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
這兩年,王金栓中斷了和王家灣的任何聯係。和春燕離婚後,王金栓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兩鬢生出了顯眼的花白。有一段時間,他潛心研究了獨身的可能性,從報紙、雜誌上剪輯了厚厚一本資料。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鬥蛐蛐和鬥雞又死灰複燃,逐步形成了一種時尚。觀看幾次鬥雞和鬥蛐蛐的比賽後,王金栓中斷了對獨身可能性的研究,一個充滿**和行動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這種民間娛樂。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舊病就複發了,新的無聊和空虛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鬥雞的次數明顯多起來。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闖進賽場,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蘆花雞一刀下去,蘆花雞就身首異處了。王金栓吃了一驚,頓時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兒子玩物喪誌。鬥雞終究隻是一種娛樂,它填補不了什麽。把這一階段迷上鬥雞當成一種休養生息後,他才原諒了自己。
很多時候,他又開始思念故鄉。
二伯家發來了三封電報。二伯終於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過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見靈芝一身素白,兩條白頭巾的飄帶飄揚在已覺涼意的秋風裏,正朝這邊張望。
停住相互看兩眼,都怔住了,歲月在兩人身上刻下的痕跡曆曆。
“埋了?”
“還沒,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還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王金栓沒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該去的地方了。”
“我還為你們準備了被子哩。”靈芝接過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臉,我去給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脫了軍衣,遞給靈芝,“我不餓,晚飯在後院吃,夜裏,還要守靈。”
再沒問什麽長短,低頭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靈芝自言自語著,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個人生活了。“沒有再找?他連衣服都不會洗,飯呢……”這麽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擊穿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沉睡了幾年的隱秘的感情,一股股湧上來,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擠在臉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氣球一樣漲大著,汗珠和淚珠一起滾落下來。這些年自己心甘情願堅守在王家灣,飽受寡居之苦,到底是為了什麽,似乎有了一個還不很明白的答案。幾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麽?春燕到底怎麽啦?剛才應該問問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麽從來沒提起這件事?對了,她不好意思寫信,肯定是她的過錯,要不男人不會這麽苦。
他的心太軟了,他說他最害怕眼淚。這世上還有多少眼淚你還沒看見呢。真是個可憐的好人。好人怎麽老遭罪。她站在門外的青石階上發了一陣呆,隻覺幾點冰涼要從脖頸處穿過,抬頭一看,下雨了,忙拿起軍衣進了屋,仔細疊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從墳地回來,王金栓整個成了個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聲沒斷過,落棺一次,他都泥裏水裏磕頭,嗓子終於啞了。村裏人回憶起王金栓親爹娘過世,他都沒這樣傷心,不免都有些納罕。靈芝幾次想去對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說:“讓他哭吧,哭哭會好受些。”她終於沒有去,跟在棺材的後麵,沒掉一滴淚。
靈芝道:“三叔,我燒水你洗個澡,天涼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會兒,眼睛一直盯在後牆上已褪了鮮紅的紙剪的公雞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門口探頭看看稀奇,踩著泥濘走到廚房裏去。
“怎麽不陪你三爺爺說話呢?柱子,沒和他說說你的段考成績?”
兩個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著靈芝。
“都啞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爺死了,這世上隻剩你媽和你三爺爺真疼你們。可你們連個話都不會說。”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爺爺沒聽,他在看後牆上的公雞。”
柱子補充道:“還有老虎。”
靈芝抬眼盯著黑黢黢的屋頂,發呆。過了好一陣,她聽到小瑞的聲音:“好,火滅了。”
她忙塞了幾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熱水端進堂屋,對柱子說:“去把櫃子裏那塊香皂拿給你三爺用。”
十二
幾天功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舍難分了。開始,他隻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一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裏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午端出來。晚飯一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幹家務,八九點鍾,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裏,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簽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進大城市的決心。
王金栓對靈芝是否能爽快地答應,沒有十分把握。他隻是被一種**促使,一定要看見某個自己想見的結果。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撓腮,卻也尋不到什麽途徑,進入這個問題的實質。這些天,和靈芝的談話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複一些日常用語。想起幾年前靈芝在他和春燕問題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談談春燕,幾次開了個頭,靈芝總是能尋出什麽事情中斷這種談話。幾次下來,王金栓感覺靈芝似乎在回避什麽。有兩個晚上,他到東廂房和兩個孩子做智力遊戲,都在入迷處,靈芝就說:“不要影響你三爺爺休息。”王金栓感到這件事情障礙很多。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後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幹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麽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得舒服、睡得安穩,一個人躺在**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裏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嚐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
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象出現那怕一絲一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裏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麽的重要,但又隻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怏怏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麵,她認為王金栓隻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裏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後,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三,三叔,你還沒睡?”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麽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我,我都快教不動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裏還多。”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那,那快進來吧。”
進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裏。”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裏低頭咬指尖。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隻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分,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裏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裏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裏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感覺得到,我能感覺得到。”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
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裏想:這麽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隻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麽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揀揀?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隻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原來還有這麽多曲折。”
“那隻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藥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裏,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就是那個腦炎後遺症吧。”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你說得對,我什麽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麽辦……”
靈芝說到這裏,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裏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隻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麽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你去幹什麽?”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門,她又折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十三
這次婚姻頗費周折。拿到結婚證前,王金栓兩次返回故鄉,一次是向族裏人做工作,讓他們接受這個結果,最後由鄉政府民政助理出麵,族裏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幫靈芝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最後鬧到法庭上,問題還沒解決,後來王金栓用自家的房產才換回了孩子。
婚後,又為靈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戶口,跑了近一年。最讓大院人驚奇的是,王金栓在這常人視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沒有垮掉,兩鬢的花白又逐步變黑了。
沸沸揚揚把這事議論夠了,這個家剛好也安定了下來。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這回長出了一口氣,都認為王金栓這回真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那一雙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讓許多人豔羨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來煮奶粉,不用寒冬臘月洗尿布,不用為想生二胎處心積慮,一切都像是為他早準備好了,他隻用朝這張溫**一躺,再不用為離火葬場這段路程操什麽心了。靈芝也很爭氣,兩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樣板媳婦。
王金栓家搬進新修的團職幹部樓,這個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幾乎是由於某種神秘的慣性,同靈芝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續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這個事實上的家庭與他冷漠的自我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麽複雜難言,她們母子三人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與愛、婚姻全無關係的使命終結了。
王金栓又要離婚了。冷戰一段,王金栓知道該攤牌了。
“現在,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有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動天地。你不用怕別人攆你們出去,我查過有關規定,在居民確實沒有其他房子居住時,不得強行進行搬遷。再說,好多人都轉業十幾年了,還占著房子不搬。你再好好想想。”
靈芝一直背對著他,“我不聽,我不聽,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個家到今天這樣子,容易嗎?你自己說說?是兒女對你不孝順,還是我侍候得不周全。我真懷疑你有病,你以為你還是二十啷當歲的小夥子,早過四十的人了,提出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報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麽些首長一個個來勸你,你就是不聽。真不明白你到底心裏在想些啥。”
“問題就在這裏。”王金栓把電視關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著急辦這件事。
四十五歲是團級幹部最後年限,正團職參謀在大軍區已經到頭了。我從來沒有擔任過明確職務,調到副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軍人,給你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們談過多次,你都是這種態度,那時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趕上調整房子,我才決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在這樣一個家老死,這算怎麽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這樣一個家,第一次離婚後我就不這麽想了。”
靈芝接道:“還說自己正常,這不是病又是什麽,這個家有哪一點不好?老死這個家難道是屈得慌?兒子在重點高中,女兒在重點初中,成績都是上等,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著一個包袱。自從嫁給你,我做過哪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倒給我說說呀。春燕和那個設計員的事,現在大院裏還在當故事講你那時多仁義,多大度,現在咋變成這樣了。你真的就是那個賤命,隻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趙河裏苦水泡大的,現在咱家這光景,不是鄉裏人,就連現在的有些城裏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時迸出兩道亮光:“這就對了,這就證明了……算了,我怎麽又和你說這些……”
“說了我也不會懂是不是?”靈芝走到冰箱前,打開,拿出兩筒飲料,“喝口潤潤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隨便你怎麽折騰吧,你沒聽人都怎麽說你的,說你是個離婚專業戶。”
王金栓冷笑一聲:“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麽說,我也不管別人追求什麽目標,我隻知道認準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覺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們還要回來過周末。”
王金栓站起來攔住靈芝:“你不要去鋪床,看來你也是鐵了心。”
“是鐵了心。”
“你以為我們的婚姻基礎牢固嗎?我們中間真的有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我們中間那叫什麽感情?”
靈芝忽然驚醒了一般,這個問題難道也成了問題?她想起結婚這些年的忙碌,自己確實沒有更多的機會和丈夫進行這方麵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裏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她很想知道。她追問一句:“你說明白一點。”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麽決心。他喝一口飲料,一字一頓道:“本來我不想提這些,這是明擺的事。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也不管了。這次婚姻基礎是感情嗎?不是,那隻是一種憐憫、同情。”
“你說什麽?”靈芝臉色變得慘白,重複著:“你在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說出一些事實,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你就知道再維持這樣一個婚姻,對你對我意味著什麽。我是一個能帶家屬隨軍的軍官,你是一個急於改變現狀的弱女子。這就具備了一個條件。”
“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沒有這麽下賤,沒有,我……”靈芝已泣不成聲了。
“你,你怎麽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時間裏你的表現,哪裏像……那時我還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靈芝突然叫一聲,“王金栓,你可以懷疑一切,但你不能這樣糟踐我。好好好,我馮靈芝答應你,和你離婚。”
這個女子身上潛在的堅韌的內力一下子暴發出來了。她艱難地站起身,指著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發的靠背向前挪一步,說出了尖冷尖冷的聲音:“王金栓,你記著,我馮靈芝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這一點我不會否認,王金栓,你記著,我和孩子不會要你一分錢,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賜,住在這裏,我也要看看你最終要走到哪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靜地說,“在孩子參加工作前,我承擔撫養孩子的費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後由你撫養。”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麽人,是你的權利,可我知道該怎麽做。”
十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三)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副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
林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在軍區大院路人皆知,情況就不用介紹了,光離婚申請,王金栓就寫了十二份,數字對不對,柳秘書?
柳五變:現在應該說是十三份,今天早上王參謀又交來一份,還沒來得及給你匯報。
林部長:一口氣寫了十三份,說明什麽問題?
任副處長:你常說的,九死不悔氣概。
林部長:這是屈原老夫子提出來的,我這裏就是個盜版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離,你有什麽辦法。馮靈芝一直不同意離,突然間又同意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不好再說什麽。十來年時間,我參加了三次研究王金栓同誌離婚問題的會議,前兩次我都能有個基本立場,這一回屁股不知該坐到哪裏去。
張主任:歸根結蒂,這是個思想問題,道德問題,良知問題,觀察這麽多年,我覺得王金栓在這方麵實在有問題。
周副主任:我剛調來不久,對王金栓同誌的曆史、現狀缺乏全麵了解,感覺上覺得王金栓哪個地方出了毛病。
林部長:在工作上,那可是個難得的好同誌。
王副部長:就像吸毒,上癮了,戒都戒不掉。我是有話在先的,前兩次都反對王金栓離婚,不是自誇我有先見之明,我的話都記錄在案,我說過他還會出問題,怎麽樣,果真大煙癮又犯了。賭博和買股票,都不是個好東西,久了,要讓人變性的。
蔣處長:我有個同學迷上了炒股票,搞了幾年,一直沒聽他賺過,就是不回頭,快要傾家**產了,突然就賺了一大筆。後來他瘋了。
王副部長:已經有很多人發了橫財,奶奶的,太不正常了。軍人靠那麽一點工資,眼看就成了貧困戶。股票這東西,不是個正經東西,江山總要這麽葬送的。
張主任:老王,你那想法都成古董了,可要小心落伍。聽上邊來的消息,馬上要向市場經濟過渡了,你沒看最近的報紙,連投機倒把也平反了,解釋成了一種投資冒險,所得高額利潤是合理的。股票,我看是個不錯的東西,我這看法也不是一日形成,也經曆一個痛苦的過程。你要好好洗洗腦筋,要不然,小心被曆史的車甩出去。
王副部長:受黨多年教育,一時無法轉過這個彎。我真不明白,上麵硬是不知道這麽下去的危險性?還是知道了也無法子了。你們看看,腦體倒掛,殘渣餘孽泛起,社會治安惡化,普遍沒有安全感。
張主任:對對,如今家庭收入也倒掛了。我老伴退休後,閑著沒事,幾個老娘們一撮合,辦了一個個體幼兒園,一個月拿回來七張老人頭。老伴還和我開玩笑,以後要我給她端洗腳水了。玩笑歸玩笑,可這裏麵有問題值得思索,我手裏有幾個錢,想下海玩玩股票,可對這些一竅不通,壓力越來越大了。
任副處長:這好辦,滿大街的書攤上都有指導做股票生意的書,學起來不難。現在中國隻有大中企業和合資企業發行股票,風險幾乎等於零。
張主任:對對對,共產黨的天下,怎麽樣也不會讓這些台柱子倒了,是不能再猶豫了。小任,你說下去,看來你是個行家,真人不露相,你手裏大概已賺了幾十萬了吧!”
任副處長:哪有那麽多,我兩年前托人買了兩千元深圳發展公司的原始股,一直在家裏放著,幾乎廢紙一堆。誰知發展公司的股票如今已經漲到五十一塊四。算下來有十萬多一點吧。想買原始股,已經不那麽容易,很多都內部消化了。這在外國或許是股市醜聞,在中國就正常,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
王副部長:五塊錢變成五十塊,隻要兩年,合算,真合算。
張主任:動心了吧,如今真是坐不住了。
王副部長:誰都不賺錢紮手。唉,柳秘書這些就不要記了。
柳五變:那就塗掉吧。
林部長:也不算離題。留著將來做史料吧。今天我也算是長了見識。不瞞你們說,我從提幹到現在,隻有一萬五千元積蓄。現實逼迫著大家要變。這麽一番話,我有點想明白了,王金栓離婚也有他的道理。
張主任:我原來那個單位,也是離婚成風,看來這也是個潮流,也說明軍人的婚姻確實存在問題。
林部長:需要一個過程才能平衡。
董處長:恐怕需要綜合治理,王金栓同誌至少做到了公私分明,很有組織紀律觀念,並沒因自己的要求沒有達到而鬧情緒。馮靈芝一同意,人家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麽一個老同誌,一份接一份寫申請,還按正常手續辦,已經很難得了。
周副主任:原來那個單位,有個中尉離婚半年了,組織上還不知道。他和另外一個女孩子關係密切,被人告到保衛科,抓他到辦公室審問,他掏出了離婚證。
林部長:這終歸是個人的問題。《婚姻法》上並沒有那一條規定我們有阻止王金栓多次離婚的權力。
張主任:這麽說我們還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有句流行歌詞是怎麽說來著,哦,叫做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白貓黑貓,抓住老鼠都是好貓,王金栓同誌工作上沒出任何問題,這個問題要想不通,影響工作事大。
王副部長:從現在做起,我同意。
張主任:立竿見影,看來你“錢”途光明,是金錢的錢。
林部長:柳秘書,你就寫個證明吧。
柳五變:還寫上感情破裂什麽的?
林部長:這是個程式,要寫的。
王副部長:還是加上經組織多次調解無效幾個字,要不然,我們今天就是無效勞動。
附件四: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已在東城區校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馮靈芝係再婚,帶一女一兒嫁我。按有關法律規定,王鐵柱和王小瑞與我已存在父子父女關係。請組織為我愛人及孩子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五:
東城區民政局:
我係××軍區作戰部×處副團職參謀,已與涅陽王家灣農民馮靈芝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馮靈芝係再婚,婚前有一兒一女,男名王鐵柱,女名王小瑞。我與馮靈芝結婚後,與王鐵柱、王小瑞已確立父子關係。按中國人民解放軍三總部有關文件暨國務院有關文件規定,王鐵柱、王小瑞可隨馮靈芝一起隨軍。
王鐵柱、王小瑞確係馮靈芝親生,特此證明。
證明人:王金栓
附件六:
東城區紅光小學領導:
我係××軍區作戰部×處副團職參謀,妻馮靈芝係軍區司令部下屬食品加工廠職工,都是本市東城區戶口。兒子王鐵柱、女兒王小瑞戶口已隨母親遷來本市。符合到貴校讀書基本條件。請接受王鐵柱、王小瑞到貴校就讀。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七:
家產轉讓協議
王家灣現有屬王金栓所有家產如下:瓦房五間、樓門一間、屋內家什若幹件、宅地及宅地所長成材各種樹木二十四棵。另有豬、狗、雞、鴨等家畜家禽四十七隻。在王金生同意長孫王鐵柱、長孫女王小瑞隨母親馮靈芝嫁王金栓前提下,王金栓願將全部家產轉讓給王金生所有。雙方決不反悔。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轉讓人:王金栓(章)
接收人:王金生(手印)
中人:王富禮(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