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為了慶賀勝利,何總長破例在家裏請客,以他和五太太的名義,邀了於婉真、朱明安、胡全珍和白牡丹四人來吃火鍋。
最先到的是白牡丹,白牡丹事先不知道何總長都請了誰,一進門,見偌大的客廳裏空****的,便問何總長:“今日明安來不來?”
何總長說:“要來的,我把他和婉真一並請了。”
何總長別有意味地看了白牡丹一眼,又拖著長腔說:“我知道你喜歡他,敢不請麽?”
白牡丹衝著何總長笑了笑,沒做聲。
何總長扯住白牡丹的手拍了拍:“隻是我不知道,你喜那小白臉,那小白臉喜不喜你呀?”
客廳的壁爐已生了火,屋裏挺熱,白牡丹把手從何總長手裏抽出來,又把穿在綠緞旗袍外麵的毛線衫脫了,掛到衣帽架上,才歎了口氣對何總長說:“誰說我喜小白臉?我喜他啥?我才不喜他呢!”
何總長說:“你別騙我,我都聽孫亞先說了。”
白牡丹道:“那是孫亞先瞎說,這人是記者,專靠瞎說混飯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低聲細語地說:“朱明安不是和我,卻是和……和誰,何總長,你猜猜看?”
何總長手指往白牡丹額頭上一按:“不就是和於婉真麽?我知道的。”
白牡丹道:“真不像話呢!一個外甥,一個姨媽,竟然……”
就說到這裏,朱明安和於婉真被一個老媽子引著進來了。
白牡丹一怔,和何總長一起迎上去,和於婉真、朱明安打招呼。打招呼時,便瞅著於婉真身上的法國線絨外套說:“婉真,你這外套真漂亮,是明安孝敬的吧?”
朱明安有些窘,訥訥道:“白姐又……又開玩笑……”於婉真卻扯著白牡丹的手,挺認真地說:“真還就是明安買的呢!是昨天在‘大西洋’買的,今日要到何總長這兒來,明安非讓我穿,我倒沒覺著哪裏好,實不想穿,可明安就是不依,便穿上了。白姐,真是很好麽?”
白牡丹知道於婉真在刺她,心裏恨恨的,嘴上卻道:“不錯,真不錯,明安有眼光。”
何總長也說:“明安算是被婉真**出來了,前天和邢楚之鬥法鬥得好,今天我得好好敬明安幾杯酒!”
於婉真笑道:“哪裏呀?明安做得好,是因為有幹爹你撐著哩。”
朱明安連連點頭,對於婉真的話表示讚同:“是的,是的。沒有何總長,我哪經得起這種事呀!”
何總長高興了,哈哈大笑著,默認了自己的不同凡響,揮著手說:“邢楚之哪是我的對手?他實是不自量力呢!”
朱明安道:“可這家夥總是滑頭,反手做多了……”
何總長搖搖頭說:“這也沒用!我替這狗東西算了一下賬,就是反手做多,他也虧了不下五十萬哩。”
朱明安舒了口氣:“這就好。這人從此隻怕再不會到咱新遠東露麵了……”
何總長和朱明安說話的當兒,白牡丹已拖著於婉真坐到了自己身邊的沙發上,說起了悄悄話。
白牡丹指著朱明安穿在身上的米色西裝問於婉真:“這是那回咱在萬福公司給明安買的吧?”
於婉真瞅了朱明安一眼,含糊地承認了:“好像是吧。”
白牡丹說:“真精神。婉真,你算是有福氣。”
於婉真道:“我也是沒辦法,他十四歲跟我,就戀我……”
白牡丹哧哧笑了:“今日就戀到了**……”
於婉真白了白牡丹一眼:“那又怎樣?”
白牡丹還是笑:“不怎樣,我……我和他也有過的。”
於婉真淡淡地道:“這我知道,明安早和我說了。”
白牡丹一怔,挺失望的,可馬上又俯到於婉真的耳際說:“明安人不錯,就是做那事時急了些,像小公雞,是麽?還……還,——婉真,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他還玩我的那東西,那髒兮兮的東西。他也玩你的麽?”
於婉真臉色一下子緋紅,不知說啥才好。
白牡丹繼續刺她,又說:“這私房話隻能咱姐倆說,——你要明安在**長精神,就別把他當正常人待。你要是用那東西束他的脖子,捂他的嘴,掐他,擰他,他才樂意呢!和我在一起時,我就這樣弄他,他就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言畢,又是哧哧地笑。
於婉真心裏很氣,卻不好發作。
正尷尬時,何總長的五太太笑著叫著從樓上下來了,繼而,胡全珍又到了,大家不約而同談起了新遠東,這才給於婉真解了圍。
吃飯時,白牡丹還想和於婉真坐在一起,於婉真卻躲了,硬把五太太讓到白牡丹身邊,同時也想著要在白牡丹公然作踐朱明安時,給予必要的反擊。
然而,白牡丹沒有給朱明安難堪的意思,酒杯一端起,便說起了那夜的事。據白牡丹說,那夜,邢楚之決定發難時找過她,她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第二天還把這內情告訴了何總長。
何總長捏著小巧的酒杯,抿了口酒證實道:“不錯,若不是白牡丹一大早來說,我再怎麽也想不到姓邢的會來這一手!我立馬順藤摸瓜,找到了鎮國軍辦事處,後來,又讓珍老查實了。”
胡全珍說:“可也怪,那日夜市拋出的新遠東有十八萬多股,邢楚之手頭沒這麽多股票,我知道的。他一開始籌措的股款就是挪用的軍費,後來要還,就陸續賣出了……”
朱明安道:“是哩,我也覺得怪。邢楚之手頭最多三萬股,就算都在兩小時內拋出,也不至於造成那麽凶的跌勢,這裏麵是不是還有別人在暗中使壞?”
何總長擺擺手說:“這事一點都不怪,我看必是邢楚之猛拋那三萬股,帶動了外麵的散股,加上那日又有大中國、合眾的倒閉,夜市上的人心便浮動了,這種事在十年前的橡皮風潮中就有過……”
五太太見眾人老談股票,不耐煩了,用筷頭敲著桌麵道:“好了,好了,事已過去了,就別說了!”
胡全珍卻憂慮地說:“還不能算過去呢!邢楚之捅的漏子還沒完,鎮國軍那邊已瞄上我們了。聽說劉督軍要派人來追討那八十二萬軍火款。可邢楚之化名的賬上隻有三十一萬了……”
朱明安道:“那便把三十一萬撥給鎮國軍就是!”
胡全珍說:“若是撥過之後,邢楚之來要錢咋辦?”
何總長說:“邢楚之不敢,——鎮國軍隻怕正要抓他呢,他還敢往槍口上送?”
胡全珍頭直搖:“那也不行,我這日夜銀行辦在租界裏,是在租界注的冊,有關手續不辦全,我是不能給的!”
何總長認真了,用筷子頭頻頻點著胡全珍:“你珍老莫開玩笑,劉督軍可不是當年的鄭督軍,和我並無多少關係,你們若是鬧僵了,我都沒辦法。這筆錢你說啥也得快還給人家,拖下去隻怕還會有新麻煩!你珍老不想想,劉督軍橫行霸道,無理都賴三分,有了理還不逼人上吊?!”
於婉真也插上來道:“我幹爹說得對,珍老,你可不能做這與虎謀皮的事,否則,不但是你的日夜銀行,隻怕整個新遠東都要跟著倒黴。”
胡全珍一聲長歎,心煩意亂地說:“好,好,我想法還了就是!”
這話誰也沒注意:偌大一個日夜銀行,竟要為三十一萬去“想法”,這實已透出了日夜銀行的嚴重危機,大家竟都沒悟到,——就連極為世故的何總長都沒悟到。
胡全珍也不愧是條滑頭的老魚,短促的失態過後,立馬又振作精神,在整個吃酒過程中和眾人談笑自如,還要白牡丹清唱助興。
白牡丹不願唱,說:“我早就言明的,隻要發了財,就再不做任人輕薄的戲子了。”又說,“我打從起辦新遠東,便退出了大舞台,已是幾個月沒吊嗓子了。”
何總長不依:“你說過還願為我唱的!”
白牡丹道:“我是說過,可我今日真沒情致。”
於婉真便勸:“就為何總長和珍老唱一回吧!這裏沒人輕薄你。”
白牡丹對於婉真滿是怨恨,覺得於婉真說是沒人輕薄,實是故意輕薄她,益發不願唱了。
何總長說:“我知道了,我們都沒麵子,隻一個人是有麵子的,倘若這人請咱白小姐,白小姐便一定唱……”
胡全珍明知故問:“這人是誰?”
何總長把油嘴向對過的朱明安一努:“我們的理事長嘛!”
朱明安臉一紅:“何總長開玩笑了。”
何總長笑道:“不信你就請一下試試!”
朱明安窘迫地去看於婉真,於婉真擺擺手說:“算了,算了,白姐幾個月沒吊嗓子,怕唱不好讓我們笑她,我們就別逼人家了……”
不曾想,於婉真話沒落音,白牡丹偏離座站了起來,清清嗓子,麵對眾人唱將起來,——是《新紅樓》裏的一段:
未卜三生願,平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一曲唱罷,眾人拍手喝彩,都道白牡丹天生一副金嗓子,莫說幾個月不唱,就是幾年不唱,一開腔仍是不同凡響。
隻朱明安不說話,坐在那兒夾支煙發呆,煙灰落到西裝上,把西裝燒了豆大一個洞都不知道,後來就一聲不響出去了。
朱明安一出去,於婉真也跟著出去了。
重坐到酒桌前,白牡丹默默無聲地把麵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又讓何總長倒滿了,才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啥都像做夢,這世界還靠得住麽?”
何總長知道白牡丹今日是為了朱明安,本想安慰白牡丹幾句,朱明安和於婉真卻相伴著回來了。
何總長隻得改口說起新遠東。要大家都從心裏把新遠東當作自己的,不論日後還會有多大的風雨,皆要一同退進,不能隻顧自己。
眾人均點頭稱是,聲言自己再怎麽也不會做邢楚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