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少爺一走就是半年,再回來時已是瑞雪飄飛的舊曆除夕。

這半年裏,白少爺在省城根本無心讀書,隻把大好光陰和學問精力用來傾訴兒女情長,每月總有五六封快郵信函寄到鳳鳴城來,常攪得玉釧心神不定。

玉釧開初並不能把白少爺情意綿綿的信函都看下來,隻好央求劉小鳳讀給她聽。劉小鳳給她讀信,便也讀了白少爺的心,把她和白少爺的秘密全知曉了,且老拿白少爺信中的話和她開玩笑。

玉釧漸感不安,遂把《三字經》、《百家姓》和國語課本都好好學了一遭,才漸漸把劉小鳳這拐杖甩了。其後竟也能給白少爺回複些短信,敘道些關切思念的話語。

為將來計,玉釧也多出了一份心眼,開始積攢錢財,但凡接客總要使出各樣手段討些私房,——光從商會趙會長手裏就弄了不下五百塊。

趙會長是當年最早看上玉釧的老客之一,本是想為玉釧**的,隻因為當時周團副的霸道,才退讓了。周團副的隊伍敗走以後,趙會長便時不時地到玉釧這兒來,聽玉釧彈琴唱歌,精神頭好時,也在玉釧房裏過夜。

玉釧認為,趙會長這小老頭倒不壞,說話和和氣氣,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最要緊的是:小老頭很是有錢,獨自開著兩家貨棧,外帶一個通達三省的榮記票號,很多生意也在觀春樓裏談。

趙會長對玉釧算是不錯,每回點了玉釧的牌,對玉釧總是很依從的。

玉釧說要啥,老頭兒總是連連答應,雖不一定全都兌現,大部分還是兌了現的。

老頭兒老了,便沒了年輕後生的急躁心性,有時玉釧簡慢一些,也並不怎麽計較。若見到玉釧臉色不好,更是賠著小心。

——後來處得久了,玉釧才知道,這老頭兒實則是挺怪的,喜歡女人罵他,打他,捉弄他,不把他當人待。

頭一次露出這怪癖,是在白少爺走後沒多久。

這怪癖兒真讓玉釧嚇了一跳。

——那夜,老頭兒脫了她的衣服,卻一反常態,不往她身上撲,反央求著要她往自己身上騎,在自己臉上尿尿。

過後,老頭兒又拿出一條拴狗的繩,讓她把自己的脖子拴住,牽著在房裏遛,還給了她一根藤條,讓她在自己屁股上狠狠抽。

玉釧哪下得了手?

老頭兒便說:“你狠狠抽我一下,我給一塊錢哩。”

玉釧對老頭兒並不恨,真不想抽,可一聽說老頭兒願意為挨抽付錢,這才看在大洋的份上下手抽了,輕輕的,做戲一般。

老頭兒卻叫:“不算,不算,要下力!”

玉釧隻得下力抽,隻把趙會長當作鄭劉氏和多哥。

趙會長被抽得像狗一樣在房裏亂爬,最後竟是心滿意足,捂著被抽傷的屁股回去了……

後來就習慣了,拿住會長老頭兒這賤癖,一點點從老頭兒口袋裏掏錢。

把老頭兒當狗遛,收遛狗的錢,打老頭兒一個耳光,收一個耳光的力氣錢,——還和老頭兒言明了:若是萬一閃了腰,還得要老頭兒出慰勞費的。

門一關,玉釧再不把老頭當人待,讓老頭兒叫她姑奶奶,拽著老頭兒的小辮,把老頭兒往自己腿襠按,來月經時,還把換下的髒東西往老頭臉上扔,讓老頭用嘴叼著往尿盆裏送……

——有時受了鄭劉氏和別的嫖客的欺辱,玉釧真還希望老頭兒能來一回,讓她一邊賺著老頭兒的錢,一邊再把肚裏的怨恨都發泄出來……

然而,不知咋的,玉釧那時就覺著自己以後勢必要和這花錢買罪受的老頭兒生出點什麽事,——是什麽事她不知道,反正覺著有事。

有一回,在房中擰著老頭兒的大耳朵打耳光,玉釧就說:“你這老賤貨,生著這麽對大耳朵,早晚得招場禍!”

老頭兒卻回道:“姑奶奶,這……這不對吧?耳大隻招財,哪會招禍呀。”

玉釧又把一個耳光打到老頭兒臉上:“閉嘴!姑奶奶說是禍,就是禍……”

當夜,玉釧就做了個怪夢,夢見老頭兒的大耳朵被割了,血淋淋在地上跳,老頭兒哭喊著捉尋自己的耳朵。

醒來時驚出了一身冷汗,看看身邊老頭兒的耳朵還在,方翻轉身重又睡了過去……

那陣子,山裏的匪患已鬧得蠻凶了,原來盤踞黑龍溝的巨匪徐福海,把老營移到了拒馬峽,被孫旅長打跑的李司令的兵馬,也有不少投了徐福海。

除夕前後,鳳鳴城四處傳講著徐福海,都說那徐福海的杆子弟兄要到鳳鳴城裏過大年。

孫旅長緊張了,城頭支起大炮,重兵屯於南郊山口,還派了人馬上街巡夜。

徐福海卻沒到鳳鳴城裏過大年,隻把城外的張營鎮搶了一通,便沒了動靜。

這年過得還算祥和……

大年前後,白少爺從省城回來了,一回來就跑到觀春樓找玉釧,摟著玉釧說,真是想死人了,白日黑夜眼一閉就能見著玉釧,因此,省上的學就不想再上下去了,隻盼著能和玉釧終日廝守。

玉釧勸道:“省上的學還是得上,一輩子早著呢,總得有點本事。”

白少爺說:“要上就一同去上,在省上租間房,一邊上學一邊廝守著過日子。”

玉釧笑道:“這麽上學隻怕學不好哩。”

白少爺卻不管,指天發誓要先給玉釧贖身,而後同去省城。

劉小鳳看得真不錯,這白少爺和當年的周團副就是不一樣,說了就做,真就和鄭劉氏說了,要為玉釧贖身,問鄭劉氏要多少錢?

鄭劉氏頗感突然,愣了好半天方才應付說:“這……這賬得好好算一下哩!”

又過了幾天,白少爺把玉釧扯著,三照麵對鄭劉氏說:“鄭媽媽,有啥賬,咱這會兒就當麵算清爽吧!反正我白某是想定了要玉釧做我的太太。玉釧早晚都得從觀春樓走出去的,與其晚走,鬧出怨恨走,倒不如現在走才好。鄭媽媽,你說是不是?”

鄭劉氏不回答,反問道:“少東家,你……你真想好了?”

白少爺點點頭:“我想好了,——打從一見玉釧的麵就想好了。我……我再不能讓玉釧在觀春樓受折磨了……”

鄭劉氏見白少爺下了這麽大的決心,不得不認真了,便做出大度的樣子,撫著玉釧的肩頭道:“喲,瞧你少東家說的,倒好像媽媽我往日虧了玉釧似的,你讓玉釧說,我鄭劉氏對她怎樣?你少東家盼著玉釧好,我不也是盼著玉釧好麽。隻要你們日後能好生過日子,白頭偕老,比孝敬我個萬兒八千的還強呢。我怕隻怕你少東家今日圖個新鮮,把俺玉釧贖出去,日後呀,哼!”

玉釧冷冷地看了鄭劉氏一眼道:“日後就是白少爺把我一口口吃了,也與你無關。”

鄭劉氏怔了一下,轉而笑道:“那好,那好,——那咱算賬就是!”

當下,鄭劉氏把賬算了,說是當初買來花了三百三,算上幾年的利便是八百二,飯錢、房錢不多算,也打個八百二,就是一千六百外四十。教習琴棋書畫,如聘琴師畫師,每年必得千兒八百,一千不算,就算八百,三年也得兩千四。女兒般疼她一場,孝敬的心意總得有,不多要,千兒八百得給吧?這一齊頭也就是五千外四十了。四十再不算,共計五千整。

這賬把白少爺和玉釧都算得目瞪口呆。

白少爺自從存了為玉釧贖身的心,在省上省吃儉用,加上替老爹在省城收賬私下裏貪匿一些,總共也就積了一千多塊,加上玉釧的私房,總計不到兩千,連半個人也贖不下。

白少爺這就急了眼,對鄭劉氏道:“你那賬算得不對,你……你沒把玉釧賣身的血淚錢算進去呢!”

鄭劉氏臉皮一拉多長:“你要贖人,這賬自然得由我來算。倘或是我想賣人,這賬才能由得你來算呢!你嫌錢多,不贖就是,和我急個啥!”

白少爺氣短半截,看著玉釧,不知如何是好。

鄭劉氏卻又笑了,拍著白少爺的肩頭說:“其實,區區五千塊你白少爺也不是拿不出來嘛,你家那老盛昌不也值個萬兒八千麽?這就要看你對玉釧有沒有一份真心了。你要真沒這份真心,早做退步也罷……”

白少爺抹著一頭冷汗,訥訥道:“為……為玉釧贖身的事,我……我爹不……不知道。”

鄭劉氏手一揚,極是輕鬆地說:“那就和你爹說去唄,——這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

白少爺頭直搖:“這……這事不能和我爹說,我……我爹不……不會答應的。”

鄭劉氏笑了笑,拖著長腔道:“那,咱們隻好從長計議了。反正你放心,啥時把五千塊送來,我啥時讓玉釧跟你走,我不會把說出的話再吞回的。”

雖說贖身未成,也還算有了希望。

玉釧在對鄭劉氏惱恨之餘,竟一天天活得充實了,總覺著自己走出觀春樓隻是個時日問題。

——她和白少爺合計過了,兩邊都省著點,再設法從白少爺家的老盛昌扒拉點,有個年把光景,也許便能圓就好夢了。

沒料到,這夢不幾日就被鄭劉氏和白少爺的爹合夥給破了。

鄭劉氏占著玉釧這棵搖錢樹豈肯輕易撒手?莫說五千,就算再加個五千她也不願賣的。

於是,鄭劉氏便去了老盛昌,裝作無意的樣子向白掌櫃道喜。

鄭劉氏先誇白少爺是難得的多情男人,知道憐香惜玉,又說玉釧也值得白少爺疼惜,雖說淪入風塵,卻是少有的美人,日後從良進了他們白家,老掌櫃可是有福好享了。

白掌櫃很吃驚,當晚就把白少爺叫來問。

這一問便問出了事端。

白少爺坦承不諱,一口咬定玉釧不同於一般風塵女子,不光是美麗,人也好,心性不俗,為她花上五千是值得的。

白掌櫃大怒,拍著桌子罵道:“你這個逆子,竟有幾個五千,敢放這輕巧屁!”

白少爺爭辯說:“我如今自然是一個五千也沒有的,——若要有,早已把玉釧贖回來了。日後卻說不定,沒準我就能賺上十萬、二十萬呢!”

白掌櫃哼了一聲:“謝天謝地,你要真有個十萬、二十萬,老子也就懶得管你了,你就是娶個皇上的金枝玉葉也由你。可你現在並沒有錢……”

白少爺馬上接過父親的話頭道:“正因為現在我還沒有錢,所以,才得和您老商量,——就算我這做兒的先借你五千,日後加倍還你……”

白掌櫃吼道:“做夢!老子供你上學,供你吃喝,還要供你養婊子?想得美!我今日把話說在這裏,聽也在你,不聽也在你:從今以後你若是再往觀春樓跑,我就算沒你這個兒子!”

白少爺也火了:“那又怎麽樣?離了你,我也能活下去的!”

白掌櫃氣瘋了,哆嗦著手,打了白少爺一個耳光:“混賬,你……你這是忤逆不孝!老子要到官府告你!忤逆不孝乃不赦之罪!”

白少爺挨了耳光自感受了人格的汙辱,直起脖子叫:“你當如今還是封建時代,皇上老兒還坐著龍庭嗎?早不是了!今日是中華民國,五族共和,自由平等,戀愛也是自由的!你認我這個兒子也好,不認我這個兒子也好,我都要娶那玉釧為妻的。你不給我錢,我就自己慢慢攢,攢夠了就給玉釧贖身,哪怕等白了頭也情願。”

白掌櫃呆了,再不知道該咋對付麵前這個拉不回頭的兒子……

硬的不行,隻好來軟的,白掌櫃以為兒子大了,該成家了,便托人作媒,為兒子說了一門親。姑娘是本城張老秀才的獨女,模樣倒也生得不錯,隻可惜裹了雙小腳,眼下不時興了。

白少爺自然不要。

白掌櫃又尋了茶樓劉掌櫃的二丫頭,是天足。

白少爺依舊不要。

白掌櫃還要盡心盡意尋下去……

白少爺硬把老爺子攔住了,明確說,縱然給個天仙也不要,隻要觀春樓裏的玉釧……

這便難了,老掌櫃一日多喝了兩盅,借著酒興和白少爺說:“兒呀,我不是看重那五千塊錢,我就你這麽個獨生兒子,莫說五千,真幹正事,五萬也舍得給你。隻是娶妻不同於風月場中的玩耍,不能光看臉兒漂亮,更不能由著一時的興趣……”

白少爺道:“我不是一時的興趣,確是和玉釧產生了愛情,難舍難分。”

老掌櫃搖了搖頭:“莫把話說得那麽死,你老子也是從年輕那會兒過來的,也被不少壞女人迷過心。”

白少爺認真道:“玉釧可不是壞女人哩。”

白掌櫃問:“好女人能進觀春樓?”

白少爺傷心地道:“正……正因為觀春樓不好,我……我才得贖她出來。”

白掌櫃又說:“就算有五千塊,人家鄭劉氏就願把玉釧放了?怕也沒這麽容易吧!”

白少爺很有信心地道:“鄭劉氏答應的,自然不會賴賬。”

白掌櫃苦苦一笑:“也好,你且再去談談,人家真就同意,我……我便給你五千,遂了你這心願。”

白少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真?”

白掌櫃點點頭:“自然當真。——隻是,我也得把話說在前頭:如若鄭劉氏不同意,你須立馬回省上續學,而且,日後再不得和玉釧來往!”

白少爺應了,真以為自己拗過了老爹,興衝衝地連夜闖進觀春樓,給玉釧報喜。

玉釧沒聽完,就撲到白少爺懷裏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你……你別呆了,你爹早到觀春樓來過了,白……白送了鄭劉氏五百塊錢,要她回絕你,讓你從此死了這份心,再……再不到我這裏來……”

白少爺不信:“你……你聽誰說的?”

玉釧撫弄著白少爺的肩頭道:“聽劉小鳳說的。”

白少爺又氣又惱,差點兒昏過去。

玉釧抹著淚又說:“這……這一手咱早就該料到的,——鄭劉氏和你爹哪會依著咱?他們必得使壞。我想過了,事到如今,咱……咱隻有一個法子了……”

白少爺問:“啥法子?”

玉釧說:“私奔。”

白少爺眼睛一亮:“奔哪?”

玉釧胸有成竹地說:“自然是奔省上了。”

白少爺轉憂為喜:“好,好,玉釧,你……你說哪日走,咱們便哪日走!”

玉釧想了想:“卻也不能急的,為保萬全,咱得有個具體的籌劃。”

白少爺點點頭:“對的,是得有個具體籌劃,——咋個籌劃,你也說說。”

玉釧說:“你先去省上,謀個官差,找下住處,然後再來帶我。我呢,這段日子就做出一副安份的樣子,哄著鄭劉氏和你爹,一邊也做些準備。”

白少爺認可了:“行,也隻能這樣了。”

玉釧又囑咐說:“你不必去和鄭劉氏談了,隻對你爹說思謀開了,要去省上就是。”

白少爺連連點頭道:“我聽你的,都聽你的。明日就回省上。學是不上了,單去求職,——我有一個好友在省上國小做教員,讓他引薦一下,或許也能去國小教書的。”

……

兩人謀劃完畢,依依惜別,免不了又一場和淚相囑。

分手時,玉釧把手中的現洋首鈽,包括縫在腰帶中周團副當年送的一副金耳墜,全給了白少爺,要白少爺用它買房謀職。

白少爺堅持不要。

玉釧生了氣,說:“你原本不胖,就甭愣充胖了,這現洋首飾你帶上,我隻盼你早一天來接我,比啥都強!”

白少爺這才哆嗦著手接了,接後再不忍多看玉釧一眼,轉身就走。

……

白少爺一走就是三個月,再無一封快郵信函寄來。

玉釧等得真焦心。

到得五月頭上,終於有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來了,帶來了白少爺的一封信,說是白先生囑托的,讓他把信親手交給她。

信上說,房已買了,是兩間東屋,家具也辦了些,大都是二手貨,新的買不起。求職更是不易,費了不少精力,花了不少時間,還請了三次酒席,才得以在第三國小教修身。因剛謀上職,不便告假,隻得再請玉釧等些時日。

信的末尾,白少爺又說,買房謀職花費頗巨,以致囊中羞澀,連酒都不再喝了……

玉釧不知囊中羞澀是啥意思。

學生便道:“是沒錢的意思。”

玉釧點點頭,二話沒說就到劉小鳳屋裏借錢。

劉小鳳往日替玉釧讀過不少白少爺的信,知道玉釧遲早要隨白少爺飛走,也真心盼著玉釧能和白少爺一起飛走,心照不宣把錢給了玉釧,還給了玉釧一隻約有半兩重的金鎦子。

玉釧過意不去,再三對劉小鳳說,日後定當加三分利把錢還來。

劉小鳳笑著擺手道:“還啥呀,就算我這姐姐送你和白少爺的喜錢吧!”

玉釧跪下要給劉小鳳磕頭。

劉小鳳把玉釧硬拉了起來,隻說日後過上了好日子,別忘了觀春樓還有這麽個苦命的姐姐就行。

玉釧真誠地道:“這是再也忘不了的……”

回到自己房裏,玉釧把錢和金鎦子全給了那個學生,又哆嗦著心問:“你……你們白先生可……可還捎了啥話沒有?”

學生這才俯在玉釧耳旁低聲道:“白先生說,兩個月後的暑假就來接你。”

玉釧欣然笑著,點了點頭:“這,——這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