而且他縱觀青史,深知曆代開國帝王,方其創業之初,艱難困苦備嚐,惟恐大業不成,故能謙恭下士,虛懷納諫,一到大業告成,便講究帝王尊嚴,同臣下隻講君臣之別,君為臣綱,不再講患難之交與袍澤之親,很少人能夠再虛懷若穀,從諫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誅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間,容易共艱難,不容易共富貴。但是像這樣心腹之言,他對李岩這樣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深有同感,輕輕點點頭,說道:
“林泉,你對國事懷著殷憂,這心情我很明白。其實我皇上率孤軍遠征幽燕,到處兵力空虛,民心未服,城鄉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說在勝利之下,危機四伏。遼東強虜隻有長城之隔,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但今晚在皇上麵前,你必須說話謹慎。縱然是有利於國的意見,今晚不該說的也不要說,以免……噢,快進宮吧,遲了不好!”
忽然從釣魚台一帶響起了鞭炮聲。隨即從西直門外到阜成門外,又往南到彰義門外,許多有大順軍駐紮的地方相繼響起了鞭炮聲。這是因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圍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隊自動地燃放鞭炮慶祝,又因為西郊隻有零星的較小的雜貨鋪,臨時叫開小鋪,買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聲參差不齊,響得不長。
宋獻策和李岩率領從人,騎馬來到釣魚台,將從人留在行宮的大門外邊,他們二人進了宮門。到了第三進院,即行宮正殿院內,遇到劉宗敏剛剛進來。這時,牛金星正率領丞相府、六政府、文諭院等中央各衙門的六品以上文臣們向皇上祝賀北京外城守城軍民開門迎降,從正殿大廳傳出山呼萬歲之聲。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邊,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魚貫退出之後,才恭敬地進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臨時設的寶座上,在群臣朝賀捷報之後,他滿心喜悅,獨將丞相留下,商量明日進城大事。當劉宗敏等進殿時,他免了他們行禮,吩咐他們坐下,說道:
“果然如獻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內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聲大笑,接著又說:“自孤起義以來,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說道:“朱元璋於至正十二年起義,初為郭子興親兵,經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義至去年進入西安,建立大順,也是十五年,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劍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業彪炳,必將遠邁洪武!”
李自成謙遜地說:“孤出身農家,幼為牧童,長為驛卒,無德無能,得有今日,全靠你們眾文武之力。孤現在找你們前來,不為別事,隻商量明日如何進城,進了紫禁城中住在什麽宮中。我們議定之後,即可傳諭下去,趕快分頭準備。捷軒,你是提營首總將軍,位居百官之首,對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有何安排?”
劉宗敏說:“陛下,臣已告訴補之,明日破了內城,他必須親自率領一千將士,盡快進入紫禁城中清宮。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門,嚴禁出入,不許宮女和太監們逃散,嚴禁搶劫宮中財物,嚴禁火災,更不許太監中有人暗藏兵器。各處宮殿,角角落落,仔細清查。李過的全營五千人馬以後就分駐皇城四麵,負拱衛皇城重任。如有失誤,惟他是問。”
李自成問道:“李強和雙喜的三千禦營親軍駐紮何處?”
“禦營親軍駐紮在皇城以內。皇城各門由禦營親軍把守。在李過率領一千人馬清宮時,禦營親軍除雙喜率領五百將士護駕之外,都由李強率領,緊隨在李過部隊的後邊進城,分駐皇城以內。以後吳汝義和雙喜所率領的五百親軍駐紮紫禁城內,擔負警蹕重任。為著使吳汝義熟悉紫禁城中情況,我命他率領少數將士隨補之一起清宮。我想到的事兒就是這些,至於皇上明日由何處進城,居住何處宮殿,這是宰相和軍師們的事,請陛下問問他們。”
李自成含笑點頭,眼睛轉向牛金星和正副軍師,尤其是將眼睛望著金星,含笑問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決定?”
牛金星在幾天前的進軍途中已經同宋獻策談及此事,略聞獻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願搶先說出。自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之後,由於他居於“總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於協助李自成進行建國創業的各種工作,中間還擠時間親自到華州主持過一次全省的科舉考試,為新朝選拔人才。從這時起,他明白自己是開國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祿位,因此他決定了三種處人處事態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縱然他認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爭執,更莫說犯顏直諫。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獻策的軍師地位,凡屬於軍師職掌的事他決不多言,力求與宋獻策和衷共濟。第三,他雖然參加了李自成起義,一向重視經濟之學,反對八股取士之製,但是說到究竟,他自幼誦讀孔孟之書,受儒家思想涵養很深,所以他認為自己身為開國宰相,不要對一般事情多言,而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說的“調和鼎鼐”,“燮理陰陽”。現在聽了皇上詢問,他恭敬地說道:
“陰陽五行之理,臣雖然也有涉獵,但不如獻策。請陛下垂問軍師。”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獻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說待到北京城下時,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見。現在,你快說吧。”
宋獻策說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內城,臣認為應於卯時二刻從釣魚台鳴炮啟駕,巳時三刻進紫禁城,午未之間在宮中受隨駕來京的百官朝賀。”
李自成問:“聽說從釣魚台進阜成門,有一條筆直的東西大街可到皇城。我們騎馬進皇城,需要兩個時辰麽?”
“是的,陛下。聖駕進北京,與進西安時情況不同。聖駕如今雖未舉行登極大典,實際已經是大順朝開國皇帝,必須沿路警蹕,儀仗前導,群臣扈從,緩轡徐行。而且,聖駕不是走阜成門進城,而是從德勝門進城,再由德勝門向南……”
李自成覺得奇怪:“為什麽放著近路不走,要繞道走德勝門進城?”
宋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城的乾方,乾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為明之京師,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從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經》上說得明白,啟東與林泉必都記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隨即背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係孔聖人之言,著於《易經》之《象辭》,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謹建議,請陛下不必走阜成門近路,以繞道走德勝門入城為宜。”
李自成雖然對宋獻策的這些話半懂不懂,但是這些話既然是出自《易經》,又出自孔聖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頻頻點頭,轉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問:
“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過舉人。他們自幼先讀“四書”,後讀“五經”。“四書”要學童背得爛熟,連朱熹的注語也背;“五經”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獻策所引用的《彖辭》中的話,他們在少年時都曾背誦過。看見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詢,牛金星趕快說道:
“軍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決定從德勝門進城。”
李自成又望著軍師問道:“從德勝門進城之後,從何處進皇城最為近便?”
宋獻策說:“聖駕進德勝門後,先向西走不遠,轉上一條南北大街,正對阜成門是西四牌樓。過了西四牌樓,順大街繼續往南走,到了阜財坊北口,過了西單牌樓,便是西長安街,走完西長安街以後便到皇城的長安右門或稱西長安門,共有三闕,所以俗稱三座門。”
李自成截住問道:“從這裏進皇城?”
“不,還得繞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門是皇城的一座偏門,皇城六門之一。皇上應由皇城的正門進去,南門才是正門。聖駕到了西三座門前邊不遠,從公生右門向南,過武功牌樓到了棋盤街,便到了大明門,才是皇城南門。大明門有三闕,中門是禦道,平時不開。此時中門大開,聖駕乘馬走禦道進入皇城,護駕之文武百官及禦營親軍均在下馬碑前下馬,牽著馬分從左右門進去。再過千步廊,就到承天門了。”
宋獻策對京師地理如此清楚,對皇上進入德勝門後如何再進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聽了無不佩服。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麵前,在宋獻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說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著說:“獻策真是難得的好軍師!你如何想得這樣周到?”
宋獻策向李自成說:“微臣出身蓬蓽,混跡江湖,不遇明主,必將與草木同朽。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備軍師之任,遇事謹慎,惟恐隕越。明日皇上進入北京,是我朝開國時一件大事,做軍師的自然要細心籌劃,力求萬全。今晚在禦前議定之後,連夜傳諭準備,不敢遲誤。”
李自成麵帶春風,先表示稱讚地點點頭,又笑著說:
“孤於崇禎十四年春天進洛陽,十五年冬天進襄陽,去年十月進西安,都沒有這麽多的講究,進去也就進去啦,還不是照樣勝利?如今連進城門也要講五行八卦,講究趨吉避凶的事情越來越多啦。”
宋獻策說:“從前陛下進洛陽,進襄陽,進西安,均在戎馬倥傯之際,且在尚未建國改元之時。今日陛下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所謂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稱讚說:“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禦前商議明日應從何處入城,群臣必將主張就近從阜成門,不然從彰義門進外城,再從宣武門進內城,也較德勝門為近。軍師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議孤從德勝門進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說:“軍師建議陛下從德勝門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經他一說,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讀《易經》,也較留心《易經》之理,然不逮獻策遠甚。獻策可謂真正精幹《易經》之理!如皇上應從大明門進皇城,不從偏門進皇城,這道理眾文臣都會想到,惟皇上應繞道從德勝門入城,實難想到!”
李自成問道:“從阜成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回答:“阜成門在北京城的兌方。兌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穀物成熟,所以城門名曰阜成,取秋收豐足之義。此卦雖有秋收之美義,但與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說卦》言兌為毀折,蓋言秋天禾稼枯槁,繼之毀折,乃自然之理。因兌卦與坤卦相鄰,所以《說卦》又雲:兌的涵義‘為少女,為妾,為羊’,都是柔順之義。因此,陛下絕不能就近從阜成門進城。”
李自成出於好奇心理,又問道:“從宣武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趕快回答:“宣武在坤方。《易經》上說,乾為天,坤為地;乾為父,坤為母;乾為男,坤為女。又說,‘乾剛坤柔’,‘乾,健也;坤,順也’。宣武門在元朝名順承門,至今北京人沿習不改。為什麽叫順承門?《易經》上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順承門的出處就在這‘乃順承天’四個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宮,為皇貴妃所居,其地位僅次於坤寧宮。乾為天,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順皇帝,當然隻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確有道理!”
李自成認為宋獻策今日所談的話都是他聞所未聞,他忽覺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對於應該從乾方進北京城的說法,不惟此刻沒有一點異議,甚至在一個月後,他親自率領的六萬東征軍在山海衛石河西岸慘敗,僅剩下七千殘餘騎兵,從永平兩日夜馳回北京,人馬疲憊不堪之際,他也不趕快從就近的朝陽門進城,偏要繞道從德勝門進城。
議定了明日聖駕從德勝門進城的大事之後,李自成看見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都是笑容滿麵,惟獨李岩雖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著別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
“為著明早就破內城,捷軒要部署各營人馬如何進城的事,啟東要同六政府等大臣們討論許多事兒,你們都退下去吧。獻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後再進宮來,商量別的事兒。”
等大家叩過頭退出的時候,李自成特別喚住宋獻策和李岩,囑咐他們:
“昨日在昌平州時候,大臣中有人建議孤進紫禁城後住在乾清宮,有人建議住在文華殿。你們精通陰陽五行,孤到底住在什麽宮殿為吉利,晚膳後在禦前商定。”
宋獻策和李岩雖然出身不同,生活經曆不同,所學不相同,處世的態度也不相同,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而且在起義前已經是莫逆之交,原是他們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博覽諸子百家,都抱有經邦濟世之誌,都痛憤明朝的政治腐敗,民不聊生,這樣就使他們沿著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義軍中。近幾天來,全軍上下,滿朝文武,一片勝利的歡呼聲中,難得他們兩個人保持著清醒頭腦,擔心李自成會功敗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從行宮中回來以後,趁著晚膳尚未備好,正副軍師站在一起,望著院中假山翠竹,趁著左右無人,宋獻策向李岩小聲問道:
“林泉,剛才在行宮禦前會議,討論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覺察出來。兄當時在想著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說道:“弟忽然想起來兩句唐詩,在心中琢磨。”
“什麽唐詩?”
李岩不肯馬上說出,在宋獻策的麵前來回踱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再對好友沉默,便站在獻策麵前,按照當時讀書人的習慣,用講究抑揚頓挫的小聲背誦出七言二句: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宋獻策雖然不善做詩,但也讀過許多唐宋人的好詩,記得這是李商隱的七絕《賈生》一詩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輕輕點頭,微微一笑,說道:
“君臣之間不同於朋友之間,召見時說話不可不多加謹慎,見機諷諫,適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處談,便繼續踱著方步。宋獻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隱的兩句詩,不僅是對皇上,也是對他宋獻策的婉轉諷刺。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
“當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軍師之位,有些軍國大事,所見者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隨即,為著晚膳後皇上召見的事,他們又密談一陣。
晚膳後不久,宋獻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進宮了。他們在李自成麵前叩了頭,坐下以後,李自成因為看出來李岩在晚膳前的禦前會議上似有什麽心思,不像牛金星對決定從德勝門進城之事那樣振奮,所以先不問宋獻策,親切地呼著李岩的表字問道:
“林泉,明日就要進北京內城,你認為孤應居何處宮殿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說:“關於陛下進北京應駐蹕何宮,臣曾與宋軍師私下議論過,宋軍師的主張臣頗佩服,他的意見是陛下駐蹕武英殿最好不過。”
李自成立刻轉向軍師:“武英殿在什麽地方?為什麽不能住乾清宮?”
宋獻策回答:“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皇上按照曆朝舊製,居住乾清宮……”
李自成截住說:“是的,你說過,按照《易經》,乾為天,乾為陽,乾為君,乾剛坤柔,這是不易之理。為什麽你同林泉又建議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麽地方?”
宋獻策笑著說:“陛下所言,誠然是《易經》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說卦》又說:易之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惟變所適。臣竊以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宮之故有二:第一條,如日前顧君恩所言,崇禎秉性剛強,不同於曆代庸懦亡國之君。當內城破時,他必會自盡,身殉社稷。在何處自盡?他會在乾清宮自縊,在乾清宮服毒,在乾清宮舉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宮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進乾清宮居住的。”
“第二條呢?”
“第二條,以微臣愚見,崇禎縱然不死在乾清宮,然而乾清宮為崇禎居住與處理國事之處,今日亡國,必為戾氣所積,不作大的祓除,皇上萬不可居。原來知道西華門內有武英殿這座宏偉宮殿,但詳細情況也不清楚。自從過了宣府以後,臣見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進過武英殿的從龍諸文臣和新投降的監軍太監詢問,知道了武英殿規模很大,與文華殿規製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橋,所以臣反複慎思,敢向陛下建議,以駐蹕武英殿最為適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決定。在崇禎一朝,不但經常在文華殿召對臣工,而且從荒唐的明武宗以來,經過了大約一百二十年,獨有崇禎一個皇帝勤於治事,喜歡讀書,重新恢複了每年春秋二季請文臣為皇上講書的“祖製”,稱為“經宴”,而地點就在文華殿。所以,在崇禎登極以來的十七年間,文華殿特別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獻策問道:
“有人建議孤居住文華殿,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在心中說道:“果不出我們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說他已經同李岩研究過文華殿是否適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見,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麵奏。李自成隨即將眼光轉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宮,便以居住文華殿為最適宜。文華殿規模宏偉,後有謹身殿,俗稱為文華後殿。兩殿與左右廡及其餘廂房合為一個宮院,房屋足用,又周圍有紅牆圍護,十分嚴密。而且他們又說,文華殿在皇極門之東,東華門之內。陛下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語‘紫氣東來’之讖。還說……”
李自成插了一句:“還說,文華殿離內閣很近。”
李岩接著奏道:“以臣看來,陛下進入紫禁城後,居住文華殿不如居住武英殿為宜。”
“為什麽?”
“古人雖有一句‘紫氣東來’的話,但不能作為陛下平定幽燕之讖。相傳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著說:“相傳昔日老子因道不行於中國,騎青牛出函穀關西去。關令尹喜望見紫氣自東西來,認為將有聖人來到。不久,果然老子來到了函穀關。陛下躬率義師,東征幽燕,所以‘紫氣東來’一語不是陛下祥瑞之讖,隻有獻策所獻‘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方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點頭:“對,對。你說下去,說下去!”
李岩又接著說:“武英殿在皇極門之西,西華門之內,與文華殿遙遙相對,在紫禁城中居於兌方。陛下雖以北京為行在,不擬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駐蹕期間,也不應忘‘兌上坐’三字之讖。”
李自成大為高興,說道:“多虧你們提醒,孤決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說道:“臣等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實陛下從諫如流之美德,為我國家之利,愚臣等不勝歡忭鼓舞之至!趁此機會,臣仍欲就此事有所進言,望陛下俯聽一二。”
“你說吧,不要顧慮。”
“臣不如獻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為科舉考試,對《易經》也曾反複讀過,對陰陽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華殿在紫禁城中居於震方。《說卦》雲:‘萬物出於震。震,東方也。’震卦主東方,又為春天之卦,又主萬物生長發育。總之是一片和悅景象……”
“這與今日的情況也頗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著說道,“臣請陛下恕罪,聽臣冒昧直言。獻策與臣,備位正副軍師,參與帷幄,兢兢業業,不敢懈怠。故日常所慮者多,不能不常懷殷憂。許多文武大臣因見我皇上義旗東指,一路迎降,勢如破竹,將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頗生驕傲之氣,認為江南可傳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歡騰,如醉春風。臣與獻策,隻怕粗心大意,變生不測。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時候,請陛下居住武英殿,除為了順應‘兌上坐’之讖,也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時。”
宋獻策說道:“臣亦願吳三桂前來投降,但也要防備萬一。”
“吳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們說是麽?”
李岩回答說:“吳三桂在山海衛駐軍,雖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進不能,退無所據,實際不足為慮。臣等以為目前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洲。我軍初到北京,立腳未穩,萬一東虜乘機入塞,而吳三桂與之勾結,必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
李自成自從破了西安,恢複長安舊稱,以長安為京城即所謂“定鼎長安”以來,在心態上起了很大變化。他陶醉於輝煌的軍事勝利,除歌頌勝利的話以外,不願聽不同的意見。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詡為洞達時務,認識“天命攸歸”,所以才投歸新主,慶幸得為攀龍附鳳之臣,讚襄真主創業。他們很容易看出新聖上最喜歡歌功頌德、誇耀武功,於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頌德。縱然有人看到了一些問題,想貢獻有利於開國創業的一得之見,一看皇上醉心於功業烜赫,惡聽直言,也就沒有誰敢說實話了。
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李自成的正在高興的心情好似被澆了一股冷水。隻是為著表示他虛懷納諫,沒有露出來不悅之色。他認為滿洲人震於他的軍威,必不敢此時南犯,李岩的話未免過慮。他望望宋獻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樣看法,勉強笑著說:
“你們是孤的親信謀臣,曆年來讚襄帷幄,果然不同於一班文臣。說到滿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過?在東征的路上也想過多次。不過……”
趁著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獻策看見他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們對滿洲人的顧慮。
“不過,”李自成接著說,“以孤想來,滿洲人未必敢在此時南犯。”
宋獻策趕快說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遠。願聞陛下睿見,以釋愚臣杞憂。”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說:“在崇禎的十七年中,因為朝政腐敗,兵力空虛,遂使滿洲韃子幾次入犯,攻破城寨,飽掠而歸。目前我大軍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軍聲威,諒滿洲也會知道。以孤忖度,滿洲人不足為慮。”
宋獻策說道:“陛下睿謀宏遠,燭照虜情,實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劉體純不必等候進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馬由昌平直趨通州,立即刺探山海關與遼東軍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們已經同捷軒商定,派出一萬多精兵不參加攻城之事,趕快去駐防通州一帶,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自成心中認為進北京後第一件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昭告天下,傳檄江南。李岩的話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強將,百戰百勝,滿洲人膽敢來犯。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含笑問道:
“如何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岩回答說:“《孫子》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為這‘修道而保法’一句話,言簡意賅,深具至理,陛下應反複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時,每日練兵之外,雜事不多,有閑暇讀書。《孫子十三篇》也仔細讀過多遍,遇有心得處反複背誦,並在書頁上寫了不少眉批。你說的‘修道而保法’這一句,孤也記得,你此刻提到這句話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說出,無庸忌諱。”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微露不悅之色,暗中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碰了一下,要他適可而止。但李岩卻有一種骨鯁性格,願意趁此進入北京前夕,為皇上貢獻忠言,所以不顧宋獻策的暗示,向皇上說道:
“關於《孫子》的這句話,諸家注釋,各有發揮,臣以為詩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諦。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製,既指治理國家的法製,也指軍紀嚴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擔憂東虜乘機入犯了。”
李自成問:“明日上午就要進北京內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請言其詳。”
李岩憑著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會聽從,還是大膽地直言:“原來陛下早已決定,破城之後,將明朝勳戚與六品以上官員,除少數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數逮捕,拷掠追贓,以濟國用。皇上又念三軍將士多年來追隨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決定順應三軍將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後,三軍入城駐紮,與民同樂。當時臣與獻策對此兩項決定,都曾諫阻,區區忠言,未蒙皇上見納,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軍即入北京內城。臣冒死再次進言,請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國家,不使敵人有可乘之機。”
李自成沉默片刻,問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處置方好?”
“陛下是一國之君,遇有大事,俯聽眾議,斷自宸衷。眾多部隊,何者進城警備彈壓,何者在城外原地駐紮,候令進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諭,諸將遵諭而行,不得稍違。至於原議對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進城時傳諭汝侯劉宗敏,暫緩執行,聽候再議。”
“臣愚,值此進入北京之際,惟以效忠陛下為念,故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國家開業奠基,成為千古楷模。陛下為堯舜之主,功業將遠邁漢祖唐宗。陛下應記得漢高祖初克鹹陽,聽了樊噲與張良的進言,隨即從鹹陽退出,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就是約定了三件大事:殺人者死罪,犯傷人罪與盜竊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這三條之外,秦朝的一切舊法全部廢除。所以沛公在關中深受百姓愛戴,正如《史記》上說,‘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明日陛下進北京,當然與漢高祖入鹹陽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劉邦不但尚未稱帝,也未稱漢王,名義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經是大順皇帝,駕臨北京,當然應駐蹕於紫禁城內。但大軍數萬人都駐紮北京城內,軍民混雜,臣竊以為非計。至於將明朝的勳戚大臣一齊逮捕,拷掠追贓,臣請緩行。首先在北京行寬仁之政,以收攬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後,擇勳戚大臣中罪惡昭著、萬民痛恨的,懲治幾個,其餘降順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觀望者望風歸順,也使敵對者無機可乘。”
“你還有什麽建議?”
“臣本書生,蒙陛下厚愛,置諸帷幄之間,參與軍國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瀝直陳。還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雖在輦轂之下,為百官巨商雲集之地,然究其實,中小平民居於多數。數月來山東漕運中斷,平民小戶素無積蓄,生活必甚艱難。進入北京之後,如何賑濟京師饑民,也望陛下斟酌決定。今日國家製度粗定,與往年情況不同。京師各處糧食倉儲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賑之事,均歸戶政府職掌,而五城直指使可以協助辦理。”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獻策,林泉建議諸事,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明白關於駐軍城內與對大臣拷掠追贓都是在西安決定的,為劉宗敏和陝西將領所主張。李自成雖然英明,卻十分倚信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所以李岩今夜不脫離書生之習,向皇上提出前兩條建議,已經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須為李岩緩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說話,趕快婉轉說道:
“陛下睿智過人,胸懷開朗,頗有唐太宗之風。林泉今晚直言建議,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鯁。君臣契合,先後輝映,必將成為千古美談。陛下進北京後,對官民行寬仁之政,收攬人心,並將人馬駐紮城外,一則有利於招降吳三桂,二則使東虜見我無隙可乘,不敢來犯。林泉的這兩條建議,均是為國家著想,出自一片忠心。隻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師之前已與汝侯商定,亦為諸將之願,早已宣布於眾,臨時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軍進入內城時,皇上重降聖旨,諭三軍嚴守紀律,秋毫無犯,違者斬首。至於拷掠追贓之事,如何適可而止,先嚴後寬,由陛下斟酌情況而定。”
因為斷定明日一早就會破了內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趕快處理的事情很多,這次小型的禦前密議到此停止。
宋獻策和李岩剛離開釣魚台行宮,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麵前,又命傳宣官去叫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立刻進宮。
李岩和宋獻策經過今晚的行宮召對,在滿朝文武陶醉於即將進北京和即將一舉滅亡明朝的偉大勝利之夜,他們出於對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於他們做軍師的軍國重任,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見,同目前大順朝中一味歌頌的聲音很不調和。雖然他們覺得應該向皇上說的重要意見還沒有完全說出,但是他們都看得出來,皇上已經流露了不悅之色。最後,皇上並沒有對他們的意見爽快采納。關於原定大軍進駐城內,對勳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員拷掠追贓這兩件事,照舊執行;而對京師貧民放賑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兩位軍師從釣魚台行宮退出以後,心上的憂慮並沒有減輕,在行宮大門外默然上馬,帶著一群扈從的官員、奴仆和親兵馳回駐地。
丞相府的臨時駐地距行宮不足一裏。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書商議明日入城諸事,聽到宣召就立即進宮,所以宋獻策和李岩還沒有回到軍師府駐地,牛丞相已經坐在大順皇上的麵前了。由於各種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獻策要重一些,至於李岩的分量,比牛金星差遠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戰時期,所以在西安時宣布聖旨以劉宗敏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後全國統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漢、唐、宋曆代舊製,以宰相為百官之首。至於軍師府這個衙門,也是目前的短期建製。到了天下太平時候,軍師府就要撤銷了。由於牛金星在大順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見過宋獻策和李岩之後,立刻將牛金星召進宮來。
李自成問道:“文臣們有人建議孤進城後居住乾清宮,有人建議居住文華殿,可是兩位軍師建議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讖記》上‘十八孩兒兌上坐’的話。先生以為如何?”
“陛下如何決定?”
“孤聽了他們的麵奏,覺得很有道理,已經同意。倘若你認為尚有不妥之處,不妨直言,還來得及召他們進宮來重新商議。”
“他們的建議很好。陛下立即采納,實為英明過人。”
李自成又問道:“你也認為乾清宮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宮,立即回答:“臣雖然不曾與獻策討論此事,但意見完全相同。陛下試想,今夜我大順數萬將士和滿朝隨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奮鼓舞,單等明日進城。可是今夜崇禎及其眾多宮眷與朝臣正好相反,痛哭無計,紛紛自盡。崇禎非一般庸懦亡國之君,今夜他知道內城必破,必將設法藏匿民間,然後再逃出北京,以圖恢複。如他認為逃走無望,必定自盡,或是自縊,或是自焚,這就是古人所謂‘國君死社稷’之義。他會在何處自盡?……”
“不會。崇禎這個人,秉性十分剛強,即位後宵衣旰食,總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如今亡國,他認為死後無麵目看見祖宗,所以臣以為他不會死在奉先殿。”
“你認為他會死在乾清宮?”
“臣以為他十之八九會自縊在乾清宮,或在乾清宮舉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宮眷從死於乾清宮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宮必然凝聚凶戾之氣,不可為陛下駐蹕之處。兩位軍師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最為合宜。”
“崇禎會不會逃出北京?”
“臣最擔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軍四麵包圍北京,外城已入我手,估計他今夜沒有機會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間,俟機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門,即可以間道南下,輾轉逃往江南。崇禎年紀尚輕,在民間並無桀、紂之惡名,倘若他據守南京虎踞龍盤之地,憑借江南之財富與人民,則我朝欲統一中國必將費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說道:“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趕快說:“雖然這是一件值得擔心的大事,但請皇上放心。獻策與林泉一向思慮周密,必有通盤考慮。明日如何清宮,如何尋找崇禎生死下落,他們必不敢疏忽。明日李過將軍先進入紫禁城中清宮,獻策今夜必會詳細囑咐。”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道:“對於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麽意見?”
“清宮之事,凡臣能夠想到的,獻策與林泉必然都已想到。隻有一事,臣要麵奏陛下……”
牛金星話未說完,傳宣官進來,跪在李自成的腳前奏道:
“啟稟皇爺,汝侯劉宗敏前來見駕。”
“傳他前來!”
其實劉宗敏並沒有站立在行宮大門內等待傳稟,而是跟隨在傳宣官後邊直往裏走。別的文武大臣進入宮中時都是畢恭畢敬,腳步很輕,隻有他依然是當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腳步踏得磚地咚咚響。當李自成剛說完“傳他進來”一句話,他已經進來了。自從在西安建國以來,別的大臣,從丞相牛金星和軍師宋獻策起,來到李自成的麵前,都是先跪下叩頭,行君臣之禮,然後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劉宗敏雖然忠心耿耿地擁戴李自成做皇帝,並且想為眾多武將做個榜樣,然而他在短時間內還不習慣處處遵守嚴格的君臣之禮。此刻他來到李自成的麵前,叉手躬身,聲音洪亮地說道:
“萬歲!今晚我們都別想睡,準備明日一早進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強裝冷靜地說道:“坐下。坐下說話。”
等劉宗敏坐下以後,他接著問道:“有什麽新的消息?”
劉宗敏說:“我軍將士同守城的人們互相說話,城上官員禁止不住。我軍將士對城上說,如不大開城門,就要猛力攻城,對城上眾炮齊發,雲梯登城,殺進城去以後,對軍民一個不饒。守城的人們十分恐慌,請我軍不要攻城,答應在五更時打開城門,放我軍進城。”
“城上的人們已經變心,守城的大太監們也變了心。明早黎明時候,九門齊開。”
“軍師府知道麽?”
“軍師府的消息靈通。我剛才得到稟報,獻策那裏自然也得到稟報了。我剛才往行宮來的時候,差人將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兩位軍師,請他們速來行宮,在禦前商議皇上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沒想到啟東已經進宮來了。”
“剛才獻策和林泉在孤麵前談了很久,已經決定,明日孤由德勝門進城。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的乾方,孤應走乾方進城。”
劉宗敏的廣額高顴、骨棱棱的方臉上綻開了一絲嘲諷的微笑,說道:
“這宋矮子!不讓皇上就近從阜成門進城,偏要繞道德勝門進城!對陰陽八卦咱不懂,聽他的意見吧。皇上進了紫禁城以後住在什麽地方?”
“兩位軍師說,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兌方,建議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經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兒兌上坐’嘛!這建議也很重要,皇上當然同意。他們別的還有什麽重要建議?”
“他們還有三條建議。”
“哪三條?”
“破了北京以後的兩件事,本來在西安出兵時已經商定了,三軍將士聽說後無不鼓舞。當時文武大臣中隻有獻策、林泉,還有玉峰,獨持異議。他們先是不同意馬上向北京進兵,建議先經營中原、秦、晉和山東各處,兩年後再派出大軍東征幽燕。他們受到了孤的責備,才不敢堅持暫緩東征之議。當時在禦前會議上商定了進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進北京就籌備登極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以濟國用;三是體念將士們多年辛苦,決定駐軍城內,休息半月,軍民同樂。估計在半月之內,登極大典就能舉行。在西安時,獻策和林泉因諫阻東征受了孤的責備,對破北京後休軍城內和拷掠追贓兩件都無二話,但是他們的心中並不讚同。今晚由林泉建議,獻策讚同,一唱一和勸孤改變原議。他們建議:第一,將大軍駐紮城外,隻派少數人馬入城,維護城內治安,彈壓不軌;第二,暫緩追贓,效法漢劉邦入鹹陽後對父老的‘約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貧民開倉放賑。”
劉宗敏笑著說道:“他們的建議也是出於忠心,隻是太書生氣啦。啟東,你說是麽?”
牛金星雖然心中同意宋獻策和李岩的建議,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賴的是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而急於東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後休兵城內和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都是陝西武將們的主張。他立誌做一位開國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願在這兩個問題上說出來他自己的主張。他看劉宗敏和皇上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他隻好說道:
劉宗敏頓時忘了是在皇上麵前,不覺哈哈大笑,說道:
“你說得真好,不怪是大順朝開國宰相!”
一個宣詔官進來,稟報說正副軍師在宮門求見皇爺。李自成正在高興,說道:
“快傳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宋獻策和李岩畢恭畢敬地躬身進來,在李自成的麵前行了叩頭禮。李自成命他們坐下以後,隨即十分高興地問道:
“破了外城以後,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跟著就人心瓦解,已經傳出話來,明日五更打開城門迎降。這好消息你們都知道麽?”
宋獻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稱讚說:“你曾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準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進城,你們都商議好了麽?”
獻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會破內城,所以已擬定了皇上入城節略,命軍師府中司繕吏員謄抄數份,如今帶來行宮。不知所擬是否妥當,請林泉取出,在禦前恭讀,請旨定奪。”
李岩從袖中取出一個簡便的紅綾文書匣,打開文書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繕寫的紅紙文件,題目是《聖駕入城節略》。他先將一份捧呈禦案,再將一份給劉宗敏,一份給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後對皇上恭讀節略。李自成看著節略,同時聽李岩讀了一遍,麵含微笑,頻頻點頭,對兩位軍師說:
“你們在節略中詳細寫了如何從釣魚台行宮啟駕,一部分禦營將士如何從阜成門先進城去,占領皇城諸門,包圍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與部分禦營將士如何護駕,沿路如何警蹕,先進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與丞相率領,在德勝門內接駕,然後聖駕如何進入皇城、紫禁城,進入武英殿駐蹕,一一寫得清楚。倉促之間,難得你們計議得這麽周到!”
宋獻策欠身說道:“幾天來臣與副軍師雖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經是指顧間事,所以臣等在馬上或宿營時議論數次,命軍師府官員們擬稿備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繕寫數份,並非倉促寫就。”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職,但對聖駕如何入城,一應諸事,尚未考慮如此周詳。兩位軍師所擬節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還請陛下與兩位軍師斟酌。”
“何事?”
“節略中擬定兩次清宮,此議甚善。城破之後,李過將軍率領一千將士迅速進入紫禁城內,占領四門,一則要搜查崇禎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則要肅清太監中有無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測。然後吳汝義率領禦營將士清宮,按冊清點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宮女、太監,封存宮中庫藏,派兵日夜巡邏,禁止宮女與太監盜竊各宮中金銀寶物,以備幾天內清查登記。雙喜將軍率五百將士護駕入城,以後專駐守武英殿周圍,也受吳汝義節製。兩位軍師如此安排,十分合理。隻是吳汝義將軍的職銜,似與他的責權有所不符。”
宋獻策說道:“丞相所慮極是。我朝因官製草創,頗為疏略。以前陛下稱大元帥及新順王時,吳汝義稱中軍製將軍。去秋在西安建國,暫以秦王府為大順皇宮,吳汝義統管宮禁之事,改稱中軍權將軍,已覺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內一切軍政要務,頭緒紛繁,都歸吳汝義掌管,確應另定官職,便於施展才能。但臣等對曆代職官誌未曾考究,請陛下酌為欽定名稱。”
李自成向牛金星問道:“啟東,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撚須低頭想了片刻,抬頭回答說:“陛下,上古之世,設有宮正一官,專管宮內之事,見於《周禮》。秦漢以來,並無掌宮中庶事的專職官員,內廷與外廷的政務交錯,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內廷事務完全由太監職掌,設置了嚴密的內官官製。內臣分為十二監,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掌印太監地位最尊,俗稱內相。除內廷十二監之外,還有東廠與西廠派出的監軍太監,萬曆時還有派到各地征收礦稅的太監。陛下鑒於明代太監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監。目前吳汝義秉承皇上意旨總管行在宮內軍政百務,此係我朝新創,可否暫稱為宮內大臣,以待日後回長安再為確定?”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問:“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麽建議?”
“臣請皇上命副軍師李岩也帶軍師府若幹官員和兵丁同吳汝義一起清宮。”
“為著何事?”
“清宮時有一件事必須副軍師去為好。天啟張皇後因不附和客、魏奸黨,深受國人敬重。她原籍杞縣,與林泉是小同鄉。她曾經身為國母,按道理她會自盡殉國。但是倉皇之際,也許自盡未成。清宮時林泉即到慈慶宮去,看張皇後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盡,可對她宣布大順皇帝口諭,我朝將對她厚養終身。如她必欲自盡殉國,可派人護送她回到張皇親府中,從容自盡。不管張皇後是否已死,將士們都不許到慈慶宮中滋擾。陛下,可以如此辦麽?”
時間已經過了四更。因為準備進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別想睡覺了。禦前會議趕快結束,劉宗敏立刻回到東征提營首總將軍府的臨時駐地,飛馬傳令各營主將,準備開進內城。各營從什麽城門進城,在城內駐紮何處,都是軍師府在事前遵旨擬好的計劃,已經由劉宗敏以軍令傳知各營主將,今夜隻是重申前令,同時嚴令人馬進城後對居民務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趕快回到丞相府臨時駐地,召集六政府與文諭院大臣會議,部署明早如何進城和如何在巳時前趕到德勝門迎接聖駕。
宋獻策和李岩最後離開行宮。他們離開禦前後,在臨時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麵前,用杏黃紙寫了兩道手敕,一道是欽命吳汝義為“宮內大臣”,一道是欽命李雙喜為協理宮內大臣兼禦前侍衛將軍。然後宋獻策和李岩帶著吳汝義和李雙喜馳回軍師府駐地,又傳知李過前來,一同研究明日如何護駕、警蹕和如何清宮諸事。對李過和吳汝義而言,特別要緊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禎,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雖然連日來鞍馬勞累,今夜又幾乎整夜未眠,但因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行宮禦廚為他準備了夜宵點心,他隨便吃了一點,便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花園中的假山,向東方看了一陣,看到紫禁城方麵並沒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產生了一串問題,默默問道:
“崇禎此刻在做什麽?自盡了麽?心腹太監幫助他在民間藏起來了麽?他的眾多宮眷今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