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天是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駐蹕北京阜成門外釣魚台的日子。

早膳以後,李雙喜率領一千禦營騎兵帶著馱運輜重什物的大隊騾馬向北京進發。中央各衙門大小官員及隨從人員接著出發。李自成因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三人護駕,鳴炮啟程,鼓樂儀仗前導。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前邊是一柄黃傘,銀鞍金鐙閃光。他在馬上左手攬著杏黃絲韁,右手用馬鞭對牛、宋指點山川,談論著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滿麵。

如今李自成的行軍和駐營完全不同於往日。何時啟駕,何時駐蹕,都由宋獻策望氣和卜卦決定,趨吉避凶。因為今天不需要他親自指揮攻戰,所以按照軍師意見,他應於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然後轉路,幹酉時稍過到達阜成門外。至於在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方圓三裏之內,如何清掃行宮,如何嚴密警蹕,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門臨時駐地,已經有吳汝義和李強前去安排,不但用不著他操心,連動動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護駕的禦營停下休息,打尖之後,繼續緩轡前進。等隱約望見北京城頭時,他回頭望一眼在身後扈從的正副軍師,欲有所言,但沒有說出。他看見副軍師李岩仍舊像昨晚一樣懷著什麽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對李岩說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為何在此文武歡呼勝利之時你偏不高興?你在西安時堅主持重,諫阻孤率師北征。幸而孤不聽諫阻,銳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順應運龍興,天與人歸,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順利到達北京城下。倘若聽了你的諫阻,豈不誤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現一帶土丘,中間有一豁口,貫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煙雲繚繞,氣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馬上遙望,忽見許多兵將簇擁一員大將策馬出了豁口,在幾通高大石碑處下馬,列隊大道兩旁。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此是何地?”

宋獻策恭敬回答:“此處俗稱土城關,為元朝大都的北門。距德勝門數裏之遙。陛下請看,是汝侯率領眾將領前來恭迎聖駕!”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覺“啊”了一聲。

劉宗敏的駐地在阜成門外,他不斷地派將校奔往沙河路上,探聽聖駕消息,以便恭迎。後來得到稟報,知道聖駕離土城關隻有幾裏遠了,他立刻率領駐紮在西直門、德勝門和安定門以外的果毅將軍以上的將領,在土城關外,列隊道旁。因為是在作戰時候,免去大禮,武將們隻隨著劉宗敏在馬上躬身抱拳,齊聲說道:

“恭迎聖駕!”

李自成向劉宗敏問到包圍北京的情況,劉宗敏回答說:

“北京內外城有數十裏,內城最為重要。我軍已將內外城的東、西、北麵包圍,不使崇禎逃跑。南城是外城,隻將外城的各城門派兵包圍,另外派騎兵不斷巡邏,使外城與外地斷絕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經架設齊備,所需登城雲梯,統限今夜準備停當。”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說道:“大家辛苦幾天,破了北京之後,將士們都為國立了大功,孤不吝從優升賞。”

眾將領在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齊聲說道:“恭謝陛下鴻恩!”

隨即,劉宗敏率領一批武將護衛聖駕前進。駐德勝門和安定門外的將領們恭送皇上啟駕後,分路馳回駐地。

李自成的禦營騎兵進土城關以後約走一裏多路便向西轉,數裏後遇大道再向南轉,然後從西直門外萬駙馬別墅白石橋附近繼續向南,向釣魚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們望見城外走過的兩千多軍容整齊的騎兵,中間有一柄黃傘和簡單的儀仗,還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騎馬追隨在黃傘的後邊,猜到必是李自成來到了北京城外。許多守城的太監和市井百姓從城垛的缺口間露出頭來,紛紛觀看。盡管城頭上架設有許多大炮,特別是在西直門到阜成門的幾處敵台上架設著威力很大的紅衣大炮,但是沒有人敢對李自成和他的禦營騎兵開放一炮。守城的太監和百姓都認為明朝的大勢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闖王,城破之後會遭到屠戮。當然,劉宗敏不是一個粗心人,他命張鼐駐紮在阜成門外月壇內,從西直門的北邊到阜成門的南邊,麵對城牆,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安放大炮,隻要城頭上敢放一炮,張鼐就將紅旗一揮,馬上會有許多大炮接連向城上打去。

正在這時,分明是烏龍駒也明白北京已經到了,興奮地蕭蕭長嘶。李自成駐馬西望,但見夕陽銜山,西山一帶山勢重疊,鬱鬱蒼蒼,確如宋獻策所言,西山王氣很盛。他含笑點頭,在心中說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隨即勒住馬韁,停止前進。他一停止,他身後的隊伍全停止了,而在前邊的扈從親軍也立刻由李雙喜傳令停止了。他回頭一望,對身邊的傳宣官輕聲說:“請丞相和兩位軍師!”一個傳宣官向後大聲傳呼:

“丞相和軍師們見駕!”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聽到傳呼,立即將絲韁一提,趕到聖駕旁邊,聽候諭旨。李自成麵帶躊躇滿誌的微笑,說道:

“一年前,我們此時正在襄陽,那時還沒料到如今能夠來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說:“可見陛下今日奪取明朝天下既是順天應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問道:“獻策,你昨夜曾說,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現在天氣似乎要晴,倘若明日無雨,破城還得數日,還需要一次惡戰麽?”

“以臣看來,隻等城內有變,不需流血強攻。”

李自成望望城頭,說道:“今晚要做好攻城準備,能夠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馬上躬身說:“今日在沙河鎮休息時,杜勳曾對臣言,他願意明日縋入城去,麵見崇禎,苦勸崇禎讓位,但請陛下對崇禎及其宮眷一人不殺,優禮相待。”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此事軍師知道麽?”

宋獻策說:“丞相對臣說過,臣當時也問了杜勳,看杜勳確實是出於為新朝立功獻忠之心,並無欺騙陛下之意。”

“崇禎會不會將他殺掉?”

“臣也以此為慮,但杜勳說他願冒殺身之禍,也要進宮去苦勸崇禎讓位。”

“啟東,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為不妨一試。如杜勳被殺,不過死一個投順太監耳,於我無損。如杜勳見崇禎勸說成功,則陛下能於成功之後,以禪讓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勳今夜見我!”

李自成將鞭子輕輕一揚,同時將左手中的杏黃絲韁輕輕一提,烏龍駒緩緩前進。不需他說出一句話,整個護駕的官員、騎兵、黃傘和儀仗,都在斜陽的照射下,肅靜地向釣魚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用吃驚的眼光向城外觀望,不敢放炮,不敢叫罵,甚至沒有喧嘩之聲。

自從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長安宣布建立大順朝,改元永昌,將在襄陽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實之後,雖然他還沒有正式登極,為著表示謙遜,暫時自稱為“孤”,不肯稱“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實際上都把他當皇上看待。現在他暫時落腳在阜成門外釣魚台這個地方,等候進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業”。他手下的舊人,大家記憶猶新:最初他不管在什麽地方暫時停留,都稱做“盤”,是豫陝一帶杆子口頭稱“盤駐”一詞的省略,後來人馬眾多,稱做駐紮或駐兵。從西安建國以後,他自己暫駐的地方不再叫做駐紮,而稱做駐蹕。從前他同高夫人和親兵們駐紮的院落叫做老營,部下將領們和相隨日久的老兵可以較隨便地出入老營;後來稱了大元帥,老營的戒備嚴了許多;稱了新順王,居住的地方戒備更嚴了,並且將襄王府改為新順王府,不再稱老營了。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改新順為大順,以秦王府為大順王宮,一般將領想進王宮見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順皇帝身份離開西安,向北京進兵,一路之上,駐的房屋稱做行宮,軍帳稱做禦帳,而駐紮叫做駐蹕,對他的特殊警衛工作叫做警蹕。雖然這“駐蹕”和“警蹕”兩個詞兒都是從上古傳下來的,在當今人們的口頭上,“蹕”字早已沒人使用,大順將士們在說到這兩個詞兒時都不習慣,然而這是國家禮製攸關的事,不能不命令將士們逐漸遵行。

如今以釣魚台和玉淵潭為中心,東以三裏河西岸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為界,在大約方圓三四裏內,都成了大順皇上駐蹕的禁地,將許多居民強行趕往別處,實在無處可去的人都不許隨便出門,還必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額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邊的人家,還得在門口擺一張方桌,桌上供一個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牌位前放著香爐。禦營有三千騎兵,跟隨禦營一起的一部分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文武官員(一部分留在長安),以及眾多的親兵、奴仆和廝役之類,步騎合計約有五千人之眾。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的房屋遠不夠用,所以李強和吳汝義率前隊騎兵和騾馱子來到以後,除立刻派將士們占領公私房舍,驅趕居民和閑人,進行清掃之外,又在較空曠的地方搭起了許多軍帳,清掃和整治了通往行宮的道路。凡是要緊的路口和“行宮”的周圍,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順皇帝的行宮,其餘一處較好的宅子,作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員們的駐地。另外,在三裏河河岸上有一處叫做李皇親花園的地方,作為正副軍師和軍師府官員們的駐地。

李自成來到了釣魚台“駐蹕”的地方,吳汝義同李強跪在道旁恭迎。然後,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官員們都由吳汝義派人分別帶到各自駐地休息,隻留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護送李自成進入行宮。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來遊玩釣魚的地方,金亡後此地荒廢。到了元朝中葉,被一姓丁的達官買去,重加修繕,增加了許多亭台樓閣,曲徑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塢,成為有名的丁家花園,所以又名花園村。明朝兩百多年中,此地幾次更換主人,丁家花園的舊名依然保存。經過兩進院落,到了第三進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間大廳,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間東廡和西廡,大廳正中安設有臨時禦座,是一張雕花檀木太師椅,上蒙黃緞繡花椅披。前有一張八仙桌,掛黃緞圍幛。稍前一點,左右擺著兩行較小的太師椅,帶有藍緞繡花椅墊和椅披,以備文武重臣在禦前會議時使用。因為按“五德終始”學說,大順是“水德王”,色尚藍,所以除黃色為皇家專用服色之外,官民應該以藍色為上。

李自成在禦座上坐下以後,牛金星等正要叩頭行禮,被他用手勢攔住。他命大家坐下,隨即向吳汝義問道:

“杜勳在哪裏?”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為他準備了五座軍帳,在會城門那個方向,離此不過三裏多路,旁邊有一小街,還有一片鬆林可以係馬,也可避風。文諭院諸臣也暫時在那兒宿營。”

“速命人前去,叫杜勳趕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見他有話要問!”

“遵旨!”

李自成又望著牛金星等人說:“諸位今日鞍馬勞累,風塵滿身,現在各回駐地休息。既然杜勳願意進城去勸說崇禎讓位,孤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試。你們先回駐地,等候孤在一更後傳諭你們前來,商議大事。”

牛金星等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由隨駕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塵土,濯洗梳頭,然後用膳。晚膳後,他在雙喜和一群親將的護衛下,在行宮大院中各處走走。他走上行宮西南角的釣魚台,向開闊的荒池中望了一陣。月亮已在東邊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漾的水麵上。這正是北京一帶青蛙出土後開始求偶繁殖的季節。不論是池中池邊,到處蛙鳴不斷,互相應答;不時還有魚在水麵潑剌一跳,同時白光一閃。李自成命雙喜差幾個傳宣官分頭傳諭幾位重要大臣速來議事,同時也傳諭杜勳前來。對雙喜吩咐之後,他在心中興奮地說道:

“到北京城下‘駐蹕’在這個好地方,果然是‘水德’應運,並非偶然!”

將到二更時候,李自成知道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已經來到,正在行宮前院的東廡等候召見,他吩咐雙喜派人宣召杜勳前來,隨即回到行宮大廳(此時稱為行宮正殿),在正中禦座上坐下。劉宗敏等魚貫進殿,向他行叩頭禮。他命他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劉宗敏直接往一張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卻恭敬地躬身謝座之後,才敢落座。李自成問道:

“杜勳說他願意進城勸崇禎……”

李自成的話未說完,忽然從阜成門附近的城頭上傳來一連三響大炮聲音。大家不覺詫異,側耳諦聽一陣,卻又寂然。宋獻策笑著說道:

“這是三響空炮,隻裝火藥,不裝炮彈。”

李自成問道:“城上知道孤的禦營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劉宗敏向簾外叫道:“來人!”立刻有一將領掀簾而入,到他的麵前垂手肅立,等候吩咐。劉宗敏說:

“速去三裏河東岸,向我軍炮兵傳令:要回敬城上三炮,著實地打,叫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嚐一嚐我們的炮兵厲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軍師問道:“獻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監看見有大官奉旨來阜成門一帶巡城,太監們故意施放三響空炮,以為敷衍,並非實意守城,也不敢與我為敵,唯恐傷了城外義軍。”

牛金星也站起來說:“古人說,國家存亡,視乎民心。崇禎到了今日,不僅民心失盡,連他豢養的家奴也變心了。自從我義師過了大同,沿途重鎮的守將和監軍太監無不望風迎降。方才守城太監放空炮三響,實是守城太監已經變心,有了獻城之兆。”

李自成笑著說:“原來也想到北伐幽燕,必會馬到成功,卻沒有料到奪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說:“此所謂天命攸歸。倘不戰而克北京,聲威所及,江南定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的是。據孤看來,破了北京之後,江南定可傳檄而定,雖有戰爭,但可以不煩血戰。”他停一停,忽然問道:“杜勳進宮去向崇禎勸降,倘若所謀不成,會遭殺身之禍,連他一家人也將被斬。他為何要冒這樣大險?”

牛金星回答說:“也許他算計崇禎不會殺他。”

說話之間,架設在三裏河東岸的大炮響了。大家諦聽,每隔片刻一炮,連續放了三炮,不但聲震大地,而且炮彈聲在天空隆隆地向遠處響去。

宋獻策笑著說:“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彈越過城頭,落入城內很遠,足以震懾敵膽。”

李雙喜進來,跪下向皇上稟奏:“杜勳已經來到,等候召見。”李自成點點頭,輕聲吩咐:

“傳他立刻進殿!”

李雙喜到門口對侍衛吩咐一句,隨即有兩個傳宣官齊聲高呼:“傳杜勳進殿!”過了片刻,杜勳小心翼翼地躬身進殿,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叩了三個頭,尖聲說道:

“奴婢臣杜勳叩見皇上!”

明朝太監在皇帝麵前本來都是自稱奴婢,但今天杜勳對李自成自稱“奴婢臣”,加了一個“臣”字,事前在心中費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鎮的監軍身份迎降,又寫信勸居庸關鎮守太監杜之秩出關迎降,對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將來理應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後加以“臣”字,如果大順皇上默然同意,以後就會使大太監們在皇上麵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對杜勳的這種細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個要緊問題上他並不含糊。他沒有叫杜勳平身,也沒有叫他坐下,更沒有親切地稱他一個“卿”字。他問道:

“杜勳,孤剛才聽牛丞相說,你願意進宮去麵勸崇禎讓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爺。如若崇禎願意讓位,一則皇爺有因揖讓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則京師臣民可以免遭戰火之苦。”

“你看崇禎願意讓位麽?如他情願讓位,孤不惟將保其不死,還將優禮相待,仍然世世富貴。你想他能夠讓位麽?”

“如今崇禎困守空城,孤立無援,朝野上下無一可用之人,不讓位則有亡國滅族之禍,讓位則雖然亡國,卻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貴。奴婢臣原是崇禎皇帝的親信內臣,隻要能夠進宮,麵見舊主,痛陳利害,流涕苦勸,使崇禎皇爺知陛下神武寬仁,四海歸心。他能聽勸說很好,如不聽從,也不誤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進城一趟,還可以對守城太監說知情況,動之以禍福,勸他們開門獻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裏想道:“這廝真會說話!”隨即又望著杜勳問道:

“孤聽說崇禎平生剛愎自用,性情暴烈,隨意誅戮大臣。你去勸他讓位,不害怕他會殺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兒全家在京居住。崇禎皇爺一怒之下,不僅會將奴婢臣殺死,而且會殺奴婢臣全家十口。不過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成陛下得天下於揖讓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與全家誅戮之禍,在所不辭。”

“你打算何時進城?”

“明日上午巳時進宮,不論勸說結果如何,下午一定回來。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沒有消息,必是被崇禎皇爺殺了,請陛下大舉攻城。”

“好吧,你進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話。”

杜勳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對杜勳為何如此甘冒殺身之禍,心中終覺納罕,便向牛、宋等人問道:

“明日杜勳進宮去勸說崇禎讓位,有幾分成功希望?”

宋獻策回答說:“以微臣看來,崇禎不是個軟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無路恢複江山,他必會以自盡身殉社稷,斷無怕死讓位之理。”

李自成又問:“崇禎的秉性脾氣,杜勳完全知道。他獻出冒死入宮勸降之計,用意何在?”

宋獻策沒有回答,李岩也沒有做聲。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說道:

“杜勳為何甘冒殺身之禍,臣亦不得其解。然我軍一二日內必克北京,杜勳入宮不成,無礙大計,我們明日隻準備好進城諸事可矣。”

李自成又說:“捷軒,北京無人肯替崇禎守城,眾心已散,破城後應行諸事,你可準備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內城,進城後各營分駐何處,都得事先決定,免得臨時紛擾。還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員,嚴厲追贓,你也得準備好啊!”

劉宗敏還不習慣在李自成麵前每次說話都趕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聲說道:

“請皇上放心。臣已經與軍師準備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內城。幾個月前我軍已有許多細作進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販,小手藝的,釘盤子釘碗的,骨路鍋的,他們同城內的窮苦百姓多有暗中接頭,同住在廣寧門內的回回也有串連,原來已經說就,隻等大軍圍城,住在廣寧門內的窮人們就打開城門,放我們大軍入城。先破外城,內城人人膽寒,守城的太監們也會獻出城門。杜勳願意去勸說崇禎讓位,讓他去吧,其實,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幾位大臣也陪著他綻開笑顏,但是除劉宗敏外,大臣們都沒有敢笑出聲來。劉宗敏突然說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門外軍營,就聽將領們稟報,廣寧門的守城軍民前兩天已經同我們的細作接頭,有意等大軍圍城之後開門迎降。”

李自成問:“何時開門迎降?”

“隻說十八日開門迎降,時間未定。昨天城門已閉,內外不通,沒有繼續接頭。”

李自成沉吟說:“獻策原來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後,十九日黎明可破內城。要設法催促守城軍民早點開門迎降才好,獻策,有辦法麽?”

宋獻策回答說:“數月以來我軍進入北京的各色各樣細作,均由劉體純親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廣寧門內,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們的人,以賣羊肉串兒為幌子,已經有半年多了。隻因滿洲和山海關兩方麵情況不明,使臣與林泉放心不下,已經命劉體純率他小劉營前往通州,刺探滿洲和山海關消息。臣馬上差飛騎追劉體純回來,同他連夜商量,必須想辦法與城內互通聲氣,催促廣寧門守城軍民,務必在明日打開城門,放我大軍進城。”

劉宗敏忽然大聲說:“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來,我有辦法叫廣寧門的守城軍民人心瓦解,趕快開門迎降,不勞我軍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軒你有何辦法?”

“我自然有辦法,暫不說出。”劉宗敏轉望兩位軍師,說道:“獻策、林泉,走,跟我到廣寧門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看過之後,連夜準備,明天一早進宮向你稟奏!”

宋獻策吃驚地問道:“捷軒,你有好計,先在禦前說出來,商量一下不好麽?”

“眼下快三更了,我們到廣寧門外看了地勢,連夜火速準備,片刻也不能耽誤。快走,把李強和吳汝義都帶去!”

劉宗敏不容遲疑,叫宋獻策和李岩隨著離開行宮。李自成心中奇怪,望著劉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後對群臣們說:

“捷軒這個人,明軍隻知他作戰勇猛,所向無敵。其實,在緊急時候,他很能拿出智謀,確有大將之才。他此去廣寧門外察看地勢和城上守禦情況,一定又有了新鮮主意!”

牛金星說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請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點頭,隨即命群臣各回駐地休息。當大家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走到院裏,向城上望了一陣,但見城頭上燈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沒有守城人們的吆喝聲,隻從幾處傳來孤孤單單的梆子聲。他想著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極也在眼前,臉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輕輕地說:

“大順萬世江山從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雖然連日來李自成十分勞累,但今日很早就起來了。五更以前,他已經醒來,將養子雙喜叫到榻前,詢問昨夜劉宗敏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察看後商定了什麽計謀,夜間如何準備。雙喜將昨夜的事情詳細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後,點頭微笑,輕聲說:

“此計可行!”

等他在奴仆們服侍下梳洗之後,宋獻策進宮來了。他詳細向他奏明一夜的準備工作,今日上午請皇上駕臨彰義門外,坐在禦帳前,曉諭守城軍民速降。李自成問道:

“不是廣寧門?怎麽又成了彰義門了?”

宋獻策說:“雖然北京外城的西門名叫廣寧門,可北京人習慣上叫它彰義門,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賣卜京師,住在宣武門外,距廣寧門較近,所以也叫慣彰義門了。”

“禦帳距城多遠?”

“遠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禦帳距城門隻有一裏多路,好使守城軍民得瞻皇上風采與禦營軍容。”

“離城門隻有一裏遠,不擔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軒在彰義門看了地勢,說出這一建議時,臣與林泉也擔心城上打炮。但我們仔細研究,連夜作了部署,認為守城軍民瞻望聖駕,必將更加奪氣,決不敢向禦營開放一炮。昨日下午,聖駕過西直門南來,離城不過二裏,儀仗黃傘前導,百官扈從,禦營部伍整齊,按轡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駐馬,東望北京城頭,西望西山王氣,揚鞭指點,何其從容!此時城上軍民,偷偷觀望,寂然無聲,竟無人敢放一炮,也無人敢高聲叫罵,足證人心離散,不敢與我為敵。昨日情況已經如此,何況從昨夜以來,內外城完全合圍,攻城準備就緒,守城軍民更加解體,但求各保性命,誰肯惹是生非?再說,經過臣等連夜部署,使守城軍民更加膽戰心驚。所以汝侯出的這個主意,乍然看好似一著險棋,實際毫無險情,隻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內百姓從速開門投降耳。”

李自成笑著問道:“孤將幾時前去?”

“以臣推算,定於辰時二刻自行宮啟駕最吉,過橋後繞白雲觀大門前向東,巳時一刻聖駕至彰義門外,在禦帳升入禦座。明朝秦、晉二王坐於左右地上,護駕大臣侍立禦座兩側。隨後有一聲音洪亮武將對城上軍民宣示皇上欽諭,曉以大義,促其從速開門投降,迎接大軍進城,秋毫無犯。陛下隻在彰義門外停留兩刻,啟駕返回行宮。”

李自成問道:“杜勳何時進宮去勸說崇禎讓出江山?”

“皇上駕幸彰義門時,杜勳侍立一側,使守城軍民看見。俟陛下啟駕返回行宮,杜勳就可以從彰義門縋進城去。”

李自成對宋獻策的陳奏點頭同意,隨即命軍師回駐地休息,又命傳宣官分頭傳諭劉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門大臣,以及投降太監杜勳等,務於卯時三刻前來行宮早朝,護駕去彰義門外。

早朝以後,按照宋獻策推算的吉利時刻,李自成由雙喜率領的兩百名禦營親軍嚴密保護,從釣魚台行宮啟駕,黃傘前導,一部分文武大臣扈從。李強指揮眾多禦營親軍除在彰義門外保衛禦帳之外,還有一部分沿路警蹕,嚴禁閑雜人闖入禦道。李自成一隊人馬在人聲肅靜中出釣魚台向南行走大約兩裏,在曠野的大路上轉向東行,又走了兩裏之遙,從一座石橋上過了小河,向南走一陣又轉向東行,不久便進入一片茂盛的鬆柏林,走到一座道觀的山門前邊。白須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領全體兩百多老少道眾,麵帶驚恐之色,跪在山門外邊迎接,伏地叩頭,然後抬起頭來說道:

“白雲觀全體道眾,恭迎永昌皇爺聖駕!”

李自成向方丈輕輕點頭,隨即將眼光轉向山門,看見山門上邊有一青石匾額,上刻“敕建白雲觀”五個大字,不覺麵露微笑,在心中說道:

“聽說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觀,從前邱處機在此修煉!”

一過白雲觀,便看見了彰義門和離城壕一裏多遠、連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黃色氈帳,上有黃銅寶頂,閃著金光。這一在西安為他特別製作的軍帳,稱為行軍禦帳,也稱帳殿。禦帳東南角豎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懸繡龍藍旗,中有用紅絨縫上的“大順”二字;禦帳前,麵向城門,設有禦座,上有繡龍黃緞椅披。

禦帳左右,各築成兩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紅衣大炮。另外,還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設在紅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紅綢炮衣都已卸掉,並且有掌炮軍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後邊站立十名炮手,穿著藍色的過膝襠,前後心上各縫有一塊圓形白布,上寫一個“炮”字。

城頭上的守城軍民,以為大順軍馬上要開炮攻城,一個個驚慌得心頭狂跳,兩腿癱軟,臉無血色,向天叩頭。有的人準備滾下城去逃命……

當李自成尚未走到白雲觀山門前時,有一位年輕將領,騎著一匹白馬,疾馳而來,背後跟隨著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他們一直到城壕岸邊勒馬,向城頭上放一響箭,然後用自然合韻的語言向城頭高聲曉諭:

守城的軍民人等聽清!我大順軍兵將如雲,大炮千尊,已經將京城團團圍定,水泄不通。進城之後,隻殺貪官,不傷百姓,平買平賣,四民安生。我永昌萬歲爺馬上駕到,觀看外城。明朝的秦、晉二王,已經投降,左右陪從。爾等不許放箭,不許打炮,不許出聲。倘若放箭打炮,驚動聖駕,我城下眾炮齊鳴,必將爾等嚴懲,決不寬容!

當立馬於城壕邊的大順將領向城上高聲曉諭的時候,守城的太監和百姓紛紛地從城垛間站起來,向城下觀看。他們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點,相誡千萬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當城下的大順將領向城頭高聲曉諭之後,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們的眼光被白雲觀山門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們紛紛地向白雲觀的山門外指著,驚奇地小聲說:

“看!看!那是幹什麽的?”

“看!有兩個道士在山門前擺了香案!”

“方丈帶著全觀中的老少道士都出來了!都出來了!”

“啊,啊,來了!來了!”

人們看見,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漢,由一柄黃傘前導,騎在一匹黃轡頭、黃鞍韉的深灰色馬上,氈笠,縹衣,氣宇不凡。事前人們已經將禦座移於帳前,並在禦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擺好兩個矮凳,上有紅色坐墊。李自成來到以後,在小鬆林外下馬,由官員照料,大踏步來到禦帳前邊,昂然在禦座坐下,舉目向城頭觀看。秦、晉二王在禦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和左右侍郎、文諭院學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禦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員也立在左右的後排。杜勳也站在後排。吳汝義和李雙喜因為要隨時聽皇上呼喚,站在禦座背後。李強率領五百神箭手,站在城壕外邊,對城頭控弦引矢。倘若城頭上有打算向禦帳放炮的可疑動作或發出叫罵惡言,隻要李強一聲令下,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間,將連續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們沒法抬頭,而站在一處土丘上的張鼐手中的紅旗一揮,所有的北從西便門南到天寧寺的、對準城頭的各種大炮將都跟著一齊點燃藥線,頃刻之間將使城樓和雉堞多處崩塌。當時各種大炮尤其是紅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現在彰義門外,秦、晉二王坐於李自成腳下這件事使守城軍民十分驚駭,而且大順軍在夜間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監和軍民望之心跳腿軟,麵如土色。此時,城上太監中已經有人認出來杜勳站立在李自成右邊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點,隻敢悄悄地互相告訴。杜勳的出現,使守城太監們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獻策按照昨夜與劉宗敏等商定的計劃,抬頭向東南望一望藏在微雲中的太陽,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時大概有巳時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劉爺的奉旨曉諭了。”

李自成點點頭。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周密。隨即那位騎白馬的將領又來到城壕邊上,先向城頭上空放一響箭,然後收弓在臂,雙手捧著劉宗敏的一張文告,用濃重的關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聲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諭:

謹奉永昌皇帝聖旨,曉諭城上軍民與內臣。明朝氣數已盡,爾等均我臣民。義師進入北京,定在今日黃昏。隻聽炮聲一響,爾等速開城門。大軍吊民伐罪,紀律一向嚴明。入城之後,百業照舊,市井無驚;布新除舊,共享太平。倘敢閉門抗拒,不肯立即獻城,定遭屠戮,以示嚴懲。切切此諭,務須凜遵!

劉宗敏的這一通文告,由聲音洪亮的將領重複宣讀三遍,城頭上鴉雀無聲。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從下離開禦帳,仍從白雲觀山門前返回行宮。到白雲觀山門外時,李自成下旨劉宗敏同文武官員們都回駐地休息,他一時高興,留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同他進白雲觀中看看。下馬以後,李自成環顧不見了杜勳,想起了杜勳要進宮去勸崇禎讓位的事,向宋獻策問道:

“杜勳哪兒去了?”

宋獻策躬身回答:“剛才杜勳請微臣轉奏陛下,他已經往平則門去,想從平則門縋上城,進宮去勸說崇禎。”

“為什麽他不叫守彰義門的太監縋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陽門都已關閉,內外城已經不通,所以決定從平則門縋上城去。”

“崇禎不是一般亡國之君,秉性剛烈,動輒誅戮大臣,何況太監是他的家奴!你說,杜勳能夠活著回來麽?”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雲觀是全國聞名的道觀,所以李自成回頭經過白雲觀時,叫禦林親軍停留在山門以外,隻讓丞相、軍師、李岩三位大臣跟隨,由方丈引路,進到觀內,各處看看。本來吳汝義和李雙喜按照定製,請他暫緩入內,要率領二百禦營親軍先進入觀中警蹕,但被李自成阻止,對他們笑著說:

“不用那樣。吳汝義你留在山門外等候,雙喜帶幾名親兵跟著侍候就行啦。”

這座道觀,創建於金朝,元朝改稱太極宮,後來改名長春宮,經過重建,又改名白雲觀。雖然經過兩次較大火災,兩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樹都是金元舊物,所以進入院內,但見許多蒼鬆翠柏,虯枝相接,綠蔭森森。大順君臣剛走到“玉曆長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頭一望,烏雲不重,雨點落在臉上,頗覺清涼。他高興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說: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著說:“已應吉兆,可喜可賀!”

李岩接著說:“果然可賀,軍師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見李自成君臣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興,趕快躬身說道:

“皇上見幾點微雨即喜形於色,君臣盛稱可賀,足見陛下關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堯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隨便問道:“北京一帶旱情如何?”

方丈說道:“回奏萬歲,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時正是麥苗要雨時候,如無甘霖普降,必將夏糧無望,餓殍載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聖主,願冒死為民請命。懇皇上於底定幽燕之後,早日駕幸白雲觀為萬民祈雨,或於白雲觀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國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於回行宮商量大事,無心再聽方丈說話,便向宋獻策使個眼色。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請陛下駕返行宮,與群臣商議入城大事要緊。”

“好,回行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