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郝柯氏總算盼到郝老將軍進房了。

晚飯後,郝柯氏照例問郝老將軍去哪房歇?

郝老將軍沉思片刻說,就去你房吧。

這讓郝柯氏大感意外,意外過後便高興,背過身就落了淚。

郝柯氏知道,郝老將軍這一輩子隻愛兩樁事:打仗和養姨太太。

老將軍的仗越打越大,姨太太卻越養越小。

公館老營裏養了十個上了名冊的,行營裏還有些未上名冊的,也不知到底是幾個,隻聽說都怪年輕,比去年進門的十太太南如琳還小。

因著戰事緊張,又因著行營裏那些小**的年輕,郝老將軍這一年不大回來,就是回來也隻到九太太、十太太那兒去。

今個兒,郝老將軍竟到她房裏歇夜,她不能不珍惜。

當下便很驕傲地回了房,支使著幾個丫頭、老媽子收拾房間床鋪,叫廚子準備參湯、夜點,還親自在房裏點了許多蘭香。

一切收拾停當,郝老將軍還沒來,——在客廳伺候的衛兵小蘇州過來說,郝寶川的代表突然來了,和老長官談江北的事,老長官恐怕一時來不了。

郝柯氏這才抽空洗了個澡。

洗澡時,郝柯氏漸漸地就有了怨氣,怨郝寶川那代表來得不是時候,早一天不來,晚一天不來,專在老頭子到她這兒過夜時來,實是故意和她過不去。若是郝寶川的代表不來,這會兒老頭子隻怕已在她房裏了,沒準還會和她一起洗澡呢!

郝柯氏知道,老頭子往天和九太太蕊芳一起洗過澡,和十太太南如琳一起洗過澡,再早和六太太秀娟、七太太桂芬也是洗過的。洗澡時便在澡房裏嬉戲笑鬧,時而還有哼哼嘰嘰的聲音傳出來,讓她聽得心中又癢又恨。

老頭子雖說不在澡房,郝柯氏卻幻想著老頭子是在澡房的,老把自己的手想象成老頭子的手,在自己打了洋胰子的軀體上撫摸著,不斷地對自己說:“柯氏,你不老,真不老,你五十不到咋就老了呢?”

又想到,郝寶川的代表或許會突然走掉,郝老頭子也許會突然闖進來,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像許多年前那次被土匪大胡子強暴一樣……

正是因著被土匪強暴,郝柯氏才嫁了當時還是窮練勇的郝老將軍。

郝老將軍那時可沒有今日這威風。他明知她破過身,卻為了她家的錢財娶了她。當年就用她的豐厚陪嫁捐納了個武舉,後來便做了巡防營管帶,又率部起事,升了民國的鎮守使,及至做到一省督軍。

這裏的因果關係極明確:不是她被強暴,便不會嫁郝老將軍,不嫁郝老將軍,郝老將軍便不會發,便不會有今天。

可這郝老將軍偏就不憑良心,當巡防營管帶沒幾天,就把大胡子那幫土匪剿了,殺大胡子時,還把大胡子的那一串東西割了拿給她看,——也不知安的什麽心,差點沒把她嚇死過去。

其後,郝老將軍便大養姨太太,——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她自然不樂意,可有啥法呢?自己被土匪強暴過不說,還不能生養,用郝老將軍的話說,“連老鼠都下不了一個。”

不過,講良心話,郝老將軍總還算對她不錯,這麽多年輕**的姨太太討回家,郝老將軍冷是冷了她,卻終沒迷了本性,讓那幫小**踩到她頭上。

每個姨太太進門,——隻要正式進了郝公館的門,先要拜見她,家裏的事也讓她總管著,那讓小**們肉跳心驚的“妻妾功過簿”就握在她手上,誰也甭想奪了去。

郝老將軍是明白人。

郝老將軍說:“這幫小妾都太年輕,在**玩玩是可以的,讓她們當大事,我就信不過了,全家人中,我真能信過的,也隻有你這結發之妻了。”

這話讓人心暖。

郝柯氏記得,郝老將軍這麽說後,她是落了淚的。

她哭著對郝老將軍說:“我沒一個親生骨肉,這世上就你一個親人,我這一份心不對你,還能對誰?!”

其實,心中還有一個人,便是那個強暴過她的大胡子。

每每於那春夜抑或秋夜難以成眠時,便癡癡去想大胡子,想那久遠而刻骨銘心的快意,想那大胡子強暴她時的一舉一動。許多細節是她臆造出來的,臆造久了,竟也成了真,她便真心以為那強暴美麗異常。

沉湎於那份美麗中,澡水不知不覺涼了,郝柯氏感到冷,這才洗淨了身上的洋胰子沫,揩身穿衣。

是一件繡花的大紅睡衣,老頭子許多年前送的。

那回,老頭子一次買了兩件,一件送了當時最寵愛的六太太秀娟,一件送了她,她總共穿了幾回,都是因為老頭子要過來歇。

到得寢房,郝老將軍仍未回來,郝柯氏便躺到**操起煙槍,裝了些香噴噴的清膏,對著煙燈吸起了大煙。

在郝家能公然吸大煙的,也隻有郝柯氏,郝老將軍的群妾兒女是不能吸的,偷吸便犯家法,要挨鞭子。七少爺德賢就因為吸大煙老吃鞭子,郝老將軍這次回來又吃了一次,共計十鞭,抽得這畜牲哭天抹地。

吸著大煙,郝柯氏又想,老頭子該不會改了主張,到那九太太蕊芳或是十太太南如琳房裏去吧?這次回來,這兩個小**那兒郝老將軍都去過了,一般不會再去,可要是這兩個小**硬在老頭子麵前撒嬌放賴,老頭子沒準就會去,她知道的。

老頭子寵這兩個小**是寵到家了,比當年對六太太秀娟還甚,先帶著南如琳去劉公館,後又帶著蕊芳去靜園,聽說還一人給了她們二百塊錢。

這實在不成話了,無緣無故,為何要給這兩個小**錢呢?

南如琳有了錢必會偷偷出去打牌。

蕊芳有了錢便會買些粉脂香水和花裏胡哨的裙衣去招蜂惹蝶,總是沒個好的。

細想想,郝老頭子二十三個兒女,現存的八個妾,竟沒一個是好東西!

大少爺六年前就公然反了,罵這郝公館是活棺材,偷拿了家裏三百塊錢去了北京,專和自己老頭子作對。

大小姐學著大少爺的樣,鬧著要自己找婆家,不遂她的意,她竟上了吊。走了死了的倒還好,不走不死的狗男女就更壞,是那種骨子裏的壞,這幫東西表麵上規規矩矩,心裏隻怕都想坑郝老頭子。

在郝柯氏看來,她們和他們都該死,就衝著她們和他們的年輕便該死。

她們和他們的年輕,讓她感到自己日漸地老了,整個世界都靠不住了。

郝老頭子也老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他都老了,她的世界靠不住,他的世界其實也是靠不住的。

郝老頭子這麽個有本事的人物,竟管束不住部屬了,今天這個叛,明天那個反,因啥,還不是因著人家看他老麽?!

郝柯氏覺著,這些話都得給郝老將軍說說。

然而,郝老將軍仍是遲遲不來。

郝柯氏想喚人到客廳去看看,又怕人暗地裏笑她這麽大年歲還想和老頭子做那事,就忍了,隻一氣接一氣地吸煙,總計吸了快二錢的清膏子。

到得十一點多,郝老將軍總算來了,進門就說:“郝寶川這小子真不是東西,自己想拉劉安傑,卻派了代表來做說客,要我防著劉安傑!”

往床頭一坐,又吐著粗氣說:“真是累,比在督軍府和行營都累。”

郝柯氏便道:“那便多將息些個,你終不比當年,人都有老的時候。”

郝老將軍最忌人說他老,不悅地看了郝柯氏一眼:“倒不是因為老,卻是因為氣!這幫當年跟在老子後麵屁顛屁顛的東西,今日竟一個個爬到老子頭上來了!還都想把老子當傻瓜!”

郝柯氏附和說:“真是的,不是你的提攜,哪會有他們這幫東西的今日?!你的心腸也是太好,寬厚得沒個邊,再這麽下去,隻怕你的姨太太們也要爬到你頭上來的!你看看現在這家可還有個家的樣子?姨太太們犯了家法你不說整治,還護著寵著,還給錢……”

郝老將軍說:“我知道你說的是如琳和蕊芳,我給她們錢,帶她們出去,還不都是為了交際麽?”

郝柯氏道:“我不是怪你,是怕你寵壞了她們。若是寵壞了她們,你走以後,這家我就不好管了。”

郝老將軍問:“依你該咋樣?”

郝柯氏硬邦邦地道:“要依我,十太太裝病出去打牌的事就得罰,九太太舉止輕薄,——竟然對二少爺媚笑,得打,家法上說得清楚,是五鞭。自然,對二少爺也得教訓。還有八太太,背著我在自己寢房裏請她娘家兄弟的客,這月的月規錢得停。那管賬的四太太,我疑她賬裏有詐,你想呀,七少爺哪來的這麽多錢吸大煙?不是他親娘四太太,誰會給他錢!”

郝老將軍點點頭說:“你講得都對,若是沒有秀娟那事,她們都該處罰,可秀娟的事一出,這些事就隻能先算了,處置了秀娟,讓她們心驚,她們自得反省自己的過失,這叫做恩威並重,帶兵的都講這個。”

郝柯氏心裏不讚同郝老將軍這話,嘴上卻讚成:“也是,吃秀娟這一嚇,她們總會老實幾天。”

這麽說著,郝柯氏已準備著和郝老將軍上床了,郝老將軍卻坐在床頭不動,隻托著大煙鬥抽煙。

郝柯氏不便自己先上床,又湊到郝老將軍近前道:“我老說這些事,也知道你煩,沒準你還以為我是吃她們的醋呢!其實,我要吃醋早就吃了,不會等到人老珠黃的時候,是不是?”

郝老將軍說:“那是。這一點你最是不易,我知道的。”

郝柯氏往郝老將軍身邊依了依,手搭到郝老將軍肩上,話更輕柔:“你那些兒女姨太太呢,又會認為我狠,背下裏或許會說,看這柯氏,自己沒個兒女,就一天到晚找別個的碴……”

郝老將軍說:“這我也知道,你這麽著都是為了我,為了這個家,不是你在家裏精心操持,我在外麵也不安心。”

郝柯氏這才小心地給郝老將軍寬了衣,邊寬衣邊說:“你要真這麽想,我就是被人罵,被人恨也值了,我就怕你心裏並不這麽想,隻是騙我,待到我哪天老得爬不起了,連杯水都不端給我喝。”

郝老將軍道:“這叫啥話呀!隻要我在,真到那一天如琳、蕊芳她們必會像伺候我一樣伺候你,誰敢輕慢,我就罰她!還有那些兒女們,也一樣,他們是我的兒女,也就是你的兒女!”

這話說得有情有義,郝柯氏心中一熱,眼圈竟紅了,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郝老將軍忙哄:“莫哭,莫哭……”

郝柯氏偏就益發哭得歡了,一半是真的為晚景可能的淒涼而傷心,一半卻是為了能在郝老將軍麵前撤回嬌,找回些年輕時的記憶。

郝老將軍偏不懂她的心,竟煩了,說:“你若再哭我就走……”

郝柯氏這才停了嗚咽,坐起來,揩幹淚,去給郝老將軍拿煨好的參湯和點心。

吃東西時,郝老將軍便哈欠連天,待得上了床,郝老將軍沒和郝柯氏說上幾句話,就呼呼睡去了。

這讓郝柯氏很傷心。

郝柯氏眼中的淚又禁不住流了出來,一點點洇濕了繡花枕頭。

默默哭著,郝柯氏恨恨地在心裏詛咒南如琳和蕊芳,固執地認定,她今夜不能如願,都是因為南如琳和蕊芳這兩個小**!

這兩個小**弄垮了老頭子,才讓她今日又枉做了回好夢!

她總有一天要像對付六太太秀娟那樣去對付她們。

後來,哭夠了,也罵夠了,又憶起那美麗的強暴,且於那美麗的強暴中佝僂著身子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