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崇禎十七年的三月中旬,明朝存亡的關鍵時刻臨近了,全國人民的眼睛都注視著北京。

自從永樂十八年到現在,明朝將京城從南京遷來北京,已經二百四十四年了。不僅整個中國,也包括無數外番,都把北京看成是中國的心髒。如今的北京城如何不引動全國人民的關心呢?人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操心著北京的前途。從北方到南方,人們都在掛心:北京是否保得住?倘若北京保不住,大明的江山也就完了。那時不要說北京的千家萬戶,甚至全國的官宦人家、富豪大族以及小百姓的生活都要受到影響,有許多人要隨著朝代的變化傾家**產,以至家破人亡,可同時又會有許多人在朝代更換之際突然發了跡,成為新貴,成為王侯。所以舉國上下如今都關心著北京。

在遼東和蒙古,人們的目光也注視著北京。特別是沈陽,而今是新興的滿洲政權的京城。那裏的朝廷已經決定要進兵中原,實現先皇帝皇太極的夙願。自從得到了李自成正向北京進兵的報告,也是不斷地商議,不斷地派人打探,關心著北京是否會落入“流賊”手中。倘若北京不落“流賊”之手,清國應當如何向長城以內進兵?倘若北京落在“流賊”之手,清國又應當如何進兵?這便是他們考慮的中心問題。尤其是年輕的輔政王多爾袞,剛剛奪得了政權,他本來就野心勃勃,一直想進兵長城以內,現在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使反對他的滿洲貴族不得不聽命於他,更要乘此機會建立不世功勳,把別人踏在腳下。所以他不斷地考慮著北京的事情,甚至連做夢都在想著如何奪取北京。

至於住在北京的人們,更是天天關心著北京的命運。米價近來已經上漲,柴火煤炭也在漲價。萬一北京被圍,糧源斷了,煤炭木柴斷了,北京的千家萬戶會經曆一場浩劫。同時人們開始紛紛議論李自成的為人。有人說李自成十分仁義,有人說李自成畢竟是個“流賊”。倘若李自成進了北京,那麽多的皇親貴族、官宦大戶豈不要破家滅門?小百姓雖然不受皇家俸祿,情況不同,可是萬一發生奸擄燒殺,又怎麽好呢?所以這些日子來,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庶民百姓,凡是懂事的人,沒有不為北京操心的。有些老頭子,盡管早晨仍然提著鳥籠到空曠地方散步,但是熟人相見,不覺互相歎息。常常有人低聲歎道:“唉,北京啊!北京啊!……”隨即搖頭,下麵的話就不再說了。

就在這時,從寧遠到山海關的路上,草木略微有點發青,氣候還帶著殘冬的寒冷,天氣陰沉,春光遲遲地沒有來到關外。大約有二三萬騎兵和步兵,保護著文武官紳的家屬,也保護著號稱五十萬而實際隻有二十萬左右的漢族百姓,向著山海關前進。還有兩三萬人馬走在最後,防備滿洲兵從北邊追來,搶奪人口和輜重。這是一支大撤退的洪流,但見無數的馬車、牛車、小車和可以載重的駱駝、騾馬,沿著黃塵滾滾的大道向前移動。前頭是一支精兵,大約有五六千騎兵和兩三千步兵,已經離長城很近了。長城在山海關北邊轉了一個彎,由北向南直到海邊。而這一支先頭部隊現在也正是向著近海的山海關前進。海邊水中的薑女廟已經望得十分清楚,一切運糧的船隻都出現在視線之內。

在這一支精銳隊伍的中間,有一支特別精銳的騎兵,保護著平西伯吳三桂和他的眷屬。這平西伯的爵位是最近受封的,鼓勵他火速去援救京城。他離開寧遠已經六天了。倘若他能夠像昔年袁崇煥那樣,從寧遠率輕騎日夜兼程前進,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北京城下,在德勝門外立好營寨,等待迎戰闖兵。然而他行軍緩慢,每日行軍不到五十裏,如今還在開赴山海關的路上。縱然皇帝不斷來手詔催促,兵部來羽檄催促,薊遼總督親自催促,都不能使他改變行軍速度。當然,攜帶幾十萬遼東百姓,路途堵塞,運輸困難,也是行軍遲緩的借口,然而,為什麽不抽出兩萬精兵,由吳三桂親自率領,離開大軍,奔救北京?

崇禎不完全明白吳三桂行軍遲緩的原因,又不敢下旨切責,隻能催促薊遼總督王永吉。他日夜盼望著吳三桂的救兵,常常在乾清宮唉聲歎氣,真所謂望眼欲穿。

這時,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也有一支隊伍正在迅速前進。他們大約有六七萬人馬,其中包括許多沿路投降的明軍和文官。騎兵看去有三四萬人,步兵約有二三萬人。走在前邊的都是精銳部隊,約有四五萬人。前隊已經到了延慶州境內,正向柳溝堡進發。後隊還在土木堡和懷來驛。李自成本人已經過了懷來驛。這時天色剛明,可是氣候仍像兩三天前一樣,刮著大風,黃沙撲麵,天昏地暗。然而這支隊伍軍容整肅,人人臉上都帶著勝利的神氣,好像寒風、黃沙在他們麵前都不存在。李自成穿著氈馬靴,騎著烏龍駒,身穿黃袍,前邊有一柄黃傘。周圍是他的親信將領。軍師宋獻策、大學士牛金星以及在西安投降的大批文臣都騎著馬緊隨在他的後邊。明朝的秦王、晉王等投降的親王也跟在後邊。約有兩三千騎兵,騎著經過挑選的高頭大馬,盔甲整齊,前後左右護衛著李自成和大批文臣前進。這支騎兵由一員青年將領率領,就是李自成的近族侄兒李強,三年前他是親兵頭目,而今天已是一位果毅將軍。在護駕的親軍後邊,還跟著投降的明朝總兵官白光恩、薑瓖和太監杜勳等一班人和他們的親兵與奴仆。

李自成連日馬上奔波,雖不免感到勞累,但他從來沒有像目前這樣得意。因為在西安時盡管改國號大順,年號“永昌”,並將西安改稱長安,定為京城,但是不拿下北京,總覺得放心不下,全國人民也不會認為他已經奪得了江山。而如今距離北京已經越來越近了,也許明天就可以兵臨城下。十幾年的辛苦,流血,終於有了結果,北京馬上就要拿到手了。因為心中不斷地想著勝利在望,所以身上的疲勞也就差不多完全忘了。

他不但想著進北京,而且還想著下江南、統一全國的事。關於下江南,他和牛、宋等一班文臣商量過多次,大家都認為隻要拿下北京,正式登了皇位,江南可以傳檄而定,縱然有一些不識時務的人,還會為明朝作戰,但大勢所趨,決不會有大的戰爭。他又想到滿洲。李岩曾經幾次向他進言,說滿洲是北方大患,也許會趁著兵戈擾攘之際,進兵長城以內,不可不預為防範。但許多人都認為這是過慮。李自成也認為這是過慮。他想,滿洲畢竟是新起的小小的暴發戶,他之所以能向明朝進兵騷擾,是因為明朝的江山已像一棵大樹被蟲子蛀朽了,又好比一個破敗人家,誰都可以對它欺負。滿洲未必敢碰一碰大順。即使它竟敢派兵入塞,隻要人數不多,也不足為患。過去滿洲幾次入塞,人馬都並不多,隻是明朝官軍和地方官吏畏敵如虎,聞風瓦解,才使少數虜兵如入無人之境。今日他率領大順軍前來北京,這是百戰百勝之師,東虜決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他擔心的是吳三桂的人馬。他已經得到探報,知道吳三桂在幾天前離開寧遠,率兵勤王,目前恐怕已經進了山海關。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他不清楚,他隻是很重視這一支兵力。他想,倘若吳三桂有兩三萬人馬,搶先一步到了北京,北京城就很難攻破。倘若北京城在幾天內不能攻破,他也不能在城下久留。自古以來,這麽大的城市,從來沒有用幾萬人馬進行圍攻的。而屯兵堅城之下,時間稍長,各路勤王人馬陸續到來,他就不能不退兵。而一旦退兵,難免軍威受損,軍心動搖。張獻忠可以乘機鬧事,各地明朝的封疆大吏以及土豪劣紳也會起事。所以他在得意之中又不免有一點擔心。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他在兩天之內就可到達北京城下,大概會搶在吳三桂之前進攻北京。倘若一二天內破了北京,吳三桂就不敢往北京來了;縱然來了也晚了一步,救不了崇禎的命,也救不了大明的江山。想到這裏,他又得意起來。原來在二月間,他聽說北京城中哄傳崇禎將向江南逃去。那時他同牛、宋等人都很擔心崇禎會走這一著棋,認為倘有此事,要一舉滅亡明朝就很麻煩了。幸而後來知道崇禎無意逃走,已經決定死守北京。於是他感到放心了,料想不出幾日,就可活捉崇禎,或者崇禎自盡,總而言之,大明的江山算是完了。

這時,李自成左右的文臣武將也都在高興地想著進北京的事,隻是因為走在他的近邊,沒有人敢隨便大聲說話。不過那種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心情不可遏止地透露在各人的臉色和眼神上。

老馬夫王長順走在後邊,離闖王大約有半裏遠,那兒的將領們可以小聲說話。有人便同王長順開玩笑,稱他為“弼馬溫”,又稱“牧馬院使”。也有人勸他到北京以後找一個漂亮的老婆,以免他這個老頭子的生活沒人照料。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王長順哈哈大笑。不過在大笑之餘,王長順的心中總有點放心不下。他想,萬一北京攻不下,退到西安還能穩坐天下麽?他還聽說,胡人的騎兵很強,如果胡人進來,闖王住在北京,難道就沒有風險麽?不管怎麽說,他的心中總覺得不很踏實,隻是在左右前後將領們的一片歡快氣氛中他隻能將自己的憂慮深深埋藏心中。倒是在西安的時候,他偶爾去探望田見秀,兩人還能說一點心裏話。以後就沒有一個人能夠聽進去他的話,他也再不敢說出口了。

又走了一段路,劉宗敏從前隊差人來向李自成稟報,說是前隊已經過了柳溝,那裏沒有敵兵防守,留下一個官員等候,說總兵官唐通在八達嶺恭迎聖駕。李自成聽了十分高興。雖然事前已有白光恩和薑瓖給唐通下了書子,勸他迎降,他也表示願意歸順,可是李自成總有點擔心已經被崇禎封為定西伯的唐通萬一在八達嶺、居庸關一帶率兵抵抗,就會耽誤了進攻北京的日期。即令隻抵抗三天,也會使吳三桂乘機先到北京,增加了攻破北京的困難。如今既然唐通在八達嶺迎降,這就使他大大地放心了。李自成騎在馬上,縱目山川形勝,想著這一片雄偉的江山馬上就要更換主人,一種英雄的心情不覺充滿胸懷,於是他揚鞭催馬,傳諭人馬要加速前進。本來每天的行程他都清清楚楚,這時卻不自覺地向左右問道:“啊,今天是不是三月十六?”按照預計的日程,他們在十八日或十九日可以到達北京,而根據宋獻策的占卦,這兩天內就要攻進北京,奪取明朝的江山。所以當他聽左右回稟今日確是三月十六時,又不覺得意地笑了一笑。

李自成到了柳溝,沒有停留。有幾位從延慶州城中來的官紳,跪在路邊迎接。因為知州已經逃走,由同知獻上了官印。牛金星代替李自成傳諭眾官紳,要他們照常理事,使城中百姓各安生業,等待新官前來。李自成對這些官紳隻是望了一眼,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馬來多看一看。如今他是大順朝皇帝身份,不再把一般的投降官紳放在眼裏了。

到了青龍橋,明朝的定西伯兼總兵官唐通和鎮守太監杜之秩派人在這裏跪接,並向李自成啟稟:他們二人率文武官員在八達嶺長城外接駕。李自成事前已經知道唐通和杜之秩投降,這時不覺在馬上對宋獻策、牛金星點頭微笑。過了不多久,他們到了長城八達嶺口外,果然看見大群的投降將領以唐通為首都在跪迎。他微笑下馬,態度安閑地走到唐通麵前,讓他站起。又分別對唐通和杜之秩說了一些獎勵的話。隨即他看見劉宗敏也率領著將領們從長城裏邊出來,下馬向他叉手行禮。他對劉宗敏說:

“快往北京要緊,你不必在這裏耽誤,到城中打了尖以後,你就率前隊人馬往北京走吧。”

劉宗敏答應了一聲,趕緊率領將領們上馬,向著八達嶺城門揚鞭而去。

白光恩與唐通見麵,站在大路上寒暄一陣。白光恩極力誇讚唐通和杜之秩是識時務的人,知道天命攸歸,棄暗投明。牛金星和宋獻策也誇讚唐通的效忠誠意,能夠讚襄開國鴻業,必被重用,永享富貴。唐通和杜之秩說他們早已看到明朝氣數已盡,大順國運隆興,隻是到今天方能投順新朝,今後一定矢忠矢勇,為大順皇上效犬馬之勞,不敢稍有二心。李自成點頭微笑,說道:

“新朝正須用人,孤也久思你們效勞,如今得你們前來,心中十分高興。今後一統天下,傳之萬世。你們也都是開國功臣,名垂青史,蔭及後人。”

聽了這番話,唐通和杜之秩趕快重新跪下,磕頭謝恩,山呼萬歲。

進了長城,轉了兩個彎,居庸關城就在眼前。這時城上大明的旗幟已經匆匆忙忙換了大順的旗幟。全軍進了居庸關後,一部分繼續前進,一律青衣白帽,部伍整肅。唐通的軍隊雖然仍舊穿著明軍號衣,但匆忙中也用白布纏在臂上,白布上寫著一個“順”字。城中百姓都在門口路邊擺著香案,香案上豎著黃紙牌位,上書“大順皇帝萬歲”。家家門頭上都貼著一個“順”字。城中官紳和一些父老都跪在城門外邊迎接。唐通、杜之秩率領地方官紳用鼓樂前導,將李自成迎進居庸關城中,在一座宅子裏休息。這宅子雖然不算很大,但在居庸關城中已經很難得,一夜之間已經整理得十分幹淨。

李自成坐下以後,唐通率領地方官紳們重新行一跪三叩頭禮,隨即命人將準備好的酒宴擺出來。李自成在樂聲中用膳,單獨一席,眾官紳退出大廳,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談話,但是礙於皇家體製,不可能像從前一樣隨心如意了。尤其是臨時在居庸關城中駐蹕,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駕,敬獻禦膳,而唐通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後,牛金星和宋獻策率領降將白光恩、唐通、新降監軍太監杜勳、杜之秩以及眾隨駕文武要員重新來到大廳,行禮後分為兩班肅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會起身相迎,同大家親切招呼,謙恭回禮,和藹讓座,然而如今身份大變,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勳、杜之秩麵前,生怕他們會背後譏笑仍是“流賊”,所以他神態肅穆,毫無笑容,向吳汝義望一眼,輕聲吩咐:

“給唐營將士頒賞!”

唐通雖然是明朝大將,受封為定西伯,但是手下將士隻有數千,連從柳溝和延慶州撤回的人馬合起來不足一萬,虛報一萬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裝不知。頒發賞銀三萬兩,另外對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將及幕僚都特別賞了金銀和綢緞。對杜之秩及其親隨們也有許多賞賜。頒賞和謝恩之後,樂聲停止,李自成隻將牛金星、宋獻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談話,示意其他眾文武魚貫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詢問北京的守城情況。他們都說北京城兵力空虛,三大營隻是一個殘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帶防守的三萬人根本不能作戰,統兵大臣李國楨是一個紈袴子弟,隻要大軍一到,這三萬人會不戰自潰。至於北京城中,是既沒有兵,也沒有錢,老百姓也不肯為大明皇上守城。隻要大軍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監就會瓦解。李自成聽了以後,心中十分高興。宋獻策在一旁問道:

“據你們看,吳三桂是不是這一兩天內會來到北京?”

唐通說:“我看吳三桂並不是傻子,他不會很快來到北京。如果他實心勤王,前幾天就會來到。”

牛金星說:“據說他帶了五十萬百姓向關內來,每天隻能走四五十裏路,所以來得慢了。”

唐通說:“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選一部分精銳騎兵日夜趕路。從寧遠到北京也不過三四天的路程。崇禎二年,袁崇煥從寧遠來北京勤王,日夜行軍,隻走了三天時間。吳三桂說他率領老百姓入關,這話隻是一個幌子,不能成為他耽誤時間的理由。”

李自成覺得唐通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問道:“既然吳三桂對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們當如何應付?”

唐通說:“倘若萬歲許他高官厚祿,他縱然進了山海關,也會停下來觀望風向。我大軍進了北京城後,對吳襄全家要妥為保護,給予種種優待,然後命吳襄給他兒子寫信。末將也願寫封書子,不愁吳三桂不欣然歸順。”

李自成很高興,說道:“破了北京後,對吳襄全家自然要好生優待,隻要吳三桂願意投順,決不會虧待了他。孤一定封以顯爵,帶礪山河,與國同休。這件事還要多指望唐將軍和白將軍你們從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時恭敬地說:“臣等理應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牛金星問道:“唐將軍前年曾經在鬆山對虜兵作戰,據你看,眼前東虜會不會有什麽動作?”

唐通說:“這一點很難料就,東虜確實兵力很強,時時想進入中原。”

牛金星說:“不過虜酋皇太極才死不久,內部紛爭,輔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聽說在輔政王中有一個叫多爾袞,年少攬權,頗有進犯中原之心,但他為人跋扈,未必能使別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沒有力量進入長城騷擾。”

唐通趕快說道:“大學士所言甚是,盡管滿兵也很強盛,可是它不會貿然與大順為敵。我剛才隻是就幾年來明軍對滿軍作戰而言,總覺得滿軍比明軍強盛。至於皇太極死後,多爾袞敢不敢進兵騷擾,我倒不能預料,看來他大概不敢吧。”

正說話間,從前隊頭來了稟報,說是前隊已經過了昌平,望聖駕不要在居庸關耽擱過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談片刻,隨即起身,率領眾人出居庸關城向北京前進。

在居庸關與南口之間還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這地方因為北邊有大山,又有長城,寒風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開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個村落三家五家,頂多十來家,點綴著荒涼的山坡和溝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攜幼,走出村莊,走近大軍經過的山路旁觀看。當李自成的簡單儀仗來到近處時,大家趕緊擺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對李自成說:

“陛下請看,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軍紀嚴明,都遠遠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點頭說:“你們傳諭百姓,各安生業,等候賑濟。等我進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後再不會受兵戎之苦。”

這時劉宗敏已經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經逃走。一些官紳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擺著香案,恭候迎接大順皇帝,在遠處還有二三百人也擺著香案。大順軍人馬從大路上不停地前進,也沒有理會這些迎駕的人。但見黃塵滾滾,軍容整肅。每個將領騎馬走過,紳士們和父老們都躬身肅迎。將領們都沒有停留,略為望一望,繼續前進。如今大順軍已是接連得勝,相信錦繡江山已經十拿九穩地奪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滿著得意和驕傲,所以紀律仍然很好,隻是從前見百姓問寒問暖的情形日漸少了。

劉宗敏率領著一群將領在親兵護衛中來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紳父老看到他那樣威武,周圍將領們是那樣緊緊地維護著他,以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趕緊跪下,不敢抬頭,隻有一個紳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覺得奇怪,向旁邊一個紳士悄聲說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沒有穿黃龍袍!”

旁邊那個紳士身體微微顫動,悄聲說:“要到北京登極以後才穿黃龍袍呢!”

說話間,劉宗敏已來到麵前,跪著的人們將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

“昌平州投順臣民恭接聖駕!”

劉宗敏向路旁掃了一眼,將大手一揮,說道:“聖駕在後。”隨即在眾將的簇擁中奔馳前去。

今日不費一矢而進入居庸關,使新興的大順朝文武群臣和三軍將士興高采烈,認為北京城在二三日內必定不攻自破,然後傳檄而定江南,千秋大業從此奠定。劉宗敏隻留下兩千人,代替投降明軍駐守居庸關和八達嶺。七八萬大軍繼續前進,像潮水般向北京湧去。李自成與丞相府、軍師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門不必同大軍一起趕路,暫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劉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還比較寬敞,作為大順皇帝的臨時行宮。軍師府駐在昌平總兵的鎮台衙門,丞相府駐在學宮,六政府和文諭院分別擠在別處衙門和民宅,而禦營親軍等部隊都分駐兵營,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許多帳篷。晚膳以後,李自成同劉宗敏稍談數語,便命傳宣官分頭傳知丞相、正副軍師、六政府尚書、侍郎以及文諭院學士等中央大臣,來行宮開禦前會議。

自從渡河入晉以來,在行軍途中已經開過多次禦前會議。今晚的這次會議,將討論攻破北京後的許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順皇帝在北京城外將駐蹕何處,破城後由何處入北京內城,由何處進入皇城與紫禁城,進入紫禁城以後將居住何宮,這些在路上非正式議論過幾次的重大問題,也要在今晚的禦前會議上討論決定,以免臨時慌張。也就在今晚的禦前會議開始時,李自成問宋獻策何時可以破城。一時,同僚們都將目光轉到軍師的臉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

自從大順軍不戰而進入長城天險居庸關,又越過昌平,宋獻策即得到前鋒將領稟報,知道明朝的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國楨本是紈袴子弟,毫無軍事經驗,隻會誇誇其談。三月十七日率領數千新招募的三大營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開到沙河布防,望見大順軍來到,不戰自潰,李國楨逃回北京。宋獻策在心中認真分析了攻守形勢,斷定大軍隻須圍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輕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氣象變化,特別是他在青年時騎馬摔傷的左腿,每逢陰雨天氣就感到疼痛。但是他畢竟是江湖術士出身,又依仗此術深得李自成和闖王部下的將士信任,三年來身任軍師,飛黃騰達,所以他不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著食指、中指的關節,口中喃喃說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來,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無雨,尚須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麵露喜色,說道:“看來這天氣不會馬上轉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諸事好啦。我朝定都長安,北京隻是行在,事定後將改稱幽州府,這事在長安時已經商定。孤在北京行在,進紫禁城後將居住何宮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獻策的意思,李岩當然也知道,但他們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對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獻策決定大計,此時見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著他問道:

“牛先生先說,孤在紫禁城中應居住何宮?”

牛金星近來竭力養成雍容沉著的宰相氣度,既不與同僚爭功,也要一切重大決策都歸自皇上乾斷,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來禦前議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禎朝出入宮廷,對紫禁城中主要宮殿所知較多者,請他們為陛下各陳所見,再請宋軍師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謀,然後請陛下斟酌可否,斷自宸衷,必將萬無一失。”

李自成點點頭,對新降的文臣們說道:“丞相說的很是,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不必顧忌。”

那班從襄陽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內投降的,被認為是識時務的,知道“天命攸歸”的降臣,如今被說成是大順開國的“從龍之臣”,遇此進言機會,恰是個可以錦上添花的好題目,誰肯落後?多數人都認為新朝皇上到北京後理所當然地應該入居乾清宮,毋庸討論。禮政府尚書鞏焴站起來說道:

“陛下應運龍興,吊民伐罪,天與人歸,成此鴻業,德比堯舜,功邁湯武。攻克北京,誠如軍師所料,隻是指顧間事。臣以為,陛下進城之後,當入居乾清宮,名正言順,不必更擇別處。”

李自成問道:“孤常聽說乾清宮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麽地方?這宮可是很大?”

鞏焴回答:“紫禁城中,宮殿甚多,外臣很難詳知。臣自釋褐以後,十年間先為工部給事中,隨後供職禮部與翰林院,數同其他朝臣蒙崇禎皇帝召對,其召對之處,或為平台,或為文華殿,或為乾清宮,故臣幸有機會去乾清宮兩次。紫禁城中宮殿建置,分為前朝後宮,這是就中間主要布局而言。所謂前朝,是指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而言,統稱為三大殿。後宮乾清、坤寧二宮之間,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義。陛下進入紫禁城之後,當然應居住乾清宮中,處理國事。明朝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餘年,隻有正德與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歡居住乾清宮,不足為訓。陛下應運而興,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宮何以表大順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覺得鞏焴的這番話頗有道理,但看宋獻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沒有讚成表示,便心中產生懷疑,遂向別的文臣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文諭院學士顧君恩說道:“《易經》上說‘大哉乾元’,又說乾為天,為君;坤為地,為後。故明朝修建皇宮,皇帝所居之宮取名為乾清宮,皇後所居取名為坤寧宮。‘清’與‘寧’均是平安亨通之義,故兩宮之間為交泰殿,蓋取《易經》泰卦之義,象曰:‘天地交,泰。’剛才鞏尚書建議陛下入居乾清宮,頗合正理。然而臣別有擔心,不妨另考慮一處宮殿。”

李自成問:“你擔心什麽?”

顧君恩說:“以臣看來,崇禎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曆代亡國之君不同。崇禎性情剛烈,人所盡知。城破之時,他既不肯投降,也不願被俘受辱,必將自盡於乾清宮中,或自縊,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會將後妃們都召到乾清宮中,一起死於火中,轟轟烈烈殉國。所以臣請陛下考慮另一座宮殿為駐蹕之處,方免臨時忙亂。”

李自成不覺動容,輕輕點頭,向群臣問道:

“還有什麽宮殿可以駐蹕?”

兵政府尚書喻上猷回答說:“臣在明朝,曾備位言官,除參與早朝之外,又數蒙召對,或在平台,或在文華殿,故對文華殿略知一二。文華殿為紫禁城內一處重要宮殿,在左順門之東,東華門內不遠。文華殿……”

李自成點頭:“這文華殿很有名氣,孤也常聽人說起。你說下去,說下去。”

喻上猷接著說:“文華殿建於永樂年間,原來不常臨禦。嘉靖踐祚,將文華殿重新修建,換成黃瓦,此後為春秋經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處召見大臣。殿之正中設有臣工朝見的寶座,宮中習稱金台,一般召見是在東西暖閣。殿中橫懸一匾,上寫‘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個字,為神宗禦筆。這文華殿和後邊的謹身殿,加上文華門及其他房屋,成為一個完整的宮院,十分嚴密。而且文華殿與內閣很近。內閣在午門內向東拐,是從文淵閣劃出來的幾間房屋,為輔臣們值班之地。我大順朝雖然恢複唐宋以來的宰相製,稱為天佑閣大學士,不用輔臣組成內閣,但是丞相府人員眾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內。午門內向東的內閣仍將為牛丞相在紫禁城內的值房,便於皇上隨時召見,商議軍國大事。倘若陛下以文華殿為宮中臨時駐蹕之處,則內閣可以說近在咫尺。故微臣無知,冒昧建議,請陛下進紫禁城後駐蹕文華殿,不必考慮其他。”

李自成含笑點頭,在心中稱讚喻上猷說得有道理,但沒有馬上說話,等候別的文臣各抒所見。

文臣們看見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勵大家說話,所以繼續圍繞著這個題目發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幾乎都說話了。但人們並沒有新的建議,隻是就乾清宮和文華殿發表意見,一般意見是如崇禎不焚毀乾清宮,也不在乾清宮中自盡,李自成就理所當然入居乾清宮,否則就駐蹕文華殿。文臣們看著李自成的臉色,對主張文華殿的建議錦上添花,例如有人說倘若皇上進東華門,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之義,而紫氣就是祥瑞之氣。又有人想趁機會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說道:

“陛下,我朝雖然定鼎長安,北京將改稱幽州府,目前隻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長可短。駐蹕數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見,皇上駐蹕文華殿之後,丞相以內閣為值房,不妨將文淵閣改名天佑閣,名正言順,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辦,隻是換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見群臣已經沒有更重要的意見,又望著牛、宋和李岩三人問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張?”

牛金星說道:“關於此事,臣與宋、李二位軍師因忝列陛下近臣,參與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議,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聞,斷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禦前議論此事,就請獻策麵奏臣等所議,謹供皇上乾斷。”

李自成在心中說:“啊,原來你們已經討論過!”他望著宋軍師問道:“獻策精通陰陽五行,必有高見,你快說吧。”

參加禦前會議的全體大臣都將眼光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等待他說出主張。

好像為著表示鄭重,宋獻策恭敬地站起身來。

“陛下,微臣認為明日聖駕就要到北京城下,臨時駐蹕何處,必須今晚決定,以便做妥當準備。”

李自成說:“是呀,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駐蹕何處為宜,這事要趕快商定!”

“陛下,”宋獻策說,“雖未舉行登極大典,但在長安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故陛下實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衝鋒決戰時可比。竊以為聖駕到北京城下之後,臨時駐蹕何處;破城之後,聖駕由何處進城,何時啟駕進城;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凡此諸項大事,皆關國運。小民搬家、動土、上梁,樣樣事都不能馬虎從事,何況聖駕初到北京,一切行止,豈能悖於五行望氣之理。微臣雖有管見,但仍須諸臣討論,斷自聖衷。且眼下亟待決定的是城外駐蹕何處為宜,深望大家詳議。”

李自成含笑說:“你是正軍師,在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張也是應該的。”

宋獻策接著說:“當大軍距居庸關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關守將唐通降表,我軍將不戰而至北京城下之勢已定。當日陛下在馬上向臣垂詢:‘到達北京城下之日,應以駐蹕何處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請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員出居庸關三十裏來迎聖駕,已經望見旌旗,等唐通等來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見,供陛下聖衷裁奪。’可見,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慮不周,貿然建言,貽誤戎機。其實,關於陛下到北京城外應駐蹕何處,早在兩天前,臣之愚見已與啟東、林泉二位談過,頗得他們同意,隻是在見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況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過早耳。”

李自成問:“為何必須見了唐通之後才敢說出你的建議?”

宋獻策說:“過宣府後,即聞吳三桂已奉崇禎密詔,舍寧遠入關勤王,但不知關寧兵已到何處。倘我軍到達北京城下之日,吳三桂已過永平西來,行軍甚速,陛下當駐蹕東郊,一方麵督促義軍攻城,一方麵在通州部署兵力,痛擊吳三桂勤王之師,一舉將其消滅,至少將其擊潰,迫其投降。迨見到唐通之後,知吳三桂因攜來遼東百姓甚多,不能輕裝勤王,尚在山海關一帶。所以當日陛下又一次在馬上向臣垂詢,臣即迅速回答,聖駕以駐蹕城西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宜,蓋不必擔心吳三桂來救北京了。”

喻上猷問道:“軍師除洞悉兵法戰陣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諳奇門、遁甲、風角、六壬之術,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為何選擇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皇上在城外駐蹕之地,請說明其中奧妙之理,以開茅塞。”

李自成同劉宗敏都知道宋獻策選擇釣魚台的道理,十分同意,並已命令有關將領火速去駐蹕地做妥善準備,但是他此時聽了喻上猷的話,向軍師點點頭說:

“獻策,你講出這個道理讓大家聽聽。”

宋獻策說:“遵旨!”又轉向眾位部院同僚,接著說道:“往年獻策未遇真主,混跡江湖,賣卜京師。偶於春秋佳日,雲淡風清,偕一書童,策蹇出遊,或近至釣魚台一帶,遠至玉泉山與西山,如臥佛寺、碧雲寺、香山紅葉,均曾飽覽勝境,與方外之交品茗閑話。以獻策看來,八百裏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結穴,故西山鬱鬱蒼蒼,王氣很盛,特明朝國運已盡,不能守此天賜王氣耳。我皇上奉天承運,龍興西土,故《讖記》雲‘十八孩兒兌上坐’。如今定鼎長安,不僅是因為陝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險固,亦應了‘兌上坐’之讖。釣魚台與玉淵潭地理相連,恰在京師的兌方,聖駕駐蹕此處,亦是‘兌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氣甚盛,明朝運衰,不能享有,而大順義師自西而來,此鬱鬱蒼蒼之西山王氣遂歸我大順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軍師所言極是。其實,我義師渡河之後,一路北進,處處迎降,勢如破竹,如此勝利進軍,不期然也有唐人詩句為讖。”

李自成更加喜悅,忙問:“如何唐人詩句為讖?”

牛金星:“唐詩雲:‘三晉雲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這前一句詩可不是為陛下親率大軍北進之讖麽?”

在禦前議事的從龍之臣,一個個在恭敬謹慎中麵露微笑,紛紛點頭。

李自成滿麵春風,頻頻點頭,遍顧群臣,共享快樂。不料就在他十分高興時刻,無意中看出來,唯有李岩,雖然也麵帶微笑,但笑中又帶著勉強,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來四個月前,在西安商議向北京進兵的決策時,雖然主張從緩興師北伐,不同意馬上就遠征幽燕的文武大臣並非李岩一人,但是當時李岩的諫阻最為堅決,曾經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國時不肯將李岩重用,不任用他為兵政府尚書,隻任命他在新建立的軍師府擔任宋獻策的副職。此刻他的腦海中像閃電般地又想起來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說道:

“奇怪!我大順軍一路勝利,已經到了北京城外,滿朝文武歡騰,為什麽唯獨你李岩一個人另有心思,不高興我早日登極!”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絲毫沒有將心中對李岩的不高興流露出來,隨即望著軍師說:

“獻策,你的好意見還沒有說完哩,再說下去,說下去。”

宋獻策接著說道:“況且,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不僅有泉水從地下湧出,故名玉淵,還有玉泉山和來自別處的水也匯流於此,碧波**漾,草木豐茂,為近城處所少有。我朝以水德應運,聖駕駐蹕此地,最為合宜。”

李岩雖然像當時講究經世之學的讀書人一樣,也略懂陰陽五行之理,但是他並不深信,也不願談術數小道,所以他同宋獻策雖是好友,往往在重大問題上見識相同,但所學道路各異,處世態度也不盡同。大概由於這種不同,他們同在李自成身邊,宋獻策愈來愈受信任,而他卻不能受同樣信任。他正在思考進北京後的幾樁大事,而宋獻策勸他暫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歡快中他獨有不少憂慮。聽見皇上詢問,他趕快欠身回答:

“宋軍師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駐蹕釣魚台地方為宜,臣十分讚同。獻策說,釣魚台在阜成門外,駐蹕釣魚台有三利:一是迎來西山王氣,二是符合‘兌上坐’之讖,三是正合水德之運。所論都甚精辟,敬請陛下采納。臣從駐軍方便著想,亦覺禦營駐在此地最好不過。”

李自成問:“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說:“禦營騎兵三千,加上馱運輜重什物,又有五百騾馬。中央各衙門合起來有一千二百騾馬。臣聞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不單地方空曠,而且水草豐茂,將近五千騾馬在此駐紮,最為方便。”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你補充的這一條也很重要!我們今晚還有許多事情要討論,駐蹕釣魚台的事不用再議了。”他轉向大家,接著說道:“剛才得到稟報,崇禎派襄城伯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數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圖阻我大軍前進。兩個時辰前,三大營兵望見我義軍前隊旗幟,不戰自潰,多數逃散,也有的舉著白旗投降。那個李國楨,一看軍心瓦解,不可收拾,趕快帶著一群親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畢竟是常說的紈袴子弟,真是勳臣!勳臣!”

李自成不覺笑了起來,是出自內心的真正喜悅,同時也想著此係“天命攸歸”,他進北京就在眼前了。在眾新降文臣的頌揚聲中,他忽然望著汝侯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要趕快去指揮大軍,今夜一定要包圍北京。孤隻問你,獻策主張駐蹕在釣魚台這個地方,你有何意見?”

劉宗敏說:“陛下,我隻管統兵打仗,什麽陰陽五行,觀星望氣,我是外行。宋軍師的話我相信,沒錯,就照他說的辦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說:“你順便告訴吳汝義和李強,命他們率領兩千禦營親軍隨你前去,在釣魚台一帶布置行宮,小心警戒,準備明日迎駕。”

劉宗敏匆匆走後,李自成因滿意宋獻策的這次建議,向他微笑點頭,隨即想起來另一個問題,趕快問道:

“獻策,剛才談孤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為宜,有人主張皇帝居住乾清宮是理所當然,有人建議居住在東華門內的文華殿,應紫氣東來之兆,你有何主張?”

“陛下,皇上與群臣鞍馬勞頓,今日隻決定聖駕到北京城下後應駐蹕何處,聖上與大家可以早點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裏。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啟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黃昏前可到釣魚台行宮休息。預計明日下午,我軍可以將北京內外城合圍。聖駕駐蹕釣魚台行宮之後,將有許多軍國大事等待皇上處理。至於皇上如何進城,進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微臣將於另外時間與丞相研究後詳細奏聞。”

李自成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