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從沒被落地窗簾遮嚴的窗前,能看到外麵黑黢黢的天空。
天空中無星無月,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浸**著一個落魄無奈的長夜。
走到落地窗前拉嚴窗簾時,於婉真看著窗外的夜空,禁不住就滿臉淚水。卻不敢讓朱明安看見她在哭。
用墨綠的大窗簾遮住身子,悄悄用絹帕揩去了臉上的淚,於婉真才回轉身到沙發前坐下了。
朱明安正在沙發前抽著雪茄來回踱步,兩眼發紅,臉色難看。
於婉真強壓著心中的苦痛哀愁,硬拖著朱明安在沙發上坐下了,做出滿臉笑容,偎依到朱明安懷裏,輕柔地說:“明安,事已如此,就……就別多想了,咱們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卻一把摟著於婉真哭出了聲,邊哭邊道:“小姨,我……我害苦了你,害苦了你呀!你除了這座公館,啥……啥都讓我賠光了!”
於婉真用手背輕輕地揩去朱明安眼中的淚說:“看你說的!這哪是你賠光的?是我自己賠光的嘛!交易所也……也是我要辦的!再說,我現在不但有這座公館,還有了個你呀,我知足了!”
朱明安聽不進去,禁不住又去想難熬的明日。馬上想到騰達日夜銀行倒閉已成事實,新遠東的款子成了爛賬,便怕債權人會因著他和於婉真的關係,要拍賣這座公館小樓頂賬,遂嚇出了一身冷汗。
——公館的小樓真保不住,他摯愛著的小姨就慘了!
朱明安推開於婉真,又在房裏踱步。
腦子裏亂得很,眼前已現出眾人湧入公館的景象,益發覺得債權人拍賣公館是很可能的,而這時候於婉真留在這裏麵對一幫瘋狂的人們將會很危險。
這才走到於婉真麵前,很有主張地道:“小姨,新遠東完了,你……你不能再留在這裏,你……你得趕快走,最遲天亮走,到……到咱鄉下老家避避風頭!”
於婉真一時沒明白過來,直愣愣地看著朱明安:“為啥?”
朱明安把自己的憂慮說了,並道:“明天這一日不好過,萬一那些瘋了的人鬧到這裏,你應付不了。”
於婉真這才知道朱明安是為她著想,心中感動著,兩隻白細的小手一把吊住朱明安的脖子說:“那……那我更不能走了!你不說過麽?隻要我在身邊,你就不慌。”
朱明安焦慮地道:“小姨,你放心,你不在身邊我也不會慌的,這一陣子我也經過點事了!”於婉真苦苦一笑:“怎麽著你在我眼裏都還是小男孩,——永遠是小男孩,讓你一人應付這麽大的事,我不放心!”
朱明安膝頭一軟,撲通一聲在於婉真麵前跪下了,雙手抱住於婉真的腿說:“小姨,就……就算我求你好麽?你先回去住一陣子,風頭一過,我就去接你……”
於婉真心頭突然湧出一種慈母般的感情,一把把朱明安攬在懷裏,撫摸著朱明安的臉膛說:“還是你走吧!小姨留在這裏頂著,我一個女人家,諒他們也逼不死我!”又說,“你從日本回來也這麽久了,竟還沒回過家,——老說回去,卻總沒回去,這回也該回去了,看看你媽!好好和她在一起呆幾天。”
朱明安眼淚湧了下來,一滴滴落到於婉真的繡花拖鞋上:“小姨,過去我總聽你的,你……你今日就不能聽我一次麽?”
於婉真輕輕搖起了頭……
朱明安狠狠心,猛然把於婉真推倒,自己卻爬了起來,尖聲道:“你得走,說啥也得走!新遠東的理事長是我!欠人多少爛賬都得我來算,一切與你無關!你若不走,現在我……我就吊死在你麵前!”
於婉真上前抱住朱明安的腿,飲泣著:“明安,小姨是……是放心不下你呀,你……你終還是……”
朱明安睜著血紅的眼睛怒道:“又想說我是小男孩?是麽?”
於婉真頭一次懼怕起朱明安來,不敢做聲了。
朱明安這才扶起於婉真說:“小姨,這世界終還是男女有別的,我是大男人,這種時候就得頂事,讓你一個女人家留在這裏收風,我日後還能見人麽?你心裏也會看不起我的!你不是老盼著我成個像模像樣的男子漢麽?”
於婉真噙著充盈的淚水點點頭:“明安,你……你真成了大男人了!”
朱明安問:“那你答應走了?”
於婉真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朱明安說:“那好,咱們馬上收拾東西……”
於婉真卻不想馬上就走,看看牆上的掛鍾,見時針才指到三字上,便偎依在朱明安的懷裏道:“還早,小姨再陪你一會兒。”
朱明安心神不定地說:“總還是早點走好,天一亮還不知是啥情形呢!”
然而,朱明安終是沒拗過於婉真,於婉真倒在朱明安懷裏,和朱明安摩鬢纏綿,一直拖到快四點鍾,仍無一絲要走的意思。
朱明安又催。
於婉真這才在朱明安懷裏抬起頭來,大睜著淚眼問:“明安,你……你就叫我這樣走麽?你……你不要我了?”
朱明安明白了,遂抱起於婉真,把於婉真放到**……
脫了衣服,摟著於婉真**而美麗的軀體,朱明安卻癡呆得很,眼光恍惚,老走神,再沒有往日那種衝動與興奮。
這讓於婉真很傷心。
於婉真一心要朱明安暫時忘卻那不堪收拾的新遠東,就破例地主動去撫弄朱明安,一雙軟手從朱明安上身滑到下身,塗了口紅的滾燙嘴唇在朱明安身上吻出了一個個淡紅的印記。還把一雙高聳著的乳送到朱明安麵前,在朱明安臉上,額上**著。
然而,朱明安仍是無動於衷,隻躺在**唉聲歎氣,——這具曾給於婉真帶來過無限快樂的年輕而健壯的軀體,眼下就像僵了一般,無論她怎麽親昵撩撥,就是沒有反應。
於婉真心裏真難過極了,已想就此放棄努力,和朱明安就這樣告別了,突然間卻想起了朱明安那難以言傳的癖好,就從**爬起來,到衣櫃裏去翻騰那件久遠的舊物。
是一條許多年前自己用過的那東西,曾在那黯淡的歲月裏被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弄髒過。當年發現這樁事時,她沒有一點責怪這小男孩的意思,倒是自己愧得不行。
隨著歲月的流逝,知道朱明安這戀物的癖好再也改不掉了,——和白牡丹在一起時,他竟也這樣,於婉真更覺得是自己害了朱明安。當年不是自己不經意,朱明安今天或許就不會這樣呢。
這會讓有些女人瞧不起,——在何總長家,白牡丹和她說起這事時,便一臉的不屑,讓她無言以對。保不準白牡丹還會對什麽人去說,讓朱明安丟盡顏麵。
因此,於婉真後來,再不準朱明安碰她的那東西,還正言厲色地對朱明安說過,大男人就得有點大男人的樣子,要是再這麽沒出息,她就不睬他了。
今日卻顧不得這麽多了,於婉真想,隻要朱明安能暫時忘卻一下外麵的煩惱,快樂起來,他做什麽她都依從他。
也是怪,這麽多年過去了,許多過時的舊衣物都扔了,唯有那東西竟還在衣櫃的最底下好好放著,說不清這是為什麽。那時候,她實沒想過這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日後會和她有這麽一場生死不渝的熱戀,並沒想過把那東西保留下來呀。
於婉真把那東西拿出來,在朱明安麵前晃了好半天,朱明安的眼睛才漸漸亮了起來。
朱明安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生命的十四歲,仿佛這許多年的歲月都不複存在了,自己於一片恍惚之中又變成了當年那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正輕手輕腳地摸黑走向洗臉間。
是的,他是那個小男孩,對女人,對這個紅塵喧囂的世界都是怯怯的。
他又看到了每月頭上必來公館的鄭督軍,又聽到了鄭督軍那一口難聽的江北話,還眼見著鄭督軍當著他的麵捏小姨的臉,捏小姨的胸。
小姨說:“別這樣,明安在麵前哩!”
鄭督軍說:“明安是孩子,他懂啥!”
他懂啥?
他啥都懂。
他懂得小姨的美麗,懂得鄭督軍的無恥,心裏老咒著要鄭督軍被槍子打死。
可那時的小姨是鄭督軍的,他得不到小姨,隻能癡迷地擺弄小姨的東西。他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在小姨睡著之後,怯怯地把小姨的那東西從洗臉間的門後頭偷出來的,偷出以後,就躲到自己房裏,在小姨的那東西上親昵。
把那東西弄髒了,他很怕,想洗幹淨後,再給小姨掛回去。
卻又沒洗,擔心洗濕了更糟,小姨一下子就會發現。
把那東西掛回去後,心裏怕得不行,幾天裏看小姨的眼光都是虛怯的,心裏已無數次地想過,若是小姨問起,自己是決不能承認的。
不曾想,小姨竟不知道……
——今天看來,小姨原是知道的。
那東西現在就在小姨手上晃著,一麵是亮亮的綠綢布,一麵是薄薄的紅膠皮,顯見著是長時間沒用過了,一股淡淡的樟腦味直往朱明安鼻孔裏鑽。
朱明安癡迷地問:“小……小姨,當……當年你是知道的?”
於婉真苦笑道:“你想,我……我能不知道麽?”
朱明安問:“那……那你當時咋不說?”
於婉真道:“我能說啥?這事要怪也怪我……”
一邊說著,於婉真一邊挑逗著把那東西往自己身上係。
朱明安卻一把把那東西從於婉真身上扯下來,癡迷地在上麵親著,就像親吻著自己十四歲的生命。
然而,一切的努力都無濟於事,往事曆曆,故物依舊,可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的青春衝動卻再也喚不回來了。
這生離死別前的最後溫存是最失敗的一次溫存,不論是把那東西係在於婉真身上,還是係在朱明安身上,都沒有用。朱明安越是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最後趴在於婉真身上哭了,羞慚地說:“小姨,我……我真窩囊……”
於婉真卻說:“別這麽說,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我就挺滿意了……”
一直纏綿到朦朧天亮,快六點鍾的樣子,於婉真才戀戀不舍地和朱明安在公館大門口吻別了。
坐到洋車上,於婉真最後向朱明安交待道:“明安,不論咋著,你都不能瞎想。我再和你說一遍,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
朱明安說:“我知道,你放心走吧!我……我馬上也要走了,到交易所去。”
洋車的車輪在又一次纏綿悠長的熱吻後轉動了。
車輪轉動時,朱明安看見,一片掛在閃亮車條上的梧桐樹葉,在車輪上旋出了一圈灰黃的色彩。
深黃色的車背後,於婉真嬌小身軀上的紅披風在飄,如同一麵鼓**的旗。
於婉真真走了,真被他勸走了,這簡直像夢!
一瞬間,朱明安突然覺得失卻了依靠,心中悔意頓生,禁不住一陣慌亂。於是,抬著幾近麻木的腿腳,下意識追出大門,想喊洋車停住。
可喉嚨裏卻像堵了什麽東西,喊不出。
在街麵上追了幾步,再想喊時,洋車已遠去了,過了老巡捕房門口,上了赫德路。
洋車上的於婉真一直回首看著他,向他招手。
他也向車上的於婉真招手,直到洋車在赫德路上拐了彎,再看不見了,仍獨自一人呆呆地立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