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朝以後,關於大學士李建泰代皇上赴晉督師的一切準備工作,火速進行。這一重大新聞立刻傳遍了京師,引起了轟動,也引起臣民們紛紛地私下議論。多數人不相信李建泰回山西能夠有什麽作為,認為皇上是病急亂投醫。但也有人懷著一線希望,巴不得李建泰能夠使李自成向北京的進兵受到攔阻,以便京城有時間等待救兵。

李建泰推薦了幾位文武人才,隨他前往山西。崇禎全都照準,予以任命。李建泰原是以戶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銜為內閣輔臣,現在加上兵部尚書銜,賜尚方劍,聽其便宜行事,並頒給他一顆督師輔臣銀印和一道敕書。那敕書上寫道:

朕仰承天命,繼祖宏圖,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連歲,民罹幹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親征,鼓勵忠勇,選拔雄傑;其驕怯逗玩之將,貪酷倡逃之吏,當以尚方劍從事。行間調遣賞罰,俱不中製。卿宜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真剿真撫,掃**妖氛。旋旆奏凱,勒銘鍾鼎。須將代朕之意,遍行示諭!

依照欽天監擇定的吉日良辰和禮部衙門參照舊例擬定的儀注,正月二十六日一清早,已經七十多歲的、須發盡白的駙馬都尉萬煒代替崇禎皇帝前往太廟獻上整隻公牛,祭祀皇家列祖列宗的神主,將派遣李建泰代替皇帝去山西督師的大事稟告祖宗。這叫做告廟禮。

將近中午時候,從午門到正陽門前,旌旗數千,衛士如林,各種儀仗齊全。午門上三聲炮響之後,崇禎乘三十六人抬的龍輦出了午門,鹵簿前導,在鼓樂聲中來到正陽門裏邊下輦,從一側登上正陽門的城樓,在京的勳臣、內閣、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中央衙門的全體掌印官以及科、道、詹、翰各官,都預先在城門上挑班侍立。鴻臚讚禮,禦史糾儀。

李建泰幾天來一則由於準備出京的事,二則對前途吉凶難料,睡眠很少,臉上失去了平時由於養尊處優而煥發的紅潤,白眼球網滿了血絲,下眼皮虛腫下垂。他在音樂聲中從文臣班中走出,依照鴻臚寺官員的高聲鳴讚,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然後抬起頭來,用略帶顫抖的聲音麵奏,說他蒙皇上厚恩,此去山西,一定矢忠殺賊,為皇上分憂。崇禎原來對李建泰並不抱很大期望,但在此極其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聽了李建泰的慷慨陳詞,不免心情激動,說了幾句勉勵和慰勞的話。李建泰本來就心情沉重,聽了皇上幾句慰勉的話,不禁哽咽流淚。

隨即在正陽門城樓上賜宴。皇上的座位自然是居中向南。李建泰的一席坐南朝北,桌椅較矮,對著皇上,相距約在五尺以外。其他諸臣並不陪宴,分兩行走下城樓,在城樓外肅立等候。在樂聲中,內臣為李建泰斟過三杯酒。然後崇禎手執金杯,向李建泰親自賜酒。都是由太監接住金杯,放入很精致的鏤花銀盤中,端到李建泰的麵前。李建泰早已跪在地上,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然後雙手捧起金杯,喝光了酒。這樣重複了三次,都有鴻臚官站在一旁讚禮。樂聲停止,撤去了簡單的酒席。崇禎對繼續跪在麵前的李建泰說:

“國家有難,先生不辭辛苦,代朕親征,但願仰仗祖宗威靈,此行成功,奠安社稷,不負朕殷切之望!”

李建泰又說了幾句情辭慷慨的話,表示他堅決效命沙場,不負皇恩,然後叩頭起身。這時一個內臣捧出一個朱漆描金雲龍盤,上邊放著一個用黃緞包著的什麽東西,到了李建泰麵前。李建泰正在發愣,忽聽另一個太監尖聲叫道:

“李建泰跪下,捧接萬歲爺欽賜手敕!”

樂聲又響了,李建泰慌忙重新跪下,雙手打顫,從朱漆描金雲龍盤中,捧起來皇上手敕。一個內臣走來,替他打開了黃緞包裹,又打開裱好的手卷,上邊寫著四個大字:“代朕親征”。前邊一行小字:“賜輔臣李建泰”。後邊一行小字:“崇禎十七年甲申正月吉日”。上邊正中蓋著一顆陽文朱印,四個篆字是“崇禎禦筆”。李建泰雙手捧著,看過以後趕快交給太監,伏地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眼淚縱橫,泣不成聲。

崇禎仿上古的“推轂”禮,為李建泰餞行的全部儀注快要完畢。最後,一部分大臣重新登上城樓,在皇帝麵前分兩行侍立。在鼓樂聲中有一個太監為李建泰披紅,另一個為他簪花,還有一個捧出尚方寶劍。李建泰跪下去叩頭謝恩,山呼萬歲,接了尚方寶劍。大臣們在樂聲中陪他下了城樓,出了正陽門。等候在下邊的文武百官,一齊向李建泰作揖送別,望著他坐進八抬大轎,在鼓樂聲中起程。

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李建泰一行人馬旗幟翻卷,隊伍淩亂。李建泰在轎中聽見什麽地方“哢嚓”一聲,他嚇了一跳,以為轎杆折斷,其實僅僅是一場虛驚,但也嚇得他麵無人色。

崇禎冒著風沙和寒冷,繼續留在正陽門上,憑著女牆,望著李建泰在數百名文武官員和兵丁的護衛中向南走去。他目送了很久。就在這目送李建泰啟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四年以前,他也是在這同一個地方送楊嗣昌往襄陽去,又想著李建泰的本領和威望都遠遠比不上楊嗣昌,而今日形勢也大大壞於當年。他對李建泰的處境不敢存什麽希望,在心中說道:“唉,試一試吧!”直到李建泰一行人馬向廣寧門的方向轉去,看不見了,他才懷著渺茫的希望走下城樓,返回宮中。文武群臣在崇禎走後,才敢散去。

李建泰出京以後,同楊嗣昌當年的情況完全不同。楊嗣昌出京後星夜趕路,巴不得一步就能到達襄陽。李建泰出京後,行路遲遲,不久就聽到山西消息,知道平陽府於正月二十三日失陷,他的家鄉曲沃也失陷了,他的家財被李自成全部抄沒。這可怕的消息對他的打擊非同小可,山西是不能去了,用私財養兵的夢想破滅了,他現在往哪兒去呢?如何向皇上交差呢?他自己明白,名義上他仍是督師大臣,實際上已成了喪家之犬!

受到這一驚嚇,李建泰有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隨即病了。他一天隻走三十裏,盡量拖延時間。崇禎對李建泰的行路遲緩完全清楚,但是他一反常態,對於這樣貽誤戎機的事,既不下旨切責,催促火速前進,也不對朝臣提起此事。他本來就不指望李建泰對大局能有所作為,如今完全絕望了。

李建泰出京時隻帶了五百人馬,由於不斷地開小差,到定興縣城時隻剩下三百多人了。定興城中的官紳士民害怕受官兵苦害,堅閉城門,不讓李建泰進城。李建泰急需到城中治病,補充給養。可是以他的督師輔臣之尊,加上尚方寶劍之威,竟然莫可奈何。李建泰因為沒有給養,不能繼續前進,在城外駐兵三日,聲言要調兵攻城。後來講好進城以後決不騷擾士民,守城百姓才將城門打開。

李建泰在城中停留兩天,弄到一些給養,病情稍有好轉,隻因為王命在身,不得不繼續上路。到了保定之後,聽說劉芳亮的人馬已經出了河南境,向保定前來,相距隻有三百多裏。還有一支人馬,已經到了固關,聽說也要從固關出來。李建泰不能再向前去,又不敢退回北京,隻好停留在保定城內,坐等大順軍前來攻城。他知道保定必不能守,給皇帝呈了一封十萬火急的密奏,勸皇帝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南行。這時已經是二月中旬了。

崇禎知道太原已經失守,保定也很危急,一方麵考慮是否應該趕快逃往南京,一方麵考慮調吳三桂率關寧人馬回救北京。關於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原來在正月下旬,薊遼總督王永吉已經秘密地向他建議,隨後山永巡撫黎玉田也有同樣建議,他一直將他們的密疏“留中”,不肯叫群臣知道。二月初二日,又收到王永吉的第二次十萬火急密奏,重新提出這個建議。他拿著密疏思索很久,仍然將該疏“留中”。他明白,倘若吳三桂率關寧精兵來北京勤王,勢必要放棄寧遠等幾座重要城鎮和一大片土地,使滿洲人直逼關門。不戰而放棄土地人民,要成為祖宗的不肖子孫,要受舉國上下的責備,成為千古罪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考慮調吳三桂率兵勤王。現在他還不能下決定放棄關外的土地人民。

他對逃往南京的事考慮的時候較多,可是他很明白,帶著後妃宮眷們往南方逃走有很多困難。例如路途上會不會遇到李自成的人馬攔截或追趕?對扈從的人馬倘若缺少賞賜和給養,會不會鼓噪兵變?兵變會不會將他一家人殺害或獻給李自成,使他和後妃們在“流賊”手中受辱而死?忽然他想到田妃在前年死了,不覺在心中感歎說:“唉,她死得好,死得好啊!”他接著又想,當然沿路也會有不少忠誠義士起兵勤王,護衛他奔往南京。而且江淮間的文武大臣們也會有人率兵北上迎接。在思想極其矛盾中他曾打算將一些大臣差往天津、德州、濟南、臨清等地,為他的南行作準備,但是他拖著沒有辦,隻暗中密諭天津巡撫馮元颺,準備海船,而對準備海船的用意也沒有明白指示。總之他心中已經失去章法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好。

在接到李建泰的密疏之後,崇禎召集部分文臣到平台“麵對”。他先將李建泰的密疏交給輔臣們傳閱,又感到傳閱耽誤了時間,就命身邊侍立的一個秉筆太監慢慢地讀給大家聽,然後問諸臣有何意見。以李明睿和項煜為首的幾位文臣主張崇禎應該立刻親往南京。以李邦華為首的幾位大臣主張皇帝應該固守北京,速送太子撫軍南京,同時送永定二王到江南去,分封在太平和興國兩處,以為南京的羽翼。這還是前些日子的意見,隻是重複提出而已。以光時亨為首的幾位言官知道戰事十分不利,皇上走不走決定於這一次的禦前會議。皇上出走,他們這班官位不高、又無錢財的小官必被拋下,所以反對更為激烈。他們也反對將太子送走,認為太子若被送走,皇上很可能乘機出京。原來光時亨對四朝老臣、素負剛正之名的左都禦史李邦華還存有相當的敬意,所以隻攻訐李明睿。現在他態度一變,連李邦華也猛烈攻訐。他跪在崇禎麵前,大聲說道:

“大臣們不思如何調兵措餉,固守神京,而一味建議送太子往南京撫軍,是何居心?難道要使唐肅宗靈武的故事再見於今日麽?”

崇禎猛吃一驚,心中自語:“我竟沒有想到!”

沉默片刻,他怒目掃了群臣一眼,說了聲:“退朝!”恨恨地一頓足,起身回乾清宮了。

回宮以後,經過猶豫彷徨,反複斟酌,他的主意已經拿定。當天下午,他將輔臣們召到乾清宮的西暖閣,向他們說道:

“南遷的事,多次討論,群臣各執一說,莫衷一是,殊失朕望。如今太原失守,保定吃緊,似此討論下去,何以救國?我國家三百年養士,深恩厚澤,無負於臣工,而當今日國家危在旦夕之際,竟無一個可用之臣!當年朕用了一個楊嗣昌,嫻於韜略,辦事敏捷,立身清廉,倉促間戰事失利,責任並不在他,可是他生前死後備受攻訐。今日大臣中像楊嗣昌這樣的人才在哪裏?倘朝中有半個楊嗣昌,何至今日!朝廷上為南遷事發言盈庭,爭吵不休,有何用處,全是亡國之象!”

輔臣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等候受皇帝的嚴厲責備。崇禎繼續說:

“國家危亡時候,遷都是為了重建中興大業。殷之盤庚,因遷都而中興。唐代也曾兩次遷都。可是我們今日一談南遷,竟如此之難,竟看不見大小臣工風雨同舟,和衷共濟!”

蔣德璟抬起頭來說:“諸臣所言皆出自忠君愛國之心,並無他意,請陛下息怒!”

崇禎又說:“天寶十四年,安祿山何等猖狂,連陷東西二都,可是唐朝還有郭子儀、李光弼這樣人物為朝廷統兵打仗。今日郭子儀、李光弼在哪裏?當時文臣中也有堅不投降的,顏杲卿死守常山,張巡死守睢陽。兩年來‘流賊’占了湖廣、河南、陝西,如今又入了晉省。隻聽說地方官有的投賊,有的倡逃,卻不聞有半個顏呆卿,半個張巡!當年唐明皇往成都去,尚有陳玄禮率禦林軍護駕,如今可有半個陳玄禮一樣人麽?……”

崇禎越說越悲憤,聲音打顫,淚隨聲下,隨即放聲痛哭。

眾輔臣將身子俯得更低,不敢仰視,也不敢說出一句空話勸慰。崇禎哭了一陣,用袍袖揩去眼淚,恨恨地說:

“朕意已決。古人雲:‘國君死社稷。’又《春秋》之義:‘國滅君死之,正也。’倘若天意亡我,朕不惜以一死殉國,但恨身死國滅,無麵目見列祖列宗於地下耳!”

眾輔臣稍稍抬起頭來,說些勸慰的話,認為“流賊”雖然入了晉境,但距京師尚遠,應趕快征調勤王之師,北京可以為無憂。倘若援師雲集,在北京城外一舉而重創“流賊”,未嚐不能。

崇禎心中一動,想到了調吳三桂勤王的事。但是他沒有做聲,在心中說:“王永吉的建議是可行的。如今看來,隻能指望吳三桂了。”

輔臣中有人希望,借護送太子和永定二王的機會逃往江南,用委婉的口氣說道:“護送太子往南京也是救國一策,請皇上不妨再為斟酌。”

崇禎望了他們一眼,暫時沉默不語。他已經將這事考慮了多遍。他的多疑的本性對送太子逃往南京也忽然很不放心。他認為如果有少數精銳人馬趕來勤王,縱然不能在北京城外將“流賊”打敗,北京也將會堅守下去,以待四方勤王之師。倘若北京被圍困很久,或者他從北京突圍,轉戰南下期間,有人在南京擁立太子建國,繼而擁戴太子繼位,真的國中出現了靈武故事,他縱然能到南方,但木已成舟,他就變成一位無權的太上皇,聽人擺布。這樣的命運同唐玄宗晚年一樣,他死也不能甘心。於是他含著怒意,望著輔臣們說道:

“朕宵衣旰食,經營天下十七年,尚不能振刷朝綱,消滅叛亂,致有今日。太子是個孩兒家,他懂得什麽?他縱然僥幸能到南京,隻不過玩弄於權臣之手,恐怕連唐肅宗也不會做。”

輔臣們知道皇上有疑心,不敢再說話了,等候皇上吩咐。崇禎心中激動,手指打顫,從禦案上撿起來薊遼總督王永吉和山永巡撫黎玉田的兩封奏疏,交給首輔陳演,說道:

“這兩封密疏,閣臣們先看一看,然後與六部九卿科道官一起討論,不可延誤,我明天叫你們進宮回話。”

輔臣們回到內閣,共同閱讀王永吉和黎玉田的密疏,尤其重要的是薊遼總督王永吉的疏。王永吉在疏中說,原來關外有八城,都依靠寧遠支撐,所以寧遠十分重要。如今關外隻剩下四座城,而寧遠孤懸在離山海關二百裏外,已經失去了重要地位。數萬精兵留在寧遠,無補於遼東局勢,反而要耗費國家糧餉,遲早還要被敵人圍攻,不如撤回關門,隨時可以馳援京師。

首輔陳演和次輔魏藻德讀罷密疏,都不同意。別的輔臣如範景文和丘瑜,隻是沉吟,不置可否。從大局著想,隻有調吳三桂星夜勤王,才能夠保住北京,救國家不亡。可是閣臣們沒有一個敢說出讚成的話。他們深知道崇禎的秉性脾氣。事後一旦北京無恙,有人追究拋棄土地人民的責任,崇禎決不會自己承擔,一定會殺一兩個大臣以謝國人。前年屈殺陳新甲的事情,至今大家還記得很清,談起來仍覺十分可怕。陳演私下問魏藻德應如何回答皇上,魏藻德悄悄地說道:

“上有急,故行王永吉、黎玉田二人之計。倘若事定之後,上以欺帝之名殺我輩,且奈何?”

陳演點點頭,認為魏藻德的顧慮十分有道理,就對眾輔臣同僚說:“以國家一寸土地一寸金,全都是從祖宗朝浴血苦戰得來,何故一旦棄地?棄地又棄百姓,書文史冊,作何名目?豈非輔臣之罪?”

雖然有人心中考慮:處此千鈞一發之際,救國要緊,不必顧慮自身後患。可是誰也不敢爭執,都同意了首輔和次輔二位輔臣的意見,對這件事不作任何決定,恭請皇上召集文武百官會議,或者斷自“宸衷”。

當天夜間,崇禎見到了首輔陳演所上的秘密揭帖,看透了這班輔臣的心思,恨恨地罵了一句:“無用的東西!”決定明天召集百官之後,再作決定。

也就是當天夜間,崇禎在養德齋中被魏清慧叫醒,呈給他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塘報。崇禎一看是稟報寧武關和大同失守,李自成大軍正向東來。他一陣心頭狂跳,麵色如土,頓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從被窩中猛地坐起,不覺叫道:

“天哪!……”

魏清慧趕快將一件銀狐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崇禎重新將塘報看了一遍,想到亡國滅族的慘禍不可避免,他竟會成一個亡國之君,忍不住放聲痛哭。他的哭聲將另外一個值夜的宮女驚醒,驚慌地掀簾進來,看見魏清慧使的眼色,趕快悄悄地退了出去。魏清慧雖然從來不敢看呈給皇上的各種文書,對國家事不敢打聽半句,但是剛才司禮監的值夜太監匆匆來到乾清宮後邊養德齋門外,囑咐她叫醒聖駕,將這封火急文書立即呈給皇上,她猜到必是稟報了十分可怕的壞消息。崇禎坐在**痛哭,魏清慧也禁不住落淚。為著不使皇上看見她落淚,她背過臉去,俯下身子,將銅火盆中的木炭重新架好,使炭火燃得更旺,驅趕深夜的寒氣。

第二天上午,崇禎在平台召集百官會議,連平日不多過問朝政的勳臣們也都來了。關於棄關外土地人民,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雖然也有人表示反對,有人不敢表態,但多數人因為情況緊急,都表示讚成。勳臣中較有地位的成國公朱純臣也主張調吳三桂勤王。言官中沒有反對。都給事中孫承澤主張調吳三桂,而另一個都給事中吳麟征更為堅決,慷慨力爭。

會議之後,雖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而且重要輔臣們仍持觀望態度,但是崇禎已經下定決心,準備下密詔棄地撤兵。回到宮中以後,他忽然想到: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現在北京,何不召見他問一問寧遠兵馬的實際情況!

當天下午,崇禎在平台單獨召見前寧遠總兵、現中軍都督府都督吳襄,向他問道:

“吳襄,群臣們連日討論,建議朝廷棄寧遠等關外四城,將寧遠鎮人馬撤回來守山海關,隨時回救北京。你看如何?”

吳襄隻是掛一個中軍都督府都督的虛銜,實際並不問事,與朝臣也少往來,所以這兩天廷臣們所爭論的事他不清楚。聽了皇帝的問話,他嚇了一跳,趕快回答說:

“陛下,臣隻知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棄。”

崇禎的心中一涼,勉強笑著說:“此是朕為國家大局著想,不是責備卿父子棄關外土地。”

吳襄聽清楚了,不再心跳,從喉嚨裏“哦”了一聲。

崇禎接著問道:“眼下賊勢甚為緊迫,卿料想卿子吳三桂的方略能夠製服敵人麽?”

吳襄說:“以臣揣度,賊據秦晉以後,未必會來北京。縱然會來,也必定派遣先驅少數人馬前來試探,闖賊不會自己前來。倘若闖賊自來送死,臣子吳三桂必能將他生擒,獻於陛下麵前。”

“逆闖已有百萬之眾,卿如何說得這樣容易?”

“賊聲言有百萬之眾,實際上不過數萬。中原烏合之眾,沒有同邊兵打過交手戰。往時諸將手下都是無節製、少訓練的兵,遇見賊就要潰降。用五千人去,替賊增加五千;用一萬人去,替賊增加一萬。這樣剿賊,隻能使賊勢一天比一天壯大,我兵一天比一天衰弱。逆賊因勝而驕,壓根兒沒有見過大敵。朱仙鎮之戰,左帥可以算是大敵,敗在我們官兵有很多降了敵人。郟縣之戰,秦督孫傳庭算得是闖賊的大敵。可惜秦督部下多是陝西人,所以也敗了。若以臣子吳三桂剿賊,沒說的,逆賊就會乖乖地被擒了。”

崇禎看出來吳襄是一個老於世故、有點狡猾的人,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聽吳襄信口吹牛。內臣們看見他許多天來第一次麵帶笑容。他又問道:

“卿父子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襄看出來皇上在笑他將剿賊說得太容易,忽然對如何回答兵員人數有點害怕,不由地先伏身叩了一個頭,然後回答說:

“臣罪萬死!”

崇禎詫異:“卿有何罪?”

吳襄又一次叩頭,接著說道:“臣父子的兵,按圖冊是八萬人,實數隻有三萬人。非幾個人的糧餉不足養一個兵,此係各鎮通病,不是寧遠鎮一處如此。”

崇禎對寧遠兵隻有三萬人感到意外,趕快問道:“這三萬人皆驍勇敢戰嗎?”

吳襄說:“若三萬人都是戰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過三千人可用耳!”

崇禎又吃一驚,問道:“三千人如何能當賊兵百萬?”

吳襄說:“這三千人並不是兵,都是臣襄之子、臣子之兄弟。臣自受國恩以來,自己吃的是粗米粗麵,這三千人吃的是美酒肥羊,臣穿的是粗衣粗布,這三千人穿的是綾羅綢緞,所以在緩急時臣能得其死力。”

崇禎問道:“需要多少餉銀?”

吳襄說:“需要一百萬兩。”

崇禎大吃一驚,問:“即拿三萬人說,何用這麽多的餉銀?”同時在心中罵道:“可惡!你看見國家有難,漫天要價!”

吳襄滿不在乎地回答說:“陛下,百萬兩銀子,還是臣少說了呢!這三千人在關外邊,每人都有數百兩銀子的莊田,如今叫他們舍去莊田進關,給他們何處土地屯種?還有,已經欠了十四個月的額餉,作何法補清?關外尚有六百萬生靈,不能拋給敵人。如今將他們遷入關內,如何安插?從這些方麵看來,恐怕一百萬還不夠用,臣怎敢妄言!”

崇禎明白吳襄的話有一部分是胡說八道,趁機要錢,但是他沒有生氣,一則害怕吳襄會暗中阻止他的兒子星夜撤軍關內,來京勤王,另外他也明白,吳襄的話中有一部分確是實情,欠餉的事確實很嚴重。至於他說有三千人吃得好,穿得好,像他的兒子一樣,像吳三桂的兄弟一樣受優待,這也不完全是假的。他常聽說,有些能夠打仗的大將,有一部分親兵或家丁待遇非常優厚,所以在緊急的時候能夠替他拚命。他是一位為治理國家用心讀書的皇帝,曾讀過《資治通鑒》,知道安祿山也有一部分親兵,待遇非常優厚,打仗的時候能夠替他出死力。這一部分親兵稱之為“曳落河”。吳襄所說的三千人,也正是“曳落河”一類的親兵。他向吳襄點點頭,說道:

“卿說的是。但目前內庫中隻有七萬兩銀子。搜羅一切金銀飾物,補湊一起,不過得二三十萬兩,夠多了。可是不管如何困難,朕馬上就要調吳三桂來京,卿下去休息吧。”

當天晚上,崇禎給兵部尚書寫了一通手諭,寫道:

諭兵部尚書張縉彥:飛檄寧遠鎮總兵吳三桂,全師撤回山海關,速率關寧精兵來京討賊,不可遲誤。寧遠一帶士民,均屬朕之赤子,忠愛素著,不可輕棄,凡願歸關內者,該總兵妥為料理,攜歸關內,暫在臨榆境內及附近地方安置。此諭!

給兵部下過密詔之後,崇禎擔心吳三桂會拖延時日,貽誤大事,隨即又給薊遼總督王永吉下了一道手諭,命他親自馳赴寧遠,督催吳三桂棄地入關,星夜來京勤王。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崇禎的心情略微輕鬆,認為保北京有了指望。但想到祖宗百戰經營的關外土地竟然從他的手中全失了,不禁突然伏到禦案上痛哭起來。

崇禎懷著淒傷的心情回到養德齋,在宮女們的服侍下脫衣就寢。當他準備上床就寢時候,想著有吳三桂數萬精兵,北京可以平安無事,李自成受挫後就會退走,至於以後怎麽辦,暫不必管,隻好走一步說一步吧。他望著魏清慧有點憔悴的臉孔,關心地說:

“你今夜不必留在養德齋,叫別的都人值夜,你好生休息去吧!”

看見魏宮人無意離開他的身邊,他想到她是遵從皇後的吩咐,便不再說了。他決定就寢,以便明日有精神處理軍國大事,勉強閉上眼睛。但是忽然想到李自成的大軍正從宣府殺來,如今商議調吳來京勤王怕來不及了,猛然出了一身熱汗,睜開眼睛,在心中說:

“倘若在一個月前調吳三桂該有多好!”

他再也不能入睡,越想越覺得局勢可怕,關於逃往南京的事情又一次浮上心頭。如今李自成向大同東來,宣府甚危,他對於究竟應該留北京死守待援或是趕快奔往南京,不能決斷。他明白吳三桂如果來遲一步,北京大概不能固守,並且又一次想到他要為社稷而死,不免有國亡族滅的下場,十分害怕,禁不住在枕上悲聲叫道:

“北京,北京!……”

魏清慧突然驚醒,慌忙靸著繡靴,來到禦榻前。他不等魏開口,趕快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微笑著(笑得多麽慘然!)說:

“沒什麽,朕是想著北京可以無憂了。”

崇禎最後下決心命吳三桂棄地撤軍,是在二月二十日。倘若吳三桂不攜帶寧遠一帶士民進關,隻帶數萬步騎兵星夜勤王,時間並不算晚,但是要將幾十萬士民也撤退到山海關內安插,無論如何比不上李自成向北京進軍的速度。雖然崇禎在宮中對救兵望穿秋水,沒料到急驚風遇著慢郎中,吳三桂的寧遠兵竟遷延著不能進關!

從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日京城內謠言紛紛,都是不好的消息,局勢一天比一天險惡。最可怕的千真萬確的消息是有人從山西逃來,看見劉宗敏的一通檄文,聲言大順兵馬數十萬,將於三月十五日來到北京,特布檄文,明白與崇禎約戰。崇禎若不能戰,就趕快讓位,將江山交給李王。還有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山東境內的運河已經被李自成人馬截斷,北京糧食來源斷了,糧價已經開始漲價。還有一件想象不到的消息:二月二十日,離京城隻有三百裏的真定府失守了。起初都不相信,所以沒有人談論。到二月尾忽然有了確鑿消息,使崇禎大吃一驚。原來真定知府邱茂華聽到有一支大順軍占領榆次、平定,快到了娘子關和固關,趕快將家屬送出城去。巡撫徐標遵照聖旨將他逮捕下獄,不料徐標手下的中軍官趁他登城部署如何守城的時候,將他綁了起來,拉出城外殺掉,投屍水中,隨即砸開監獄,將邱茂華請出。邱茂華以現任知府身份,檄所屬州縣投降大順。過了幾天,才有很少數的大順軍出固關東來,進入真定府城,收了各衙門的印信、府庫中的銀錢,以及各種圖冊籍,不費一刀一矢將真定府和附近屬縣占領了。北京的南邊發生這種意外變化,而北京的西北邊是李自成和劉宗敏的主要進兵路線,除大同、陽和兩軍事重地已經向李自成投降之外,宣府的情況也不清楚,傳說紛紛。

雖然崇禎皇帝嚴厲禁止官紳富戶出城,但是由於局勢一日比一日險惡,誰不怕死?那些有錢的達官巨紳都打算逃出北京,隻是由於畿輔處處不平靜,才使許多人想逃而無處可逃。

朝廷上又有人醞釀著勸崇禎逃往南京。崇禎將希望寄托在派兵據守居庸關,以待吳三桂的精銳邊兵。他害怕朝廷上再一次討論去南京的事,京師的人心會進一步瓦解,想守居庸關都不可能了。有一次上朝的時候,崇禎忍不住痛哭流涕,一再向群臣詢問良策。可是沒有人能說出來什麽辦法。有人又提南遷的事,請皇上再作斟酌。崇禎這時候很害怕在青史上留一個拋棄宗廟陵寢逃跑的醜名,也害怕會因為再論南遷的事會瓦解京師臣民固守待援的心,所以他懷著沉痛的心情,用十分堅決的口氣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將安往?若說護送太子二王往南方去,以備非常之變,哼,哥兒們孩子家,做得甚事!目前唯有上下一心,一守居庸關,二守京師,其他俱不須說。官紳富戶不許擅離京城,有敢逃出京城的嚴懲不貸!”

前兩三天他還在夢想南逃,曾經下手諭,對輔臣蔣德璟,加兵部尚書兼工部尚書銜,晉封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河道、屯田、練兵諸事,駐節天津。封另外一位輔臣方嶽貢為戶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漕運、屯兵諸事,駐節臨清。後來有人密奏:不應使大臣離京,說他們一離京城就會潛遁,所以他今天當著群臣再一次麵諭官紳富戶不許離京的話,對蔣德璟和方嶽貢的新任命隻是“擬議”,並未頒發關防、敕書,自然不再提了。

第二天,三月初四日,欽天監奏帝星下移,給崇禎又一次很大的精神打擊。他在心中悲呼:“難道我果真要失去江山麽?”他為著禳除禍殃,完全吃素,禁止鼓樂,素衣臨朝,也傳諭後妃們和朝廷百官一體沐浴齋戒,虔誠修省。他除在乾清宮丹墀上虔誠跪拜,禱告蒼天之外,又一次到奉先殿向祖宗的神主痛哭。

然而崇禎皇帝並沒有等待亡國。在沒有一個朝臣替他貢獻救國良策,使他陷於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一個人苦心籌劃,決定立刻晉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左良玉為寧南伯,唐通為定西伯,黃得功為靖南伯。晉封吳三桂和唐通為伯,是為著鼓舞他二人出死力保衛北京。晉封左良玉和黃得功為伯,是因為他在心裏並沒有完全放棄逃往南京的打算,隻是他一字不肯吐露。他決定之後,立刻頒給敕、印,不許稍誤。另外,他下詔征天下兵馬勤王,除催促吳三桂火速率兵入關之外,尤其指望駐在密雲的總兵唐通和駐臨清的總兵劉澤清火速率兵來京。

初五日,崇禎命勳臣、世襲襄城伯李國楨督練京營,由襄城伯府移駐西直門,準備率三大營兵出城作戰。又命太監王承恩總督守城諸事。王承恩接到上諭之後,趕快來乾清宮謝恩。崇禎向跪在麵前的王承恩說道:

“朕深知你懷著一顆忠心,平日辦事謹慎,所以命你總督守城大事。你可不要辜負朕辜負國家!”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情願以一死報答皇恩,可是目前無兵無餉……”

“你不用說了,守城的困難朕全明白。你先去盡力部署,缺餉事朕另有安排。下去吧!”

王承恩剛剛退出,司禮監值班太監送來一封六百裏飛遞的火急文書。這文書是從寧遠來的,用火漆封牢。崇禎天天盼望著寧遠消息,但拿著這封軍情文書不知吉凶,兩手輕輕打顫。拆封之前,他在心中說道:

“天呀,又出了什麽變故?莫非是東虜又進犯了,使吳三桂必須應付,沒法兒離開寧遠?”

等他拆封一看,放下心來,猛然一喜。原來這是王永吉和吳三桂聯名的火急奏報,內言五十萬士民需要攜入關內,其中老弱婦女很多,還有很多什物,很多糧食、牲口和家畜,運輸十分困難。加上百姓安土重遷,使撤兵事遇到了很多阻礙,所以耽擱了一些日子。現在一切準備就緒,讓婦女老弱先行,軍糧和其他笨重軍資已經上船,將由海上運到榆關海濱。為防備滿虜輕騎襲擊,擄掠人口,王永吉與吳三桂親率精兵斷後,準於初六日放棄寧遠。崇禎看看寧遠發文日期,到北京隻走了兩天!當然,他明白,這是六百裏飛遞,日夜不停地趕路,幾十萬軍民撤入關內不能期望很快。但是七八日總可以來到關內吧?他在心中欣慰地說道:

“唉,已經有指望了!北京不要緊啦!”

初七日,才晉封為定西伯、駐兵密雲的薊鎮西協總兵唐通奉詔勤王,率所部八千人來到,駐兵彰義門外。他一來到就要求陛見,一則要當麵向皇上謝恩,一則是請訓,也就是請皇上麵授方略。崇禎沒有想到唐通如此迅速率兵入衛,頗見忠心,使他十分高興。他在武英殿召見唐通,說了些慰勞和獎勵的話,賞賜大紅蟒衣一襲,紵絲表裏兩件,黃金四十兩,又犒賞全營官兵白銀四千兩。因為得到塘報說李自成親率五十萬大軍將從大同往北京來,大同早已告急,如今情況不明,所以崇禎命唐通率所部八千人馬火速開赴居庸關,固守長城,並且當麵告訴唐通,他要命太監杜之秩隨唐通前去監軍。唐通是鬆山潰逃的八總兵之一,雖無韜略和勇敢,卻有口辯,也善交遊,平日與杜之秩頗有來往,所以對杜之秩去居庸關監軍十分高興。

唐通從武英殿辭出後,崇禎立刻將杜之秩叫來,當麵將派去居庸關監視唐通軍的事告訴了他,並且叮囑說:

“杜之秩,你從前在別處做過監軍,也幫助杜勳辦過內操,也是朕素所倚重的一個內臣。居庸關是北京的最後一道門戶,你可得同唐通為朕固守!”

杜之秩叩頭說:“請皇爺放心。居庸關是天險,原有三四百人馬駐守,如今又有唐通的八千人馬前去,且有大將唐通坐鎮,必可堅守。奴婢前去監軍,寧可肝腦塗地,決不使一個賊兵進入居庸關內。”

唐通的鎮守居庸關和杜之秩的保證使崇禎固守北京的事有了希望,感到幾分安慰,決定放心睡一覺,便回到養德齋了。

不料深夜時候,他被一位宮女的輕柔而帶著緊張的聲音叫醒。他疲倦地睜開眼睛,看見是魏清慧,想著不會有重要事,便又將眼皮合上。聽見魏清慧又呼喚一聲,他第二次睜開眼睛,腦子有點清爽了,問道:

“什麽事?”

“剛剛送來的塘報。”

“是緊急的麽?”

“十萬火急的,皇爺。”

崇禎的睡意全消了,虎地從被窩中抽出身子,靠在枕上,將魏清慧手中的裝塘報的匣子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一共五封。他未及細看發來塘報的地方和衙門,先拆開放在上邊的一份,然後第二份,第三份……他嚇出了一身汗,臉色慘白,兩手打顫。看完以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又猛然想起來近來朝廷上的爭論,在自己心中問道:

“到底怎麽才好?是死守待援,還是速往南京?”

他的心緒慌亂,想不出好的主意。他同時心中明白,在朝臣中隻有紛紛爭辯,沒有可以問計,他真正是孤立在上,對大局束手無策。他側著頭,似乎是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魏清慧。魏宮人害怕得怦怦心跳,低下頭去。但是崇禎實際上無意望她,而是傷心地想著祖宗的江山不保,禁不住兩行淚從憔悴的臉頰上靜靜地滾落下來。魏清慧心中悲楚,不敢抬起頭正視皇上。她知道那些密封外粘有雞毛的、十萬火急的塘報中所報告的都是十分可怕的軍情,但是皇宮中規矩森嚴,她不打聽一個字,所以也沒法勸慰皇上。

懷著恐懼和淒愴的心情,魏宮人輕腳輕手地將放在矮架上的大銅盆中的木炭弄旺,然後從放在門後高幾上的朱漆描金包壺中倒了半盞溫茶,放在堆漆雕花(又稱剔紅)圓盤中,雙手端到禦榻旁邊,溫柔地輕聲說:

“請皇爺用茶。”

崇禎用眼色命她將果園廠精製的剔紅圓盤放在床頭邊紫檀木雕花茶幾上。停了片刻,他輕歎一聲,從榻上坐起來,將他平日喜愛使用的成化窯青底鬥彩鴛鴦蓮花小茶碗看了一眼,繼續想著心事。魏清慧趕快取一件貂皮黃緞暗龍袍披在崇禎的背上,將茶碗揭開,放在雕漆圓盤上,輕聲說:

“請皇爺用茶。”

崇禎端起茶碗飲了半口,繼續想著心事。忽然感到大局絕望,並想到群臣可恨,心中一急,猛然將手中的名貴茶碗投擲地上,摔個粉碎。魏宮人驚叫一聲:“皇爺!”立刻跪到地上,不敢抬頭,也不知皇上為何如此動怒。

和衣睡在養德齋外間的兩個值夜宮女被突然驚醒,趕快穿好繡鞋,掀簾進來。崇禎向宮女們望了一眼,吩咐說:

魏清慧從地上抬起頭來勸道:“剛剛打了四更,請皇爺再睡一陣!”

“哼,江山比睡覺要緊!”

魏清慧看見勸不住皇上起床,趕快命兩個宮女侍候皇上穿衣梳洗。她自己將磚地上的碎茶碗打掃幹淨,然後到外間抓到自己的貉絨繡花鬥篷披到身上,向乾清宮正殿跑去。她擔心那兩個在乾清宮正殿中值夜的太監睡熟了,要趕前去將他們叫醒,免惹皇爺生氣。平日,從乾清宮後院到正殿去的東西山牆內的長夾道都徹夜點著宮燈,不知怎麽,今夜後半夜宮燈全熄了。魏清慧剛進西夾道,麵前黑洞洞的,似乎有什麽東西走動。近來傳聞宮中經常鬧鬼,魏清慧本來晚上走路就怕,此刻不禁毛骨悚然。忽然,一股冷風從夾道迎麵吹來,她猛地打個冷戰,回頭踉蹌地奔回養德齋外間,取了一盞宮燈,重新往乾清宮去。近來她也常想著大明朝可能亡國的事,心中十分害怕和悲哀。今夜,皇上看了那些十萬火急的塘報後十分反常,是不是處處兵敗,真格地要亡國了?那些塘報中到底報告了一些什麽壞消息?……

“唉,又是一個令人可怕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