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黑色星期五帶著滅頂之災來臨時,朱明安卻麻木著,他隻注意到了鎮國軍的文告,沒注意到胡全珍的去向,更不知道騰達日夜銀行已破產,以為這回還是上回,心裏並沒把鎮國軍的文告太當回事。

早上看到《華光報》後,朱明安先給報館的孫亞先掛了電話,想讓孫亞先想想辦法,火速寫篇錦繡文章,挽回些文告造出的不良影響。

不曾想,電話搖了半天,卻沒找到孫亞先。

再把電話打到日夜銀行找胡全珍,仍未找著。

接電話的職員結結巴巴,不敢說胡全珍被鎮國軍的人綁去了,隻說被請去了,朱明安竟沒在意。

又撥電話給何總長,問何總長可看到了鎮國軍登在報上的文告?

何總長沒有一絲緊張的意思,在電話裏嗬嗬笑著說:“看到了,看到了,明安呀,你莫理睬它!”

朱明安道:“鎮國軍在文告裏點名道姓罵了你哩!”

何總長仍在笑:“罵就罵唄!當年我做總長時挨的罵也不少嘛,我何某不還是何某麽?被誰罵掉了一塊肉不成?!”

朱明安這才把心中的憂慮說了出來:“何總長,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呀,鎮國軍的劉督軍罵倒了您老,新遠東也就完了,大家都知道,您老是咱新遠東的後台呀!”

何總長不回應朱明安的深刻憂慮,隻在電話裏大談劉督軍:“劉督軍是什麽東西?他也有資格罵我?老子當年做總長時,這小子還隻是個小小的混成旅長!為運動個鎮守使,你猜這小子能使出什麽手段?——這小子給我送了一尊金佛爺不說,還送了我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

朱明安心裏煩透了,——到什麽時候了,這何總長還在倚老賣老,大吹自己不可一世的當年。

何總長仍在吹:“你說當時我怎麽辦?桌上擺著金佛爺,麵前立著那黃花閨女。金佛爺倒不算什麽,明安,你是知道的,我這人為政就不貪財。可那大閨女好呀,說心裏話,你隻要是個正常的老爺們,就不能不動心。嘿,黃花閨女那個俊喲,那風情萬千的小模樣喲,實是提不得了……我當時就對劉督軍說了,金佛爺我不能收,大閨女就先留下來吧……”

朱明安實是忍不住了,婉轉地打斷何總長的話頭說:“何總長既和劉督軍有這麽層老關係,那麽能不能速和劉督軍聯係一下,讓劉督軍為咱新遠東挽回些壞影響?”

何總長不太高興了:“明安呀,你別急,你聽我說完嘛。”

隻好聽何總長說完。

何總長又說:“現在得說心裏話了,當時,我隻收下劉督軍的大閨女,沒收劉督軍的金佛爺,還有一個考慮,就是沒把握把鎮守使替劉督軍運動上去。當時,總統黎菩薩和總理段合肥的府院爭執鬧得正凶,占上風的全是段合肥皖係的人,劉督軍當時還不是皖係,你想老段能讓他做這鎮守使麽?”

朱明安隻得應付:“那……那是不能。”

何總長笑了:“這就對了,不能嘛。劉督軍的鎮守使就沒運動上,我從此就得罪了這小子。這小子以為我何某騙了他,收了他的大閨女,卻沒為他辦事,他哪知道我的難處呢?!這小子後來投靠段合肥,得了些勢,就四處罵我,找著機會就罵,我偏不睬他,看他能奈我何?!”

和劉督軍關係的底一說破,朱明安泄氣了,再不言聲。

何總長興致不減:“明安呀,說到這地步,我就讓你猜上一猜:當年劉督軍送我的大閨女現在是我的幾太太呢?猜準了我請你喝酒。”

朱明安哪還有心思和何總長猜謎?握著電話半天不語。

何總長得意地大笑起來,震得聽筒直顫:“猜不出吧?我告訴你吧,那黃花大閨女就是現在我的五太太……”

就這麽聽何總長胡扯了一通,把時間也泡掉不少,整個上午,朱明安竟沒到摩斯路上的交易所去!

中午,於婉真回來了,見麵就說,整個市麵情況都不好,新遠東跌得凶,怕要崩盤。

朱明安這才徹底慌了神,連中飯也沒顧得上吃,便去了交易所。

到交易所聽了田先生的稟報,朱明安頭皮直發麻,再不敢掉以輕心,就坐鎮寫字間,一直抓著電話和何總長保持聯係。

怕何總長再提“想當年”,朱明安一拿起電話就對何總長坦言道:“情況很不好,何總長您老可別再說過去那些舊事了,咱們就說眼前。”

何總長應道:“可以,可以,明安,你莫怕,我這人是負責任的。”然而,就是在這時候,朱明安仍不知道這已是新遠東的末日,還在下午一開市時告訴何總長,要何總長轉告眾人,為力阻跌風,大家手頭的本所股都不能拋,還要盡力吃進,爭取把股價先穩在十元上下,避免最後崩盤。

何總長讚成,在電話裏說:“明安,你是對的,這種時候一定要吃進,都聯起手吃,否則,崩了盤大家全完了。”

朱明安又想到胡全珍,很急切地對何總長說:“何總長,你還得想想辦法找到珍老,讓珍老帶頭吃進,日夜銀行終是財大氣粗的,——當然,能像上次一樣,讓珍老再拉幾家相關銀行、錢莊托一下市就更好了。”

何總長連連應諾道:“好的,好的,我會告訴珍老的,也會告訴大家,一起來吃!”又道:“明安,你不要慌,隻要有我在,一切都有辦法!”

然而,大家都吃進,——於婉真把手頭一直沒動過的近十萬珠寶都押了出去,來吃新遠東的本所股,本所股仍是跌,崩盤的局麵已經形成,一切真是糟透了。

夜市快收市時,何總長才又打了電話來,對朱明安和於婉真說,壞了,胡全珍的日夜銀行已破產,人也被鎮國軍抓去了,新遠東已成爛股,大家都快把股票拋光逃命吧!

朱明安和於婉真一下子傻了眼……

後來方知道:他們上當了,在他們大筆吃進時,何總長正把手上所餘無幾的股票盡數拋出,孫亞先、許建生這些人也在拋,朋友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再沒有哪個傻瓜還相信什麽友情信義,——自然,更沒人相信這股災難的風潮還能被人為的力量遏住。

隻一人沒拋,且在十元的價位上傾其所有吃進了四千股。

——這人竟是白牡丹。

這是朱明安和於婉真都沒想到的!

當夜,朱明安和於婉真失魂落魄回到家,白牡丹便打了電話來,先揭了何總長的底,後就在電話裏哭了,說是自己又成窮光蛋了。

於婉真也想哭,可硬是咬著嘴唇忍住了,並勸白牡丹道:“你還不是窮光蛋,咱……咱新遠東今日總還……還沒最後倒掉,咱的股票還值一元多呢!明……明日都拋了吧!”

白牡丹慘笑道:“還拋得出去麽?騰達日夜銀行完了,咱和騰達日夜銀行的關係人家又不是不知道,隻怕明日一開市,股票就一錢不值了!你還看不出麽?明日必是咱的末日!”

於婉真握著話筒的手顫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白牡丹要朱明安聽電話。

朱明安木呆呆地接過話筒,一開口就大罵何總長和孫亞先他們,說孫亞先一看大事不對,就躲了,何總長這老混蛋卻握著電話和他胡說了一上午。

白牡丹倒鎮靜了,說:“明安,你別氣,人家也不是存心害咱,——人家是想逃命!咱要怪隻能怪自己傻!你想想,還有誰會像咱這麽傻?”

朱明安訥訥道:“還有……還有那個西湖居士王先生怕也是傻的……”

白牡丹在電話裏瘋笑起來:“人家王先生才不傻呢!今日下午我找到了他,想讓他吃進些股票,你猜怎麽著?人家理都不理,還勸我快拋。人家的四萬股早在邢楚之搗亂那夜就拋光了,都是二十八塊上下拋的!”

朱明安驚呆了:他再也想不到這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居士竟會這麽精明,早在十多天前就嗅出了個中氣味,就暗中把四萬股全悄悄拋空了!

人真是不可貌相的。

白牡丹又說:“我們都小看這位王居士了,人家是經過宣統二年蘭格誌橡皮風潮的,當年也賠過一千多兩規銀呢。我一見王先生,王先生就說了,他為今日這機會等了整十年,整十年呀……”

朱明安心裏說,是了,隻怕這位西湖居士就是報上的那位冷眼居士了!這頭蟄伏了十年的老狼,當年栽進了蘭格誌的陷阱裏,今日終於咬住了新遠東,為自己曾經失敗的人生續上了輝煌大勝的尾聲。

白牡丹也講到了這條老狼今日的得意:“王先生最後還留了一張咱們新遠東的股票,我去時,已掛在了牆上的鏡框裏。王先生說是要做個紀念,日後讓子孫們看到它就能警醒。鏡框裏還有一張‘當規銀一兩’的蘭格誌股票哩。”

朱明安心裏實是酸楚難忍,——他今天主持的新遠東,實不如當年的蘭格誌,當年的蘭格誌是於狂潮的顛峰上卷了股民的股款逃了,今天的新遠東則是在一片深淵中真真實實地垮了。

白牡丹的聲音還在耳機裏響著:“……明安,你呀,你都想不到,——王居士連何總長都騙了!這個看起來懵懵懂懂的老古董,竟讓咱們這位滑頭總長在三十元的最高價上吃進了十萬股股票。王居士和我一說,我都呆了……”

這也是朱明安想不到的。

朱明安忙問:“這麽說,何總長也虧了?”

白牡丹淡淡地道:“何總長是什麽人物?他能虧麽?!一看大勢不好,他差不多全拋光了,你猜何總長是啥時拋的?”

朱明安猜不出。

白牡丹說:“就是在和邢楚之鬥法鬥勝後的第二天開始拋的,從三十元零四角,一直斷斷續續拋到二十八元……”

這又讓朱明安大吃一驚:朱明安記得清楚,鬥垮邢楚之後,何總長四處和大家打招呼,要大家同進退,誰都不做邢楚之第二,不料,一邊說著這話,讓大家托著大盤,他自己倒溜了。

人世實是險惡。

人心實是險惡。

朱明安心裏冷颼颼的,對著話筒隻是連聲歎氣。

白牡丹也歎氣,邊歎氣邊說:“最傻的怕隻有我了!王居士和我說得那麽清,我也明明知道再吃進也沒用,可還是吃進了,你知道這是為誰麽?”

朱明安礙著於婉真在麵前,握著話筒沒做聲。

白牡丹又歎了口氣:“我都是為你這沒良心的!”

朱明安眼中聚上了淚,哽咽著說了句:“我知道。”

白牡丹最後說:“現在事已如此,我們都別說它了,你也不要急,還有就是,咋著都不能往絕路上想,好麽?”

朱明安眼中的淚下來了,“嗯”了一聲,掛上了電話。

不料,電話剛掛上,鈴又響了,朱明安以為還是白牡丹,便沒接。

於婉真接了。

是交易所田先生掛來的。

田先生說:“八太太,事情不好哩!新遠東交易所門口聚滿了人,都等著天明拋掉股票,秩序很亂,巡捕房已來了人,要找理事長說話。”

於婉真怔了一下,決然回道:“你就說半夜三更找不到!”

放下電話,於婉真眼前一片昏花,臉色在一瞬間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