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郝老將軍和若幹副官隨從出門時,籠在街上的霧已經散去,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同仁裏濕漉漉的屋脊和地麵。地麵像被水洗過似的,陽光照上去清亮如鏡,南如琳能影影綽綽看到自己的身影。

街景卻不太好看,節令已過了秋分,路道兩旁的梧桐樹大都變得光禿禿的,一些殘葉正悄然落下,南如琳在心裏默默數著落下的葉片數目,禁不住就有了淒涼的感覺。

卻不敢把這份淒涼露在臉麵上。今日不是昨夜,老頭子用不著她的時候,是不會再寵著她的。她知道,今日再吊著臉耍賴撒嬌必是自找苦吃。再說,郝柯氏也早想讓她嚐嚐家法了,不是因著秀娟闖下的彌天大禍,隻怕今日她已在餓飯了哩。

於是,便笑,便溫柔,似乎於秋日的同仁裏擁著一個暮氣沉沉的郝老將軍,就如同春日裏擁著溫暖的太陽一般。

這條同仁裏,是省城裏出名的官街。早年住總督,住巡撫,如今住督軍、督辦、各路軍閥和幾大列強的領事館。說這裏是本省政治和軍事的中心是決不過分的。

辛亥年後,省境內的每一次大戰都是在這條官街上謀劃的,有兩次還有列強的領事參予。可無論外麵打得如何熱鬧,這條官街上總是靜靜的,決不受戰事的滋擾。

南如琳聽郝老將軍親口說過,那是早年立過約的:本省沒有租界,軍閥們為各自的退路計,才把官街立為永久的中立區和軍事禁區,無論誰當政,都不得引兵湧入這條街上抓人殺人。

因此,外麵這個軍和那個軍正打著,這裏分屬兩軍的家眷仍時有來往。

劉安傑和郝老將軍麵和心不和已有好久,南如琳影影綽綽是知道的,仍是去打牌,並不怕郝老將軍怪她通敵,——郝老將軍不怕南如琳或其他任何太太通敵,隻怕她們勾搭上不三不四的人,生上外心。走在官街上,觸景動情,南如琳真就生了外心,老想昨日在街上被袁季直護著的那一幕,袁季直的笑臉便在麵前飄,頭膏的香氣沁人心肺。

七太太桂芬強似郝老將軍,袁季直卻又強似七太太桂芬了,——七太太桂芬再有男人氣,也還是個女人,袁季直終是個年輕男人,且又那麽英俊可人,知人冷熱,想想就讓她心跳不已,——昨日若不是有他護著,沒準就要在街上落個難看呢。

又想到被袁季直借去的那五十塊錢,心疼仍是心疼,隻是不打算再討了,還決定,若是那袁季直真和她好,她就是再時常倒貼些個給他也是情願的。——袁季直不是又黑又粗的關麻子,為他值得拚上一回命。

路途很短,從同仁裏八十八號的郝公館到十三號的劉公館,不過二百餘米,不一會兒就到了。

到得大門口,劉安傑主仆人等已在門口迎了。

劉安傑沒穿軍服,著便裝,上身是一件小袖皮馬褂,戴一頂灰呢禮帽,見她和郝老將軍相伴著過來了,忙迎上前來,躬著腰,拱著手,和郝老將軍並她打招呼:“哦,老長官,十太太,快請,快裏麵請。”說著,劉安傑上前挽住郝老將軍,劉安傑的兩個太太也將南如琳的手執著了,極是恭敬地將他們迎入客廳。

在客廳裏一坐下,劉安傑便對郝老將軍說:“老長官,您老人家該不是要折小弟我的陽壽吧?我原說今個過去看您老和十太太,可章副官長偏打了電話來,說你們要過來看我,硬搞了我個措手不及哩。”

郝老將軍笑道:“也不是專為看你,你有啥好看的?是十太太鬧著要打牌,我呢,應了她,卻又不能壞了家裏的規矩,就帶到你這兒來了……”

南如琳便也作樣道:“可不是麽?你們這老長官說話總不算數,上次回來就說要打牌的,推到今天也沒打,我就不高興了。”

郝老將軍又借題發揮說:“我這人哪,平生有兩怕,一怕太太,二怕部下。你劉師長是知道的,太太們不好服伺哩,鬧不好她就把你往床下踹,才不管你是督軍還是督辦呢!部下也不好弄,今日他是你部下,突然不知哪一天他就不是你的部下了,就會發個通電,讓你不知是在雲裏還是在霧裏。”

南如琳知道郝老將軍是在刺劉安傑。

劉安傑皮也厚,——至少是和郝老將軍的皮一樣厚,郝老將軍昨日才殺了秀娟,今日竟裝出一副受氣包的模樣,讓人聽了直犯惡心,劉安傑更幹脆裝作沒聽到郝老將軍後半截話,隻道:“十太太要打牌好辦,讓我兩個太太陪打便是。”頓了一下,又問:“老長官打不打?”

郝老將軍道:“我就算了,我和你老弟扯扯,回頭便在你這兒吃蟹,聽說你從江北拖了一車蟹回來,是不是呀?”

劉安傑笑道:“老長官消息真是快哩。”

郝老將軍哼了聲:“我還知道你昨夜和小郝的代表先吃了一簍……”

劉安傑不願把話題扯到小郝身上,連連招呼自己兩個太太陪南如琳打牌。

郝老將軍卻不依不饒:“小郝居心叵測哪……”

後來郝老將軍和劉安傑師長談了些什麽,南如琳就不知道了。

南如琳在郝老將軍和劉安傑談正事時,隨劉安傑的兩個太太到東院牌房打起了牌。

到牌房坐下,已嘩嘩洗起牌了,南如琳才想到,今日是公事,賭資理當由郝老將軍出,且又是昨夜說好的,就裝作出去解手,找了客廳門外的章副官長,要他找老頭子要錢。

章副官長倒大方,取了張五十塊的大票和幾張一塊的小票給她。南如琳沒要,一來怕日後要還,二來也嫌少,遂噘著紅紅的小嘴,又扭腰,又跺腳,推著章副官長,執意要章副官長去找老頭子要。

章副官長原不想去找郝老將軍,可見南如琳硬是亂來,就怕在劉公館裏給郝老將軍丟麵子,這才苦著臉,硬著頭皮去了,要了五張五十的大鈔,悄悄到牌房塞給了南如琳。

二百五十塊錢攥在手上,南如琳的情緒好多了,和劉安傑的兩個太太談笑著,還和陪打的劉安傑的副官白先生扯起了郝家大少爺。

南如琳知道郝家有個愛生事的大少爺,隻是自己進門晚,大少爺又早離了家,從未見過。

白副官說他是見過的,吃糧前還和大少爺一起在城北龍王廟的老龍王頭上撒過尿。白副官極是稱道大少爺的膽識,認定郝氏門裏隻這大少爺最有出息,指著南如琳戲言說:“十太太呀,你當初真不該跟郝老頭子,倒是該跟大少爺才對哩。”

南如琳一怔,笑罵白副官道:“你真是該死!我們郝老頭子和家裏人都罵這大少爺是殺材呢。”

那當兒,南如琳可不知道大少爺日後還要回來,且會鬧出那許多風雨,也就沒把這話題當回事,說過也就忘了。

打著牌,說著閑話,正玩得高興,一個兵過來了,悄悄地俯在白副官耳邊說了幾句什麽,白副官坐不住了,說是有事,要走。

南如琳和劉家的兩個太太都不好留,隻得眼睜睜地看著白副官走了。

也是巧,正為缺的那條腿犯愁時,袁季直竟晃晃地進來了。

袁季直進門一見南如琳,吃了一驚,閃身關上門說:“哎喲,十太太,你真是膽大包天了,郝老將軍都回來了,你還敢出來打牌呀!”

劉安傑的大太太說:“小袁,你真是少見多怪!今日這牌還就是郝老將軍陪著人家十太太來打的呢!”

袁季直不信,問南如琳:“當真?”

南如琳傲傲地道:“我說過的嘛,我們老爺又不是閻王爺。”

袁季直笑了笑說:“那好,那好,你們打,我走。”又解釋了一下:“我是奉靜園裏的命令來給劉師長送封信的,馬上就走。”

南如琳又不冷不熱地說了句:“看著三缺一,你就好意思走麽?!”

袁季直淡然笑道:“我走了不好意思,坐下打更不好意思,我口袋裏一個子兒都沒有哩。”

南如琳想著今日昨夜自己是發了財的,脫口便道:“那我借五十給你。”

袁季直連連點頭:“那好,那好,既有十太太這大財主頂著,我便打。”

袁季直送完信後坐下來,南如琳卻後悔了:這袁季直上次借她五十沒還,而且連提都不提,她竟又借給他五十,真沒道理哩。

再想想,自己對袁季直的態度也沒道理,心裏喜他,可一開口竟都是冷言冷語,隻怕是借了錢給他,也落不到好報答的。

袁季直說請她去聽戲,也不知是真是假,——十有八九怕是假的,昨天關麻子又被郝老頭子槍斃了,袁季直就是原先想請,現在必也不敢了,這號麵團兒一般的男人如今多的是。

倒是那關麻子還有點男人的味,醜雖醜點,卻有膽量。

又想,沒準袁季直也是有膽量的,這小袁有郝寶川作靠山……

這麽胡思亂想著,渾身的肉便癢了,一顆心繃得緊緊的,就覺著自己真和袁季直好上了似的。

甩出一張無用的廢牌,——也不知是六條還是九條,抬頭去看袁季直,正撞上袁季直射過來的目光,南如琳心中發怯,馬上又垂下頭,看麵前的牌。牌不錯,清一色吊六餅。

正想著那張六餅在哪裏,輪到袁季直出牌,六餅竟打出來了,南如琳一把贏了二十整……

對袁季直的好感又深了一層,總覺著那張六餅打得有情有義。

嘴上卻不敢說,洗牌時隻淡淡道:“我算準六餅老袁早晚要出,卻不料剛聽牌這人就打出了。”

袁季直說:“我做條子,也聽牌了,不打總無辦法。”

劉安傑的二太太教訓道:“這六餅本不該打,——十太太不換牌便不打,就是聽了牌,也要對大家負責任的。”

袁季直笑道:“我對你們大家負責任,隻怕你們大家對我就不負責任了,我輸了總要我掏腰包……”

這邊說著,袁季直的一隻腳竟伸了過來,極準確地在南如琳穿著洋絲襪的腳背上輕輕踩了一下,把那張六餅的情義在桌下告知了南如琳。

南如琳一點沒覺意外,先靜靜地讓袁季直踩,後就將腳抽了,反過來用鞋後跟狠狠去踩袁季直,——不是一下子就狠,卻是一點點地使狠,踩得袁季直皺著好看的眉梢直咧嘴。

南如琳看到袁季直的樣子覺著好笑,繃著臉說:“老袁真是輸不起,出了一次衝就苦起了臉,我們是不要看的。”

袁季直道:“我那是胃疼……”

這日牌打得很順手,總共八圈,南如琳贏了二百三十五,其他三家都輸,袁季直最慘,輸了一百二,借南如琳的五十輸完了,又欠下七十塊的新賬。

南如琳記得清楚:袁季直欠她總計是一百七十整。

可袁季直偏不提欠賬的事,隻說真是胃疼了,要回去歇著。

臨走,袁季直趁劉家的兩個太太出去方便,輕輕地對南如琳說了句:“十太太,我請你去聽戲,你真去麽?”

南如琳卻怕了,裝作沒聽見。

袁季直又說了句:“我不騙你,是真的,你去麽?”

南如琳這才於無限驚惶之中點了下頭。

頭點完之後,馬上又後悔了,怕這番輕薄惹出殺身之禍。

心裏很慌,衝著袁季直離去的身影,嘴裏輕輕“哎”了一聲,想告訴袁季直,這事再從長計議。

卻不料,那聲歎息般的“哎”聲,袁季直根本沒聽見。南如琳立起身子,再想和袁季直說時,袁季直已風度翩翩地出了門,且在門口向她招了招手。袁季直招手時手沒動,隻手指在動,很柔情的樣子。

吃飯時已是一點多鍾了,劉安傑請她和郝老將軍吃螃蟹,喝老陳酒。

南如琳見郝老將軍並不反對,又因著牌場和情場的雙重收獲,便喝了一些,還拖著劉安傑的兩個太太也喝了些。

南如琳和劉安傑的兩個太太喝得融洽。

郝老將軍和劉安傑也喝得融洽。

兩個帶兵的大人物,相互敬著酒,又相互恭維著,接著他們一上午仍沒談完的話題繼續談著,臉孔都是極誠摯的。

劉安傑說:“……老長官呀,我發和平通電實是無奈哩!這一點老長官能理解才好。對郝寶川我怎能不防呢?您老長官說得不錯,郝寶川這小子連您這當叔的都賣,日後能不賣我?可我也真是沒辦法,三個縣的紳耆代表跪在我麵前哪,我還能再打下去麽?”

郝老將軍說:“劉師長,我不是怪你,你不打自有你的難處,我知道。再說,和平總是好事嘛,要說想和平,我這老頭子是最想和平的,可小郝和呂定邦不聽我的軍令、政令,占著江北那麽大片地盤,魚肉百姓,鬧得個天怒人怨,我不拔了他們行麽?咱一省父老能答應麽?正是為了和平,為了本省的長治久安,我才不得不違心而戰呀!劉師長,說句心裏話,我現在是老而無用,卻又不能不勉力為之,我不為之,咱一省幾千萬民眾還有啥指望呢?”

南如琳被酒衝得耳熱,聽得這話心裏便想:是沒啥指望,隻要這郝老頭子一天不死,一省幾千萬民眾就沒個指望。

這念頭閃過之後,南如琳自己都吃了一驚:她咋也想郝老頭子死?是不是因著要和袁季直好,就想謀害親夫?

這一來便很怕,看郝老將軍的目光都怯怯的。

郝老將軍卻不看她,隻拿眼定定地瞅著劉安傑。

劉安傑還在歎苦經:“要打下去也難,百姓反對不說,我那個新二師槍彈也缺,一杆槍配不到三發子彈,你說咋打?”

郝老將軍道:“這咱不說定了麽?你隻要拿下鄣歧縣城,一切我都想法給你補足。”

劉安傑說:“怕是到不了鄣歧城下,我就被郝寶川吃掉了……”

郝老將軍生氣了,悶悶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在日本訂的槍彈都還沒到,屙也屙不出來。我隻能下野了,你們愛咋搞就咋搞吧!”

劉安傑忙說:“老長官,這您就誤會了,我劉某可沒有逼你下野的意思!”

郝老將軍連連歎氣道:“你們能讓我下野倒好了,不讓我下野,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還有北京的段合肥、吳子玉也都烤我,我幾次請辭,他們總是不許,就連關外的張大帥都不許我辭,說是我老郝要辭,他們就總辭……”

這話莫說劉安傑,就連南如琳都不信。

郝老將軍卻繼續說:“日前張大帥還有電報給我,要保我去北京做個陸軍總長,我是推了。我一個省都弄不好,何顏進得京師?”

劉安傑大約知道郝老將軍是在吹牛,可偏不捅破,還很真誠地說:“老長官真要去做總長最好,兄弟我便追隨老長官,也到北京長長見識。”

郝老將軍手一擺不提總長的事了,極突然地道:“真打不下去就退吧,啊?退到江南休整,我把三師調上去。”

劉安傑愣了:“這……這事容我再想想……”

南如琳認定自家老頭子厲害,最後那話是把劉安傑鎮住了,——南如琳不懂軍事也知道,江南是老頭子的地盤,一到江南劉安傑就沒戲唱了。回去的路上,南如琳問郝老將軍:“劉安傑真到江南來了,你咋對付?”

郝老將軍笑了:“讓狗東西回家玩雞巴!”

南如琳說:“我也這樣想。”

郝老將軍誇道:“你聰明。”又撫著南如琳圓潤的肩頭,感歎說:“要是……要是劉安傑也像你這麽聰明就好辦了……”

回去後,郝老將軍的情緒很好,南如琳的情緒也很好。

郝老將軍因著情緒好,借著酒興在公館後花園裏站了半晌,觀測那秋日的景狀,且做了首關乎秋日西風的詩自我勉勵,其中有四句道:

西風落葉秋陽斜,

縱論天下伴小妾,

莫道迷醉風月裏,

來日揮戈奏大捷。

郝老將軍做詩時,南如琳卻正躲在自己寢房中看言情作家李維特的《白三姑娘痛苦記》,也於書中尋得好詩一首,是白話詩,隻幾句:

痛苦啊痛苦,更複那長夜之孤獨;

我等我哭,

咀嚼你那含情滴水之雙目。

南如琳看得心跳,禁不住又去想袁季直,覺著袁季直做著靜園裏的副官學問大,自己不能顯得淺薄了,日後和袁季直接觸,這詩或許能用上,便找來紙筆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