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上午,當李自成的一部分騎兵到達北京城外的時候,首先被包圍的是北邊的德勝門和安定門,西邊的西直門和阜成門,內城的東邊城門和外城各門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順軍包圍的,並有騎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邏。從此,北京城與外邊的消息完全隔斷。

當大順軍由李過和李友率領的兩三萬先鋒步騎兵毫不費力氣擊潰了在沙河布防的數千京營兵,長驅來到德勝門外時,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派人送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僥幸送進正待關閉的朝陽門,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一看是六百裏塘馬送來的軍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誤,立刻送進宮中。據王永吉密奏,吳三桂已於十六日到達山海關,隨同進關來的二十萬寧遠各地百姓和將士眷屬暫時安置在關內附近各地,他本人將率領數萬精銳邊兵星夜馳援京師,懇求皇上務必使北京堅守數日,以待吳三桂的援兵到來。王永吉的這一密奏,使崇禎覺得是絕處逢生,一時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聲說道:

“吳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來添香,聽見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驚,但皇上接著說的一句話她沒有聽清。她趕快掀簾進來,看見皇上喜形於色,頓感放心,柔聲說道:

“皇爺,為何事手拍禦案?”

崇禎說道:“吳三桂已率領數萬精兵從山海關前來勤王,北京城不要緊了!”

魏清慧說:“我朝三百年江山,國基永固。從英宗皇爺以來,北京幾次被圍,都能逢凶化吉,這次也是一樣。請皇爺從今不必過於焦急,損傷禦體。請下手詔,催吳三桂的救兵速來好啦。”

崇禎點頭:“叫司禮監來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閣,傳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監,速傳司禮監太監前來。趁這時候,崇禎用朱筆給吳三桂寫了一道手諭:

諭平西伯吳三桂,速率大軍來京,痛剿逆賊,以解京師之危!

司禮監太監將這一皇上手諭拿去之後,在黃紙上端蓋一顆“崇禎禦筆”便璽,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裏飛遞”五個字,登記發文的月、日和時間,不經內閣,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製寶鼎式銅香爐中添完香,又送來一杯香茶,放在禦案上。她看見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著他連日飲食失常,夜不安寢,憔悴已甚,難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聲勸道:

“皇爺,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吳三桂即將率關寧精兵來解北京之圍,請皇爺稍寬聖心,到養德齋禦榻上休息一陣。”

崇禎望望她,沒有做聲,繼續在思索著薊遼總督王永吉的軍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經親身馳赴寧遠,敦促吳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後來又接到王永吉的飛奏,說吳三桂正在向山海關走來,三月十六日可到關門,而他先馳回永平,部署進關遼民的安置事宜,以後就沒有消息了。現在崇禎正在絕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這一密奏,如同絕處看見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禎把密奏拿起來重看一遍,連連點頭,似乎是對著站立在麵前的宮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吳三桂果然是一個難得的忠臣,已經從山海關率領數萬精兵來救北京!”

魏清慧望著皇帝,激動得兩眼眶充滿熱淚,嘴唇欲張又止。遵照崇禎朝的宮中規矩,關於一切朝中大事,宮女們連一句話也不許說,不許問,所以魏清慧裝做去整理香爐,悄悄地揩去了激動的熱淚,同時在心中歎道: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然後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禎如此狂喜,一定會立刻將王永吉的飛奏宣示內閣,然後由主管衙門將這一消息布告京師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來的經驗使他變得慎重了。已經有許多次,他的希望變成了絕望,他的“廟謀”無救於大局瓦解。崇禎十四年督催洪承疇率領八總兵去救錦州,去年督催孫傳庭出潼關入豫剿賊,兩次戰爭結果,與他的預期恰恰相反。援救錦州之役,八總兵全軍崩潰,洪承疇被圍鬆山,繼而降虜,錦州守將祖大壽也隻得獻城出降。孫傳庭在汝州剿闖,全軍潰敗,闖賊進入潼關,又不戰而進西安,大局從此不可挽回。想著這兩次痛苦經驗,他對吳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擔心吳三桂害怕“闖賊”兵勢強大,在山海關一帶畏縮觀望,不能星夜前來,或李自成一麵分兵東去阻擋關寧兵西來,一麵加緊攻城,使吳兵救援不及。自從昨天三大營在沙河潰散以來,他的心頭壓著亡國的恐懼,隻恨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分憂。由於這種絕望心情,他不肯貿然將吳三桂來救京師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獨自在乾清宮繞屋彷徨多時,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歎息一聲,沒有注意到魏清慧進來送茶。

魏清慧實際上十分辛苦,這時本來她可以坐在乾清宮後邊自己舒適的、散著香氣的小房間裏休息,命別的宮女為皇上送茶。為皇上按時送茶,這活兒十分簡單,用不著她這個做乾清宮“管家婆”的、最有頭麵的宮女親自前來。

魏清慧之所以親自前來送茶,是因為她對眼下的國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國家亡在旦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宮人們沒有誰能夠放心。可是內宮中規矩森嚴,別人都沒法得到消息,隻有她常在皇帝身邊,有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所以不但乾清宮的人們都向她打聽,連坤寧宮中的吳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間裏坐不安,躺不下,想來想去,決定親自來給皇帝送茶,看有沒有機會打聽一點消息。既然國家亡在旦夕,縱然受皇帝責備她也不怕。國家一亡,皇帝也罷,奴婢也罷,反正要同歸於盡!她於是對著銅鏡整理一下鬢發,淨淨纖手,來給皇帝送茶來了。

在送茶時聽見皇上深深地歎息一聲,她吃了一驚,隨即用溫柔的小聲說道:

“皇爺,已經來了大好消息,為何還要如此憂愁?”

倘若在平日,崇禎會揮手使魏宮人退出;盡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決不肯對她談一句心裏的話。然而亡國之禍到了眼前,崇禎對宮女的態度也變了。他惱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賊”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時每遇一事,朝臣們爭論不休,可是今天竟沒有一個人進宮來向他獻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麵容憔悴,眼睛含淚的魏宮人,心中歎道:“患難之際,倒隻有麵前的這個弱女子還對朕懷著同往日一樣的忠心!”他深為魏宮人的忠心感動,幾乎要湧出熱淚,輕輕點頭,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宮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麵前。崇禎又傷心地歎氣,低聲說道:

“吳三桂雖然正在從山海關來京勤王,但怕是遠水不救近火。賊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將猛攻不止。三大營已經潰散,北京靠數千太監與市民百姓守城,何濟於事!”

魏宮人大膽地小聲問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肯為皇上盡忠報國的人?”

崇禎搖頭不答,禁不住滾出熱淚。魏宮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國的慘禍確實已經臨頭,也落下眼淚,小聲哽咽說:

“但願上天和祖宗眷佑,國家逢凶化吉。”

崇禎不由地握住魏的一隻手,語調真摯地說道:“倘若蒙上天與祖宗保佑,北京平安無事,事定之後,朕將封你為貴人,使你永享富貴。”魏宮人當崇禎握住她的一隻手時,由於事出意外,不覺渾身一戰,又聽皇上說出了這樣的話,趕快掙脫皇上的手,跪地叩頭,顫聲說道:“叩謝皇恩!”此時此刻,她一方麵感激“天語恩深”,一方麵也明白已經晚了,認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隻能以宮女身份為皇上殉節。所以在照例叩頭謝恩之後,小聲地嗚咽痛哭。崇禎明白魏宮人的伏地嗚咽包含著即將亡國之痛,也跟著歎息灑淚。但是他不願使太監看見,有失皇家體統,便將魏宮人拉了一下,小聲說:

“起來!起來!”

魏宮人又叩了一個頭,從地上起來,以袖揩淚,仍在斷續哽咽。正在這時,新承欽命任京營提督、總管守城諸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進來。他先向魏宮人使個眼色,使魏回避,然後將崇禎給吳三桂的手詔放到禦案上,跪下奏道:

“皇爺,如今各城門全被逆賊圍困,且有眾多賊騎在四郊巡邏,還聽說有眾多賊兵往通州前去,給吳三桂的手詔送不出去了。”

崇禎大驚:“東直門和齊化門都包圍了?”

“連外城的東便門和廣渠門也被逆賊的大軍包圍。奴婢去齊化門巡視,遇到本兵張縉彥,他將皇爺給吳三桂的手詔退還奴婢,帶回宮中。”

崇禎臉色淒慘,默然片刻,然後問道:“崇禎二年,東虜進犯,來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煥一接到勤王詔書,留下一部分人馬守寧遠,他自己率領滿桂、祖大壽等大將與兩三萬精兵,火速入關,日夜行軍,迅速來到京師,紮營於廣渠門外,使北京城轉危為安。以袁崇煥為例,吳三桂知道京師危急,他率領關寧騎兵,從山海關兩日夜可到朝陽門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紮城外與逆賊作戰,北京可以萬無一失。你想,吳三桂在兩天之內會來到麽?”

提到袁崇煥,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來,由於東事日壞,北京朝野中私下議論袁崇煥的人多了起來,都說袁崇煥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禎先聽了朝臣中的誹謗之言,隨後又中了敵人的反間計,枉殺了他,自毀長城。他知道皇上近幾年也從廠臣密奏朝野私下議論,略聞中了敵人的反間計,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認自己錯殺了袁崇煥,所以一直無意對袁的冤案昭雪。崇禎看見王承恩俯首不語,問道:

“你也聽說袁崇煥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頭說:“奴婢不敢妄言,風聞朝野間早已有此議論。吳三桂隻是一員武將,論忠貞、論謀略,都不能同袁崇煥相比。皇上,眼下十餘萬逆賊已把北京城四麵合圍,吳三桂的救兵不會來了!”

崇禎搖頭,流下眼淚,痛心地歎息一聲,命王承恩站起來,問道:

“城上的守禦情況,你可去察看了麽?”

王承恩哭著說道:“皇爺!事到如今,奴婢隻好冒死實奏。城上太監隻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營的老弱殘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個城垛才攤到一個人。守城百姓每天隻發幾個製錢,隻能買幾個燒餅充饑。城上很冷,大家又饑又冷,口出怨言,無心守城。”

“逆賊今夜是否會攻城?倘若攻城,如何應付?”

“逆賊遠來,今日陸續來到城下,將城包圍,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賊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無事,但須謹防城中有變。”

崇禎問道:“城內派兵巡邏,查拿奸細,難道就沒有兵了?”

“三大營的數千人在沙河禦敵,不戰而潰。留在城內的三大營雖然按冊尚有五六萬人,但是前兩天經戎政侍郎王家彥按冊點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額,實有官兵人數不足五千。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無用之人,充數支餉罷了。王家彥同奴婢商議,從中挑出一千人上城,餘下的分在內外城輪班巡邏。內外城中巡邏彈壓,就靠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殘兵。”

崇禎明白吳三桂的救兵已經沒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虛,亡國滅族的慘禍已經來到眼前,驀然出了一身冷汗,渾身顫栗,幾乎不能自持。但是他畢竟是一位秉性剛烈的皇帝,霎時過去,他恢複了常態,歎氣說:

“土木之變,英宗皇爺陷敵。也先兵勢甚盛,挾英宗皇爺來到北京城下,認為北京唾手可得。那時國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個兵部尚書於謙,指揮京營迎敵,打退也先,使京城轉危為安。如今朕非亡國之君,可是十七年來,滿朝文武泄泄遝遝,徒尚門戶之爭,無一忠心謀國之臣,倘若朝中有半個於謙,何至會有今日!”說畢,隨即痛哭。

王承恩又跪下說:“這是氣數,也是國運,請皇爺不必傷心。”

崇禎哽咽說:“雖是國運,可是倘非諸臣誤朕,國運何竟至此!隻說從天啟至今二十年中,國家何嚐沒有人才,沒有邊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撓大計,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從天啟朝的熊廷弼、孫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楊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負就群起攻訐,使朝廷自毀長城,而有今日之禍。朕非亡國之君,而遇亡國之事,死不瞑目!”說畢,又一陣淚如泉湧,掩麵嗚咽。

王承恩知道亡國慘禍已經臨頭,城陷隻在一二日內,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卻不知拿什麽話安慰皇上。幾個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都因為亡國慘禍已經來到眼前,十分關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談話,屏息立在窗外。這時聽見主奴二人一個坐在龍椅上,一個跪在地上,相對嗚咽,他們有的偷偷揩淚,有的輕輕走開,到別處哭出聲來。

過了一陣,崇禎命王承恩起來,問道:“沒有辦法給吳三桂送去手詔,催他火速率騎兵來救京師?”

王承恩猶豫片刻,躬身說道:“兵部已無辦法送出皇爺手詔,請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廠臣密商,厚給賞銀,無論如何,今夜派遣一個忠心敢死之人,縋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關方麵,將皇上手詔送到吳三桂軍中。”

崇禎明知他的手詔縱然能夠送出,也已經是緩不濟急。但是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他也決不肯放棄。他望著王承恩,滾出眼淚,哽咽說道:

“你趕快去吧!”

自從得到李自成的大軍越過宣府消息以後,乾清宮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禎諭旨,皇帝用膳時不再奏樂,菜肴減少到隻剩下十幾樣,這叫做“撤樂減膳”。今日北京已經被圍,西直門和阜成門方麵曾經有幾陣炮聲傳入大內,所以今日崇禎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擔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馬會開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強吃點東西,保持體力,好應付緊急情況。

宮中有兩位年老的太妃,曾撫育過幼年的崇禎。皇後為了不使她們受到驚駭,不許宮女和太監將李自成包圍北京的消息稟奏她們。按照往日習慣,每日皇上晚膳時候,這兩位太妃從各自的宮中派遣兩名宮女,共捧著兩個朱漆描龍食盒,每個食盒裝著兩樣皇上喜愛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宮,以表示她們關心皇上飲食的心意。這兩位太妃住在相鄰的兩座宮院,所以每日兩宮的四個宮女總是相約一同將小菜送來。

由於皇上欽諭“減膳”,今晚由禦膳房送來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無奈崇禎隻想著亡國滅族的慘禍已經臨頭,正如俗話所說的“愁腸百結”,不管什麽樣人間美饌,到口中都隻有泥土滋味。當兩位太妃的食盒送來時,他照例從禦椅上站起來說道:“謝兩位太妃慈懷!”為設法使太妃們感到安慰,將送來的四樣小菜都嚐了半口,不覺滾出熱淚。四個送菜的宮女驀然一驚,相顧失色。魏清慧趕快向她們使個眼色,按照慣例,魏清慧命兩個侍膳的宮女將太妃們的小菜倒在別的蓋碗中,將原來的四個成窯瓷蓋碗放回食盒。魏清慧親自將四個宮女送出日精門外,小聲叮囑: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宮中事忙,我不能離開皇上身邊,請你們代我回奏兩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兩位太妃送來的四樣美味,皇上吃了大半,餘下的賜給都人們吃了。乾清宮的都人們叩謝兩位太妃的慈恩。”

一個宮女問道:“清慧姐姐,賊兵圍城,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來麽?”

“聽說吳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經過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來。皇爺又下了手詔,催吳三桂火速趕到。兩位太妃可知道賊兵圍城麽?”

“我們兩宮的都人和太監,奉了皇後娘娘懿旨,不許將賊兵圍城之事,在太妃們麵前透露一絲風聲,所以太妃們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淚點頭,又問:“今日響了兩陣大炮,難道兩位太妃沒有聽見?”

一宮女回答說:“兩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驚,問是怎麽回事兒。我們正不知如何回奏,恰好坤寧宮的吳婉容姐姐奉皇後懿旨來向兩位太妃問安,說那是神機營在西城外舉行操演,試放火器。兩位太妃放了心,繼續下棋。”

魏清慧哽咽說:“兩位太妃年近花甲,幾十年深居宮中,怎麽也不會料到國運會如此凶險!”

一個宮女拉著魏清慧的手,用顫栗的悄聲問道:“清慧姐,萬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說:“到那時,有誌氣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寧死不能受辱!”

崇禎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宮背後的養德齋休息,等候太監和宮女們用膳後隨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靈。他今天又聽見身邊的太監稟報:兩三天來宮女和太監們又在紛紛傳說,在深夜曾聽見太廟中巨大響聲,又似乎有腳步聲走出太廟。他還聽說,奉先殿連日來在深夜有恨恨的歎息聲,有時還傳出頓足聲。他很留心這一類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和左右長隨,也常把這類消息向他稟奏。每次聽到太監的稟奏,都使他的心靈發生震撼。他雖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時在心中絕望地歎道:

“這是亡國之象!亡國之象!”

崇禎十七歲繼承皇位。在即位後的幾年中,他每日兢兢業業,立誌中興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為受命於天,代天理民的天子,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在乾清宮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禱國泰民安,然後乘輦上朝,一天的忙碌生活就開始了。

在剛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學問兼善書法的太監高時明寫一“敬天法祖”的匾額,懸掛在乾清宮正殿中間。這四個字,從前沒有別的皇帝用過,是他經過反複斟酌,想出這四個字,表明他的“為君之道”。在他看來,天生萬物,天道無私,能敬天即能愛民,所以作一位“堯舜之君”,敬天是理所當然。至於“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開國皇帝太祖和成祖。這兩位皇帝被稱為“二祖”,是他立誌效法的榜樣。成祖以後的曆代皇帝,都稱為“列宗”,他並不打算效法,隻是出於倫理思想,對他們尊敬罷了。

近幾年來,由於國運日壞,他的銳氣日減,而迷信鬼神的思想與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禱告的次數也增多了。愈是國事挫折,愈是悲觀絕望,愈是憤懣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場。他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語所說的“乞靈於枯骨”。他有無限苦惱和說不盡的傷心話,既不能對朝臣明言,也不能對後妃吐露,而隻能對兩位開國祖先的神靈痛哭。他在痛哭時雖然不說話,避免被宮女和太監聽見,但是他奔湧的眼淚和感人的嗚咽就是他發自心靈深處的傾訴。自從前天居庸關守將和監軍太監向李自成開關迎降,昌平兵變和官紳迎降,好幾千京營兵在沙河不戰潰散,而吳三桂救兵不至,崇禎就明白亡國局勢已成,表麵上故作鎮靜,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將北京合圍,他知道城破隻在旦夕,更加陷入絕望,在心中對自己說:

“朕朝乾夕惕,苦撐了十七年,竟落到今日下場!”

在這樣國家將亡時候,即令奉先殿沒有異常情況,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場,何況一連數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監們都聽見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時候,常有歎氣聲,頓腳聲;還有一位老年太監看見燭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動,使老太監猛一驚駭,大叫一聲,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禎認為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後無麵目拜見祖宗,這種多日來壓在心頭的自愧心情,今日特別強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閣中狂亂走動,連連發出恨聲,並且喃喃地自言自語:

“朕無麵目見祖宗!無麵目見祖宗!……”

這時,太監和宮女們都已經匆匆用畢晚膳。因為他們都知道局勢十分緊急,皇上心情很壞,所以大家都是麵帶愁容,心中恐慌。幾個常在皇帝身邊服侍的太監和宮女都來到乾清宮正殿外邊,屏息等候,不敢走進暖閣。

崇禎頹然坐進龍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溫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靜一下,但忽然想到了無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滿腔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時麵陳各種國事之外,還要請求召對,還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師被圍,國家亡在旦夕,滿朝文武為何沒有一個人要求召對,獻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更覺惱恨。當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時候,就有人建議下詔吳三桂進關,回救北京。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從永平府來了密奏,力主調吳三桂回救京師,以固國家根本。他當時已經同意,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指望吳三桂平定西來之賊。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撓,說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丟掉,責備放棄關外土地為非計。朝中為應否調吳三桂勤王的事爭論不休,白白地耽擱了時間。後來因局勢日見緊迫,朝臣們才同意召吳三桂勤王,但又說遼東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須將寧遠這一帶百姓全部帶進關內,這樣就必然誤了“戎機”。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沒有一個有識有膽、肯為國家擔當是非的人!……想到這裏,他怒不可遏,將端在手中的一隻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罵了一句:

“諸臣誤國誤朕,個個該死!”

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正在殿前,聞聲大驚,趕快進來,跪到地上,不敢詢問,隻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時,魏清慧也跟著進來,跪到地上。

崇禎望望他們,小聲說:“傳旨,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監問:“要備輦麽?”

“不用備輦,步行前去!”

掌事太監趕快出了乾清宮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監隨駕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宮內,另外差一名小答應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監,恭候接駕。魏清慧也離開皇帝,趕快去將宮女們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宮女留下,一部分趕快準備隨駕侍候。

當太監和宮女們正在準備時候,崇禎默默垂淚,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城破就在旦夕,這分明是最後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國慘禍,不由地想到了皇後和袁妃,還有幾個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陣淒楚,鼻子一酸,熱淚奔湧而出。

周皇後十六歲被選為信王妃。那時主持為信王選妃這件大事的是天啟皇後張氏,即現在的懿安皇後。在許多備選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張皇後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真是玉貌花容,光彩照人,而且儀態端莊,溫柔大方。張皇後小聲問他:

“信王,你看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聲回答:“請皇嫂決定。她容貌很美,隻是瘦了一點。”

張皇後微微一笑,說道:“她才十六歲,還沒有長成大人,再過兩三年就不會嫌瘦了。”為信王選妃的大事就這樣定了。

又過了半年,天啟皇帝病故,得力於張皇後的主張,當夜將信王迎進宮中繼承皇位。那時客、魏擅權,朝政紊亂。為防備信王進宮去會被客魏奸黨暗害,由信王妃親自同宮女烙了一張餅子,給信王帶進宮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轎時候,周妃走到轎邊,用顫栗的小聲囑咐:

“王爺,你今夜若是餓了……請你牢牢記住,隻吃從家中帶去的餅子,切莫吃宮中的東西。等到明日清早,你在皇極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賀,才算是萬事大吉。”看見信王點頭,她又噙著熱淚囑咐:“王爺去吧,請今夜不要睡覺,隨身帶去的寶劍就放在麵前桌上。妾已經吩咐隨王爺進宮的四個太監,今夜就在王爺身邊服侍,……王爺進宮以後,妾整夜在神前祈禱,求上天保佑王爺平安登極!”

這幾句顫聲叮嚀的話,還有他當時望見周妃明亮鳳眼中閃著的淚光,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靈,經過十七年記憶猶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現。

崇禎登極以後,信王妃周氏就被迎進宮中,尊為皇後,住在坤寧宮。接著,按照皇家禮製,由皇後主持,陸續選了一些貌美端莊的良家姑娘充實六宮,總稱為妃嬪,實際上名稱和等級很多。崇禎登極後最重要和最早的一次選妃是選了田妃和袁妃。由禮部擬定晉封儀注,皇帝頒賜冊文,昭告天下。田妃住在承乾宮,稱為東宮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宮,稱為西宮娘娘。後來田妃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於崇禎十五年七月病故。田妃死後,袁妃晉封為皇貴妃。袁氏本應該移到承乾宮住,但她不願皇帝為田妃傷心,堅決留在翊坤宮。崇禎本來就愛她容貌很美,頎長身材,肥瘦適中,麵如皎月,唇紅齒白,不恃脂粉而自有美色,加上她的秉性溫柔賢慧,遇事謙遜退讓,在宮眷中從不爭風吃醋,受到所有妃嬪的稱讚,也受到她身邊的宮女愛戴。去年她晉封皇貴妃後,不肯移居承乾宮,使崇禎深受感動,更加愛她。

近來他為局勢日非,很少到坤寧宮去,同翊坤宮的皇貴妃更少見麵。此刻他準備往奉先殿時,想著由於不能保住江山,皇後和袁妃將慘死於“逆賊”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淚。這時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進來,到他的麵前躬身問道:

“皇爺何時啟駕?”

崇禎害怕嗚咽出聲,沒有回答,立即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吳祥趕快退出,在乾清宮丹墀上剛傳呼太監們“侍候啟駕”,崇禎已從殿內走出來了。他在一群太監和宮女打著十幾盞燈籠的前後簇擁中走下丹陛,到了乾清宮院中,恰好王承恩進來了。

崇禎一見王承恩,便立刻止步,急忙問道:

“王承恩,朕的手詔送出城了麽?”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爺,奴婢找到廠臣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錦衣衛使吳孟明密商。錦衣衛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由他們中挑選了兩個特別精明強健的冀東人,道路最熟,要他們將皇上手詔送到吳三桂軍中。每人給他們五十兩紋銀,作為安家費,對他們講說明白:隻要他們將皇上的手詔送到吳三桂手中,他們就是為朝廷立了大功,國家要破格重賞,使他們世世富貴。”

崇禎對王承恩在眼下困難時刻能夠如此忠心辦事,頗為感動,但是他沒有說別的話,隻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監和軍民認真守城。他在心中歎息說:

“縱然手詔能夠送到吳三桂軍中,也來不及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是從日精門出去,順著東一長街往南走,再從內東裕庫的前邊往東,便到奉先殿院落的正門。但是出了日精門順永巷正向南走,崇禎忽然轉念,吩咐往坤寧宮去,並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宮向皇貴妃傳旨:速到坤寧宮來。魏清慧回答說:

“剛才吳婉容奉皇後懿旨來問皇爺晚膳情形,聽她說,皇貴妃娘娘下午陪皇後相對流淚,然後一起去英華殿祈禱,又回到坤寧宮用晚膳,此刻尚未回翊坤宮。”

宮女和太監們聽見皇帝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好,好。”但是崇禎還有一句要緊的話沒有說出,所以連魏清慧也一時不明白皇上說的這“好,好”二字是什麽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後,正在坤寧宮中與袁妃相對而坐,聽到太監稟報說聖駕馬上就到,吃了一驚,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趕快率領袁妃、宮女和太監到院中接駕,一切都按照皇後宮中的素日禮節,隻是不免顯得草率罷了。

崇禎被迎進坤寧宮正殿,坐下以後,半天沒有說話。他幾天來寢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經顯得麵色灰暗,眼窩深陷,剛剛三十四歲的年輕天子卻兩鬢上新添了幾根白發,和他的年紀很不相稱;尤其是皇後和皇貴妃最熟悉的一雙眼睛,本來是炯炯有神,充滿著剛毅之氣。如今那逼人的光芒沒有了,不但神采暗淡,白眼球上網著血絲,而且顯得目光遲鈍和絕望。皇後看見了皇上這種異乎尋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細看,回頭向皇貴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淚,低下頭去。皇後在心中問道:“難道國家真要亡麽?”她想放聲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禎覺得對皇後和皇貴妃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覺得無話可說。皇後今年才三十三歲,袁妃三十二歲,原來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麵如桃花。今晚,崇禎看見她們都變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幾天之內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後,皇後的憂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對不起皇後,使皇後有今日下場。十七年來,他同皇後之間有許多恩愛往事使他永難忘懷,特別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現在痛悔莫及,不敢再看皇後,低下頭深深地歎息一聲,並且在地上跺了一腳,在心中說道:

“唉!那時聽皇後一句話,何至今日!……”

周後聽皇上頓腳,吃了一驚,抬頭望望皇上,但不見皇上說話。十七年來,她很少看見皇上像這樣失去常態。自從聽說“逆賊”過了宣府以來,她在心中已經考慮過上千遍,萬一城破國亡,她身為“國母”,斷無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隨時準備著為國殉身。看見皇上突然來坤寧宮,如此神態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訴她殉國的時候已經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禎顫聲問道:

“皇上,對臣妾等倘若有話吩咐,就請吩咐吧!”

崇禎知道皇後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他低著頭沒有說話,隻是悔恨關於逃往南京的事不肯聽皇後一句勸告,到今日欲逃不能,等待著城破國亡,一家人同歸於盡。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議他離開北京,逃往南京,然後利用江南的財富和人民,整軍經武,平定中原,重回北京。當時懿安皇後和周後都有此意。當李自成率十餘萬大軍從太原向北京前來的時候,也正是朝廷上關於他應否往南京去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懿安皇後和周皇後從兩宮掌事太監的口中知道了兩派朝臣爭論不休,而朝廷上沒一個真正能夠擔當重任的大臣,所以皇上一直舉棋不定。懿安皇後暗囑皇後,遇方便的時候,勸皇上早拿主意,免得臨時倉皇無計。有一天,崇禎因為心情苦悶,來到坤寧宮閑坐,不覺長歎一聲。周後趁機說道:“我們南方還有一個家……”崇禎不等她將這句話說完,對她嚴厲地將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說。自從他登極以後,鑒於前代後妃幹政之弊,絕不許後妃們打聽朝廷大事,更不許隨便說話,所以在是否“南遷”的大事上對周後作出這樣的嚴厲態度。此刻他望見周後的麵容憔悴異常,神情愁慘,又聽了她的詢問,使他深感悔恨,幾乎想放聲痛哭。他竭力忍住,同時也不能開口說話,因為他要一開口便會忍不住嗚咽起來,緊接著放聲大哭。

皇後雖然對自己應該為國殉節,早已拿定主意,認為是“天經地義”,但是如今在等待皇上說話時候,她卻不由地渾身打顫。她忽然想到她的兩個兒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兩個女兒長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渾身顫栗得更加厲害。吳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後身邊,以便隨時將皇後攙扶一下。

正在這時,從阜成門方麵傳過來一陣炮聲,起初有三聲炮響得沒有力量,隨後的幾炮特別有力,震天動地。崇禎和宮眷們都嚇了一跳,側耳諦聽,隨後卻寂然無聲。大家知道這並非李自成的大軍攻城,才略微放下心來。

北京四郊村莊的烏鴉、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習慣,每日黃昏,成群結隊,肅肅地飛進北京城內,寄宿在各處的樹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來,紛紛啼叫,然後又成群結隊地起飛,盤旋,飛回鄉下。這後邊特別震耳的大炮聲驚起了寄宿在西城各處的上萬隻烏鴉,一群一群地向東飛逃,其中有一部分飛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飛進紫禁城內,散落在各個宮院的樹枝上。還有一小部分飛到坤寧宮背後的禦花園中,落在高大的白皮鬆和連理柏上;另有十幾隻落在坤寧宮院中的古槐上。來到坤寧宮院中的烏鴉,雖然已經聽不見炮聲,但仍然驚疑不定,落下又起飛,飛起來又落下,方才安靜。

當烏鴉安靜以後,紫禁城中又回到可怕的寂靜。因為天上有雲,月光不明,到處是昏暗的宮殿陰影,使皇宮中更顯得陰森森地駭人。

坤寧宮中,從皇後、皇貴妃,到宮女和太監,都將視線移到皇帝身上。由於剛才的一陣炮聲,皇後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盡節的時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禎顫聲問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禎尚未抬頭,從東長街傳來了打二更的木梆聲。每敲兩下,便有一個老太監用蒼啞的聲音叫一句:“天下~太平!”打更的太監從北向南,過了極化門,又過了永祥門,漸漸遠了。崇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皇後說道:

“朕本來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門剛走幾丈遠,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後說道:“皇爺,事已至此,臣妾等並不害怕一死。您有話請直說吧,臣妾等遵旨殉節!”

崇禎打個哽咽,接著說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別祖宗神主,隻是忽然想到你們,轉到坤寧宮來。我們夫妻,十七年憂患與共,再見麵的時候不多了!……”

他說不下去,首先嗚咽。皇後和皇貴妃都忍不住痛哭起來。宮女和太監們有的流淚,有的嗚咽出聲。崇禎不忍看宮眷傷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寧宮丹墀上的宮女和太監們吩咐:

“啟駕!”

皇後率宮眷們將皇上送到院中,隨即拉著袁妃的手,回到作為寢宮的坤寧宮西暖閣坐下,揩去眼淚,向跟著進來的“管家婆”哽咽吩咐:

“婉容,今晚皇爺的精神有點兒反常,我很不放心,你帶幾個都人去奉先殿隨駕侍候,有什麽事兒隨時來向我稟奏!”

吳婉容率領幾個宮女打著燈籠追趕皇帝去後,皇後又吩咐另外的宮女在丹墀上擺好香案,說道:

從坤寧宮出來,崇禎命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直接橫過東一長街,先到承乾宮去。承乾宮中大部分原來侍候田皇貴妃的太監和宮女還都留著,為著皇上有時前來看看田妃的舊居,他們每天照例打掃各處,澆花除草,小心飼養鸚鵡。今晚北京被圍,情況很壞,皇上突然到承乾宮來,實出大家意外。在太監和宮女們紛紛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駕時候,掛在廊下的白鸚鵡雖然隔著黑絨籠罩,也已經感覺是皇帝駕到,在籠中興奮地叫道:

“接駕!接駕!……萬歲駕到!”

崇禎走進承乾宮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詔、擅長肖像的江南名畫師去年春天憑著宮女們的口頭描述,為田妃畫的一幅“幽篁琵琶圖”遺容,仿佛田妃又活現在他的眼前。隨後,他走進作為田妃寢宮的東暖閣,用淚眼看了一遍,一切陳設依舊,整潔猶如田妃在日。臨南窗的長案上放著田妃的遺物:文房四寶和一本宋拓《洛神賦》。金魚缸和江南盆景仍在幾上。牆壁上掛著一張用錦囊裝著的古琴和四幅田妃所畫的花卉草蟲條幅。崇禎又走進裏邊一間,桌椅和**陳設,仍保持往年原樣。崇禎在椅子上坐下去,眼光呆滯地望到**,心頭浮現出許多夫妻間恩愛往事,隨後又仿佛看見正在生病的田妃,病體虛弱,靠在**。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雙目含淚,分明心中有許多話,欲言又止。崇禎揩去自己的眼淚,再向**看去,卻隻是一張空床。他對著空床點點頭,傷心地小聲說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為你操心了。你在陵寢中等著吧,朕快要同你相見了!……”

崇禎的話沒有說完,已經泣不成聲,跟在他身邊的有承乾宮的原在田妃身邊的貼身宮女王瑞芬和四個宮女,乾清宮的魏清慧和另外兩個宮女,還有從坤寧宮追來侍候的吳婉容和兩個宮女,其餘的宮女們和太監們有的停留在田妃寢宮的外間,有的恭候在窗外廊下。此時大家聽見了皇上的話,都不由地哽咽流淚。

每年春季,北京多風,現在又起風了。雖然風不很大,卻使承乾宮院中樹影搖晃,正殿簷下的鈴聲叮咚,更增加了宮女們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麵前跪下,吳婉容等眾宮女也紛紛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腳下悲聲說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

又過了一陣,崇禎揩去臉上淚痕,對著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說:“愛妃啊,古人說,睹物思人,朕再來承乾宮的時候怕沒有了!”說畢便揮淚起身,腳步踉蹌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監們看見皇上來到,一齊跪到地上迎駕。奉先殿因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廟,所以院落較大,古樹較多。今夜有十幾隻烏鴉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聲的驚嚇,從西城驚慌飛來,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為有西北風,都將頭朝著西北方向,縮著脖子,剛剛入睡。忽然有一大群宮女和太監打著十幾盞燈籠,隨侍著皇帝走進院中,那驚魂才定的宿鴉,乍然被腳步聲和燈光驚醒,側首下望,啞啞地驚叫幾聲,不敢再叫,等待動靜。有的驚慌地飛離樹梢,在低空中盤旋一陣,但見夜色昏暗,北風淒緊,無處可以去,又陸續落回原處。

“二位皇祖,你們身經百戰,平定僭竊,驅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孫子,無德無能,承繼正德以來的曆代弊政,雖也盡力振作,誌在中興,可憐國運日非。孫子苦苦掙紮十七年,有心中興,無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國亡,家族屠滅,陵寢與宗廟任賊焚毀,不肖孫子縱然死誌已決,甘願身殉社稷,但恨無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在孫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崇禎說不下去,以頭觸地,號啕痛哭之聲,震動大殿,慘痛更加動人,不僅進到殿內的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兩宮“管家婆”魏清慧、吳婉容和其他四個宮女隨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眾多太監和宮女也都泣不成聲。

那些常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太監和宮女雖然有多次看見皇上因為國事艱難,或默默流淚,或嗚咽痛哭,但是像今夜這樣當著許多宮女和太監號啕痛哭,傾訴衷腸的情形還是第一次。他們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將亡國之痛,又想著自己的眼前大禍,所以都隻顧隨著皇上伏地悲哭,竟無人勸解皇上。

忽然,從院中的高樹枝上發出了一聲奇特的鳥叫,好像是古怪的笑聲。魏清慧有一夜曾經在禦花園聽見過這種鳥叫聲,一位照料欽安殿的老太監告她說這是貓頭鷹的叫聲。如今魏清慧聽到這聲音,不覺毛骨悚然。她擔心“逆賊”隨時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時哭壞了身體將無法應付變故。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禎背後,哽咽勸道:

“皇爺,時候不早了,請聖駕回宮去吧!”

崇禎沒有聽見她的話,又抬頭望著成祖的神主哭著訴說:

“自萬曆末年以來,內政不修,遼事日棘,至天啟末年,朝政更壞,內地天災不斷,民不聊生,盜賊蜂起。遼東方麵,虜勢日盛,朝廷用兵屢挫,土地日削,不肖孫子登極以後,欲對關外用兵就不能專力剿賊,欲剿賊就無力平定遼東。內外交困,國運日壞,一直沒有轉機,以至有今日之禍!用武將則將驕兵惰,不能實心剿賊,徒會擾害百姓,驅民為亂。用文臣則幾乎無官不貪,在朝中各樹門戶,互相攻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為朝廷實心做事,敢在國家困難時擔當重任。孫子並非亡國之君,偏有今日亡國之禍,都因為文臣誤國,武將誤國!……”

崇禎又一次放聲大哭,感動得殿內殿外的太監和宮女們都放聲大哭。自從永樂年間由南京遷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廟,在紫禁城內後宮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後,二百多年從來沒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宮女、太監在奉先殿正殿內外一片放聲痛哭的事。由於哭聲很大,又一次驚醒了樹枝上的烏鴉,紛紛驚叫,飛往別處。

深夜,月色昏暗,北風淒緊,樹影搖動,簷際鐵馬叮咚……這一切更增加了坤寧宮中的悲涼和絕望氣氛。

崇禎在奉先殿又伏地痛哭一陣,經魏清慧和吳婉容的苦勸,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分別叩了頭,從拜墊上站起身來。但是他今夜來奉先殿的目的是因為他清醒地明白國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將要遵照“國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訓,以死殉國,如今是前來“辭廟”,所以他又到每個前代皇帝即所謂列宗的神主前叩三個頭,隻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沒叩頭。從正殿出來,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隻是走過,連拜也沒拜。走到他母親的神主前,他在拜墊上跪下去,叩了三個頭,熱淚縱橫,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沒有放聲痛哭。在偏殿的一個角落,他看見放著三個黑漆大立櫃,用大銅鎖鎖著。他知道有兩個櫃子裏存放著備用的祭器,第三個大立櫃子中存放著永樂皇帝的盔甲、寶劍和其他遺物,從來不許打開。他幼年時候,曾聽奉先殿的一個老太監說,這個大立櫃有神靈守護,隨便打開,會有災禍降臨。當他走到這個大立櫃的前邊時,忽然想到一個關於建文帝“遜國”的神秘故事,不覺心中一動,他不敢多想,便從殿中走出來了。

在返回乾清宮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個巨大的黑立櫃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傳當永樂皇帝率領人馬進入南京金川門時,建文皇帝雖然在宮中縱火,燒毀宮殿,他自己卻沒有死在火中。太祖爺晏駕前知道他將有亡國之禍,給他留下一隻小箱,遺命好好保藏,到萬不得已時才可以打開。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宮起火之後,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爺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他趕快命太監將小箱取來,鎖孔被鐵汁灌死,無法將小箱打開。他同幾個準備從死烈火中的忠臣用斧頭將小箱劈開,看見裏邊有剃刀一把,袈裟數襲,還有一張黃紙,上麵寫著從亡諸臣姓名。建文帝隨即由從臣幫他剃了頭發,從臣們也互相剃去頭發,大家換了袈裟,從水西門逃出南京,從此就在雲貴、廣西、湘西各處過雲遊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樂皇爺的偵捕,得到善終。崇禎暗想,永樂爺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異之臣,是不是預知子孫有亡國之禍,也給他留下一隻小箱,就放在那第三個黑立櫃中?……

回到乾清宮院,他已經十分疲憊,便遣散眾人,由魏清慧等宮女侍候,繞過乾清宮正殿,回到養德齋休息。留在乾清宮中的宮女將溫水端來,服侍他洗了臉,又端來了一小碗人參銀耳湯,一杯香茶。他一邊喝人參銀耳湯,一邊想著那個神秘的黑立櫃,心中害怕,向自己問道:

“難道逆賊進來之時,朕將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麽?”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後,躬身請他到禦榻上休息。他問道:

“今晚是哪個都人在養德齋值夜?”

“奴婢值夜。”

“啊?連日來你日夜勞累,今晚為什麽不叫別的都人值夜?”

“國家不幸,處此時候,別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這樣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淨淨手來。”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趕快出去淨淨手,重新進來,恭候吩咐。崇禎叫她隨便寫一個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凶。魏清慧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她要寫一個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過於救兵有望,北京有救,於是跪在凳上,從禦案上取了一支筆,寫出一個“有”字。崇禎將這個字順看橫看,忽然搖搖頭長歎一聲。魏清慧大吃一驚,趕快跪到地上問道:

“皇爺為何歎氣?”

崇禎說:“你站起來,朕來給你看。”

魏清慧從地上站起來,看著皇帝提起朱筆將“有”字拆開寫,成了“月”二字,忽然說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經完了。”

魏清慧聽了皇上這樣對“有”字作拆字解釋,嚇得麵如土色,趕快跪下叩頭,顫聲說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該寫這個字!”

崇禎雖然神色悲愁,卻沒有流淚,也沒有再歎一口氣,他將象牙管狼毫朱筆放在瑪瑙山子筆架上,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這是天意,不幹你寫字的事。朕非亡國之君,但天意若此,無可奈何。夜已經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這時從玄武門樓上傳來雲板三響,魏清慧剛才仿佛曾聽到三聲鼓聲,因為大家正在奉先殿痛哭,沒有特別注意。現在聽見這雲板三響,才恍然明白,已經是三更三點了。她服侍皇上脫去衣服,在禦榻上就寢之後,自己退到外間,和衣睡下。正在這時,打更的木梆聲從乾清宮月華門外的西一長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時傳來打更老太監的蒼啞聲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禎睡到枕上以後,冷靜地想著倘若明日城破,他應該如何殉國,最好是在“逆賊”進宮之前舉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賊”之手。他又想,最好的辦法是,他應該傳旨,命皇後率妃嬪們都在坤寧宮舉火自焚,他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都不將屍體留給賊人,以免死後受辱。但他又想到許多宮女本來可以不死,讓她們在兩宮的烈火中號呼而死,他又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來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櫃……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極入睡。快到五更時候,她忽然被痛哭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聽,明白這哭聲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皇上!她趕快披好衣服,趿著繡鞋,跑進裏間,站在禦榻旁連推皇上,連聲呼喚:

“皇爺醒醒!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仍在痛哭,但已半睜眼睛,對魏清慧哭著說道:

“你看看畫像!看看畫像!”

魏宮人恐怖地說:“皇爺,什麽畫像?……沒有畫像!……你醒醒!醒醒!”

崇禎的眼睛全睜開了,輕輕歎道:“原來是……朕又做了一個凶夢!”

“皇爺不要怕……皇爺做了什麽凶夢?”

崇禎夢見他親自率領王承恩等幾個親信太監,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將幾個黑漆立櫃打開,果然找到了一個箱子,鎖得很牢,上有封條,蓋著“永樂皇帝之璽”。另外貼著一張紙條,上寫“不遇大變,不可輕啟”。他立刻命太監們將銅鎖砸開,從小箱中取出一個紙卷,展開一看,是畫著一位穿著龍袍的帝王,沒戴帽子,披頭散發,懸梁自盡,樣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畫像,忍不住大哭起來。如今被叫醒了,猶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問他做了什麽凶夢,他不肯說明,隻是沉重地長歎一聲。恰在這時,從玄武門上傳來五更的鼓聲。他聽了鼓聲,想了片刻,對魏宮人吩咐:

“叫別的都人也來,服侍朕趕快起床,按時到乾清宮前邊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