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崇禎所看的十萬火急的塘報有一封是說關於李自成的大將劉芳亮率一支人馬進入畿南,所到之處官紳紛紛迎降,已經逼近保定。但是崇禎明白劉芳亮率領的隻是一支偏師,人數不多,不是來進攻北京的,所以使他最害怕的是李自成和劉宗敏所率領的、由太原向北京來的大軍。哄傳這支人馬有五十萬,究竟有多少,朝廷不清楚,但是北京的存亡要看李自成這支大軍來的快慢。倘若吳三桂的勤王兵先到北京城下,北京就可以有救。要是李自成的大軍來得快,北京就完了。

有兩封塘報是報告寧武失守的情況,一封是報告大同失守,一封是宣府告急。

崇禎原以為寧武和大同都是軍事重鎮,都能夠堅守一陣,使敵兵不能夠順利東來,沒料到寧武隻守了三天,而大同根本沒有作戰,敵人未到就派人迎降。崇禎對如何看軍情塘報有豐富經驗,輕易哄不住他。關於寧武失陷的兩封塘報,有不少互相牴牾之處,也多浮誇的話,但是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寧武已經於二月二十五日失陷了,鎮守寧武的山西總兵周遇吉拒絕勸降,血戰捐軀,他的夫人劉氏率領奴仆們憑借宅子射死了許多敵人,然後舉火自焚。

大同是三月初一失陷的。鎮守大同的總督王繼謨事先逃走,大同鎮總兵薑瓖避敵宣府,他的手下將領獻城迎降。大同巡撫衛景瑗於城破後被李自成捉去,不肯投降,自縊盡節。由於大同城不戰而降,薑瓖已經懷有二心,宣府危在旦夕。倘若宣府失守,李自成的大軍就可以長驅東來,幾天內可到居庸關。雖然居庸關有唐通鎮守,但是他隻有八千人馬,加上原有守兵,不足萬人,如何對抗李自成的數十萬人?

崇禎於深夜從養德齋來到乾清宮東暖閣以後,立刻提起朱筆寫了一道手諭:

諭杜勳:寧武、大同失陷,宣府勢危。宣府為居庸屏障,汝務必與薑壤同心協力,固守殺敵,勿負朕望。切切此諭!

他命乾清宮的值班答應,傳來司禮監值班的秉筆太監,連夜將他的手諭發交兵部衙門,以六百裏快遞送往宣府。這是他為解宣府之危所唯一可做的事情,做完以後,他看在身邊侍候的魏清慧和另外兩個宮女尚未梳洗,都是鬢發蓬鬆,麵有倦容,而魏的臉色更顯得憔悴。他明白連日來她比別的都人們陪著他睡眠更少,操勞更甚,不覺在心中淒然一酸,暗暗歎道:

“誰曉得她能在我的身邊服侍多久!”

一個宮女送來了一個彩繪精致的朱漆梅花食盒,另一個宮女前去揭開黃緞綿簾,魏清慧一眼看見,忙去雙手接過食盒,端到禦案上放下,並將盒蓋揭開,躬身說道:

“請皇爺用點心!”

崇禎望一眼食盒中的一碗燕窩湯和四色點心,向魏問道:

“天明是初幾了?”

“回皇爺,天明是三月初八了。”

崇禎歎道:“三月初八!”

他沒有再說別的話。按照王永吉和吳三桂的密奏,寧遠兵動身才兩天,由於攜帶五十萬百姓,每日最快隻能走五十裏,他擔心未必能來得及了。拿起銀匙在燕窩中攪了一下,又是一聲長歎。

就在崇禎對杜勳發出最後一道手諭送到宣府的這一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從宣府城內走出大約一百人的小隊騎兵,盔甲整齊,繡旗飄揚。前邊是一對同樣毛色深紅的高大駿馬,並轡而行,騎在馬上的武士每人手中擎著一個官銜牌子,上書:“欽命宣府鎮監軍內臣”。接著是同樣甘草黃色的八匹駿馬,也是並轡而行。這八匹馬古人稱為“八騶”,從漢朝以來隻有很高級的文官才能使用,代替了儀仗。“八騶”的後邊是一匹嘴唇和眼圈略呈淡紅的純白馬,轡頭和雕鞍上用白銀裝飾,鍍金鏤花銅鐙,白絲韁繩,馬胸前垂著雪白護胸,上罩朱紅流蘇。騎在這匹白馬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白淨麵皮、不長胡須的中年漢子,他就是崇禎視為心腹的太監杜勳。其餘的騎兵跟在他的背後,隊形很整,匆匆向西。

大約在巳時左右,這支小隊走到離宣府三十裏的地方,見大順朝的人馬來了,他們趕快下馬,站立路的南邊迎接。雖然今日塞外有三級寒冷的北風,夾著塵沙,撲在臉上很不舒服,但是他們按照近幾百年來以左為上的禮俗,隻能站立在道路右邊,麵對風沙。

大順軍到了。這一隊有兩千騎兵,分為兩行,匆匆趕路。劉宗敏走在隊伍的中間,麵前有一麵大旗,上繡一個兩尺見方的“劉”字。杜勳向隨從使個眼色。那隨從趕快搶上一步,將杜勳的手本遞給一位中軍將領。劉宗敏從中軍手中接住紅紙手本,駐馬一看,心中明白了。從大同啟程之前,薑瓖和杜勳派人送給李自成的投降書信,他已看過,所以此時他不覺意外,向杜勳打量一眼,含笑問道:

“薑將軍現在何處?”

杜勳躬身抱拳回答:“總兵官薑瓖率宣府文武官員及紳民在城外恭迎。”

劉宗敏說:“聖駕在後,你們在此等候跪迎,不必往前去了。”

杜勳又等候了半個時辰,望著過去的許多部隊,又過了兩三千禦營親軍,才看見李自成騎著有名的烏龍駒,由一大群文臣武將扈從,威風凜凜地來近了。杜勳和他的隨從將士趕快跪下,向李自成前邊的一位護駕武將遞上手本。李自成向吳汝義示意命後邊的大軍停止前進,他帶著一群文臣武將勒馬離開大道,在附近一個背風向陽的小山坡下馬,站在那裏稍候。吳汝義將杜勳帶到李自成麵前。杜勳心中害怕,重新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說道:

“降臣杜勳,恭叩新主聖安!”

李自成本來對太監這類人沒有一絲好感,加上杜勳是背主投降,更使他感到討厭。然而他目前還要利用杜勳這樣人物,不免含笑說道:

“你知道天命已改,投順新朝,頗堪嘉獎。隻要真心效忠新朝,不愁沒有富貴。”

杜勳叩頭說:“叩謝聖上鴻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簡單地詢問了北京的守城情況。杜勳如實回答,並說北京決難固守,連太監們也已離心。

李自成又問:“有沒有勤王兵來救北京?”

“微臣離開北京時,聽說朝廷上正在商議調吳三桂棄關外土地,入關勤王。後來情況,臣不清楚。”

李自成心中一驚,問道:“吳三桂可離開了寧遠麽?”

“臣不知道。不過,隻要聖上迅速進兵,早到北京城下,北京就是陛下的了。”

李自成含笑點頭,吩咐賞賜杜勳及其手下人二十匹綢緞和五百兩銀子,命杜勳先回宣府,與薑瓖一起在城外等候迎接。李自成繼續同親信文武們站在向陽的山坡下談了一陣。他首先說道:

“我擔心吳三桂的關寧兵先到北京。倘若關寧兵先到北京,破北京就不容易啦。”

牛金星說:“據我方細作探報,朝廷上要不要召吳三桂回救北京,所爭論不決者乃是否棄關外土地人民耳。崇禎雖然頗有燃眉之急,也因此舉棋不定。看來吳三桂必攜帶寧遠一帶數十萬士民入關,行軍甚慢。我軍已得大同、宣府,倘能急速進居庸關,數日內即到北京城下,北京城唾手可得。吳三桂縱然率數萬精兵入關,想救北京也遲了。”

李自成望著降將白光恩問道:“白將軍,唐通在居庸關投降的話不會變卦吧?”

白光恩躬身回答:“唐通係臣老友,崇禎十五年同在鬆山作戰。他既然在答書中情意誠懇,同意獻出居庸關迎降,必無變卦之理。請陛下不必擔心。”

李自成又說:“據探報,崇禎新派一個心腹太監杜之秩到唐通那裏監軍,會不會使唐將軍不能自由行事?”

“不會,不會。杜勳原來也是司禮監中一位大太監,地位在杜之秩之上。杜勳既然已經納降,杜之秩決無二話。何況他手中無兵,不像從前高起潛親率重兵,他如何能監視唐通?”

李自成點頭微笑說:“倘若照白將軍說的,我,孤,孤就放下心了。”

今年元旦前在西安議定,李自成從永昌元年正月元旦起開始稱孤,到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後開始稱朕,但是他對稱孤一直不習慣,每次說的時候總是感到別扭。他又對白光恩說:

“崇禎臨時抱佛腳,匆匆忙忙加封唐將軍為定西伯。你可告訴唐將軍,隻要為新朝出力報效,孤將不吝爵賞,豈但是伯!”

“微臣明白,上次寫給唐通的密書中已經將陛下此意說知了。”

李自成向大家掃了一眼,略帶感慨地說:“十餘年戎馬辛苦,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數日之內就要到北京城下。倘若上天眷顧,吳三桂遲來一步,估計不需大戰,北京就可攻破。你們諸位想想,有沒有為我們預料不到的什麽困難?”

沒人做聲,都覺得大功告成已經是定局了。

李自成滿麵春風,又一次望望大家,輕輕地問:“嗯?”

李岩躬身說:“臣所擔心者二事:一是東虜情況不明,二是崇禎會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覺愕然。

李岩接著說:“在太原時候,臣訪劉子政於晉祠。雖然未得深談,但劉子政一麵向臣提醒,頗以滿洲趁機入塞為憂。劉子政熟悉遼東情況,其言似非無據。”

李自成問:“就是你在太原時對孤說的,這位劉先生就是隨洪承疇做讚畫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獻策問道:“據你們看,滿洲人會趁這個時機人塞麽?”

牛金星搖搖頭,回答說:“以臣看來,目前可慮者不是東虜入塞,而是崇禎南逃。臣也曾留心東事,聽說滿洲於數月前新遇國喪,皇太極一夕無疾而卒。皇太極死後,諸王為爭奪大位,幾乎互相殘殺。後來由皇太極之弟多爾袞主張,共立皇太極的五歲幼子登極,設四位輔政王,共理朝政。此時滿洲自顧不暇,豈有力量興兵南犯?況且滿洲僻處遼東,隻有欺淩明朝的力量,未必敢與我大順抗衡。所以臣所顧慮者不是東虜入塞,而是崇禎南逃。”

李自成將眼轉向軍師,問:“獻策,你說崇禎會逃往南京麽?”

宋獻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滿洲人會不會趁機入塞,頗難預料。隻能在攻破北京之後,多派細作深入遼東偵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禎會不會逃往南京,此話也很難說。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號召天下勤王,會使我朝統一江南增添許多困難。但崇禎這個人遇事猜疑多端,對於這樣大事,更不會說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軍隻能利用他對此事不能決定的時候,急速到達北京城下。隻要我大軍一入居庸關,崇禎就無機逃走了。”

李自成又問:“如今我軍偏師已入山東境內,倘若崇禎南逃,這條路他能走得通麽?”

宋獻策又想了片刻,說道:“倘若崇禎是唐玄宗、宋高宗,決心一逃,就能逃走。山東走不通,可以隻攜帶少數宮眷和親信,輕裝離京,疾趨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贛榆附近登陸,由陸路南去淮陰,即交運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陸,或趨揚州,或趨鎮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禎決不敢冒海上風波之險。其實,三月間海上尚無颶風。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會翻船。隻要不翻船,冒海上風波之險總比留在北京等國亡族滅強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沒想到崇禎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聽了宋獻策的話以後,不免有些擔憂地向李岩問道:

“林泉,從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麽?”

李岩回答說:“獻策所言不錯,確實是一位滿腹經綸的好軍師。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綢緞供給安祿山,也多由海運。如今從江都到通州的這條南北大運河在唐朝還沒有,那時隻有從開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運河到元、明兩朝才有。元代漕運,有時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並無真正有擔當的人,所以崇禎很難下決心逃往南方。為著防備萬一,我大軍必須在數日內進居庸關,使崇禎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問下去,立刻率領文武群臣上馬,揚鞭向宣府進發。他們一動身,後邊的數萬大軍也跟著動身。

這時,劉宗敏已經到了宣府城外,受到薑瓖的恭迎。跟隨劉宗敏的兩千騎兵駐紮在宣府南門外休息,等候“聖駕”。薑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員以及紳民等也在南門外等候恭迎。薑瓖的人馬也如明末各鎮的情況一樣,平日空額很大,實數隻有兩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隨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現在也在城外列隊,等候“迎駕”。宣府巡撫朱之馮聽說劉宗敏已經率領騎兵來到城外,李自成隨後將到,而薑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對敵,看見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隻剩下七八個人守在他的身邊,神情對他不好,好像是對他監視。過了一陣,他看見李自成已經來到,從南門進城。滿城結彩,或用綢子,或用紅布,沒有布和綢子的就用彩紙。百姓胸前都貼有“順民”二字,在街邊焚香跪接,同時大順的騎兵充滿大街。朱之馮命令左右將城上大炮轉向城中,沒人聽從。他不得已,自己去轉動炮身,看見近炮尾處的藥線孔已經被鐵釘釘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絲絛,在城樓屋簷下上吊自盡,沒人勸阻。死後,人們將他的屍體投進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駐蹕半日,大軍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領著大軍又啟程了。

當大同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北京朝野對宣府和居庸關兩處堅守阻敵的信心已經喪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議崇禎速往南京,重新引起爭論。由於情況萬分緊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隻剩下最後機會,連深宮中也有後妃竊竊議論,並且引起了天啟的寡婦懿安皇後與崇禎皇帝間的一場風波。

在深宮中,隻有那些年幼的宮女們對國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過日子,但稍微年長一點的沒有不為國事發愁。盡管崇禎的規矩,不許後妃們過問國家大事,也不許打聽,但像這樣事怎麽能夠使大家不關心不打聽呢?而且每個宮中都有掌事太監,他們同司禮監關係密切,同外邊也有關係,自然消息都很靈通。後妃們對於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謠言,都是從她們本宮的親信太監處得到的。懿安皇後雖是年輕寡婦,住在深宮,一向不打聽外邊事情,可是外邊的消息她已經聽到了。她的慈寧宮的掌事太監名叫王永壽,在太監中班輩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對他也有幾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輩低的太監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朝中和京師以及軍事方麵的情況,都是由他暗中啟奏懿安皇後。懿安皇後平時很少說話,也很少走出慈寧宮。成天讀書禮佛,可是她也很關心目前的局勢,因為倘若國家亡了,她也是皇後身份,隻有自盡一條路。何況她的丈夫天啟皇帝雖然並不愛她,但畢竟是她的丈夫。國家有難,祖宗江山斷送,十二陵寢遭到破壞,她作為一個皇後,天啟皇帝的正宮娘娘當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幾乎天天背著宮女和一班太監,向王永壽詢問消息,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唉聲歎氣,傷心流淚,夜間做著凶夢,寢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誦經祈禱受了風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後的病並不沉重,由禦醫們為她會診,商量藥方,盡心醫治。慈寧宮的掌事太監遵照宮體製,每日兩次將她的病情稟報皇帝和皇後。崇禎知道懿安皇後有病,也很掛心。他對懿安皇後深有敬意,每年逢著元旦或懿安生日,他總要到慈寧宮去一趟,當然限於禮法森嚴,隻是隔著簾子向懿安皇後拜上四拜。本來拜三拜就可以了,因為田妃死後,留下的兒女都交給懿安皇後撫養,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著簾子,懿安向他回拜兩拜。現在知道懿安患病,盡管他為著國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後趕快去慈寧宮向懿安問安。他自己也準備前去。周後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氣,而且同情懿安自從進宮以後就受魏忠賢的迫害。魏忠賢將他一個姓任的養女獻給了天啟皇帝,使懿安皇後更加孤立。可是懿安並不服氣。那時她住在坤寧宮。有一次天啟皇帝來到坤寧宮,看見她案上正攤著書,就問是什麽書。她冷靜地回答說:

“我讀的是《史記·趙高列傳》。”

天啟是不大讀書的,隻曉得玩耍,就問她:“《趙高列傳》是說的什麽事?”

“請陛下也不妨讀一讀。秦朝那麽大江山,被一個宦官趙高專權,給斷送了。所以這《趙高列傳》讀起來很有意思。”

天啟知道娘娘話中有話,不再做聲,走出去了。

當天啟晏駕的時候,由誰來繼承皇位,魏忠賢不能不問一問懿安皇後。她毫不猶豫地說:

“皇上沒有兒子,當然是親弟弟信王繼承大統,全國臣民沒有話說。你們速同大臣們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進宮,不可耽誤!”

懿安對魏忠賢說了這話之後,悄悄地派王永壽到信王邸,把這事告訴信王知道。

因為有這一段重要曆史,所以崇禎夫婦對懿安皇後一直抱著感恩的心情,也特別尊敬這位年輕的寡嫂。在天啟朝,她沒有別的尊號,隻是皇後。崇禎登極之後,才給她上了“懿安”兩個字的尊號,後來又增加了幾個頌美的字眼,被尊稱為懿安皇後。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禎和周後當然應該前去問安,特別是周後應該趕快前去。

懿安皇後在她的寢宮中同周後見麵,親熱地拉著周後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周後發現十幾天不見懿安皇後,竟然憔悴多了,眼睛裏含著淚花,便趕忙問她的病情。懿安揮手使宮女們退了出去,對周後說道:

“我一向把娘娘當做妹妹看待,實不瞞你說,我本來沒有多大的病,僅僅是偶感風寒。慈寧宮中就有一些治這種病的藥,我自己也略通藥理,已經吃了一點藥。太醫們又開了藥方,服了一劑,燒已經退了,沒有別的毛病。我是想見見你,說幾句心裏的話,所以才派宮女告訴皇上,告訴娘娘,說我有病。我斷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馬上就來,況且叔嫂之間也沒有多的話好談。你是必會來的,來了以後我好把我要說的話都對你說了。”

周後一聽,心中已經有些明白,就問道:“皇嫂,是不是為著國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談一談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點頭,滾出了眼淚,歎口氣說道:“你猜對了。雖然我朝家法很嚴,後妃們不準過問國事,可是眼下大禍臨頭,我們縱想裝聾裝傻,看來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話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後也是滿心的話想同懿安皇後說一說,趕快將身子靠得更近,小聲問道:“戰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輕輕點頭:“我完全知道。‘流賊’已經過了大同,說不定已經到了陽和,很快就會來到居庸關。居庸關隻有幾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當今皇後,我是前朝皇後,我們雖是深居宮中,可不能不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為十二陵寢操心,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兒女們操心。北京城無兵固守,娘娘,你比我還清楚。如今到底怎麽辦,你可想過了麽?”

周後說:“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氣。我嫁他十八年,國家事從來不敢打聽一句。我有什麽話敢同他說呢?”

懿安說道:“雖然祖宗家法:後妃不許幹政,可是也並不是沒有過問朝政的人。太祖爺在世時,馬皇後有時就替太祖爺分了心。當太祖爺考慮不到時,馬皇後就提醒他。有時太祖爺要殺人,馬皇後幾句話就打消了太祖爺的決定。不說二三百年前的事,萬曆皇爺年幼的時候,孝定太後也曾當半個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後過問朝政,替張居正撐腰,張居正能做那麽多的大事麽?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嚐不清楚。隻是多年來你一味地做賢妻良母,已經習慣了。我是前朝皇後,年輕輕地守寡,當然不便說話。如今眼看著到了國破家亡的時候,再不說話就晚了。我今天等著你來,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麵前說句話,幫他拿定主意。”

周後的神色淒慘,噙著眼淚,顫聲問道:“皇嫂,你要我說什麽話呢?你有什麽好主意?”

懿安歎了口氣,說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們在南方還有一個家呀!”

周後猛然心中一動。她也聽說從上個月起,就有人建議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議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討論了多次。而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頭盤旋:萬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聽了懿安的話,她點點頭說:

“是啊,我們南京還有一個家!當年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南京改稱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門齊全。如今倘若皇上帶著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夠固守當然很好。萬一守不住,我們明朝的江山還不是延續下去麽?用江南的財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複中原,掃**‘流賊’,恢複大明的一統江山!”

懿安流著眼淚說:“娘娘,我是把你當做親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誤。你趕快在皇上麵前提醒他,南方還有個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決心:我哪兒也不去,免得給皇上多一個累贅。倘若皇上願意往南京去,我願意在宮中為國盡節,不等他走我就自盡。你跟六宮其他的娘娘們隨皇上走吧,不要掛念我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泣不成聲,周後也哭了起來。兩個人在一起小聲地痛哭一陣。哭聲傳到院中,宮女們猜到八九,一個個默默流淚。周後決意按照懿安皇後的吩咐,在皇上麵前大膽地勸他攜太子出狩南京。

周後回到坤寧宮。沒有多久,崇禎就來了,詢問懿安皇後的病情如何。周後告他說,懿安皇嫂隻是偶感風寒,病情不重,已經服了藥,燒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國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禎說:“國家大事,自有朕來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後問道:“如今賊兵究竟到了何處?朝廷上有何決策?”

崇禎不高興地說:“外邊事你們不要打聽吧,這不是你們應該知道的。”

周後歎了口氣,說道:“皇上,我們南方還有個家呀!”

崇禎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後本來鼓足了很大勇氣,如今看見崇禎嚴厲的眼色,勇氣頓然消失了。她又歎一口氣,滾出了眼淚,不再說話。

崇禎問道:“你說我們,南方還有個家,是要我南遷哪!是誰告你這主意的?近來朝廷上為此事爭論不休,是誰告你說的?”

周後嚇得臉色蒼白,鼓起勇氣說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們在南方還有一個家!皇上,難道這話不對麽?”

崇禎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這宮中的祖宗規矩竟然也變了!他不再說話,帶著一臉怒意離開了坤寧宮。

回到乾清宮以後,他將魏清慧叫到麵前,吩咐說:“你去到慈寧宮,啟稟懿安娘娘,就說朕知道皇後玉體違和,本來要前去問安,隻因國事紛忙,不能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過以後,順便問一問懿安娘娘,朝廷上討論南遷的事情是誰傳到宮中,她怎麽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寧宮中,向懿安皇後啟奏了崇禎的話,又按照崇禎的吩咐詢問懿安皇後。懿安完全沒有料到崇禎會這樣詢問她,她知道如果說出王永壽,這位老太監就吃罪不起。於是她很沉著地對魏清慧說:

“你回去啟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討論,本宮一概不知;可是我們南方還有個家,這件事人人皆知。這是我想到的,皇上聽不聽,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問了。”

魏清慧看見天啟娘娘麵帶怒容,含著兩包眼淚,似有無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問。關於朝廷曾經討論前往南京的事,她現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覺跪在天啟娘娘麵前嗚咽出聲。懿安皇後揮揮手說:

“你回乾清宮吧,照我的話回稟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宮中,一五一十回稟了崇禎。本來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後也好,懿安皇後也好,她們問到外邊情形,沒有什麽不妥當的。她們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沒有什麽壞意。如果是別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後商量。然而崇禎這個人多年來獨斷專行,猜忌多端。他說不讓後宮過問國事,就不能過問國事,絕不鬆動的。而且他總疑惑娘娘們與外邊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問一問懿安皇後:到底是怎麽說出來南方還有個家?是誰把朝中的事情傳進宮來,告訴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興,何必這樣呢?但她隻好又來到慈寧宮中,跪在懿安皇後麵前,將皇上要詢問的話重新複述一遍。

懿安已經橫下了心,覺得崇禎當年繼承大統,是出自她的決斷。十幾年來她不問外事,連宮中事也不打聽。而今天竟然這樣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對魏清慧冷冷地說:

“你回稟皇上,不要再追問了。國家若亡,我一定盡節。如果他再追問這件事,我就先一步盡節好了。別的話用不著問了。”

魏清慧嚇了一跳,腳步踉蹌地奔回乾清宮中,跪在崇禎麵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後的話重複了一遍。崇禎雖然脾氣很壞,但他知道懿安皇後不是懦弱之輩,萬一因此自盡,他將受天下萬民責備,也對不起祖宗“在天之靈”,所以就不再做聲了。

過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後,天津巡撫馮元颺派他的兒子馮愷章攜帶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趕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隻因無法遞上這本密疏,馮愷章彷徨無計,哭著走了。他走後第四天,還沒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過了若幹年,人們還在談論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見!更多的人由於明朝滅亡之後,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腳步,很快地由滿洲人通過戰爭和殘酷的屠殺,統治了全中國,這種民族的悲劇反而使人對崇禎的亡國產生了無限同情,感歎他因循不決,沒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詩為證:

虎踞龍蟠鎖舊京,六宮擬從翠華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隻是因循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