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當大順軍過昌平這一天,吳三桂率領的寧遠人馬也到了山海關。從寧遠到山海關隻有二百多裏地,可是吳三桂的人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們啟程之前已經耽誤了一些日子,啟程之後又走得很慢,一方麵是因為寧遠一帶的漢人男女老幼隨著內遷,困難很大,另外也因為吳三桂及將士們不肯離開本土,所以每天頂多走五十裏路,有時還因為老百姓擁擠在路上,互相攪擾,使路途不能暢通,一耽擱就是一兩天。幸好清兵並沒有追趕。其實當時清兵已經占領了長城外圍的一些重要軍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馬追趕,會使吳三桂的人馬和內遷百姓發生混亂。可是滿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結兵力,在錦州和鬆山堡等地的駐兵不多,所以讓吳三桂的人馬和百姓緩緩地平安撤走,隻是在吳三桂離開寧遠三天之後,才派一小股騎兵進入寧遠城。

吳三桂按他原來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達山海關,可是昨天薊遼總督王永吉奉崇禎皇上十萬火急密詔,要他同吳三桂趕快到北京勤王,並說“流賊”已經過了宣府。王永吉親自到路上迎接吳三桂,將密旨給他看了。這樣吳三桂隻得抽出二萬精兵,親自率領,加速前進,其餘的數萬步騎兵護送眷屬、百姓以及大批糧草跟在後邊。

約摸中午時分,吳三桂到了山海關。王永吉已於早晨進了關。山海關原來也有一個總兵官,率領著幾千人馬。還駐有鎮守太監高起潛。高起潛因為看見吳三桂的寧遠人馬快到,而皇上並沒有下旨命他擔任吳三桂的監軍,朝廷事已經亂了陣腳,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領一千多親信將士離開了山海關,越過北京的南邊,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吳三桂現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這山海關的駐軍都得歸他統率。當他來到關外時,當地的官紳、守關的總兵官以及副、參、遊將領都到關外恭迎。榆關縣知縣早已為他準備了行轅。他住進去後重新接見了地方官紳,說了幾句閑話,就要地方官紳準備糧餉,務必使大軍供應不缺,才能作戰。地方官紳自然是唯唯答應,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後,出來巡視了山海關的地理形勢,吩咐手下人將一部分人馬駐在榆關城內,一部分開到山海關以西,並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關以西三十裏以內和關外附近一帶為他的駐軍和關外來的百姓尋找駐地。關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裏也不完全清楚。臨離開寧遠時,他向朝廷上報共有五十萬人。實際這是經過誇大的一個數目,為的是讓朝廷知道他的行軍不易,給養困難。真正跟隨大軍南遷的百姓大約隻有二十萬人,沿途又有許多人不願再走,偷偷地離開,重返寧遠一帶。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約隻有十多萬軍民。

他巡視完畢,就回到行轅休息,既不願接見部下,也不願接見另外的官紳。一則路途疲倦,二則他有許多心事需要獨自清清靜靜地盤算盤算。盡管他知道澄海樓一帶比較清靜,但他不能前去,因為目前軍事十分吃緊,按照王永吉告他說的情況,今天李自成的人馬應該已經到了昌平,甚至可能過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關。要不要立刻向北京進兵呢?他仍在猶豫。

離開寧遠以後,他因為很明白他的將士和攜帶的二十萬百姓都不願拋離故土,情緒很壞,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離開大軍,也不敢將人馬分作兩隊,一隊保護百姓,一隊由他率領著馳援北京。他害怕滿洲人隻須派遣兩三千騎兵追來,部隊無心死戰,一部分百姓就會被清兵擄去,或者散歸寧遠。這二十萬隨軍內遷百姓都是將士族人和鄉親,一旦發生這種情況,軍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軍同百姓已經到山海關近郊,馬上就全部進關,大部輜重和軍糧也已經用船從海路運到山海關附近,泊在薑女廟到澄海樓之間的海邊,不再擔心滿洲人派騎兵追趕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並非沒有忠心,不應該逗留關門,不去勤王。何況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進兵,他可以命人安頓入關百姓,布置山海關守禦,而他率領兩三萬騎兵一天一夜就可到達北京城外,然後步兵趕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僅關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關乎他自己和寧遠將士們的存亡。昨天夜間他召集少數親信密議了很久。多數人因震於李自成聲勢強大,仍舊持觀望態度。隻有一兩個人讚成選兩萬精銳騎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願再召集會議,隻是一個人坐在屋裏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想著想著,他不由地自言自語:

“北京!北京!……”

吳三桂從二十歲左右帶兵作戰,年輕輕的就成為將軍,幾年前又升為總兵宮,最近又封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謂位極人臣。盡管他在戰場上也受過許多挫折,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處境困難,使他心亂如麻,舉棋不定。過去不管如何艱難,總還有一個立足之地。崇禎十五年,鬆山潰敗,別的將領都沒有辦法,甚至像王樸那樣的總兵官,最後落得在北京斬首,可是他吳三桂逃回寧遠,仍然鎮守一方,為朝廷所倚賴。兵源和糧餉,不管朝廷多麽困難,都得想辦法接濟。可是如今寧遠放棄了,以後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兩代經營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還有幾天路程,會不會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賊”就破了北京?縱然北京可以支持幾天,可是到處哄傳李自成有數十萬精兵,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來隻有三萬多人馬,臨時又將一些丁壯百姓編入隊伍,再加上山海關的駐軍,一起也不超過五六萬,如何能夠對付數十萬的強敵?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勝仗,皇上是那樣多疑,他會不會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關寧數萬將士以及十幾萬將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趕快到北京去,現有皇上的十萬火急手詔,又有總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觀望?如不火速馳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將受千秋萬世責罵,說他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然而救又沒有力量,沒有勝利的把握,萬一敗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沒有退腳的地方。想到這裏,他深深地歎口氣,正要往下想去,一個老媽子躡腳躡手地進來,對他說:

“伯爺,所有的馬車、轎子都已經到了。”

吳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問道:“大小都安排好了麽?”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這左右兩邊騰出的空宅子都住滿了。”

他又問道:“陳夫人如何?”

女管家說:“路上她不慣辛苦,昨天受了風寒,有點發燒。剛才服了藥,已經睡下休息了。別人都還好。”

吳三桂說:“讓郎中小心給看看,不要耽誤了。我們在這裏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說:“別說陳夫人是從江南來的,從來沒有辛苦過,就是我們寧遠一帶土生土長的人,也輕易沒有這樣辛苦。我們伯府上還算好,婦女孩子都有轎子坐,隨從人也都有馬車坐。老百姓可夠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車上,有的坐在敞篷馬車上,還有的隻好騎著牛,騎著驢,頂風冒雪,忍饑挨餓。唉,伯爺呀,這是哪一世造孽積下了罪,讓大家拋棄家鄉,拋棄祖墳,活像一群亂世難民!”

吳三桂不願聽這話,也不願這個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說出這種話來影響軍心,但他沒有責怪她,揮手使她出去,隻是又叮囑一句:

“讓丫環仆婦們小心照料陳夫人,趕快將病治好,說不定明天還要進軍。”

去年五月,吳三桂曾經奉崇禎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陳對付滿洲方略。

那次進京,恰逢皇親田宏遇已在幾個月前的時疫中病故。吳三桂聽說陳圓圓很美,就用一千兩銀子從田家買來做妾。那時寧遠雖然受清兵的嚴重威脅,附近重要的軍事據點一個一個被清兵侵占,但是吳三桂在寧遠城尚有三萬精兵,補給糧食的海上航道依然暢通,海邊的補給總站覺華島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隻期望招他投降,無意用兵力攻占寧遠,損兵折將。在這樣情形之下,寧遠雖是一座對清兵的前線城市,卻實際並無戰爭:明軍無力出擊,清軍啃不動這塊骨頭,短期間是一種對峙狀態。明朝方麵,認為自錦州失陷以後,寧遠是大明朝在關外保留的最後一座軍事重鎮,萬萬不能丟失。崇禎因為吳三桂的舅父祖大壽已經投降了滿洲,滿洲方麵又不斷向吳三桂招降,又風聞吳三桂有投降滿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諭,由薊遼總督親自送往寧遠,要吳三桂秘密來京述職,同時將他的父母和一家人護送來京居住。為使滿洲方麵不知道他離開寧遠,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離開寧遠,由數百名精銳騎兵護送入關,然後改由數十名親兵和親信辦事人員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為吳襄安排的一處巨大的住宅中。崇禎給吳襄的官職不小,名義是京營提督,但實際是一種空銜,讓他在北京做一位體麵的寓公,實際性質是由朝廷控製的人質,使吳三桂不能夠投降滿洲。

吳三桂先派郭雲龍帶領幾名仆人先行進京,做好安排,然後派他的親信將領楊珅護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餘口起程。楊珅雖是武將,作戰勇敢,立過戰功,但是他的特別長處不在帶兵打仗,而在為人機警,眨眼就是見識,善於應付場麵。如何安頓北京的吳公館,如何將公家撥給的一處舊宅子包括花園在內,短期內修繕得麵貌一新,符合京營提督的身份,必須派楊珅進京一趟。還有,老總兵這次進京,皇上必然召見,應該向司禮監掌印太監和乾清宮掌事太監分別送去厚禮,打通關節,臨時對老總兵進宮的事好有照顧。老總兵吳襄這次進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實際管事,表麵上畢竟是榮升京營提督,要拜見和宴請一些京師同僚,由楊珅陪同,分別拜謁。

楊砷動身的時候,吳三桂除囑咐他各種應辦的事務之外,還悄悄地叮囑楊珅為他在北京物色一個美妾,不管花多少銀子都不心疼。楊珅笑著滿口答應,請他的主帥隻管放心。

特別使楊珅心中高興的是,田妃的父親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處理。楊珅聽說有一位名叫陳沅,小字圓圓的女子,原來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歲。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遊了一趟,強行買來做妾。沒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醫藥無效,很快去世。

楊珅聽說陳圓圓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風度嫻雅。現在田府準備將陳沅賣出,但是一因索價太高,二因陳沅自認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願去,年紀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離開田府。楊珅聽到以後,趕快輾轉托人與田府總管商量,請田府暫緩將陳圓圓嫁出。

楊珅護送吳襄來京之後,才明白關於皇上秘密召見吳三桂的事,隻與兵部衙門的官員大人有關,司禮監掌印太監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這兩處活動。很快得到確實消息:兵部有關大臣即將密奏皇上,請皇上速召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麵奏確保寧遠,防禦東虜,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禎召吳三桂秘密進京述職,在吳三桂及其左右親信中是一件令人驚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將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陽門外,他同楊珅隻帶領二十個親兵和幾位文武官員進城,進入軒敞富麗的吳公館。

由於兵部衙門和司禮監在事先都已打點妥當,吳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單獨召見。崇禎首先問了與滿洲對峙的軍事形勢,對吳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應他不管內地如何困難,糧餉將會源源供應。吳三桂最擔心的事是滿洲兵從一些地方進入長城,然後在冀東占領一地,再從西邊攻取山海衛。所以山海衛城中必須設一大將,並有重兵駐守。崇禎輕輕點頭,答應以後再議。雖然崇禎已經猜到吳三桂希望兼任山海關總兵,將原來的寧遠總兵改稱關寧總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見的時間不長,吳三桂叩頭辭出。他有重要軍務在身,召見後必須趕快返回寧遠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買來陳圓圓為妾,帶回關外。

田宏遇已經死去,不能由田皇親設宴請吳三桂,這就沒辦法使吳三桂親自與陳圓圓見麵。還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貴妃病故之前,曾經決定將田妃的妹妹選進宮中,作為妃子,隻是因軍事日緊,國庫空虛,將此事拖了下來。但因為有了此事,田皇親府門禁森嚴,甚於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話說的:“田府大門外的一對鐵獅子上連一個蒼蠅也不能停留。”

吳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須在兩三天內返回他的關外駐地,怎麽辦呢?

突然,楊珅說出了一個辦法,把困難解決了。吳三桂一聽楊珅說出的辦法,大為高興,笑著說: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將,辦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親府中走一趟,務必將此事辦成。”

原來,一個月前,楊珅曾經陪同新任京營提督的吳襄去拜見當今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總管李子春相識。今日楊珅決定利用這一關係,使吳三桂同陳圓圓在周府的酒宴上見麵。而且酒宴必須在明日中午舉行,不誤後日一早離京。吳三桂是山海關外防禦滿洲的主將,如今寧遠成了孤城,他身係國家安危,所以必須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應該將行期稟報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選後妃的製度與前朝不同,為避免外戚幹政之禍,後妃隻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選取,禁止選取勳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許選取大官豪門家的姑娘。而且後妃的父兄隻許賞賜金銀莊園,封為侯伯,不許任以實職。處此亂世年頭,周奎雖貴為皇後之父,也願意在無傷朝廷製度的情況下與武將來往,說不定日後會有用到的時候。經過楊珅與周府總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吳三桂發出請帖,訂於轉天中午宴請寧遠總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與田府聯係,明日上午接陳夫人(因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來周府“閑坐”。

次日中午,吳三桂隻帶著副將楊珅和四名親兵,騎馬來到嘉定伯府。宴席擺在大廳正間,隨從親兵都在別處坐席。在大廳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還有兩位周府官員作陪。主客是吳三桂,楊珅陪同。

酒宴開始不久,周府中的兩位樂師領著四五位濃妝豔抹的十七八歲的女子進來,先向席上行禮請安,然後兩位樂師退到大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爺大人們福了一福,嬌聲請安。因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興,所以買來的這幾個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膚白嫩,腰身婀娜。為首的姑娘手執檀板,輕敲一下,坐在小方桌邊。笛子和三弦聲起,姑娘們唱了《西廂記》中的一支曲子。

吳三桂生長關外,世為武將,京城富貴人家的情況根本不懂。他在這一群女子中看來看去,猜不透誰是陳沅。而這幾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轉到所坐的桌邊。吳三桂正在瞎猜,忽聽屏風後有叮咚之聲。周奎正在舉杯向他勸酒,他也端起杯來,隨即停杯不飲,等候進來的人。等到第一個美麗的少女出現,吳三桂心中一驚,將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說:“這是陳沅,果然不錯!”

然而周奎並沒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穩坐不動。不過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現,身後跟著一位丫環。這位美人兒服飾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過多地塗脂抹粉。她一進廳中,使大家驀然一驚,好像一股靈秀之氣撲麵而來,白嫩的臉孔竟然使人們頓時感到滿庭生輝。她的一雙眼睛,顧盼中流光溢彩,飽含溫柔與聰慧,使吳三桂心**神搖,不能正視。周奎微笑著讓她在一張留著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貴賓吳三桂的對麵。吳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關外所見的許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歎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這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盡如糞土!”

陳圓圓稍坐片刻,站起來先給吳三桂斟酒,再給周奎斟酒。當她來到吳三桂的身邊斟酒時候,吳三桂才看見陳沅的手上很少首飾,隻戴了一隻嵌紅寶石的戒指,襯托得她纖纖手指潔白如玉。而就在這時,吳三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芳香。因為吳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來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神搖,簡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還是美人的衣袖。

陳沅為吳三桂斟酒以後,又給周奎斟酒,隨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並不為別的陪宴的官員斟酒。周奎因為陳沅早已是田皇親的一位愛妾,稱她為陳夫人,所以他決不要她為別人斟酒。但是他對陳沅笑著說道:

“吳總兵少年元戎,駐軍關外,國家幹城。他後天一早就要離開京城,返回遼東。他素聞夫人色藝雙絕,名滿江南,可否請夫人清唱幾句,以助今雅興?”

陳圓圓並不推辭,回頭向站在身後的一個丫環使個眼色,那丫環會意,立即向屏風後走去。她還沒有走到,從屏風後走出一位中年婦女,服飾雅潔,神態大方,迎麵將一副大約七寸長的象牙拍板遞給丫環。她趁機會含笑向酒席上掃了一眼,特別向吳三桂看了一眼。吳打算起身,請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這是何人,這人又退回屏風後了。這時有人告訴吳三桂,這位婦女是陳夫人的母親。

陳沅站立起來,離開酒宴,接過象牙拍板,對身邊丫環小聲吩咐一句,立刻轉告樂師。於是客廳中頓時寂靜,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著盤子停在門外。陳圓圓以象牙拍板按節,由樂師們以琵琶、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驚夢》一出中的《皂羅袍》數句。吳三桂生長軍旅之中,隻在關外活動,他聽著陳圓圓的美妙歌聲,看見她唱曲時的櫻唇小口,齒如編貝,睛似點漆,不禁在心中暗問:“這可是真的麽?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虛此生也!”

陳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為吳三桂和周奎斟酒,隨後告辭,轉入屏風,到了後宅,別了周奎夫人,就從後門乘轎車走了。

大廳中繼續彈唱,繼續飲酒。仆人們不斷送來山珍海味,各種佳肴。但在吳三桂的眼中,大廳中突然空了,光與色突然暗了。

陳沅的養母看見了吳三桂之後,心中滿意了。陳沅還是三四歲的時候,親生母親亡故,父親沒法在家鄉生活,又不能帶她討飯。養母將她買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長到五六歲時,聘請名師,教她讀書,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彈唱,按照當時名妓的標準培養她的養女。陳沅本來小名圓圓,取幸福圓滿之意,後來從師讀書,老師為她起名陳沅,字圓圓,更像是大家閨秀。她的養母本來還有三個養女,都是中上人品,也會彈唱。養母靠那三個養女掙錢,維持用度,不使圓圓隨便接客,愈來愈抬高了圓圓的芳名和地位。

圓圓有一個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圓圓隻大一歲,也是當時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給了如皋冒公子,年歲相當,頗為當時江南諸名妓所羨。陳沅的養母本來也希望給圓圓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樣的丈夫,不意田皇親這個五十多歲的色狼,前年來遊江南,聞知圓圓芳名,一定要娶圓圓為妾。而地方官對田皇親趨炎附勢,助紂為虐,簡直是用搶劫的辦法將圓圓搶到船上,帶來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遙遠,處處兵荒馬亂,歸去不易。幸遇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也許正是圓圓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養母隨她來嘉定伯府,先站屏風後邊偷看,苦幹看不見麵孔,後來利用遞送象牙拍板機會,看了個清楚。

在轎車上,陳沅倚著養母,悄悄問道:“媽媽,你看如何?”

養母心中高興,回想往事,不覺對女兒動了感情,將女兒摟在懷裏,並且將女兒的一隻手用力攥緊,悄聲說道:

“孩子,上月聽田府總管說,這位吳總兵隻三十二歲,可以說少年元戎,這親事十分難得。俗話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廟。依媽看,這門親事就答應了吧。你說呢?”

陳沅故意撒嬌地問:“田家總管怎麽知道他今年三十二歲?”

“那還不是聽吳總兵的手下副將楊珅說的?”

陳沅因為心中高興,又故意問道:“媽媽,你知道的多,副將是什麽官兒?”

養母將陳沅從懷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含笑說道:

“聽說吳總兵後天一早就起身離京,我們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幾個將領想來稟事,看見吳三桂臉色陰沉,望一望不敢進來。吳三桂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多聽煩惱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們退去,自己在屋裏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人”,馬上就有一個年輕的麵目姣好的仆人走了進來,向他屈膝行禮。他說:“拿煙袋。”當時煙袋隻在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帶流行,關內各省還沒有傳開。倒是關外不僅男人吸煙,連許多婦女也吸煙。於是仆人趕快將一個煙袋鍋裝好煙葉末,雙手遞了過來。吳三桂接著,將瑪瑙煙嘴噙在口內。仆人用紙煤將煙鍋點燃,看看沒有別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吳三桂身邊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個脾氣:當他正在不愉快的時候,最好離開他,不要隨便到他麵前,免得惹他生氣。平常他對奴仆和戈什哈們有情有恩,不吝賞賜,可是一旦惱火了,會一腳將人踢翻,或者動不動就要責罰。所以在他心情煩悶的時候,大家都不向他稟報事情,連他的親信也都站在走廊下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吳三桂一邊抽著煙袋,一邊不由地想起了近來的許多事情。當他不得不離開寧遠的時候,將領們曾紛紛找他,提出許多困難。將領們的眷屬和準備遷入關內的百姓更是一個個愁眉不展,傷心掉淚。常言道,有家難舍。何況這些人幾代都住在寧遠一帶,也有的原在鐵嶺、遼陽、沈陽、錦州一帶,後因滿洲強盛了,打敗了明軍,他們逃到寧遠落戶,不料如今又從寧遠往關內流浪。寧遠城郊和四鄉有他們的田地房屋,有他們親手種的樹,還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所以縱然有皇帝的聖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願意拋開這片土地。啟程的日子到了,許多人去上墳,去祠堂向祖宗告別,向地下的父母告別。野地裏凡是有墳墓的地方,到處焚化著紙錢,到處是一片哭聲。人們都知道,這次離開以後,滿洲兵會很快到來,再想看見祖宗墳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鄉也不可能了。年輕男子的心胸還比較開闊,老人們不知道自己這一把骨頭會扔在關內什麽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墳墓旁邊,就更加傷心。這些情況吳三桂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也感到難過。何況他吳家的祖墳也在寧遠城外,今後想再回來為祖墳添一把土,燒一張紙錢,也不容易了。這時候離開寧遠的種種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陣心酸。他想,萬一救北京打了敗仗,這些將士們的家眷和流落關內的百姓們如何存身?

想來想去,他覺得目前趕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從寧遠帶來的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剛想到這裏,忽然有一親將前來稟報: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猛然從沉思中醒來,放下煙袋,說道:“趕快請。”一邊站起來迎接。外邊一陣傳呼: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一麵走一麵在心中說:“八成是來了皇上的十萬火急……”

沒有說完,總督王永吉已經走進了二門。

三四天來,崇禎皇帝已經知道宣化和陽和相繼失守,巡撫衛景瑗為國盡節,還哄傳監軍太監杜之秩也盡節了。如今“流賊”正在向居庸關前來。他感到北京存亡的關頭到了,大勢很是不好,亡國的慘禍就在眼前。他每日寢食不安。雖然禦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樣珍饈羅列,但是他很少吃東西。不管什麽菜,所謂禦饌,出自禦膳房最有名的廚師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當崇禎感到北京城局勢危急時,便將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給了親信太監王承恩,命他提督京營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沒有什麽辦法。京營兵多少年來都沒有核實過,大部分都是空額。兵餉被三大營的將領或執掌京營的勳臣和各級官員們下了私囊。僅僅靠這些兵沒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幾千人馬,交給李國楨率領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讓一部分太監上城,又將一部分老百姓驅趕上城。

當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宮,稟奏兵少糧缺的情況時,崇禎不住落淚。王承恩跪在他的麵前,也是揮淚不止,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

崇禎問道:“吳三桂的救兵為什麽遲遲不來?”

王承恩回答說:“皇爺,如今局勢如此,有幾個實心為皇上出力的人!”

崇禎說:“我對他父子不薄,又封他為平西伯,這也是難得的特殊恩寵,難道就不能鼓勵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說:“皇上對吳家確是皇恩優渥,可是他像許多武將一樣,知道自己不是闖賊的對手,不敢來京勤王,故意遲遲啟行。”

崇禎恨恨地說:“武將怕死,文官愛錢,叫朕如何撐持這個局麵!”

說了以後,他不禁哽咽起來。王承恩隻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禎幾句話,說是:“各門都有勳臣和太監把守,京城能夠守到援兵前來,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

王承恩剛走,一個太監送來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禎拆開一看,裏邊是稟報“流賊”劉宗敏送來的揭帖。這所謂揭帖,實際是劉宗敏曉諭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麵寫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劉宗敏為曉諭事:崇禎無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預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紳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驚恐。特此曉諭!

下邊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會同館。日期寫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曉諭上邊還蓋了一個朱色關防。上麵是“大順北伐提營首總將軍關防”幾個字。崇禎拿著這份曉諭,臉色灰白,兩手顫抖得非常厲害,身上出了冷汗,臉色如土。他想:這“流賊”的曉諭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難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嗎?為什麽寫幽州,不寫北京?他又將曉諭看了一遍,隨即將它撕毀,在燭上點燃燒掉。一麵燒,一麵心中忽然恍悟:噢,傳聞“賊人”要建都西安,已經將西安改為長安,所以它不願意再稱北京,要用幽州的舊名來代替。噢,原來如此!他越發害怕,半天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黃昏來到的時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聲大哭。殿內殿外伺候的太監都跪在地上,不敢勸說一句,都感到亡國的慘禍臨頭了。他們有的伏在地上靜靜地流著淚,有的忍不住哽咽出聲。崇禎哭了一陣,走出奉先殿,他已經覺得腿腳沒有力氣,一天來很少吃東西,身體幾乎要垮了。加上亡國的危險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輦,吩咐回乾清宮去。

一到乾清宮,晚飯擺上來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請他用膳。他走到禦膳的朱漆大案北邊,麵向南頹然落座。樂工們照例奏起細樂。他搖搖頭,輕輕說了兩個字:

“撤樂!”

樂工們很快地從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幾口,將筷子往案上一放,進入東暖閣,徘徊了很久。他想:難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吳三桂能不能趕在十八日以前來到?他叫進來一個太監,問道:

“兵部還有何奏報?”

太監跪下說:“不曾有何奏報。”

崇禎問:“給‘流賊’送來揭帖的人現在何處?”

太監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經言明,那人已經斬了。”

崇禎重新從禦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農民將揭帖帶進城中,兵部問了以後,將農民斬首。崇禎不再說話,又頹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著一個盤子進來,將一個青花雙龍蓋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說:

“皇爺晚膳沒有吃一點,如今這燕窩湯請皇爺用了吧。”

崇禎沒有說話,揚揚手讓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陣,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寧宮去。

周後迎接崇禎坐下以後,看見他臉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頭不做一聲,便小聲問道:

“皇上有何吩咐麽?”

崇禎停一停,歎口氣說:“我來看看你,沒有什麽吩咐。往後見麵的時候不多了。”

周後不覺湧出熱淚。一個月前,在議論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時候,崇禎將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說下去。現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沒有走脫的機會了,所以她壯著膽說道:

“臣妾不敢過問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邊去……”

話沒有說完,就被崇禎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說下去,兩行眼淚忽然湧出來,心裏像刀割一般難受。崇禎站起來向她望一望,說道:

“朕自有主張,目前隻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師。吳三桂的精銳之師,旦夕可至,必可戰勝‘流賊’。此是何時,你不要擾亂朕心!”

周後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沒有回頭望一眼,也不乘輦,徑自回乾清宮了。

在乾清宮的東暖閣略坐片刻,心中不寧,又走到西暖閣,剛一坐下,一個太監匆匆進來,呈給他一份緊急塘報。這是薊遼總督王永吉的塘報,說吳三桂的人馬十六日可到山海關,當星夜馳往京城。崇禎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問道:

“今天是十幾了?”

太監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禎問了以後,心中更加落實,想著吳三桂十六日可達山海關,十七、十八兩天,騎兵月夜趕路,總可以到達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過後,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吳三桂的人馬會不會到了山海關不停頓,星夜趕來北京呢?這些年來,武將怯陣,特別是對“闖賊”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來呢?他越想越感到沒有把握。於是他又想起了楊嗣昌:倘若楊嗣昌不死,集中調度,不會有今日困難,更不怕“流賊”攻破京師。一會兒他又想起袁崇煥:倘若吳三桂能像袁崇煥那樣,星夜奔馳勤王,幾天之前就會來到北京城下,何懼“流賊”?他回到養德齋,想躺下去休息一陣。但一進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來。外邊開始下起零星細雨,夾著雪花。寒風陣陣,吹著窗欞。

不知哪一個小宮女在內書房受了責罰,今夜打更。在飄著雪花的寒風中,從月華門的長巷中傳過來小銅鑼聲和悲哀顫栗的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過後,崇禎才在禦榻上矇矓入睡,魏清慧輕輕地在博山爐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養德齋的門裏邊,以便皇上隨時呼喚。

崇禎剛剛睡熟,就夢見他在文華殿召見楊嗣昌。他向楊嗣昌問道:

“如今京師危在旦夕,以卿看來,朕禦駕親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楊嗣昌說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邊去,還不失機會。如今已經遲了。誤國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這些人徒尚空談,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於不顧,總想在青史上留個好名。”

崇禎說:“難道京城失守以後,他們就能不受‘流賊’之害嗎?”

楊嗣昌說:“此事臣不好預度,但以臣猜想,許多人今日諫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頗似忠於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賊者難免不是這些人!”

崇禎歎口氣,說:“朝廷養這班文臣,平時隻曉得各立門戶,互相攻訐,爭權奪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論,不能紓君父之憂,反而敗壞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禎又用懇求的口氣說:“事到如今,卿難道不能救朕度過大難?”

楊嗣昌叩頭說:“臣已經無能為力了。皇上往年寵信微臣,畀以剿賊重任,可是朝廷上紛紛空論,百方掣肘,眾口攻訐,使臣一籌莫展,終致敗事。往事曆曆,今日更難效力。難道陛下尚不清楚?”

說了以後,他跪在地上嗚咽痛哭。崇禎也哭了起來。

楊嗣昌叩首辭出,一麵走一麵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個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

“啟奏皇爺,袁崇煥求見,已經等候多時。”

崇禎大驚,心中狂跳,嚇出一身冷汗。他以為袁崇煥的鬼魂來見他決無好事,對跪在地上的太監問道:

“袁崇煥在十幾年前已經被朕殺了,他的鬼魂見朕何事?難道是來向朕索命不成?”

太監回奏:“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斷無臣向君索命之理。懇皇爺不必多疑,召他進來。說不定袁崇煥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見皇爺有亡國之禍,前來獻計。”

崇禎猶豫片刻,說道:“傳他進來吧!”

袁崇煥像影子飄然進來,帶進來一股寒冷之氣。他跪下行了常朝禮,抬起頭來。別的大臣見他常常帶有十分畏懼的神色,而袁崇煥卻沒有這種神色,倒是滿臉肅殺不平之氣。

崇禎很害怕,問道:“卿來有何要事,向朕麵奏?”

袁崇煥抬起頭來說:“皇上到了今天,已經山窮水盡,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來向皇上說幾句話。”

袁崇煥說:“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確有救國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敵人反間之計,誤殺了臣。從此對東虜的事情,一步一步錯下去。錯殺臣是陛下自毀長城,壞了陛下江山。東虜之事愈來愈不堪收拾,剿賊的事也跟著不堪收拾。這都是皇上多疑專斷,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禎也風聞袁崇煥的投敵並無其事,是他聽了太監的誤奏。可是多年來他對這事諱莫如深,別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提一個字。現在聽了袁崇煥這幾句話,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鎮靜地說:

“朕並沒有錯殺你。如果你還有為國忠心,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國家有難,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時候。你有何救國善策?”

袁崇煥冷冷地說:“陛下誤殺了臣。臣隻有一條性命,一顆腦袋。殺了之後又叫臣不必念著往日的事,還要臣繼續為陛下效力。陛下為什麽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國家想一想?殺了臣,誤了國,也誤了陛下自己。都因為陛下多疑專斷,妄殺忠臣,才有今日這樣的艱難處境!”

崇禎不覺大怒,說道:“誤國者是臣工。諸臣專事門戶之爭,朕雖是英明之主,也沒有辦法。”

袁崇煥並不讓步,說:“陛下雖自認英明,然而倚信太監,不信忠貞之臣。”

崇禎說:“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內臣為心腹,以內臣為耳目。”

袁崇煥說:“陛下就是誤信了內臣的話,枉殺了臣,才使東虜勢力日盛。”

崇禎說:“你暗通東虜,所以朕才殺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煥冷冷一笑,說:“陛下自以為明察秋毫,事事比別人高明。實際是受周圍群小哄騙,如在夢中。當日那兩個內臣中了敵人的反間計,陛下誤信了他們的胡言。臣為之一再申辯,陛下執意不聽臣言,將臣屈殺。倘若臣不被屈殺,東虜不會如此猖獗,使陛下顧東不能顧西,顧外不能顧內,兩麵受敵,民窮財盡兵竭,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想當年臣奉命勤王,從寧遠到京師,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著吳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吳三桂未至,京師已經失陷。兩相比較,誰是陛下忠臣?”

崇禎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發抖。他既生氣袁崇煥的毫無顧忌的直言,又覺得袁崇煥所說都是實話,可歎他聽到這樣的實話已經晚了。他一反剛愎自用的常態,自己也承認江山確實沒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氣問道:

“流賊聲言將於十八日破城,卿以為確否?”

袁崇煥說:“破城的日子……”

崇禎說:“你說得慢一點,你的廣東鄉音很重,說快了朕聽不分明。”

袁崇煥說:“是的,臣的東莞鄉音很重。臣剛才說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沒法料定,臣隻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隻是數日內的事了。”

袁崇煥含淚說:“半係天數,半係人謀不臧,致有亡國之禍。”

崇禎說:“卿既是忠臣,難道不能救朕?”

袁崇煥說:“臣縱欲救陛下,為時已晚,惟有為陛下痛哭於九泉,何濟人間之急!”

崇禎哽咽說:“朕經營天下十七年,兢兢業業,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親理萬機,不敢怠忽,總想後人稱朕為堯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國之君……”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不住嗚咽痛哭。

袁崇煥說:“陛下初登極的時候,殺了客魏,清閹黨,親正臣,舉國盛稱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稱為堯舜之君,也可稱為中興之主。誤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誤耳。”

崇禎不高興地說:“諸臣誤朕,非朕之過也。”

袁崇煥說:“諸臣誤陛下,陛下誤蒼生!”

崇禎說:“朕無失德。諸臣誤國,致有今日。”

袁崇煥說:“陛下一生多疑專斷,剛愎自用,愛聽頌揚之話,忌聽忠貞之諫,稍有拂意,動輒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詔獄……”

崇禎大怒,喝道:“給我拿了!”

袁崇煥從容不迫,叩頭起身,麵帶冷笑,向外走去。兩個力士上前攔住,要將他捉拿。可是他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並無實體,誰也抓不到,出了文華門。

崇禎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驚惶地進來,一邊推他,一邊叫道:“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半夢半醒,恨恨地說:“你竟然麵責君父之過,成何體統!”

魏清慧又叫:“皇爺!皇爺!”

崇禎睜開眼睛,望望魏清慧,說道:“我做了一個凶夢,魘著了。近幾日朕在夢中也是心神不寧!”

“請皇爺寬心,不要損傷禦體。”

“今日十幾了?”

“過了子時,已經交十六了。”

“‘流賊’說是十八日……”

“皇爺,十八日什麽事兒?”

“你出去休息吧。我頭昏,還要再睡一陣。”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禎又矇矓入睡。不料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禎隨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禎夢見北京被“流賊”攻破,在倉皇中王承恩率領二三百名太監保護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騎兵追上,殺散了太監,殺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於死。後來他一個人繼續逃跑,不知逃到什麽地方,隻記著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單住一間小屋,連著門麵房屋,窗對小院,但已沒有窗欞,僅剩一個大的方洞。他身邊無人護送,十分害怕,特別怕店中的人們會知道他是皇帝。約摸二更時候,又來一投宿農民,推著一輛小車,在鋪板門外叫門。崇禎聽見這投宿的農民與店小二的問答,十分可怕:

“我是北京來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請你開開門,讓我住一宿,多謝多謝。”

“嗨,路上不平靜,你真膽大,這麽晚才來投宿!”

店小二懶洋洋打個哈欠,將鋪板門打開,隨即問道:

“小車上推的是什麽貨?”

“不瞞老哥,這小車上不是貨物,是一具死屍。”

“啊?!……什麽死屍?你走!你走!不要進來!我們店裏隻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給你作揖,我給你跪下。你行行好,積積陰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錢,千萬不要趕我走。老哥,你聽我說,千萬聽我說!……”

店小二的口氣分明緩和一點,問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你不說清楚我決不留你!”

農民說:“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進京,路遇一個不相識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個不相識的人對他說:‘兄弟,你既然也是進京去的,我這有二兩銀子,請你拿去,有一封書子請你替我送進京城,老娘有病多日,臥床不起,我就不進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說:‘這是什麽書子?誰寫的?送給誰?’那人說:‘書子是一位鄉紳寫的,投給北京會同館,隻是寫些問候話,沒別的什麽要緊事。’我的這個叔伯兄弟不識字,人又老實,不曉得那要命的書子裏邊寫的什麽東西,他又很窮,二兩銀子可以買些糧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順便把這書子帶進北京。不想還沒有投下書子,在城門口就被搜出來,這樣就把他殺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還等著他回去。要不是遇著我在北京賣山貨,又推著一個小車子,順便收了他的屍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說:“啊,原來是他!……上午有人從北京來,哄傳北京兵部衙門提了一個莊稼人,替‘流賊’給會同館帶封書子,被斬首了。他是鄉下愚民,不識字,死得很冤枉。那封書子是李闖王的大將劉宗敏給當今聖上下的戰表,聲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糊糊塗塗送了一條小命!要不是遇著你推小車在北京賣山貨,別說沒有人替他收屍,連他家裏人也別想知道消息!”

推小車的農民又向店家懇求投宿,允許將屍首推進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別的客人也幫助說好話,終於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車推進院中以後,農民回到鋪板門臨街屋中,吃了東西,同別的客人擠在麥秸地鋪上睡下。又過一陣,語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聲繼續。春夜寒氣逼人,崇禎冷得發抖,沒有一絲瞌睡,注視院中。院中月色皎潔,照著裝載屍體的小車。

崇禎現在知道,放在小車上的屍首,原來就是那個替劉宗敏送揭帖的農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際,忽然聽見車上的蘆席有些響動。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裏邊,目不轉睛地向小車上注視,不禁毛骨悚然。過了片刻,隻見從蘆席裏邊慢慢伸出來兩隻手,解開繩子,蘆席包綻開了,從車上滾下一個屍體,卻沒有頭。這個屍體扶著小車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又解開另一個蘆席包上的繩子。這個蘆席包也綻開了,屍體用雙手捧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崇禎幾乎嚇死。他看見這個死人頭的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動了幾下,發出一聲很輕的然而憤恨的歎息。於是那屍體用左手握著發辮,提起頭顱,用右手將緊閉的眼睛一個一個地撐開。那一雙眼睛睜得挺大,充滿憤恨,充滿血絲。屍體提著頭顱,好像提著燈籠,用眼睛各處尋找。忽然,那雙眼看見了崇禎,從嘴裏發出恨恨的聲音。屍體向小車上放下頭顱,向崇禎的窗洞走來。崇禎知道這是來向他索命,嚇得大叫:“殺你的是兵部,朕無錯!朕無錯!”但是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塞,不能夠發出聲音。

“魏清慧!魏清慧!快來救朕!”

魏清慧倉皇奔入,叫醒皇爺。因為她從來沒有聽見過皇上有這樣的恐怖叫喊,她嚇得臉色灰白,渾身打顫,兩腿發軟,一邊呼喚“皇爺”,一邊搖著崇禎的肩膀。崇禎從恐怖中醒來,望著魏清慧,愣了一陣,神誌方才清醒,隨即緊抓住魏清慧的手,握著不放,想著這個荒唐離奇的噩夢也是亡國之相,又想著滿朝的文臣武將都不濟事,隻有一個宮女救他,不禁滾出了眼淚。魏清慧雖然不敢詢問,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夢,魘著這麽厲害。她想近幾天又是宮中鬧鬼,又是太廟鬼哭,今夜又見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問:“難道真要亡國麽?”她一陣心中酸痛,一言不發,唯有陪著崇禎流淚。

已經四更四點,離五更不遠了。因為崇禎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歎息說: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吳三桂勤王之師何時可以來到?唉,唉!”

十六日這天,早朝時候,知道“賊兵”已近居庸關,群臣無計,崇禎痛哭退朝。這天上午,他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了幾個大臣,商量籌餉、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無良策,隻是說:“京師萬無一失。”下午,他為了故意表示鎮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見了考選各官。他詢問籌餉、安民的辦法,這叫做“對策”。問了一些問題,他自己覺得不著邊際,被考選的官員也答得不著邊際。盡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沒有片刻的寧靜,兩隻腳在地上踏來踏去,兩隻手也在禦案上不住地動著,可是他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問下去。當他向一個被考選的知縣問如何使軍餉充裕、如何安民的問題時,這個知縣回答說:

崇禎聽了這話,雖然認為空洞,但也點了點頭,當時就批了幾個字,授他為給事中。他還在繼續考選,忽然一個太監將一密封送到他的禦案上。他以為是吳三桂到北京的機密塘報,趕快拆開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麵如土灰,一句話不說,起身進宮去。被考選的幾十個官員不敢退走,以為皇上臨時有事,馬上還會出來,繼續考問。執事太監和錦衣衛也沒有離開,照樣站班。過了很長一陣,崇禎仍沒有出來。又過了一陣,才有一個太監出來,向大家傳諭退朝。

官員們開始退出。可是為什麽事情,大家一點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順軍昨天上午過了昌平以後,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國楨得到探報,立刻督率將士,把紅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邊準備拚死抵禦,一邊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禎正在考選官員的時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國楨派飛騎送進京的。可是當劉宗敏率領的大順軍到了沙河鎮附近,三大營的人馬望見騎兵的塵土自北而來,立時驚慌失措,將大炮一扔,一哄潰散,各自逃生。有些沒有逃得及的,大順軍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沒有決定投降,也被大順軍的騎兵包圍,成了俘虜。然後大順軍就帶著奪來的大炮繼續向北京進發。

李國楨在沙河鎮一見軍心已散、不戰自潰,紛紛倒戈,便帶著少數隨從左右的親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宮門求見皇帝。崇禎在武英殿召見。李國楨麵奏了兵潰經過,伏地痛哭,請求對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禎準會將他拿問,斬首。李國楨不僅在沙河全軍自潰,師徒倒戈,大炮輜重盡資敵人,也該死罪。然而崇禎現在變了。他沒殺李國楨,甚至也沒有動怒。他隻問有沒有人馬到德勝門外布防。李國楨回答說:“陛下,無兵無將,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戰啦!”崇禎想著亡國已不可免,嗚咽流淚,揮手要李國楨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