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是在那背時的日子,白少爺走進了觀春樓。

——也是巧,白少爺恰是玉釧帶傷接的第一個客。

白少爺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多多少少有些靦腆。

頭一回見麵,白少爺紅著臉,挺不好意思的,一進了玉釧的房,先把門反手關了,才坐到床頭,訥訥著對玉釧說:“我……我原沒想來,——真沒想來。可……可在樓下廳堂裏一看到你的像片,不……不知咋的就點了你。真……真像做夢,我……我都不知道我幹了什麽哩……”

玉釧見白少爺生得細皮嫩肉,英俊倜儻,便把白少爺當作了城裏初涉花叢的風流紈絝,並無幾多看重的意思,更沒想到過日後要和這個少爺私奔,——經了這麽多事後,玉釧的心早就涼了,連周團副也不敢再多想。

白少爺仍在說,臉紅得更狠:“我……我原是聽說過你的,都說你是觀春樓的花魁,就……就想來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

玉釧不冷不熱地瞅了白少爺一眼說:“現在看到我了,你該稱心了吧?”

白少爺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玉釧脫口道:“像片也看完了,人也見著了,還不該走麽?”

白少爺老老實實起了身,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玉釧,慢慢地向門口走,邊走邊說:“玉釧,你……你真是美麗,真是美麗哩……”

這當兒,玉釧卻醒過夢來,突然想到,這老實巴結的白少爺今晚真若走了,隻怕自己還要被別的客點上的,——若是個不老實的客,她又要遭殃了,被人折磨不說,一身的傷痕讓人家看了也丟臉呢。

玉釧忙換了副笑臉,把白少爺喊住:“哎,你……你咋真走了?我……我是逗你呢!”

白少爺大喜過望:“你……你不趕我了?”

玉釧上前拉住白少爺的手,嬌聲說:“不趕你,——你是客,哪能趕呀?”

白少爺很是感激地看著玉釧,連連道:“那好,那好,那,今晚我……我就好好和你說說話……”

真就是說話。

白少爺既不要玉釧彈琴,也不要玉釧唱歌,更沒去摟玉釧,隻規規矩矩地坐在玉釧身邊,守著一杯清茶和玉釧聊天。

後來,玉釧才知道,這白少爺並不是城裏的紈絝子弟,卻是個多情多義的男人呢,又進過洋學堂,其學問身份據說是和先前的秀才等齊的。

白少爺的父親玉釧也熟,就在觀春樓對麵的街上開店,字號喚作“老盛昌”,專賣些錦緞絲綢什麽的,玉釧和觀春樓的姐妹們常去光顧,隻是過去從沒聽說過老掌櫃有這麽個長臉的兒子。

那晚聽白少爺自己一說才知道,這白少爺原是在省上用功,專學時興的國語、洋文,現時因為省城打仗,洋學堂放了長假,才回了家,又瞞著自家老子,偷偷摸摸進了觀春樓。

說完自己的事情,白少爺就和玉釧大講省上的情況,北京的政局。

講著,講著,白少爺臉上的靦腆便不見了,膽子也大了,徑自慷慨激昂起來,儼然了不起的一個大人物,手背在身後,在玉釧麵前走來走去,讓玉釧直想笑。

白少爺說,如今天下大亂,軍閥紛起,那皖係、奉係、直係,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硬把一個好端端的民國殺得渾身是傷,隻有廣東的南軍要算好的,——南軍裏有個孫中山孫大炮,是了不得的大元帥,孫大元帥立誌掃**軍閥,再造民國哩。

玉釧實是忍不住了,掩嘴笑道:“白少爺,你莫不是南軍派來的探子吧?”

剛才還神氣十足的白少爺,一聽這話怕了,竟緊張地跑到門口聽了聽,才蒼白著臉對玉釧說:“你……你莫亂說,——探子……探子這種事能亂說麽?若被孫旅長手下的人聽到,可……可不是好玩的!”

玉釧身子一扭,嘴一噘:“我偏要說,你怕孫旅長,我們姐妹們偏就不怕,我們隻管孫旅長和他的兵叫匪。”

白少爺附和說:“對,對,是匪,是匪。”

玉釧道:“隻有早先錢團長的隊伍是好的,錢團長的隊伍不是匪。”

白少爺反對說:“隻怕也是匪哩。”

玉釧不高興了,氣道:“是又怎樣,難不成你也要投那南軍把他們都剿了?”

白少爺頭一昂:“玉釧,我告訴你:我不去剿,有人去剿,——孫大元帥要去剿的。孫大元帥說了,軍閥不除,國無寧日。”

玉釧臉一板:“你盡和我說這些做什麽?是不是要我也和孫大元帥一道,去鏟除軍閥,再造共和?”

白少爺見玉釧真生了氣,不敢再說了。

玉釧這才緩下臉色道:“白少爺,你……你不想想,我……我算啥?我隻是個苦命的青樓姑娘,哪有你那份閑心思去胡思亂想?”

這話又挑起了新的爭論。

白少爺正經說:“玉釧,你說得又不對了,——怎麽能說是閑心思呢?中華民國,是民眾之國,所有國事,均係民眾之事,你不想,我不想;你不管,我也不管,那竊國大盜就出來了。第一個竊國大盜就是袁項城,——知道袁項城麽?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咱用的光洋上就有他的像……”

玉釧故意氣白少爺道:“袁大頭我認識,那可是好東西。”

白少爺益發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中國人的可悲,正在這裏。國人都隻認識錢,不認識天下大勢,不知克己複禮,中華民國還有個好麽?”

玉釧為了讓白少爺記起她的身份,有意將裙擺一撩,讓一條雪白的大腿和下身穿著的小小緊緊的花褲衩閃了一下,說:“真好笑,我也算正經國民麽?”

白少爺真是個瘋子,竟沒向她下身看,仍誇誇其談:“你咋不算正經國民呢?要算的。你我所思所想,就是國民所思所想。須知,國民不僅僅是一個空泛的名詞,而更是一個很大的生命的政治的整體,內涵極是廣博。國民一詞,概而言之,就是在中華民國國境內擁有公權、私權之男女……”

後來想想,實在是有趣,和白少爺頭回謀麵沒談別的,竟為這些沒滋沒味的話題爭個不休,還惹出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閑氣。

爭到後來,兩個人都膩了,就靜靜地坐在那裏,你瞅著我,我瞅著你,直到夜深人靜,月光爬過窗台瀉滿臥房……

從此,白少爺成了觀春樓的常客,幾乎天天來,來了哪兒也不去,隻摘了玉釧的花牌到玉釧房裏坐,且又從不在玉釧房裏過夜,往往呆到一定的時候就走。

玉釧一身的傷,竟是在白少爺的這般無意庇護下,一天天好徹底了。脖子上的青痕消去了,身上的鞭痕也不太顯了。

玉釧又成了一個水靈靈的玉人兒。

直到這時,玉釧才覺得自己是對不起白少爺的。

——因著怕被白少爺看到身上的傷,從沒在白少爺麵前脫過衣服,連奶子都沒讓白少爺碰過。

白少爺也呆,隻親過她的嘴,再不對她動手動腳。

一來到她房裏,白少爺仍隻是談,話題頗多變化,從軍閥、共和,到洋學堂裏的生活,還有省上風情、家長裏短無所不包。

知道玉釧識字不多,白少爺又興衝衝地拿來《三字經》、《百家姓》和國語課本,教玉釧識字學習。

玉釧心裏有愧,總想報答白少爺,卻又不好和白少爺直說。

有一次,白少爺又來,又談到半夜。

玉釧說是要尿尿,偏又借口害怕,不願出門。

白少爺窘迫了一下,拿出一個洗腳盆,讓玉釧往盆裏尿。

玉釧便當著白少爺的麵,把裙子撩起,脫了褲衩,以為會引得白少爺撲上來,把她抱住……

沒想到,白少爺偏轉過了身子……

玉釧大惑不解,弄不懂白少爺要做什麽。

想來想去,玉釧還是把這事和劉小鳳說了。

劉小鳳拱手向她道喜。

玉釧問劉小鳳:“這喜在哪裏?”

劉小鳳笑道:“喜你造化好,終是有了可心疼你的人。”

玉釧疑疑惑惑說:“可……可白少爺從沒說過贖我出去。”

劉小鳳正經道:“說嘴的男人最是不足信的,倒是這不說嘴的白少爺才是你可以長久相依的人。——周團副不走隻怕也靠不住,白少爺倒是靠得住的,我看得出。”

玉釧這才收起了自身的輕薄,把當初對周團副的一片癡心全挪到了白少爺身上……

又過了十餘日的樣子,省城的仗不打了,白少爺要去省上續學,最後來了一次,玉釧真心實意地投到白少爺懷裏哭了,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全說給白少爺聽了,且頭一次不顧羞怯,主動解了衣裙,把白少爺拉到了自己懷裏。

白少爺大為動容,抖顫著手撫著她曾被打傷的背和臀,她乳下被剪刀戳出的傷口,她曾像狗一樣被套上了項圈的脖子,默默流淚,傷心不已,嘴上還喃喃著:“殘忍,殘忍,太……太殘忍了。他們……他們怎麽就忍心這麽作踐一個花兒似的姑娘……”

玉釧也哭了,吊著白少爺的脖子說:“白少爺,你……你是我今生見到的唯一的好人……”

白少爺緊緊摟著玉釧,淚水和著口水,親玉釧的臉,玉釧的脖子,玉釧的**,親著,親著,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

然而,白少爺最終仍沒和玉釧做那事。

玉釧依在白少爺懷裏,懸著心問白少爺:“你……你莫不是嫌我髒吧?”

白少爺滿麵淚水道:“不……不是,不是……”

玉釧又問:“那……那你為啥不……不要我?”

白少爺一把推開玉釧,甩著臉上的淚,瘋叫道:“為……為我從省上回來娶你!光明正大的用轎子把你抬走!”

玉釧顫聲道:“白少爺,你……你莫騙我,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再不是沒**的時候了,人……人家都罵我是小婊子哩……”

白少爺“撲通”一聲跪到玉釧麵前,雙手抱住玉釧的腿,淚臉緊貼在腿上親吻著,摩蹭著,哽咽說:“玉釧,在……在我眼裏,你……你永遠……永遠都是當年的那個沒破過身的小姑娘,美姑娘……”

玉釧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柔弱的身子和柔弱的心了,驟然間淚如雨下,軟軟地倒在了白少爺的懷裏……

那夜,玉釧偎依在白少爺懷裏,輕撫著絲弦古琴,給白少爺彈《高山》《流水》,彈得絲絲入扣,如醉如癡,宛若入夢。

白少爺也輕撫著玉釧的秀發,給玉釧講伯牙摔琴謝知音的故事,又說得玉釧淚水漣漣。

不知不覺已是拂曉,天光大亮,白少爺依依不舍地去了,臨別時再三和玉釧說,要玉釧多自珍重,把學過的新字好好溫習。

玉釧一一應了,要白少爺放心,也要白少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