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以後,換上了常朝服,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稍坐片刻,喝了宮女獻上的半杯香茶,然後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時皇帝拜天,照例不奏樂,隻是丹墀上的仙鶴等古銅香爐全都點燃沉香,噴出來嫋嫋香煙。乾清宮的太監和宮女們一部分跪在丹墀兩邊,一部分跪在丹墀下邊。整個宮院中沒人敢隨便走動,沒人敢小聲言語,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片肅穆。

當崇禎在香煙氤氳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時候,表麵上同往日一樣虔敬,但是心情卻大不相同。自從他十七歲登極以來,不論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風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宮的正殿中拜。他認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愛民,他立誌要做一個中興大明的英明聖君,所以十七年來,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國事,縱然晚上為著省閱文書,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寢,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禱“剿賊”勝利,或是默禱“東虜”無警,總之都為著一個心願祈禱:國泰民安。從今年一月間李自成的大軍過河入晉以來,他在黎明拜天時的祝禱內容已經有了幾次變化:他先是默禱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夠固守,阻止“流賊”東來;當太原失守之後,他默禱寧武和大同能夠固守,宣府能夠固守,居庸關能夠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軍不但進入居庸關,而且毫無阻攔地越過昌平和沙河以後,他的心緒全亂了,默禱的唯一內容是吳三桂的數萬勤王鐵騎趕快來到,殺退“逆賊”,使北京轉危為安。今早,他一麵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麵禱告上蒼使吳三桂能夠在今日來到。拜天之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在黃緞繡龍拜墊上繼續低著頭停了片刻,忽然想著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陣酸痛,暗暗流下熱淚。

有幾位站得較近的老太監,想著皇上在這樣快要亡國的日子還不忘黎明拜天,又想著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國,竟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淚;那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幾乎禁不住哽咽出聲。

魏清慧是乾清宮的眾多宮女中最貼近崇禎身邊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憂愁和痛苦,她不僅比一般的宮女和太監清楚,甚至皇後有時想知道皇上的飲食起居和皇上對國事有什麽新的想法,也命吳婉容來悄悄地向她詢問。昨天下午,因為袁皇貴妃在坤寧宮中同皇後相對流淚,皇後又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情況,吳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親自來坤寧宮向二位娘娘當麵稟奏好麽?”

皇後搖頭說道:“不用魏清慧親自前來,如今到了這樣時候,皇帝身邊需要有一個知冷知暖的人兒!”

吳婉容來到乾清宮背後的宮人住處,悄悄地將皇後和皇貴妃在坤寧宮相對流淚的事告訴了魏清慧,並說明皇後娘娘命她來問問皇上的情況。魏清慧將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吳婉容,但是當她將吳婉容送到交泰殿旁邊要分手時,悄悄叮嚀說:

“吳姐,有些話我隻是讓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後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後知道,她不知會怎樣憂愁呢!”

吳婉容含淚點頭:“我明白。真不料會有今日!娘娘身為國母,讀書明理,十分聖德,可是皇帝為嚴禁後妃幹政,不管什麽朝政大事從來不告訴皇後知道,也不許皇後打聽,反不如民間貧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吳婉容從交泰殿旁邊向坤寧宮走了幾步,忽然回來,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問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爺身邊服侍,據你看,還能夠撐持幾天?”

魏宮人湊近吳婉容的耳根說:“如今眾心已散,無人守城,吳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時趕到,恐怕這一兩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嚨堵塞,不禁哽咽,沒有將話說完。吳婉容渾身微微打顫,將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緊,哽咽說:

“到了那時,娘娘必然自盡殉國,我們也要按照幾天前的約定,為主子自盡,決不活著受辱!”

魏清慧態度堅定地說:“我們雖不是須眉男兒,不能殺賊報國,血染沙場,可是身為清白女子,斷無蒙羞受辱、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個時候,你來找我,咱們一同盡節。”

“還有費珍娥,雖然年紀小,倒很有誌氣。她告訴我說,她決意到時候為帝後盡節,決不貪生怕死。”

魏清慧又說:“我知道各宮院中,有誌氣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們都跟我來,跑出西華門不遠,護城河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

吳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這位乾清宮的“管家婆”,到這快要亡國的時候,更將她們的死生大事連結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網著血絲的一雙鳳眼和顯得蒼白憔悴的臉上注視片刻,忽然鬆開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頰上的淚痕,轉身向坤寧宮走去。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現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吳三桂的救兵沒有消息,亡國的大禍更近了。經過昨夜幾乎是一夜的折騰,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著皇上拜過天以後趕快進暖閣休息,她好命宮女們獻上銀耳燕窩湯。但是過了一陣,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繼續向上天默禱。她知道昨夜皇上哭過多次,甚至放聲痛哭,還做了可怕的凶夢,一夜不曾安寢,再這樣跪下去,禦體是沒法支撐的。她也明白,在這樣時候,眾多的太監們和宮女們肅靜跪地,沒人敢做聲,隻有她可以勸皇上起身,於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後,柔聲說道:

“皇上,已經拜過了天,請到暖閣中休息吧!”

崇禎好像沒有聽見,仍在心中默禱上天鑒憐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唯恐隕越,保佑他渡過目前難關。他還呼籲上天保佑吳三桂的人馬一路無阻,今日能趕來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聲說道:“皇爺連日寢食失常,今日還要應付不測大事,請趕快回暖閣休息吧!”

崇禎一驚,想著魏宮人的話很有道理,便從拜墊上起來,走進暖閣休息。吃過了銀耳燕窩湯和兩樣點心,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一個用銀托盤捧來一杯溫茶,跪在他的麵前,另外跪著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著一個官窯粉彩仕女漱盂。崇禎用溫茶漱了口,吐進漱盂,然後向龍椅上一靠,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向禦案上望了一眼,禦案的右端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都是在圍城以前送來的。前天,他正在批閱文書,忽然得到稟報,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德勝門和西直門外,他大驚失色,投下朱筆,突然站起,在暖閣中不住彷徨,小聲叫道:“蒼天!蒼天!”現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閱的一堆文書上投了一眼,輕輕搖頭,又一次想著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國運,竟然亡國,不禁一陣心酸,滾出熱淚,隨即在心中問道:

“今日如何應付?如何應付啊?……”

一個太監進來,跪下說:“請皇爺用早膳!”

崇禎正在想著今日李自成可能大舉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沒有聽見禦前牌子請用早膳的話,甚至沒注意這個太監跪在他的麵前。等太監第二次請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搖頭說:

“免了!”

太監一驚,怕自己沒有聽清,正想再一次請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見皇上心情極其煩躁地揮手說:

“早膳免了,下去!”

禦前牌子不敢言語,叩頭退出。等候在乾清宮正殿門外的本宮掌事太監吳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正在沒有辦法,恰好魏清慧從乾清宮後邊來了。

魏清慧出於女子的愛美本性,已經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淚痕,對著銅鏡,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飾臉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鬢邊插一朵蘇州進貢的深紅色玫瑰絹花,然後帶著兩個宮女,腳步輕盈地來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門外,掌事太監攔住她,將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對她說了,並且說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為吃緊,皇上不用早膳,如何處置大事?別人不敢多勸,勸也無用。姑娘,你的話皇上聽,請勸勸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驚,對著吳公公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她沒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歎道:

“天呀,不料皇爺對大事已經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著淚對吳祥點點頭,表示她心中明白,隨即將隨來侍膳的兩個宮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過朱漆高門檻,轉身向東暖閣走去。

從前天以來,魏宮人由於明白了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心中產生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賊”破城,皇帝能夠脫下龍袍,換上民間便服,由王承恩等幾位忠心不二的太監們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靜去處的小戶民家,過幾天再逃出京城,輾轉南逃,必會有辦法逃到江南。如今當她輕腳輕手地向最裏邊一間的暖閣走去時候,這一個幻想又浮上她的心頭。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發展。她想,既然吳三桂的關寧兵已經進入關內,隻要皇上能夠逃到吳三桂軍中或逃到天津,聖駕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於懷著這一幻想,她一定要勸說皇上進膳,使皇上能保持著較好的身體,以防不測之變。當她跪到皇帝麵前,勸請皇上用早膳時,崇禎望望她,沒有說話。他想著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還有他的一家人和眾多皇親、大臣,都要同歸於盡。自從拜天以後,他一直反複地想著這一即將來到眼前的慘禍,心中焦急煩亂,不思飲食。現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見她的眼窩下陷,神情愁苦,眼睛發紅,使他感動,在心中歎道:“這幾天,你也夠苦了!”魏宮人又一次懇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聲音中帶著哽咽。崇禎的心中更覺難過,輕聲說: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悶,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靈機一動,隨即說道:“皇帝應該為天下臣民勉強進膳。奴婢剛才沐手焚香,禱告神靈,用金錢卜了一卦,詢問吳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夠來到。兩個金錢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龍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吳三桂知道北京被圍,必定率領騎兵在前,步兵在後,日夜趕路,一定會在今日來到北京城外。請皇爺寬心用膳,莫要愁壞了聖體。”

崇禎問道:“你的金錢卜卦可靈麽?”

“啟奏皇爺,俗話說‘誠則靈’。自從三年前蒙皇爺恩賞這兩枚金錢,奴婢用黃綾包好,放入錦盒,敬謹珍藏,隻在有疑難事不能決斷時才沐手焚香,將金錢請出,虔誠祝禱,然後虛虛地握在手中,搖動三下,拋在一幹二淨的梳妝桌上。每次卜卦都靈,全因為這金錢原是宮中前朝舊物,蒙皇爺欽賜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謹珍藏,在每次卜卦時,又十分虔誠,所以卜卦總是很靈。”

崇禎望著魏宮人沒有說話,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今日趕到,北京城就可以轉危為安。”他因心頭上稍微寬鬆,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魏清慧如此忠貞,深明事理,時時為國事操心,在宮中並不多見,倘若北京轉危為安,朕將封她“貴人”,再過一年晉封“選侍”。崇禎的這一刹那間的心思,魏宮人全沒料到,她隻是覺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輕了一些,必須繼續勸皇上去用早膳,於是她接著柔聲說道:

“皇爺,今日關寧精兵來到,更需要皇爺努力加餐。奴婢雖然幼年進宮,對外邊事絲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關寧兵到時,必然在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有一次惡戰。到那時,皇爺乘輦登上城頭。關寧數萬將士遙見城頭上一柄黃傘,皇上坐在黃傘前邊觀戰,必會歡聲雷動,勇氣倍增。皇爺,不用膳,傷了聖體,如何能夠登城?”

聽了魏清慧的這幾句話,崇禎的臉上微露笑意,點頭說:

“好吧,用膳好啦!”

雖然已經盡量“減膳”,但是禦膳房依然捧來了十幾樣小菜和點心。崇禎隻吃了一小碗龍眼蓮子粥和一個小小的夾肉糜的芝麻餅,忽然想到吳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將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慘暗,投箸而起,對吳祥說道:

“辰時一刻,禦門早朝,不得有誤!”

魏清慧和禦前太監們都吃了一驚,望望吳祥。吳祥本來應該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見皇上的方寸已亂,便不敢說話,隻得趕快準備。

過了不久,午門上的鍾聲響了。又過了一陣,崇禎乘輦上朝。吳祥和乾清宮中的一部分太監隨駕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規矩,不在上朝的日子,隻有出特別大事,才由午門鳴鍾,召集文武百官進宮。她害怕全宮驚疑,在皇上乘輦走後,趕快差遣宮女分頭去坤寧宮、翊坤宮、慈慶宮等處,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門敲鍾並沒有緊急大事。隨後她回到自己的閨房,關起房門,坐下休息。別的宮女因知她連日來操勞過度,都不敢驚動她,隻有兩個粗使的宮女推開她的房門,為她捧來了早點。但是她什麽也不想吃,默默地揮揮手,使兩個宮女把早點端走。

她想著此時皇上該到平台了。倉促敲鍾,決不會有群臣上朝,皇上豈不震怒?豈不傷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為著使皇上用膳,靈機一動,編了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慰聖心。雖然她跪在皇上腳前編造的事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責備自己的欺君,暗暗地歎了口氣。過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編出這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解聖心,皇上一點早膳不吃,難道就是她對皇上的忠心麽?她隨即又想,在皇宮中,故意騙取主子高興的大小事兒隨時可見。田娘娘活著時最受寵愛,正是因為她聰明過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隨時哄得皇上高興。宮人們都說袁娘娘比較老實,可是袁娘娘哄騙皇上高興的時候還少麽?……

這麽一想,她不再為自己編瞎話感到內疚了,忽然決定,何妨趁著此刻沒事,誠心地用金錢卜一卦,向神靈問一問吳三桂的救兵是否能來,北京城的吉凶如何。於是她關好房門,在銀盆中倒進溫水,重新淨了手,在北牆上懸掛的觀世音像軸前點了三炷香,然後從一個雕花紅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個黃綾包兒,恭敬地打開,露出錦盒,她忽然遲疑了,不敢取出金錢卜卦。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將錦盒放在觀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將兩枚金錢“請出”,放在錦盒前邊,不讓碰出一點聲音。她跪到拜墊上,虔誠地叩了三個頭,默然片刻,然後平身,揀起金錢,握在手中,搖了三下,卻又遲疑了,不敢將金錢從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觀世音的神像默禱,仿佛看見了這出自前朝宮中名畫師焚香恭繪的白描神像的衣紋在微微飄動。她不禁熱淚盈眶,又哽咽地禱告一句:

“請菩薩賜一吉卦!”

兩枚金錢倒在桌麵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錢镘朝上,另一枚還在搖動。她小聲祈求:“錢镘朝下!朝下!”然而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幾乎想哭,但是膽子一壯,立刻將兩枚金錢揀起,握在手中,重新禱告,重新搖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為絕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頭望著觀世音,雖然觀世音依舊用一隻纖纖的素手持寶瓶,一隻纖纖的素手持楊柳枝,依舊神態嫻靜地側首下望,然而魏宮人忽然看見她不再像往日一樣帶著若有若無的慈祥微笑,而是帶著滿麵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後,皇上的殉國和她的殉節,不由地一陣驚恐,在心中悲聲叫道:

“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

崇禎以前的幾代皇帝,很少臨朝聽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見麵。崇禎登極以後,竭力矯正自明朝中葉以來導致“皇綱”不振的積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後上朝。像他這樣每日上朝的情形,曆朝少有,隻是從李自成的大軍過了宣府以後,他為軍事緊急,許多問題需要他隨時處理,也需要隨時召見少數臣工密商,才將每日早朝的辦法停止,改為逢三六九日禦門聽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決定上朝,前一日並未傳諭,群臣如何能夠趕來?

當崇禎乘輦離開乾清宮不遠,到了建極殿時候,忽然想到自己錯了。他後悔自己的“方寸已亂”,在心中歎道:“難道這也是亡國之象?”但是午門上的鍾聲已經響過一陣,要取消上朝已經晚了。他轉念一想,在目前這樣時候,縱然在平台隻看見幾個臣工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天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這就是他最後一次禦門聽政了……

一陣傷心,使他幾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靜鞭已響,他也在右後門的裏邊落輦了。

平日常朝,雖然不設鹵簿,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負責糾正朝儀的禦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在丹墀旁肅立侍候。至於十三道禦史和六科給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稱為“言官”,都必須提前來到。今天,崇禎突然決定臨朝,午門上的鍾聲雖然敲響一陣,但分散住在東西城和北城的官員們多數沒有聽見,少數聽見鍾聲的也不能趕到。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但錦衣衛使吳孟明借口守東直門,正在曹化淳的公館裏密商他們自己的今後“大事”,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處巡邏。十七年來,崇禎每次常朝,從來沒有像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隻有少數太監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駕的隻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二是兵部侍郎協理戎政大臣(又稱戎政侍郎)王家彥。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白須如銀,飄在胸前,王家彥今年五十七歲。崇禎看見離禦案幾尺外隻跪著兩個老臣,除這兩位老臣外,便隻有十幾個從乾清宮隨駕來侍候的內臣,顯得宮院中空空****,不覺落下眼淚。在往日,舉行大朝會的熱鬧和隆重場麵不用提了,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兩百人,按部就班,在麵前跪一大片。他不考慮今天是臨時鳴鍾上朝,所以沒有多的朝臣前來,他隻想著同往日的常朝情況相比,在心中傷心地歎息說:

“唉!亡國之象!”

他沒法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現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監們和跪在麵前的兩位大臣吃了一驚。大家的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兒,崇禎已經站起來向後走去。但是剛剛上輦,他就後悔不該突然退朝回宮,心思竟然如此慌亂!他想著王家彥是戎政(兵部)侍郎,職掌守城之責,如今趕來上朝,必有緊要事情陳奏。他應該在平台上當麵問明城上守禦情況,可是他因為不忍看見上朝時“亡國之象”,什麽話也不問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須鬢如銀的李邦華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學問、有操守,剛正不阿,為舉朝臣僚所推重;接著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華同工部尚書兼東宮大學士範景文都建議護送太子去南京。這是個很好的建議,隻因當時有言官反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此計未被采納,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議他自己遷往南京,也未采納,因循至今,後悔無及!這兩件爭議,如今像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難道李邦華今日又有什麽新的建議不成?……

“傳諭李邦華、王家彥到乾清門等候召對!”崇禎向吳祥吩咐一句,聲音中帶著哽咽。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等待著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他在心裏恨恨地說:“往日,大小臣工,這個請求召對,那個請求召對,為何自從北京被圍以來,國家將亡,反而沒有人請求召對?往日,不但從各地每日送來許多文書,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許多奏本,可是三天來竟無一封奏本,無人為救此危亡之局獻一策,建一議!可恨!可恨!”剛想到這裏,魏清慧輕輕地掀簾進來,用永樂年間果園廠製造的雕漆龍鳳托盤捧來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禎麵前,說道:

“請皇爺用茶!”

崇禎正在等待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同時又奇怪提督京營的心腹太監王承恩何以不見影兒,心緒紛亂如麻,突然向魏清慧問道:

“城上有什麽消息?”

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請皇爺趁熱用茶。”

崇禎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麵前。他命魏宮人將茶杯放在禦座旁邊的茶幾上,又命她退去。這時他忽然看見禦案上放著一個四方漆盒,上有四個恭楷金字“東宮仿書”。他向魏宮人問道:

“太子的仿書又送來了?”

魏宮人回答說:“是的,皇爺,剛才鍾粹宮的一個宮人將太子近幾天的仿書送來了。奴婢告她說皇上怕沒有工夫為太子判仿,叫她帶回去,等局勢平定以後,再將仿書送來不遲。她說這是皇爺定的規矩,將仿書盒子交給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時,尚講此不急之務!”

崇禎的話剛剛落音,吳祥進來,躬身稟奏:“李邦華和王家彥已經來到乾清門,候旨召見。”

崇禎說道:

“叫他們趕快進來!”

吳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趕快跟著退出了。隨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個尖尖的聲音傳呼:

“左都禦史李邦華與協理戎政侍郎王家彥速進東暖閣召對!”

過了片刻,一個太監掀開簾子,李邦華在前,王家彥在後,進入裏間暖閣,在崇禎的麵前叩頭。崇禎問道:

“王家彥,城上守禦如何?逆賊有何動靜?”

王家彥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單薄,眾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關外防守的三大營兵遇敵即潰,一部分降了敵人,如今在西直門和阜成門外攻城的多是三大營的降兵,真正賊兵反而在後邊休息。三大營降兵同守城的軍民不斷說話,稱說逆賊兵力如何強大,包圍北京的有二十萬精兵,隨時可以破城,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聽了他們的說話,眾心更加瓦解。”

“為何不嚴令禁止城上城下說話?”

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麽令行禁止!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擋回;張縉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王家彥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李邦華也默默流淚,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剛正敢言之名,卻對南遷之議不敢有堅決主張,遂有今日之禍。崇禎見兩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淚,恨恨地說:

“內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對守城事如此兒戲!”

王家彥接著說:“臣幾次不能登城,隻好回至戎政府抱頭痛哭。戎政府的官員們認為這是亡國之象,看見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門找張縉彥商議,張縉彥也正在束手無計。我們商量之後,當時由張縉彥將此情況具疏,緊急陳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張縉彥登城視察,內臣不得阻撓’。從十六日下午申時以後,本兵始獲登城,微臣亦隨同縉彥登城。局勢如此,臣為社稷憂!蒙陛下恩眷,命臣協理戎政。臣奉命於危難之際,縱然決心以一死報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說畢又哭。

崇禎看了李邦華一眼,想著還有重要話要同他密談,揮淚向家彥問道:

“卿自入仕以來,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為北京守城事鞠躬盡瘁,君臣患難與共……”

王家彥聽到皇上的這一句話,禁不住痛哭失聲。崇禎也哭了。李邦華流著淚插言說:“國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辭其咎。老臣當言不言,深負陛下,死有餘辜!”

崇禎對李邦華的這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不很清楚,顧不得去想,又接著對王家彥說道:

“朕清楚記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剛升任戶部侍郎,忽然邊事告急,特授你為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你拜命之日,即從正陽門開始,沿城頭騎馬巡視了內城九門;第二天又從西便門開始,巡視了外城七門,你察看內外城一萬九千多個垛口,整頓了一切守禦器具,使京師的防務壁壘一新。你曾經在雪夜中不帶一人,步上城頭,自己提一燈籠,巡視一些要緊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壯,誰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第二天,你該獎勵的獎勵,該處罰的處罰,將士們無不驚服。家彥,朕雖深居九重,日理萬機,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謹,朕全知道!”

王家彥嗚咽說:“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壞,全在文武群臣!”

崇禎又接著說:“不久,東虜進犯京畿,京師戒嚴。卿受命分守阜成門,又移守安定門。自前年閏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後七個月,卿躬冒寒暑,鼓勵將士各用所長。狂虜退出長城之後,朕賜宴午門外,晉封你為太子太保,世襲錦衣指揮。卿一再謙退,上表力辭。朕不得已答應卿的請求,隻加卿一級,襲正千戶三世。今年開春以後,廷推卿為戶部尚書,朕向內閣批示說:‘王家彥勤勞王事,且清慎不愛錢,理財最好,宜任戶部尚書。但目前逆賊已渡河入晉,軍情吃緊。王家彥在戎政上已有經驗,臨敵不便更易,應繼續留在京營!’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麽?”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又一次陷於絕望,嗚咽出聲。王家彥也嗚咽不止。李邦華雖然不哭,卻是不斷流淚,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沒有對南遷事作有力主張。君臣們相對哭了一陣,崇禎對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叩頭,站起身來,揮淚退出暖閣。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禎望著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賜坐!”

一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禎的斜對麵擺好一把椅子。李邦華躬身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傯,不是從容論道時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於事。崇禎心中難過,歎一口氣,隨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知大事已不可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縊於文丞相之側。兩天來……”

崇禎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凶夢,想到自己也要自縊,不禁掩麵嗚咽。李邦華見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時悔恨自己身為大臣對來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禍負有罪責。崇禎不知道李邦華的悔恨心情,嗚咽片刻之後,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麽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仆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闕左門外下馬,進闕左門來到午門之外,望一陣,然後回去。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鍾聲,恰逢陛下禦門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顏。”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禎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等邦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禎問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禦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幸南京,然後憑借江南財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陝、晉,此是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可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身上,殊為可恨!”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老臣,身為都憲,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罪。”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隔兩千餘裏。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使賊騎不能長驅而進。”

“可是當時河南已失,已有賊進入山東境內,運河水路中斷。”

“賊進山東省隻是零星小股,倚恃虛聲恫嚇,並以‘剿兵安民’與‘開倉放賑’之詞煽惑百姓,遂使無知小民,聞風響應,驅逐官吏,開門迎降。這都是癬疥之患,並非流賊之強兵勁旅已入山東。翠華經過之處,亂民震於天威,誰人還敢犯駕?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請送太子撫軍南京,陛下不肯,將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見局勢緊迫,又密疏建議用六十金招募一個壯士,共招募五百個敢死之士,可以潰圍而出,召來勤王之師。元璐的這一密疏陛下可還記得?”

“此疏也留中了。當時逆賊尚在居庸關外,說什麽募五百敢死之士潰圍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議應變急務如同道旁築舍,必將因循誤國,所以他建議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備護衛皇上到不得已時離開北京。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談過,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觸犯皇上的忌諱。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為言之。元璐請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為潰圍計,為陛下南幸時護駕計!”

“道路紛擾,縱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濟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當然要計出萬全。凡請陛下南幸諸臣,決無魯莽從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貞知兵文臣統帶,不離聖駕前後。京師距天津隻有二百餘裏,沿路平穩。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營兵固守北京待援,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隻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天津巡撫馮元颺預想陛下將有南幸之舉,已準備派兵迎駕。倘若命馮元颺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吳三桂以二千精騎速到天津護駕,寧遠軍民可以緩緩撤入關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間,逆賊距北京尚遠,直到三月上旬,逆賊亦未臨近。當時如陛下決計南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後,均可平安離京。皇上隻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致雨,惟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製賊而不製於賊。如將吳三桂封為侯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護駕。陛下一麵密詔史可法率大軍北上迎駕,一麵敕左良玉進剿襄鄭之賊,使賊有後顧之憂。”

“倘若盤踞中原之賊,傾巢入魯,占據濟寧與臨清各地,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當逆賊到達宣大後,天津巡撫馮元颺連有密疏,力陳寇至門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後見情勢已急,遣其子馮愷章飛章入奏,內言:‘京城兵力單虛,戰守無一可恃。臣謹備海船二百艘,率勁卒千人,身抵通州,候聖駕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愷章從天津飛騎來京,遍謁閣僚。因朝中有人攻訐南遷,陛下亦諱言南幸,閣僚及大臣中竟無人敢有所主張,通政司也不肯將馮元颺的密疏轉呈,馮愷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聞陛下,而賊兵即將來到,隻好灑淚奔回天津。倘能采納津撫之議,何有今日!馮愷章來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馮元飆家中,故臣亦盡知其事。值國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兩件事上不能盡忠執奏,因循誤國,辜負君恩,死有遺恨!”李邦華老淚縱橫,銀色長須在胸前索索顫抖。

“不,陛下!臣為總憲,可以為津撫代奏;況巡撫例兼僉都禦史銜,為都察院屬僚,臣有責為他代奏。隻因臣見陛下諱言南遷,始而隻請送東宮撫軍南京,不敢直言請陛下南幸,繼而明知馮元颺密疏為救國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兩誤陛下,決計為君殉節,縊死於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禎歎息說:“不意君臣壅隔,一至於此!”

“此係我朝累世積弊,如今說也晚了!”

崇禎此刻心情隻求活命,不願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因為李邦華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話,忽然使他產生一線幻想,低聲問道:

“先生,馮元颺建議朕從海道南幸,你以為此計如何?”

“此計定能成功。”

“怎麽說定能成功?”

“在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裏即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達通州之張家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裏。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運均由海運,所以先後有海運立功者受封為鎮海侯,航海侯,舳艫侯。永樂十年以後,開通了會通河,南北運河貫通,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崇禎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揚為內閣中書,複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

崇禎似乎記起來有這麽一件事,微微點頭,聽李邦華再說下去。

李邦華接著說道:“當時陛下命廷揚造海船試試。廷揚造了兩艘海船,載米數百石,於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發,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順風,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揚帆,飛駛三千餘裏。陛下聞之甚喜,加廷揚戶部郎中。陛下本來可以率六宮前往南京,津撫馮元颺已備好二百艘海船,足敷禦駕南巡之用。淮安為江北重鎮,駐有重兵。聖上隻要到達淮安,何患逆賊猖獗!”

崇禎頓腳說:“如今後悔已遲,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談話,神色倉皇地掀簾進來,跪到皇上麵前,奏道:

“皇爺!奴婢有緊急軍情奏聞!”

崇禎的臉色突然煞白,一陣心跳,問道:“何事?何事?……快說!”

李邦華趕快起身,伏地叩頭,說道:“老臣叩辭出宮,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為君盡節。”

崇禎目送李邦華出了暖閣,跟著從禦座上突然站起,渾身打顫,又向王承恩驚慌問道:

“快說!是不是城上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