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更大的風潮十幾日後便到了,報上天天都有大量的壞消息,市麵糟到極點,不是這家開幕不久的交易所倒閉,就是那家老字號的銀行錢莊關門,硬挺著的也大都岌岌可危。

各報本埠新聞欄裏盡是自殺、逃跑、吃官司的恐怖新聞:前些時倒閉的大中國理事長被債權人逼殺;

萬福公司職員餘某投機失敗,偷了公司一票鑽石逃到南京,在南京被捕;遺老趙某敗盡祖業,羞見兒孫,以六十七歲之高齡懸梁殞命;

“嗚呼哀哉”四字在各大報小報上時常出現,竟成了民國九年冬天本埠各報館主筆記者老爺最常用的詞語……

新遠東也正是在這時候從眩目的高峰一頭栽入致命深淵的,隻是誰都沒想到,這其中的直接原因竟是胡全珍騰達日夜銀行的垮台。

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當初說得真不錯,胡全珍不但打了新遠東股金的主意,把新遠東的錢拿出去放高息短債、做投機生意,且把新遠東在騰達日夜銀行的所存款項弄成了一篇誰也算不清的糊塗賬。

其時已屆年底,銀根照例很緊,胡全珍虧掉了底,押出去的款大都收不回,連鎮國軍那三十一萬的軍火錢都還不出,哪還有不倒的道理?

這就捅了大漏子。

鎮國軍的十幾個便衣在十二月底的一個寒冷的早上,突然闖到租界裏的日夜銀行,把胡全珍從熱被窩裏掏出來,拉到即將清盤的營業間打耳光,——是當著許多職員的麵打的。

有個大膽的襄理上前去勸,剛說了句“有話好說”,就被一個便衣用短槍柄砸了腦袋,砸得滿頭滿臉的血水。

胡全珍承受著劈劈啪啪落下的耳光,既不敢躲,又不敢叫,直到被打翻在地上,才捂著滿是指痕的老臉說:“弟兄們息……息怒,聽老朽說幾句……”

一個自稱是團長的便衣罵道:“你老混賬還有什麽可說的?我鎮國軍的八十二萬軍費擺在你這兒不見了,你老混賬該當何罪?!日你祖奶奶,我們鎮國軍的錢,你也敢匿不成?”

胡全珍躺在水門汀地上,感到很冷,——本就是從熱被窩裏被掏出來的,加之又挨了打,益發吃不消了,渾身直抖,說話也變了腔:“長……長官,老……老朽可不敢貪匿鎮國軍一厘錢呀!老……老朽也……也是被人家坑了,老……老朽押出的款收不回來,有……有什麽辦法呢?長……長官你急,老……老朽我更急呀……”

團長一把把胡全珍提了起來:“誰欠你的款老子們不管,老子今天就衝你這老混賬要錢!一共八十二萬,少一個子也不行!”

胡全珍抹著滿嘴的血水說:“長官怕是不知道呢!你們一位副官長邢……邢先生,用這筆錢做新遠東的股票虧了五十一萬,本行欠弟兄們的,也……也就是三十一萬的樣子……”團長顯然不知道邢楚之虧了五十多萬,怔了一下,詐道:“放屁,我們邢副官長怎麽會去做你們什麽破股票?!難道要我們副官長和你對證不成?”

胡全珍掙紮著爬起來說:“能……能對證一下最好。”

團長這才變了臉,丟開胡全珍不問,隻對手下一個弟兄交待道:“快去給南京劉督軍發個電報,問他老人家咋辦?是不是把姓邢的也抓起來一並送南京?”

那弟兄一走,團長又逼到了胡全珍麵前:“就算姓邢的虧了五十一萬,那餘下的三十一萬總要還給我們吧?”

胡全珍訥訥道:“這……這三十一萬老朽不敢賴,老……老朽一定……一定爭取早日還,就算今年還不了,明年上半年也……也一定還清……”

團長哈哈大笑:“明年?你老混賬想得美!你不想想,鎮國軍弟兄們長著嘴要吃飯,弟兄們手中的槍也要吃子彈,能等你到明年麽?!”

胡全珍急得要哭了:“那……那老朽就沒辦法了……”

團長冷冷說:“你沒辦法,老子們有辦法。日你祖奶奶,老子的辦法一拿出來,你的辦法恐怕也就有了。”

團長吩咐拿辦法,手下的弟兄便把辦法拿將出來。

那辦法是一隻滿是血腥氣的麻袋。

團長指著麻袋說:“辦法現在就擺在你麵前,半個鍾點內,你老東西不還出三十一萬款子,老子就把你裝在這麻袋裏背走,出了租界你也別想從這麻袋裏出來。老子們更不讓你痛快的死,還要在麻袋的小口裏喂你吃,讓你吃在麻袋裏,屙在麻袋裏,最後一身屎尿慢慢死在麻袋裏。你老混賬閉上眼睛想想,我們鎮國軍的辦法該有多好!”

胡全珍哪敢認真去想?他知道,麵前這幫兵爺真幹得出來。

這就想起了辦法,讓挨打受了傷的襄理馬上到家裏去找自己的太太,讓太太把所有私房錢和首飾、珠寶都拿出來,先讓團長拿走。

襄理馬上去了。

看著襄理出門的背影,胡全珍又想,如果襄理是聰明人,應可借這出去的機會去巡捕房報警,這裏畢竟是租界,洋巡捕一來,他就暫時得救了。

襄理卻太呆,以為日夜銀行欠著鎮國軍的錢,終是理虧,根本沒敢去報警,隻把胡太太私下積存的五萬多元的折子,和一包首飾拿來了。

團長一看便叫:“不行,不行!差遠了,再想辦法,再想!”

胡全珍實是想不出更高明的辦法了,就說:“長官,您……您容我三天好不好?三天內,老朽拍賣自己的宅第還……還餘下的款……”

團長說:“好,就給你三天的時間……”

胡全珍正要向團長致謝,團長手一揮,幾個便衣撲上來,抓手的抓手,按腳的按腳,把胡全珍堵上嘴塞進了血腥的麻袋中。

團長對著麻袋裏的胡全珍,也對營業廳裏的襄理、職員們說:“三天內,把三十一萬款子送到鎮國軍駐本埠辦事處,本團長保證這老混賬的生命,三天內款子不到,你們就叫他老婆來認屍吧!”堂堂日夜銀行總經理,就這樣在租界裏被秘密綁走了。

出了租界地,到得鎮國軍辦事處,團長才發現,鎮國軍副官長兼辦事處主任邢楚之早已逃離了辦事處,和邢楚之一起逃走的,還有一個軍需參謀和一個衛兵。

當天下晚,督軍府的電令下達了,要求負責收款事宜的團長追捕邢楚之,並向日夜銀行和新遠東公司繼續追討全部軍款。

次日,鎮國軍督軍府在報上發表公告聲稱:前鎮國軍副官長兼辦事處主任邢楚之係鎮國軍通緝之要犯,所做之股票交易均屬無效,邢某挪用之八十二萬軍費,騰達日夜銀行和新遠東交易所須負責如數歸還,否則後果自負!

文告把騰達日夜銀行指為專事坑拐的賊窩、黑窩,乃民國開國以來最大騙局之一例,道是為民做主的鎮國軍必要時將對該銀行進行武裝清盤,以廓清世間之誠信。

文告還把新遠東稱作詐騙民財國帑的烏合團體,點名道姓把何總長罵為“體麵無賴、政治阿飛”。聲稱,鎮國軍自始至終從未和這種烏合團體有任何瓜葛。

這一來,新遠東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鎮國軍的文告在《華光報》見報前,新遠東本所股已受倒閉風潮的影響跌至每股十五元,文告見報後,當天即崩盤。上午前市跌了三元多,下午後市跌了五元多,夜市竟又跌了五元,至夜市收盤,每股僅為一元二角了。

這一日嗣後被人稱做“黑色的星期五”。

是日,不但是新遠東,大部分上市股票也都得了命令一般,一起崩盤,全部暴跌。

嗣後便是一場規模空前的金融經濟大混亂。

伴著“黑色星期五”的陰影,在前後不到一周的時間裏,各類證券、期貨交易所和相關銀行、錢莊紛紛破產倒閉。

災難的風暴於數度叫囂後,終於鋪天蓋地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