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過了五月端陽節,天漸漸熱了起來,情勢也緊了起來。

城裏四處風傳,道是當年錢團長的隊伍開過來了,隻怕鳳鳴城又要開戰。

果不其然,六月頭上,錢團長的隊伍真就打著保民軍的旗號攻了城。槍炮聲響了一日兩夜,孫旅長的兵光著脊背在街上亂竄。城裏的百姓都說孫旅長要完,算定錢團長要重占鳳鳴。

錢團長那當兒已升了旅長,——安國保民軍獨立第一旅旅長,周團副也做了副旅長。姐妹們都在背後議論,說周團副派了探子進城,給玉釧捎了話,要玉釧再等個三五日,待隊伍破城之後便接玉釧走。

劉小鳳問玉釧:“有沒有這事?”

玉釧道:“純是胡說八道,——即便周團副真帶信來,我也不會跟他走的!我再不是當年那個傻丫頭了。”

劉小鳳舒了口氣:“這就對了,周團副那是假意,白少爺才是真心。人生在世權勢錢財倒在其次,隻一顆心最是要緊。”

玉釧道:“姐姐,這道理我懂。”

然而,話雖這麽說,玉釧的心也還是動搖過的,——半夜裏聽著保民軍攻城的槍聲,還為周團副流了不少淚。

周團副畢竟是為她**的第一個男人,如今又升了副旅長,真去跟他做個官太太也是福份。——怕隻怕周團副隻是逢場作戲,一別兩年多,早把她忘到腦後去了。

因此,玉釧盼著錢團長、周團副的隊伍打進來,能再見見周團副;又怕錢團長、周團副的隊伍打進來,落一場失望或是落得個左右為難。

槍炮爆響的那一日兩夜,玉釧像沒了魂似的。

那兩天,鄭劉氏也像換了個人,揣摸著錢團長的保民軍要進城,周團副要到觀春樓來,不讓玉釧接客了。還說,待周團副來了以後,得給周團副擺上祝捷酒,全樓姐妹們一起熱鬧熱鬧。

——鄭劉氏再也沒想到,玉釧已謀劃好要和白少爺私奔,而且把私奔的好日子也定下了……

錢團長的人馬最終還是沒打進城,——孫旅長增援的隊伍一到,安國保民軍徑自撤了,據說是向北撤了八百裏,到省城附近的一個什麽地方安國保民去了。

鄭劉氏的臉這才重又拉了下來。

玉釧的心神這也才又定下了。

……

因為鳳鳴城這邊打仗,省上的白少爺便沒及時過來。又讓那個學生帶了話,講定陰曆七月十八來,要玉釧做好準備,備身男裝、再備點煙油,好扮個男兒模樣遮人耳目。

陰曆七月十五要祭老郎菩薩,觀春樓自是一番熱鬧。姐妹們這天都照例不接客,沐浴熏香拜佛許願。

玉釧偏就不願拜這風塵菩薩,心想,自己三日之後便是幹淨人了,老郎與她斷無關係。

劉小鳳勸道:“妹妹,還是去拜拜吧!那老郎和咱這風塵青樓原是沒啥瓜葛的,本是梨園的菩薩,拜一拜圖個吉利,再者,正因為要走,更要顯得自然。”

玉釧這才應允了。

十五這日無事,姐妹們拜了菩薩後,便相聚飲酒,氣氛還好。

十六一日也是無事的,孫旅長手下的一個副官點了玉釧的牌,耍鬧一陣,沒在房中過夜,便去了,玉釧一直睡到天大亮。

到得十七出了事。

那日不是別人,偏是商會趙會長點了玉釧,結果就生出了一場災難。——拒馬峽的土匪徐福海趁著孫旅長被錢團長的隊伍打得元氣大傷之際,親自帶了幾十名悍匪下山,夜闖觀春樓,綁了趙會長,也一並把玉釧綁了去……

那夜,玉釧並不知道大難就在眼前,還美滋滋的做著和白少爺私奔的好夢,對會長老頭兒也冷淡得很,連把老頭兒當狗遛的心情都沒有,還頭一次正經勸了老頭兒,要老頭兒少到這裏丟臉。

玉釧對老頭兒說:“趙會長,你這一大把年紀了,何苦到這裏花錢找罪受?真想討打,在家裏讓自己的三個太太輪著打不就完了麽?”

趙會長卻可憐巴巴地看著玉釧,拉著玉釧的手直叫姑奶奶:“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親姑奶奶,我那三個太太打得都不如姑奶奶打得舒服哩!我這輩子隻怕也離不開姑奶奶你了。”

玉釧想說,我明日走了,誰再來打你?看你再到哪個姐妹那兒去丟臉?

卻沒敢說。

趙會長那日勁偏又大,說著,說著,就往地下趴,像條順從的狗縮在玉釧腳下,抱著玉釧的腿討打。

玉釧一心隻想著次日的私奔,哪有和趙會長胡鬧的情緒?推開老頭子就上了床。

趙會長不依不饒,爬到床前舔玉釧的腳。

玉釧真不高興了,一腳將老頭兒踹了個仰麵朝天,氣道:“你這老東西,真是個十足的賤貨!”

趙會長挨了一腳,又被罵成賤貨,有了點小小的滿足,翻身爬起來,又往玉釧腿下鑽。

玉釧隻得像往日那樣,揪著老頭兒的大耳朵,左右開弓打老頭兒的耳光。打完,把白日換下的髒褲衩往老頭兒頭上一套,又把老頭兒踹到一旁,氣喘喘地說:“這下舒服了吧?!”

完事之後,趙會長照例羞愧著對玉釧交待:“好閨女,這事可不能和外人去說呀!”

玉釧手指往趙會長鼻上一按,也照例笑道:“那就快給姑奶奶掏錢消災!”

趙會長也是奇怪,那夜出奇的大方,竟給了玉釧五張十塊的大票子。

接下錢,玉釧就趕老頭兒走,想趁著夜裏沒人注意,把備好的男裝、煙油再察看一下,待得天一亮,白少爺從省上趕來,就隨白少爺化妝去省上。

趙會長舒服過了,也就答應走,還說明日上午要為孫旅長打垮錢團長的勝利祝捷,事情是很多的……

不曾想,偏在趙會長穿好衣服,要走未走時,遮著布簾的窗子突然開了。一個黑臉漢子,雙手撐著窗台,跳進房裏,把手上半尺多長的盒子槍瞄向了趙會長。

這真像是在夢裏!

趙會長呆了。

玉釧也呆了。

趙會長本能地想喊救命,可隻張了張嘴,黑臉漢子手上的盒子槍就頂到了老頭兒的腦門上:“別吭氣!吭氣,老子崩了你!”

趙會長老老實實不吭氣了,瘦小的身子直往地下癱。

這當兒,又有兩個匪順著繩子爬了上來,接連跳進房裏。

玉釧注意到,後進來的兩個匪手裏也有槍,腰間還別了條大麻袋。

兩個匪進來後,二話不說,先順手抓過玉釧的髒褲衩,堵了趙會長的嘴,繼而,玩兒似的,把可憐的趙會長擰翻在地,按倒就捆。

不一會兒,趙會長被捆得粽子一般,讓匪們裝進了大麻袋。

玉釧嚇得要死,卻也不敢叫喚,隻縮在床邊抖個不止。

除了這夜趙會長給的五十塊錢,屋裏沒有現洋首鈽,玉釧自然不怕破財,怕隻怕三個匪殺人成性,把她害了。

玉釧兩眼便亂轉,目光一直警惕地盯著黑臉漢子和另外兩個匪手中的槍,預備著槍口瞄向她時閃身去躲。

黑臉漢子倒好像沒有殺她的意思,——開初甚或沒想綁她。

見玉釧渾身直抖,黑臉漢子和和氣氣地笑道:“姑娘,你甭怕,——你怕啥呀?!我們弟兄今日是衝著趙會長來的,與你無關的。趙會長賺了那麽多昧心錢,花不完,我們弟兄想借點花花哩!”

玉釧強作笑臉,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哥,我……我可真是沒有錢的。若是有錢,你……你大哥全拿走都……都行。”

黑臉漢子揮揮手道:“這我知道,你若有錢也落不到這賣身的地步,不要問我也清楚,你這命也比我們弟兄好不到哪去呢!”

玉釧這才多少有了點放心,歎口氣說:“是哩,我……我就是被賣進來的,也是苦命哩……”

黑臉漢子先是挺同情地點點頭,後來,眼睛驟然一亮,把槍往懷裏一掖,拉住了玉釧的手:“在這也是受苦,姑娘何不跟我們弟兄上山過一下自由自在的日子?”

玉釧心裏一驚,身子向後縮了縮,馬上搖起了頭:“不,不,不麻煩大……大哥了,我……我在這已經苦……苦慣了。”

黑臉漢子笑道:“別這麽客氣嘛!你就隨我上山住一陣,要是真住不來下山便是嘛!”

玉釧料定事情不妙,脫口叫道:“大……大哥饒我……”

大哥卻不依不饒,理都不理玉釧,手一招,讓那兩個剛擺布完趙會長的小匪過來了,指著玉釧說,這姑娘怪可憐人的,也一並帶走吧,帶到拒馬峽玩兩天,看看風景。

兩小匪過來了,一人掐著玉釧的脖子,給玉釧嘴裏塞上扯碎的布單;一人撲到身後,反剪玉釧的雙手,往手上拴繩子。

玉釧想著和白少爺私奔的事要泡湯,又急又怕,兩腿亂蹬,拚力掙紮。

小匪低聲吼著:“臭婊子,別不識抬舉,我家大哥這是看得起你,要不才不費這神呢!你以為拒馬峽是誰都能去耍的地方麽?!”

聽小匪罵玉釧是臭婊子,黑臉漢子不高興了,上去給了小匪一個耳光,斥道:“這姑娘是被賣進觀春樓的,和我們弟兄一樣,都是苦命人,你再胡說,當心老子扒你的皮!”

這當兒,房間的門也開了,門外又公然湧進了三五個匪。

為首的一個大個子匪對黑臉漢子道:“大哥,都齊了,馬就在街口,快走吧!”

黑臉漢子問:“給趙會長的帖子可曾送到趙家府上?”

大個子匪道:“這事我留人辦了,待咱一出城,帖子必在趙府門上插著,你放心好了!”

黑臉漢子說:“我喝杯茶,歇一歇,你現在就給我去辦。”

大個子匪勸道:“隻怕不妥吧?為防萬一,大哥還是先走的好。若是驚動了孫旅長,就走不脫了。”

黑臉漢子哼了聲:“屁話!真驚動了姓孫的,老子就和他喝壺酒!”

大個子匪見黑臉漢子執意不走,沒再多說什麽,自己轉身走了,帶著兩個小匪去趙會長家送勒贖的帖子。

黑臉漢子真的坐在房裏喝上酒了,——用一個小葫蘆對嘴喝,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喝到後來,黑臉漢子倒背著手在玉釧麵前走來走去,還把房裏掛著的一幀楷書詩文條幅,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看著看著,便念出了聲:

千金難買此良宵,

萬般柔情一夢遙。

不記生前身後事,

要歡要樂在今朝。

久曠枯木逢甘露,

留得花香蜂蝶繞。

於無情處說有情,

此耳聽入彼耳拋。

黑臉漢子念罷,打了個脆亮的響指道:“好一首風流的詩文!”

走到玉釧麵前,黑臉漢子把玉釧嘴裏堵著的碎布單取了,兩眼盯著玉釧,看了足有一兩分鍾。

玉釧不知黑臉漢子要幹什麽,心慌得很,身子直往床下縮。

黑臉漢子卻把玉釧從床下拽了出來,指著條幅上的詩文問:“這風流詩是誰寫的?”

玉釧應付道:“是……是一個熟客。”

黑臉漢子又問:“知道是什麽意思麽?”

玉釧搖了搖頭:“不知道。”

黑臉漢子緊追不舍:“真不知道?”

玉釧再次搖頭:“真不知道。”

黑臉漢子相信了,看著玉釧笑道:“你若真是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這是一首嵌字詩,把詩中每句的頭一個字連在一起讀,就是這麽八個字:千萬不要久留於此,——不信,你自己看吧!”

玉釧大為吃驚,再也想不到,白少爺送她的這幅嵌字詩,沒被任何人識破,連劉小鳳都沒識破,竟被為匪的黑臉漢子一眼解了。

黑臉漢子道:“我不問這詩是誰送你的,隻想對你說,送你這詩的算得一個有良心的好人,他寫下這話,隻怕正是為了今日,——今日,我們這些殺富濟貧的弟兄便要你永遠離開這不能久留之地……”

玉釧這才哭了:“大……大哥,我……我不瞞你了,正是這好人要……要給我贖身哩!”

黑臉漢子搖頭道:“姑娘,他贖不下的,你正當花兒一般年紀,又這麽漂亮標致,豔麗動人,誰做鴇母都不會讓你輕易去從良的。——能救你的,隻有我們這些不懼官府官軍的弟兄。”

玉釧聽黑臉漢子說的真誠,就幻想黑臉漢子能發發善心,便掏心說了:“我們知道,所以,我們要……要逃……”

黑臉漢子仍是搖頭,根本沒有發善心的意思:“逃?你們往哪裏逃?天下烏鴉一般黑,不說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了,日子也不是好過的。今日你且聽我的,跟我到拒馬峽走一趟,覺著好就在那兒住下來,覺著不好,你便走,我決不攔你!”

玉釧這時已明白,拒馬峽是非去不行了。

——事情明擺著,趙會長能被綁走,她願意不願意也都同樣會被綁走,與其那樣,倒不如順從些好。

也不知黑臉漢子那夜帶了多少人馬來,在整個綁票過程中,觀春樓靜若墳墓,一點響動聽不到。

黑臉漢子安然自在地喝了半壺酒,才在大個子匪再次到來之後,叫眾小匪把玉釧和裝在麻袋裏的趙會長一並用馬馱走了。

這夜並不太黑,月兒是滾圓的,月下有輕飄的浮雲。

玉釧被一個叫劉三生的小匪摟著,輕蹄出了鳳鳴城。

——是摟的腰,劉三生摟著玉釧在馬上走了半夜,一隻汗津津的手竟沒挪窩。

玉釧依在劉三生懷裏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待得醒來,天已朦朧發亮,放眼望去鳳鳴城早已蹤影全無,但見得滿目青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