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金栓家的老宅院坐落在趙河岸邊,一條不長的小路拐了六個彎,消失在河堤的一片槐林裏。

玲兒隨軍後,房子一直空著。第二年,二伯來信說,宅子空了不好,正巧他二孫子秋天結婚,家裏房子不夠住,看能不能把房子借給他長孫媳婦靈芝和兩個孩子居住。半年前這個大侄子出車禍死了,王金栓知道這事,當即回信,表示願意,隻是要為他留出一間,回去時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和玲兒離婚後,王金栓隻能和玲兒住在一套房子內。玲兒每天仍要準備兩個人的飯菜,王金栓推辭了幾回,見玲兒總在這時以淚洗麵,就又在一起吃飯。久了,王金栓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險。別人說什麽閑話倒不怕,關鍵是過了幾個月,玲兒仍沒有準備再婚的跡象。勸了玲兒幾回,玲兒總很固執,非要等到王金栓結婚了,她才能考慮這件事。王金栓感到很痛苦,但又無可奈何。自己短時間內已無心再婚,這麽耗下去,不是要毀了玲兒的後半生嗎?本以為離婚後,自己的狀態會有好轉,過了一段,索然無味的感覺又產生了,一種無事可做的惶惑使他不得不重新去審視這次離婚。自己顯然不能獨自一人走完那還很漫長的人生,這麽下去注定是一事無成了。這個念頭折磨得他迅速憔悴下來。玲兒顯然發現了這一點,飯菜更加精細。王金栓又多了一種精神恐懼,他以為這個女人已經在可憐他了。

終於有一天,他忘了閂門,半夜聽到一陣女人的泣咽聲。開始以為是夢,仍閉眼睡著,過一陣,眼皮自己睜開了,玲兒正穿著內衣坐在床邊哭哩。其時已到深秋,涼意濃濃,伸手拉住玲兒的胳膊,觸到鐵棍一般。忙坐起來把衣服披在玲兒身上。

玲兒哭一句:“俺看不見別的男人。”伏在王金栓身上顫栗了。

後半夜,玲兒沒有走。

王金栓清晨醒來,看見玲兒還枕在自己懷裏安睡,知道這問題再不解決就要出事。自己又不是市長,可以特批一套房供玲兒戀愛,玲兒就得住在這裏。住在這裏就免不了發生這樣的事情。思前想後,沒有發現再回到這種關係中有什麽道理,他不能再給玲兒任何可以靠得住的東西,得有個決斷。要麽玲兒離開,要麽他離開,這樣,離婚的問題才算有個了結。自己無法離開,這裏有他熱愛的工作。那就隻能要玲兒離開。玲兒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想到把玲兒調回涅陽的辦法。自己中學的班主任現在已做到了副縣長,這事情就不難辦。

和玲兒說了這辦法,玲兒笑了,笑得有點怪異,對他說:“我知道我們的緣分盡了,我不走你也不會再成家。那我就回去吧。”

事情辦得很順利。玲兒在第二年初夏調回了縣皮革廠。

把玲兒的事作個了結,王金栓這才出順了一口氣。

在縣城幾個同學家喝了幾次酒,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同學問他今後的打算,他知道這都是些好意的但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關懷,也就沒做明確回答。

自己難道就清楚嗎?到了他這樣的年紀,還用得著自己說謊嗎?他原想投入全部身心,搞一個局部戰爭理論研究中心,沒想一提出來,都認為他在做白日夢。編製呢?經費呢?再說,搞這樣一個機構,研究出什麽成果能有什麽用?局部戰爭,打起來總要打個頭尾,大不了交點學費,王金栓在很長一段時間,強製自己看每一份報紙,品嚐每一種市麵見得到的茶葉,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去接,可收獲的仍是空虛。每日要王金栓完成的工作,他認為隻用半小時時間足矣。剩下的七個半小時呢?還有那漫長的黑夜裏那些非睡眠的狀態,該去怎麽填補?總該還有一件什麽事情可幹。可這個事情是什麽呢?王金栓不知道。他隻知道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在常人眼裏十分可笑。享一享天倫之樂的權利已被剝奪了,再說,已經過了幾年家庭生活的王金栓委實沒能感受到太多的幸福感,即便再加上一兩個小孩,撒著奶腔給你背誦幾首古詩詞,講一些天真無邪的話語,逗得你前仰後合幾回,過後了,難道就能認定這叫滿足?王金栓對此深表懷疑。和玲兒的婚姻,唯一可使他感到慰藉的,是玲兒社會地位的變化,她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製皮鞋皮衣的工人。關鍵是玲兒的後代也將是城裏人。王金栓覺得這該算是他辦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的意義,在它完結之後,如此清晰地顯現在王金栓眼前,他隱隱生出幾分自豪感。這麽說來,這幾年並沒有白白流逝。自己已經是副營職軍官,那條軍規隨時可以發揮作用了。

十幾年的苦鬥,終於體現出了價值,他心裏掠過了一股欣喜,就像一個黑夜裏的跋涉者,看見了東方天際的一片魚肚白,太陽就在前麵等著。婚姻裏竟能生出這種樹木,王金栓有點驚訝。

一次酒醒之後,他向朋友借了一輛車,準備回老家看一看。

推車爬上河步口,就是那片槐林。槐花早謝了,淩亂地躺在地上,一朵朵都變得枯萎,變得肮髒。他在那裏佇了一陣,不由得生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歎。再往前,就是自己的家,包圍在初夏的陽光和斑駁的樹陰裏。

剛到門口,一條凶惡的花白大狗夾著駭人的叫聲撲了過來。王金栓一怔,隨後就聽到一個女人脆脆的聲音。

“大花,大花——”狗便不叫了,“是三叔回來了。”

眼前就是侄媳婦靈芝。高高的身條,又紅又白又黑的皮膚,紅的是臉,黑的是小臂和手,白的是小腿和大臂,烏亮的頭發挽在頭頂,眼睛裏溢出的全是笑,在紅白雞群裏一閃,留下一句話,眨眼就不見了。

“柱子,看著狗,讓你三爺進來。”

王金栓剛進院子,靈芝已穿好外罩從東廂房走出來。

“你打回信說要回來看看,也沒個準信兒,這幾天,柱子和小瑞整天都在念叨,還不快叫三爺爺,都五六歲了還不懂事。”

“三爺爺。”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叫著。

王金栓放好自行車,問道:“三叔的身體還好吧。”

“老樣子,天一冷就喘,天一暖就好些。”靈芝掏出鑰匙打開正屋的房門。

“屋內我打掃過,被子我都曬了。”

“我寫信留一間就中,你們娘仨住一間廂房也太擠,以後還是搬到堂屋住吧。”

“孩子小,上躥下跳弄得太髒了。”

吃了幾個荷包蛋,王金栓道:“靈芝,老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你今年不到三十吧?”

靈芝咬咬指頭,反問道:“三叔,事都辦妥了?”

“都辦妥了。牆上這剪紙都是你做的?”

“屋裏沒住人,聽老人說,用些紅紙剪些動物貼一貼,避邪,我就亂剪了些貼上了。”

“日子過得怎樣?”話一出口,王金栓知道根本不該這麽問,這個家殘缺不全,如今還寄人籬下,艱辛明擺著。他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親了親。

“慣了,早分開過了,農忙時,我哥他們來收收麥子,耕耕地,平時能幹多少幹多少,收下的糧食差不多也夠吃。養點雞換點錢,過年過節也能給孩子添件新衣。”

王金栓不由得抬頭看著靈芝,心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能幫她走出苦海嗎?

低頭看著兩個孩子,都長得漂漂亮亮,很有點靈氣,除了衣服破舊,和大城市的孩子沒什麽兩樣。他問小男孩:“柱子,識得多少字了?”

靈芝答道:“能認得幾百個字,小瑞也能背幾十首詩了。聰明倒聰明,可有什麽用?我能供起兩個學生?一想起這,我這心裏就發愁。”

王金栓再看看靈芝,一句話滾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疊錢,從中抽出五張,遞過去,“給孩子添件衣裳吧。”

靈芝不接錢,也不說話,低頭咬指頭。王金栓看見靈芝的襯衣,馬甲型背心上繡的幾個花瓣透過襯衣的幾個破洞蹦了出來,他又拿出五張錢合在一起,道:“你也買件衣服吧。”

靈芝取出指頭,抹一把淚,隻一個姿勢固執地定在那裏。兩人就那麽看了一會兒,王金栓像是被一種神秘的飛行物擊中了,手一直僵在那裏,吐出一個聲音:“我一個人也用不完,你先拿著吧。”

靈芝突然抓過錢,蹲下身子,慢慢拉過一雙兒女,猛地在兒女臉上親吻起來。

王金栓默默地看完這一幕,心裏有點敬佩這個女子了。大侄子車禍後並沒立即死去,闖禍的司機早逃之夭夭,似乎這一切都在考驗著這個女子的堅韌,她靠賣血把丈夫的生命又維持了七十天。王金栓知道這件事情,二叔事發後曾去信給他,請他托關係幫助查到那輛車,能賠一些錢給這個家,幾十年來,王家灣就出了王金栓這一個人物,有了災難免不了都巴望他。他卻隻能保持緘默。他明白,自己即便是公安部長,也無法破了這個無頭案了。現在回想自己的態度,心中就生出歉疚了。當時無論如何也該寫封信過問一下這件事,寫封信又不需要多長時間花多少精力的,這件事情自己做得太無情。他感到自己應該用什麽方式彌補一下這個過失,自己應該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麽苦難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怪物呢?王金栓這麽想著,似乎要把一個什麽決定在這一瞬間完成。

“三叔,三叔”,靈芝擦幹了眼淚,“你,你一個人過活兒,也不是個長法。柱子去叫爺爺來。三叔你快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洗洗。”

“還是我去看二伯吧,”王金栓站起來,“他年紀大,走路不方便。”

靈芝站在門的當中,一動不動,柱子端著臉盆立在門外。王金栓拿過旅行包,取幾件換洗衣服。靈芝端過洗臉盆朝地上一放,拉著兩個孩子走出院子。

王金栓在二伯家拉呱到正晌午,剛要吃飯,柱子和小瑞扒住門框站著,頭朝屋內張望。

“日你媽真是貓托生的,吃個屁你們都能聞到,”大嫂從碟子裏捏出幾顆花生米,罵著塞給兩個孩子,“回去給你媽說,你奶不是開糧店的,早分開另住了。”

兩個孩子並不接。

“媽那個×,嫌少不是。”大嫂踅回飯桌又撿了兩顆添上,“接住快走吧。”

兩個孩子仍不動。

“啞巴了?想挨打吧。”大嫂揚起了手。

柱子說:“媽叫我喊三爺爺去吃飯。”

王金栓已經感覺到靈芝和大嫂間的仇視,轉身對二伯說:“剛才靈芝說過的,隻顧說話忘了這事,我還是過去吃吧。”

老態龍鍾的二伯直起腰杆,對王金栓道:“你就去吧。”

王金栓牽著兩個孩子回到自家的院子,一眼便看見自己的衣褲晾在鐵絲上隨風飄動,看見那條**和洗幹淨的手帕,他頓時感到不自在,進門時便不敢看靈芝的臉。

桌上擺著五個菜,一壺酒。兩葷兩素,還有一條魚。王金栓搖搖頭,沒說什麽。

上午的那些錢,有一部分已經變成酒菜了。他自斟一杯,一仰脖,咽下了。再喝一杯,才發現桌上再沒別的碗筷,忙扔下筷子道:“快過來一起吃吧。”

靈芝從廚房拿了筷子過來,就和兩個孩子一起坐在桌前。兩個孩子吃一口,就轉過臉眼巴巴地看著靈芝,靈芝點下頭,兩個孩子才又動一次筷子。王金栓過一會兒便看出了名堂,對靈芝說:“孩子嘛,不要管得太嚴,弄不好長大性格就古怪,到社會上缺少競爭力。”

“想吃什麽你們就吃吧。”靈芝吩咐道。

兩個孩子頓時狼吞虎咽起來。王金栓看著看著就笑出聲來:“你瞧,真像兩隻小豬崽。”

靈芝一抿嘴,把半條魚挾進王金栓碗裏。

一個突發事件改變了王金栓的情感航線,他沒有機會給剛剛破土的一枝嫩芽澆水施肥了。

兩大人兩小孩正在吃飯,村裏的人有幾個惶惶張張闖進院子。一個中年婦女邊跑邊喊:“金栓兄弟,金栓兄弟,快去救人吧。”

王金栓放下飯碗,披上軍衣衝到院內,拉住中年婦女,“三嫂,是跳井,還是喝藥了?人在哪裏?”

中年婦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把人搶去了,十幾個人,攔都攔不住。”

“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說清楚。”

“快走吧,全指望你了,”中年婦女扯著王金栓的胳膊,“再慢就遲了。”

王金栓回頭望了靈芝一眼,伸上袖子向院外跑去。

村口圍了一群人,鬧哄哄的,不時蹦出尖利的爭吵。王金栓走到跟前,人群主動讓出一條縫隙。

十幾個外鄉男人圍成一個圈,麵對著王家灣的男女,慢慢向村外的大路滾動。

圈內,兩個精壯漢子挾持一個年輕女子跟著人圈滾。年輕女子被反剪雙臂,散亂的長發垂成半個筒裝著女子的臉,每一次挪動,長發一擺,黑發的縫隙裏就閃出一抹慘白。手持棍棒鐵鍬的王家灣男人從各個院落朝這個路口匯聚。“不要亂動,再動我就宰了她,她是我的人,我有她爹寫的字據。”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張軟遝遝的白紙在人圈中央的空中一閃,又不見了。王家灣的男人們不由得後退幾步,人圈又向外麵滾動了一大截。這分明是**裸的綁架,稍有不慎,一場大規模的械鬥就要爆發。王金栓看準一個寂靜的空隙,大聲說道:“大家都不要亂來。”

外鄉人沒想到一個軍官會突然出現,都愣住了。

“誰是領頭的?”王金栓擋住人圈的去路大聲問道,“光天化日,你們想幹什麽!無法無天。”

著一身皺巴巴西服,梳著分頭的中年漢子從圈子裏走出來,嘴沒張滿口板牙就露了出來,右臉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生出幾分猙獰。

“是我,怎麽樣?”板牙疤瘌漢子看了王金栓一眼,色厲內荏地說,“她爹欠了我的錢,還不起,就答應把她給我做老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拿不到錢,找到人帶走還犯法?”

“犯法!”王金栓向前走一步,“錢是錢,人是人,你這麽做就是綁票,啥時候都犯法。”

“她爹答應的,不信你看看字據,還按有手印呢。”板牙疤瘌漢子的口氣又軟了一些。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的,能有錯?”

人群裏喊出一個聲音,“金栓哥,這是個壞種,仗著幾個臭錢欺負多少人,你掏槍把他崩了算了。”“他吃喝嫖賭放高利貸,五毒俱全,金栓哥,崩了他。”又一個聲音附和著。

“崩了他。”“崩了他,我償命。”“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裏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裏,王家灣的男人呼啦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麵。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裏蹦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

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棱棱飛起,抖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

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髒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裏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誌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裏坐坐。一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裏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橫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紮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麽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裏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淒苦。上午在洗那隻髒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麽,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

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趙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裏捶打第一件衣裳。

“靈芝,這太可怕了,剛才你沒見?”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麵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裏。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麽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他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看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隻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兒吧。城裏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盡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種什麽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地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回到家裏,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後的黑影裏,門外的院子內也戳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幹了眼淚,一直大膽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麵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惜,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麵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得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隻要肯幹,做個服裝設計師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裏,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中年婦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大煙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淚一把並罵起自己來了。王金栓覺著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怪異,有點手足無措,眼光掄到靈芝身上,這侄媳一低頭,咬著指頭出去了。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掄去,手撚著白山羊胡,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連個桃子梨子都沒偷過,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還哭了幾天鼻子。”

王金栓道:“二伯,你提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濃痰,接著道:“果真那邊就沒有說下人?”

“沒有,上午已和你講過,還是想在家裏找。”

“沒有也好,城裏人刁滑,你會吃虧的。還是鄉下人實誠。你覺得春燕姑娘咋樣?”

“剛才我還誇她呢,要是在城市,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哩。攤上這件事,真是……”

“不說那個真是了,”二伯打斷他的話,“剛才你長生嫂子帶著春燕和我說了,想讓你把春燕帶過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裏咯噔了一聲,事情急轉直下終於躥到這個河溝裏來了。他緊張得出了一頭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沒摸到。靈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來,把王金栓晾幹的手帕遞了過來。王金栓忽然想起靈芝在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心裏更亂。他看看春燕,對二伯說道:“你知道,才辦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伯喊道:“你再當著金栓說你願不願意。”

春燕一勾頭,腰身一扭,撲在中年女人肩頭,一隻眼露著朝王金栓直撲閃。

王金栓東張西望一陣,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點倉促。”

“這是救人,什麽倉促不倉促。”二伯有點生氣了。

王金栓艱難地說:“那容我考慮兩天。”

人都散盡後,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開始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無論拿什麽標準衡量,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勝造六級浮屠,而春燕又是那麽朝氣蓬勃的生命。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還有哪樣的事情值得去做?故鄉人的苦難多如牛毛,自己沒看見也就罷了,自己看見了又無能為力也能尋到一種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脫掉,那是說不過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長,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個樣子來。他又想起了軍規,想起了《婚姻法》的有關規定。如果和春燕辦了結婚手續,幾個月內,她就可以在西南那個城市辦起自己的剪裁鋪,或者進入一家服裝廠做工人,然後人們發現她的才華,調她做設計工作,再後來……王金栓被自己這樣的設想感動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爭高下,心裏就湧動出一股難以名狀的**。

可分明還有一個東西橫亙在這條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楊一樣的身體,王金栓對這女子的其餘就一概不知了。頭一天夜裏,他在爛醉之中,根本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許人也。想來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覺得這樣一件事又有那麽一點荒唐。

靈芝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切著豬草,砍刀一起一落,敲擊出一聲又一聲懶洋洋的鈍響。王金栓被這聲音弄得心驚肉跳了,不由得這麽問一句:“你覺得春燕姑娘怎麽樣?”

靈芝的後背微微一顫,扔出一個硬梆梆的聲音:“我說話可不中聽,這種時候答應的事,靠不住,也長不了。三叔,你別問了,自己拿主意吧。”說完扔下砍刀和豬草,急急奔出院子,一邊走路,一邊撩起衣襟擦眼淚。

第二天清晨,春燕帶著一眼血絲,滿身疲倦,夾著兩件男式上衣來找王金栓。

隻說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試試。”扭頭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試了試,又脫下來仔細看看樣式不同的兩件上衣,馬上去了二伯家。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動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裏是一種不正常的,甚至發了瘋的表現。

王金栓新婚後,軍區大院的男人十分驚詫王金栓故鄉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潤美麗女子的土地。春燕換上中檔衣服後,隻要不開口說話,誰都不敢以鳥瞰的方式注視她。一兩個月後,春燕的普通話也操練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預想,兩三年後,這個女子肯定會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

有幾個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帶著春燕到各大商場的服裝櫃台,讓春燕領略各種服裝潮流。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個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話講,叫增加感性知識,或叫開慧眼。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王金栓要求春燕買回一些低價的劣質材料,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那一段時間,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個服裝作坊。到處掛著圖紙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審視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對照那些印在書上的圖,判斷春燕是否有了進步,如果春燕已經在家,他就讓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看看具體效果。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感。終於有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發生了爭執。

一段時間內,春燕設計了好幾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試效果時,王金栓發現,這些衣服用料越來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來越稀薄,如果把這些低檔的衣料換成高檔的,透明度將會加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對新的東西接受起來很容易,就這樣不愉快還是產生了。

一天,春燕穿上剛做好的套裙在家等王金栓。一見麵,春燕就模仿模特的步子在房間裏走了一趟,在一個姿勢上固定住,問王金栓:“你看這一個效果如何?”

王金栓看了看,一種陌生感油然生出。大開領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溝處,肩部已叫兩個蝴蝶結取代,濃濃的腋毛**無遺,特別在雙臂擺動時,透出的竟是一種醜陋感,裙服的下擺遠在膝蓋之上,行走時隻見兩片白光從那窄窄的裙擺裏射將出來,紮得自己眼痛。如果這是商店裏出售的,王金栓會勸春燕趕快退掉。這卻是春燕一手設計製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能看見春燕的內心了,這種陌生叫他害怕。最紮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在衣服裏若隱若現的粉紅的短褲和黑色的胸罩。“什麽時候她買了這樣的東西,我怎麽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國外一些電影裏的鏡頭,喉嚨裏竟生出一陣惡心。

春燕見王金栓不說話,舉起一隻胳膊,指指那一團黑,“金栓,我問過了,市麵上有一種藥,塗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員用的那種,先前我看電視,還以為演員不長這種破東西,這下好了。我們李技師說,我穿上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參加時裝表演。他還說,說不定能一炮打響。”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沒注意王金栓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我思想解放,想象力豐富,設計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也能暢銷。這種衣服性感,能充分顯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設計出一個係列,就能把我調到設計室。”

“你知道什麽叫性感,什麽叫**嗎?你知道什麽叫做分寸嗎?你知道什麽叫做過猶不及嗎?有多少好的東西你不學,偏偏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感興趣。照照鏡子看看,正派人穿這種東西嗎?你那眉毛怎麽變細了?你,你再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來。

春燕從沒見王金栓發這麽大火,有點害怕,忙把衣服脫下來,找一套舊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個黑東西也取下來。”

春燕小聲嘟囔著:“這是商店裏買的,幹嗎發那麽大火,還不是叫你一個人看的,你要不喜歡,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說我不是那塊材料,還不是你逼我幹的,做出來了,你又不滿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還得做……”

王金栓這頓晚飯吃得無鹽無味,看了幾眼電視,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見王金栓真的生氣,忙收拾收拾,也到**躺下,眼睛不時朝王金栓乜斜,見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縱能想起千百個化解矛盾的辦法,一時也不敢造次,隻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聲響出來。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娶春燕的真實動機。春燕進入城市後應該說很努力,沒有辜負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這麽做並沒有什麽可好指責的地方,國家都在試探著慢慢朝前爬行,何況一個春燕,這樣要求春燕是有些過分。春燕這次暴露出的東西,王金栓感到已難以認識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幾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氣,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進行的節目嗎?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自身的條件,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個真實。自己對春燕的要求,實際上是對春燕天性發展的一種限製,做了一次園林工,要去剪除剛剛向外伸出的一個枝條,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緒開始接近一個事實。他能夠帶給春燕的,已經完成。他是春燕從黑暗到光明這個階段的一趟車,現在已經到站了,再開下去說不定又要開進一個新的黑暗。想到這裏,他徹底原諒了春燕身上發生的變化。他細回想起來,自己要的,也已經得到,兩年前那種淒惶惶的感覺,不是在為春燕苦鬥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嗎?

再繼續下去,可能又要走進新的空虛。果子熟了,就應該摘下,長在秧子上恐怕就會腐爛。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在他的臉部輕輕地滑動。他捉住了這隻小手的同時,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月光中,一隻修長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個聲音輕輕送了過來:“以後我隻聽你的,金栓,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個孩子呀。我會把孩子帶得很好。我聽人說,你們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麵拋頭露麵,能這樣,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會兒,一把把她攬進懷裏。這半夜,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感覺。

春燕睡熟之後,王金栓燃了一支煙,坐起來繼續冥想。

春燕是個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時候,王金栓窮於應付,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像這樣純粹**的滿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為數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是匆忙上陣,草草收場。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後,發現春燕在用輾轉反側來化解一種極不滿足的情緒。這對春燕算不算是一種折磨?這已經不是一個公平的契約了,如果說這個契約開始於一種不公平,那個時候他王金栓還能以一種高尚一種救苦救難悲天憫人的俠義情感進行補償,那麽現在出現的傾斜,王金栓就隻能充任一個可憐的角色,接受春燕從報恩心情生出的憐憫。王金栓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春燕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開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環境,她早在另外一個起跑線上。就像一個人苦於生計練就一雙飛毛腿,後來入選國家隊。她不應該隻讓那個發現她的伯樂一人觀賞,而應該到亞運會、奧運會上參加比賽。在今後的道路上,王金栓已無力再為春燕做什麽了。這麽一想,王金栓連和玲兒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這個契約該中止了。他的事業應該在前一個階段,也隻能在前一個階段。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來了火種,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於人類拿這個火種去創造生活還是毀滅同類,都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功績和過失。他看看手裏一明一暗的煙頭,終於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遞交了一份到前線值班一年的申請。他想在真正的戰火中撿回一兩個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戰爭理論殘夢的碎片。早幾年,部裏以工作走不開為由,三次回絕他的請求,他沒有任何怨言。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離婚的韌勁兒,為爭取這樣的機會竭盡全力。四個月後,他終於登上了南去的軍用飛機。

和春燕分別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覺到自己這次去前線,還有一種逃避什麽的目的,甚至還對某個結果抱有一種希冀。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王金栓在前線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麵,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

“回去救火吧。”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麽難堪的場麵。

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麽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麵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裏。來回在客廳裏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裏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臥室門。

臥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刹那間,他心裏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

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麵。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入,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裏人。”

王金栓這麽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麵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產生了這種心理,在春燕打開房門進來時,他竟也能麵帶微笑地迎過去,接受春燕瘋狂的親吻。

“為什麽不發個電報?為什麽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餓了吧,你一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掛麵。老家的規矩,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麵,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麽不說話?”

“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麽。”

“看你又黑又瘦的,胡子紮得我臉疼,吃完麵我陪你去發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哪裏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麽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打開電視,隻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裏咕嚕,沒完沒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發店成了發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裏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癡呢!

春燕端來雞蛋麵,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點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的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麽樣子了!”

春燕隻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幹嘔。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幾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裏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麽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咀嚼的雞蛋麵噴薄出來。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麽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麽啦,你洗一洗。”

春燕洗了臉,臉上堆出幾縷苦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是傷風後遺症,厭食,過一段就會好的。”

這一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裏早隻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麽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麽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幾,氣衝衝走出家門。

王金栓在街頭遊**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麽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隻是苦難,隻是用救人於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注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麽對待他又是公平的。

“還是安安靜靜劃個句號吧。”

回到家裏,春燕像隻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裏。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裏,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麽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麵就泣不成聲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發:“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二)

參加人員:朱部長、劉副部長、林主任、張副主任……王處長(列席)、董副處長(列席)、任千裏(記錄員)。

……

朱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正式議過兩次,做出過不準離婚的決議。王金栓同誌不同意追查這件事,更不願意因此使李春燕身敗名裂,同時他也不願意再維持這個已經破裂的婚姻。我們今天就這個問題再研究一下。

劉副部長:這已經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第三者插足插到軍人家庭了,這會給部隊幹部思想政治工作帶來極大的難度,這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後患無窮。

張副主任:我們的幹部在前線流血犧牲,自己妻子卻和別人睡覺,影響惡劣。

王處長:王金栓在這個問題上,哪裏還有一種軍人的榮譽感?自己老婆和別人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這還像個男人嗎?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應該追查,不能遷就王金栓,我承認這是他個人的事,但組織上應該插手這樣的事。

朱部長:當事人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問題上已經栽過跟頭了。

王處長:當年要是依了我,不準他離婚,也不會有今天。那麽好的一個老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這醜事,現世現報。

林主任:有一件事說一件事,不要翻舊賬。毛主席還結過四次婚呢。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問題,組織幹預向來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我看還是盡快了結了這件事。

張副主任:真不明白資本主義這些汙七八糟的事怎麽就出現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麽多奇形怪狀的衣服、發式。危險,我看十分危險。

王處長:把李春燕叫來審一下,還能查不出是誰?其實誰都明白,就是那個小白臉。

林主任:這麽拖下去,對王金栓有什麽好處?把這種事搞得沸沸揚揚,也不光彩。王金栓這麽做是對的。

劉副部長:解決這種問題,得依靠全社會,應該向上麵呼籲一下,引起重視。

朱部長: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具體議議這件事。

劉副部長:不準離吧,難堪,準離吧,又窩火,兩難取一易吧,窩火總比難堪好。

王處長:簡直是窩囊,是恥辱。

林主任:沒那麽嚴重吧。王金栓同誌對待這個問題是冷靜的、慎重的。

王處長: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們看,王金栓今後還會栽跟頭。有人做過調查,離婚是越離膽越大。

劉副部長:王金栓這麽一個好同誌,婚姻問題怎麽會有這麽多麻煩。

董副處長:王參謀比我年齡長,軍齡長,原以為當他的領導,比較難處,實際上他處處尊重我,支持我,處裏能有現在的成績,功勞當首推王參謀。他早幾年都想搞一個研究局部戰爭的機構,一直想去前線,這種工作熱情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見了。

張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該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長:董副處長,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調職,你要事先準備王金栓一個材料。

王處長:他不是已經立個二等功了嘛。

林主任:采用他三條意見,少傷亡上百人,這個功難道不應該嗎?

朱部長:任秘書,你就起草個證明材料。

任千裏:寫不寫上後院起火這個原因。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難。

朱部長:還是寫感情破裂吧。

王處長:真憋氣。

附件三: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八裏廟農民李春燕已在東城區校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