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拒馬峽在群山環抱之中,因地勢險要而得名。峽南是虎踞關,峽北為一線天,東西皆是懸崖絕壁。峽中有個五百來戶人家的村落,叫作點金地。

據當地老人說,點金地這村名係乾隆爺欽定。

乾隆爺南下巡幸,駕臨鳳鳴,趕巧峽中出了個新科舉子,奉昭迎駕。乾隆爺問起峽中情形,舉子便道,峽中有良田坡地三千畝,五穀豐登。乾隆順口說,“實乃點金之地也”。

皇上金口玉言,這村落自此便叫點金地了。

光緒年後,世道日衰,點金地成了曆年巨匪的巢穴,先後出過欽匪金菩薩,滾地龍萬大發子,如今又出了個大名鼎鼎的徐福海。

徐福海原是山外人,隻因吃了官府的冤枉,率著幾十個族裏弟兄進了山。那時,占著點金地的是萬大發子,萬大發子和徐福海不和,終致翻臉。徐福海一怒之下,帶著族裏弟兄遠走高飛,去了河口的黑龍溝。

這一走就是數年。

去年春天,萬大發子吃參吃死了,手下弟兄互不服氣,才又把徐福海請了回來。徐福海這次回來已非當日可比,嘯聚身邊的人馬不下三百之眾,毛瑟快槍也有了幾十杆,任誰也難以撼動了。

細說起來,拒馬峽實有三派。

一派以徐福海為首,勢力最大;一派以點金地老人為主,首領人稱二先生,也有幾十杆槍,百十口人;還有一派,人馬原是民團李司令的部下,當家的名號“快槍王三”,大家隻叫他三閻王,人手不多,卻最是凶悍。

三閻王天不怕,地不怕,任誰不服,隻服徐福海。這倒不是因為徐福海如何了得,而是因為徐福海救過他的命。

幾年前三閻王酒後滋事,殺人被拘,官府將他懸於站籠中示眾三日,且定好三日後槍斃。偏巧,徐福海帶著一幹弟兄進城去耍,殺了官兵十二口,救下了等著挨槍的三閻王。三閻王當下便想隨徐福海去闖世界,隻因家中尚有八十老母,未得走成。待老母亡故,再去找徐福海,已不知徐福海潛臥何方了。於是,三閻王便和起辦刀會的李司令攪到了一塊。

李司令開初不是司令,自稱刀會點傳師,後來刀會變做民團,做了民團團總;民團勢力鬧大,才自封了個司令。三閻王雙手能使快槍,李司令十分看重,便先叫他做團副,待自個兒封了司令,又把三閻王栽培為副司令。

前年冬天,孫旅長要打鳳鳴,三閻王和李司令也把人馬拉上去了。一打就打成了,三閻王甚是得意,已想著要請人去尋徐福海來城中坐坐,一來謝恩,二來敘舊。不料,孫旅長不是東西,竟要繳民團的械。李司令大怒,讓弟兄們備家夥開打。這一打打慘了,李司令挨了炮彈,幾日後送了性命,手下的弟兄也作鳥獸散。

三閻王無路可走,這才輾轉進山奔了徐福海。徐福海收下了三閻王,也一並收下了三閻王帶來的弟兄,當日拉著點金地的二先生,設案熏香,結為盟兄弟。

徐福海居長,做了大哥;二先生小徐福海三歲,做了二哥;月份比二先生小的三閻王便是小弟。

三閻王進山最晚,又欠著徐福海一命之恩,自然對搶掠之事最為賣力。但凡有出山的活計,總是當仁不讓。就連原本瞧不起三閻王的二先生都說,三老弟是條好漢,生就個殺富濟貧的料。

綁玉釧和趙會長那日,三閻王也去了,按他的心意,不但綁人,再把鳳鳴城鬧個人仰馬翻才好。——打從被孫旅長逼著逃出城,三閻王便恨個賊死,不但恨孫旅長,也恨鳳鳴城。

徐福海也許知道他的壞心思,沒讓他進城,隻讓他在城南門接應。

待到徐福海一行人馬出得城來,三閻王才看到馬上的麻袋,和小匪劉三生摟著的俏姑娘玉釧。

麻袋裏裝的啥,三閻王不問也知道,——綁趙會長的票已謀劃多時,又是福海大哥親自進城辦的,必是成了。隻是玉釧也在馬上,令他不解。徐福海替天行道本有三戒,一戒搶掠民女;二戒殺人耕牛;三戒滋擾寺廟。

大哥怎會搶女人呢?

走在路上,三閻王便問徐福海:“大哥,搶這女人幹嘛?”

徐福海臉一繃道:“誰說是搶?我隻是請她到點金地玩玩。”

三閻王益發不解:“點金地有啥好玩的地方?”

徐福海正經道:“咋沒有好玩的地方?咱那裏有和尚有廟,還有大肚子菩薩哩。”

三閻王笑了:“你說的菩薩,我咋沒見過?”

徐福海也笑道:“你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的……”

到了點金地老營,二先生見到玉釧也覺驚奇,將三閻王拉到一旁悄聲問:“咱大哥這回是咋了,自己立的規矩自己破了,日後還怎好再訓導下麵的弟兄?”

三閻王嘴一咧:“二哥,你問我,我去問誰?大哥隻說要把她請到這兒來看風景哩。”

二先生又問:“這漂亮妮兒是誰家的千金?”

三閻王笑了起來:“哪來的什麽千金?這妮本是觀春樓窯子中的小婊子,大哥看著順眼,就把她帶進山了。”

二先生想了想,點著頭道:“這就對了,娼婦不是民女,又當別論了。——咱大哥終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該有個家室了,我們弟兄要促成這事才好。”

二先生當下囑咐三閻王,要三閻王不要再把玉釧稱作婊子,時時處處還得循個禮數。

三閻王卻不以為然:“二哥這就錯了,我大哥乃拒馬峽總當家,一世英雄,要娶個壓寨夫人,也得尋個良家小姐,哪能要這種風塵女子?!”

二先生詭笑道:“這便是你小老弟的無知了,良家小姐如何肯隨咱大哥在槍雨刀尖上過日子?即便硬搶來,也無真心。你老弟別忘了,大哥在咱眼中是了不得的英雄,在那尋常人看來卻是匪哩!隻有這種落入絕地的風塵女子,方會真心相伴。我留心看過,那姑娘倒不俗氣,或許正是咱大哥命中注定要娶的太太呢!”

三閻王聞聽二先生這番述道,心裏服氣了,自歎眼力心智比二先生都是不如的……

二先生是群杆的軍師,又是老營的內當家,識得子曰,斷得詩文,是拒馬峽中最有學養的人。光緒末年,二先生中過秀才,還趕赴省上參加鄉試,求取功名。隻可惜閱卷學道不喜他狂羈文風,硬是給他批了個不通。

那是大清朝的最後一次鄉試,策論考的是洋務時政和萬國通郵。

二先生策論起講就非同凡響,束股更是漂亮,論及洋務推行時,大言不慚地說:世界已非舊日世界,中國已非昨日中國,操辦洋務勢在必行,然縱觀當今洋務多見敗績,實乃“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過也!以吾之見,洋務若得成功,當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方是上上之策。

後來想想,二先生實是害怕,被批個“不通”,真算是便宜他了。辛亥年後,民亂四起,許多革命黨就有他那主張的。當時卻不知道。——山中不比城裏,許多音訊傳進來,外麵的世界早已變了模樣。

山外世界變化時,山裏的點金地也在變化。

山外是革命,山裏是鬧匪。

村中首富萬大發子為防四麵山裏散匪滋擾,武裝自衛,其後就通了匪,繼而也成了匪。二先生打從省上落榜歸來,便成了萬大發子的賬房並私塾先生,嗣後不知不覺也就通了匪,成了匪。萬大發子吃參死後,大家想擁戴他做個大哥,萬家的侄兒大疤子偏就不服,加上二先生生就淡泊,也不想出頭,才把在點金地呆過的徐福海請了來。

請徐福海的主意是二先生出的,二先生看重徐福海是因為徐福海也曾是個讀書人,頭回在點金地時,就和二先生處得來。兩人時常談講些詩書文章,也時常感歎世道的不平。二先生當時就覺得徐福海和萬大發子不同,日後能成大事。

對三閻王,二先生則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為別的,隻為三閻王生性魯莽,胸無點墨。

然而,三閻王也有個好處,知恩圖報,義氣忠心。且因自己無甚學養,便極敬重有學養的人,對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還好學樣,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對坐,吟詩弄文,總要上去湊趣,雖大都不通之至,上進的心性卻也讓人動容。

這日傍晚,徐福海興致極高,把綁來的趙會長鎖在房中不管不問,隻要二先生和三閻王擺酒,說是要為請來的客人接風。

三閻王故意問:“客人是誰?”

徐福海說:“還會有誰,自然是玉釧了。”

三閻王和二先生這才知道搶來的那俏姑娘叫玉釧。

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說身子不適,起身告退。

三閻王卻一把扯住二先生說:“二哥,你上哪裏去?上午你還說大哥要有個家室,咱也要有個新嫂嫂,咋就不願見新嫂嫂的麵呢?”

二先生隻好當著徐福海的麵,把話向三閻王說破:“三弟,正是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們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現在說玉釧是新嫂嫂還為時太早,咱們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們還是把玉釧當客人看待,你們兩位都別走,都給我在一旁坐著,也免得我難堪。”

二先生和三閻王隻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齊了,玉釧隻是不從後院出來。

三閻王等得心焦,說是去請。

二先生起身把三閻王攔下了,笑道:“要你把她綁來可以,用了這個請字,就不是你的事了。”

言罷,二先生自己去請,臨走又對三閻王交待說:“今日你三老弟可得儒雅一些,給大哥撐點臉麵,別讓人家以為咱隻會殺人放火。”

三閻王頭直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釧住處在忠義堂後院,是上午徐福海臨時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冂字形,玉釧住在朝南的一間,屋子寬闊明亮,一應家什俱全。北邊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鎖票所在,趙會長便被關在裏麵。

玉釧被摟在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進屋以後,再顧不得多想什麽,和衣倒在**就睡了過去。待一覺醒來,天色已朦朧發暗,摟她來的小匪劉三生說是總爺有請,她這才在忠義堂大廳重見了那個黑臉漢子,才知道那個黑臉漢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說要為她把酒接風。

玉釧不敢不應,隻說要梳洗一下,才暫時脫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

坐在屋裏,怎麽想怎麽不是滋味,一顆心總在白少爺身上。

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讓背時的趙會長點上,她此刻決不會坐在這裏,與匪為伍。沒準已見到了白少爺,甚或已和白少爺出了城。

白少爺見她不到,還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歎不已,門扣響了。

玉釧起身開門,見二先生在門外站著,知道是徐福海那邊等得不耐煩了,遂強作笑顏說:“先生稍候,我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點不急,極和氣地道:“並不忙的,姑娘隻管慢慢收拾。”

也沒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紅、粉盒都沒帶來,玉釧隻抿了抿額前的散發,又把臉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門。

坐到酒桌前,玉釧也不敢輕言放肆,知道此處不比鳳鳴城裏,本是匪之巢穴,極怕稍有閃失落下災禍。——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綁來的,徐福海偏說是請來的,也隻好認下。

當然,這也不無好處,——綁來便是肉票,請來則是客人。說是為她這貴客接風,卻並沒有怎樣灌她的酒,循著禮數,把該喝的酒喝了,三個頭領便像似把她忘了,徑自談講起詩文書畫了。

大哥徐福海最是稱道杜工部,說杜詩難得如此體撫民困時艱;又說,斬蛇起義的漢劉邦,雖然不是詩人,一首《大風歌》也實為千古絕唱呢。

徐福海提到《大風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後豪情,二先生即時立起,朗聲誦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胡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誦畢,馬上說:“就這三句話也算個千古絕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閻王把麵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大風起兮搶他娘,

殺富濟貧兮進山耪,

安得槍炮兮轟八方!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臉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釧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來,徐福海的臉色才又和緩下來,歎著氣對三閻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殺就是搶?就不能來點文乎一些的?!”

三閻王不好意思地看著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釧看著坐立不安的三閻王說:“要我看,這詩偏就不錯哩!”

二先生見玉釧說三閻王的詩好,便笑道:“客人說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這詩雖說粗魯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氣概,漢高祖隻要個守四方,三弟竟想轟八方!”

衝著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對三閻王說:“三弟,得獎賞你三杯酒!”

三閻王老老實實把三杯酒喝了,再沒敢胡言亂語。

酒喝得斯文雅致,玉釧漸漸便沒有了那種身陷匪巢的感覺,倒好像是在觀春樓陪客一樣。

不過,細細想一想,又覺著和在觀春樓陪客還有不同:在觀春樓陪客,得媚眼四飛,討客歡喜;客也不老實,不是在你這裏捏一把,就是在你那裏掐一把,心裏從沒把你當人待過。

最可恨的還是那個身為官軍的孫旅長,那回說是請她喝酒,卻把她脫光了,讓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淩辱她。

麵前這三個身為匪首的男人,卻是這般老實,說喝酒就是喝酒,沒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詩作文看成聖事,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一時間,玉釧真鬧不清了:官軍孫旅長和麵前這三個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誰是匪?誰更有匪性?

因著這一番感慨,玉釧暫時把滿腹心事全拋開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對酒賦詩,邀她作和時便說:“你們沒把觀春樓的古琴拿來,若是拿來了,我倒可以給三位大哥彈上一曲,助助酒興。——作詩我卻不會。”

三閻王來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給你取來就是!”

徐福海擺擺手道:“算了,今日來不及了,要是玉釧願意,就請玉釧唱支歌吧!”

玉釧自然願意,站起來,麵對三位好漢唱起了剛進觀春樓時聽小鳳姐姐唱過的《風塵曲》: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帶露潔無瑕。

一朝墜入風塵裏,

強作歡顏度生涯。

賓客來去複來去,

鏡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紅顏多薄命,

花開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罷,已是淚水充盈,玉釧強忍著沒讓淚珠落下來,重回到桌邊坐下,沒讓任何人勸,便將麵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罷,禁不住嗚咽起來。

二先生勸道:“莫哭,莫哭,今日得高興才是哩!”

玉釧卻哭得更凶,邊哭邊道:“我……我的命咋就這麽苦?!”

徐福海歎道:“有這苦命的並不是你一人呢,我們弟兄誰不是被逼到這地步的!”

三閻王也說:“可不是麽?當年我們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竿而起,隻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閻王還要再說下去的,徐福海卻搖頭道:“都別提那些舊事了,今日咱是給玉釧這貴客接風,多多喝酒吧!”

於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