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公元一九七一年初秋,一支部隊神秘地開赴到××鐵路×號和×號涵洞間駐紮了下來。這是一支小分隊,有六七十人,由全軍區各個部隊挑選,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他們的任務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測量並設製一個定時爆破行動方案。從伏牛山腳下走進部隊的高中肄業生王金栓,入伍近三年,第一次有了一種緊張感,執行任務的神秘,使他感覺到某種機會就要來臨了。讀高三前,他一直都是高材生,內心盛的全是鴻鵠之誌,包括老師在內,都覺得王金栓進縣一中讀書,仿佛是尋一個走進清華園、未名湖的加油站。不想一個停課鬧革命的最高指示傳來,王金栓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冷眼看了兩年,他走進了軍營。
到部隊一看,這裏也不是世外桃源,士兵像韭菜一樣一茬茬長出來,又一茬茬被割掉,若無非常的機遇,憑他那還在戳牛屁股的父母親,很難讓他開出一朵菜花來。
靠他那張高中肄業文憑入選小分隊後,王金栓隱約感覺到這是一次不可再失的機會,自己畢竟已經二十二周歲了。
進入山區後,他受了重用,高中時學的數學和物理在他周圍形成一個無形的磁場。十天後,他儼然一個權威在小分隊指手畫腳了。計算出結果後,王金栓提議進行一次模擬實驗。這個計劃很快得到了批準。模擬實驗很成功。王金栓知道自己離穿四個口袋的衣服不會太遠了。那天晚上喝了幾杯酒,偏偏激出了他的表現欲。一個多月沒見別人,簡易木板房已抵不住山裏的風寒,一幹人都在發牢騷。多半在說連個女人都看不見之類的話。忽然就有一人提出:“幾十個人窩在這裏,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要緊的還不知幹這活有什麽用。”
“這個你還不清楚?”王金栓接道,“謀殺用。”
木板房內一片唏噓聲。靜了一陣有人問:
“你怎麽知道?”
“很簡單,”王金栓胸有成竹地說:“現在沒爆發戰爭是不是?便是已經爆發了,也隻能有秩序地安排拆除路軌,涵洞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毀的,到了戰略反攻階段,自己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看這樣子是炸列車,不是謀殺又能是什麽?”
“我們是解放軍,革命形勢一派大好,你怎麽能想到是謀殺呢?”白淨戰士嚴肅起來。
“這……”王金栓一急,額頭上登時滲出一層汗珠子,“我,我是瞎猜的。”
“恐怕不是瞎猜吧。”一個嚴厲而洪亮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王金栓一扭頭,分隊教導員正站在那裏。他不由自主地說:“我算過兩個涵洞的爆炸時間差,按列車在這種路段的最高時速,能逃出第一個洞,也逃不出第二個洞。這隻能是……”
二十分鍾後,他被隔離起來。第二天,王金栓成了“八·二三”要案的主要案犯,被帶到一個神秘的地方接受審訊。
在一間幽暗潮濕的小黑屋中,他寫出了長達數萬字的交待材料。他隱約覺得這可能已是生命的盡頭,把這次書麵交待當作輝煌的絕筆來看待,詳盡地分析了自己如何產生這種判斷的因由,甚至列舉了他所知道的世界上三次成功的政治謀殺做參照,指出這次秘密行動的各種漏洞。完成這份材料後,他判斷自己可能很快地被秘密處決掉。因為他無法交待出這件事的主謀,隻能承擔一切責任。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思想最多的是對王家的內疚。自己的前途注定是一場夢幻了,大半年前自己卻為了前途中還殘存的渺茫的希望,無限製地推遲了自己的婚事。他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不忠不孝之人。每日清晨,伴著小屋門縫裏擠進的一縷陽光,一個女子的形象慢慢完整起來,幾日後便像是有了靈性,跳動在他眼前的一縷縷雜著塵埃的光暈之中。他認定這就是那個隻見過兩麵,總共說了十來句話的枝子姑娘,盡管他對那個枝子已無任何確實的印象。
後來的幾天裏,這個經過他想象加工的枝子姑娘就常在夢中造訪。那一次次的訪問盡管模糊而矇矓,卻也讓他飽嚐了新奇的幸福和快意,這樣,在清晨醒來後,免不了又要襲來濃濃的一層傷感。
又過幾日,房門被打開了,他走出小門,強烈的陽光刺得他淚流滿麵,透過淚水,他看見了停在不遠處的吉普車。忽然間,他對生命生出了強烈的留戀感,他後退幾步,請求道:“能不能代我轉兩封信?”
一個帶槍的軍官臉上朝他綻出了笑容,溫和地對他說:“回部隊後自己寄吧。”
又過半月,他聽了××叛逃的情況傳達。他根本沒想過這件事與自己獲得自由有什麽聯係。當天晚上,指導員遞給他一張入黨誌願書。半年後,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宣布一項命令:調任王金栓為軍區作戰部副排職參謀。
入黨、提幹,已經算是夢寐以求,一下子又進入西南最大的都市,王金栓感到這種巨變有點失真,臨行前忍不住問了指導員。
“會不會弄錯了?”
指導員拍拍他的肩,用那種苟富貴毋相忘的口氣對他說:“你是我接來的兵,又出了那麽大的事,我能不操心?我都打聽過了,說是你與林彪反黨集團鬥爭過,主要是看中你有軍事才幹,別的我也不清楚。到軍區好好幹,少說話,多幹事,吸取教訓,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我。”
王金栓聽得懵裏懵懂,一一答應著。
若幹年後,已是副團職參謀的王金栓無意中看到一份絕密材料,知道當年小分隊執行的任務,是“五·七一工程”中的一部分,用來謀殺領袖用的。這時候王金栓早無心仕途,並不後悔當年沒有充分利用這種資本。福兮禍所倚,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二
這次人生奇遇,徹底更改了王金栓對自己人生道路的設計。最重要的一條經驗是要把路走得堅實安穩一些。第一次隨首長坐飛機,在飛機爬行的途中,他朝下一張望,滿街的人變得比螞蟻還小,他感到有些恐懼。加之政治風雲瞬息萬變,自己又是一個倔強而少變通的人,便一頭紮進軍事學術研究中去了。
他決定做一個合格的參謀人員。漢光武帝劉秀發跡前,說過兩句表達誌向的話,“做官要做執金吾,娶妻要娶陰麗華”。執金吾是王爺以上皇室成員出行時負責指揮鳴鑼開道的小官,陰麗華是劉秀在逛山時路遇的一個眉清目秀的村姑。這段典故流傳在王金栓家鄉一帶,王金栓並不覺著漢光武帝這麽想叫沒誌向。
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手腳勤快、不問自家門前事的青年軍官。時間一久,連部長都看出王金栓的背上似乎背著太行、王屋兩座大山,便開導他:“那件事當時他們沒結論,也就用不著平反,你是站在毛主席一邊的,不要感到自己是寫在另冊上。振作起來,我不喜歡年輕人弄得一臉暮氣。”
王金栓依然如故,甚至於更加兢兢業業,年底又放棄休假,主動值班。第一個三等功就這麽不疼不癢地得到了。
王金栓認定自己的處境中再無陷阱後,開始考慮自己的生活。部裏的首長和同事已多次過問過他的終身大事。一次、兩次可用“不急”來搪塞,多了就會讓人感到自己不近人情。
在這些充滿溫情的關懷中,王金栓多少感到有點尷尬,心中多少有點十五隻吊桶七個上八個下的感覺。提幹之後,他莫名其妙地隱瞞了和枝子的那種似戀愛非戀愛的關係。發現自己的這種不誠實後,他知道不能改口了。關鍵在於這個枝子姑娘與他現在的生活再無關連,夢中有女子前來,多半也是那種白天在街頭刺得他眼亮的少女。閑暇的時候,就是那一個個黃昏,他的目光總要被偶爾遇見的一對青年男女牽引良久。他知道自己與枝子的關係應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他用了三個晚上認真回憶和枝子的兩次接觸。第一次在大姑家,枝子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進大門,隻睃他一眼,便一直勾頭坐在右麵一扇門的陰影裏,連黑白胖瘦都沒辨出來。
第二次枝子來為他送行,和一個年輕媳婦一起來到他家。事先他並不知道,去縣城和幾個老師同學告別,回來時已是黃昏。青年媳婦說:“你們快說說話,俺們還要趕回去。”王金栓說了一句話:“出去走走吧。”枝子點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家門前的一條小路走到趙河岸邊的槐林中。“你初中畢業沒有?”枝子說:“畢業了,沒考上高中。”“坐會兒吧。你家那邊有河嗎?”枝子說:“有,沒有趙河大。”“你一天掙幾個工分?”枝子說:“八分。”“一個工能頂多少糧?”枝子說:“不知道,沒算過,一年一個人能分百十來斤麥子,兩百斤玉米,五百斤紅薯。”王金栓看了一會槐花,突然扭頭去看枝子,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留在枝子寬厚結實的背上,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前胸。王金栓忙把頭扭正了,急急地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毛病很多……”還沒說完,枝子接道:“牙跟舌頭有時還打架哩。”王金栓說:“那,那,天不早了,你等我的信吧。”
這很難算是戀愛。王金栓想:相互不很了解,一年多隻通了兩封信,見麵連手都沒拉一下,也都沒談婚姻問題,提幹這麽大的事都沒告訴她……為什麽沒告訴她呢?
王金栓明白自己提幹時已存了分手的心,頓時感到臉頰發熱。在這種時候提出分手的問題,會不會惹來什麽麻煩呢?王金栓最後決定這件事得分幾步走。提幹後,王金栓一直覺得像做一場大夢,這事連家裏也沒告知,他怕將來空歡喜。他先給家裏寫了一封信,編了一些理由,把一年前的經曆當成正在發生的事寫了,要父母去枝子家退婚。
十幾天後,他給枝子寫了一封短信,明確提出分手的事。第三步是在第二步基礎上進行的。枝子一個月後回信了,信很短,隻寫“同意”兩字。王金栓心裏過意不去,咬咬牙又寫了“婚姻不在友情在”之類的話,最後又把自己的前途描畫出兩條出路,一條有那麽一點光明,一條幹脆已到懸崖邊緣。枝子再過一個月,寫來一封長信,稱自己已感到發生了什麽事,像王金栓這樣的人是能出人頭地的,怪隻怪自己不該存這樣的幻想,今後婚姻事一定要想實在一點。信的最後又祝王金栓婚姻美滿如意,前途無量。
解決了這個難題,感覺上並不像是卸掉了一個什麽包袱,唯一的變化是,在某條街道、某個商店,或是影院、車站,長時間仔細窺視一個較為出眾的女子時,心中多出了幾分坦然。這個結果與他企盼的精神上奔放式的輕鬆、無拘無束的行動,相距還有三舍之地。因此,在以後的半年時間裏,他仍沒答應約見任何一個城市的姑娘。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增加了到公共場所去的次數和停留時間,一個不太明晰的目的**著他:渴望一次真正的自由戀愛,就像保爾初遇冬妮亞那種的。王金栓固執地認為,介紹談對象,仍有一種包辦的陰影籠罩,一見麵就拿著一把妻子的尺度去丈量一個姑娘,破壞了一種霧中看花的獨特感覺。這種起碼的待遇,自己作為一個大都市的青年軍官,享受一下幹脆就是分內的事,就像每周六進行的黨日活動,填了黨表後想一想,已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的肉。
實踐了多次,有數不清的姑娘惹得他怦然心動後,又迅速消失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佯裝問路是最容易想到的接近辦法,重複了多次,不過多了一種分辨雪花膏香型的經驗,下麵就無以為繼了。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方麵缺乏必備的智慧。他無法一眼分辨出一個女子結沒結婚、有沒有對象,更別說判斷出對方是否也在注意自己。
一個叫林娜的姑娘,經處長愛人引見,走進王金栓的生活。
這是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土生土長的本市姑娘,身材適中,該笑的時候總是要笑,言語不多,差不多都要擊中要害,談的全是婚姻中的問題。王金栓逐步調整了自己看待這個問題的角度,第二次見麵已經可以和林娜平等對話了。譬如家將來安在那裏,林娜覺得這不是個問題,應該老死在這個都市裏,王金栓也不反對,隻是補充應該贍養老人。林娜通情達理,就說:“那就每月寄一些錢回去。”問題就妥善解決了。
接著就一起看一些電影和樣板戲,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王金栓時不時覺察到一種虧空,一想今後的日子還長,就把充實寄希望於未來了。一次,林娜約王金栓陪她去買一塊布料,在店門前突然就碰上一陣風,一粒或是兩粒塵土飛進林娜的眼中,王金栓匆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過去,林娜淺淺一笑接過,一隻獨眼一看,手像觸了黃蜂,顫抖一下,手帕就飄然墜地,一個聲音響起了:“髒死了,你看看你那衣領!”
王金栓下意識地縮縮脖子,誠心誠意接受了這種批評,襯衣約有兩個星期沒洗,那張手帕一個月前買來,記憶中從沒沾過水。在林娜約他吃湯圓的時候,王金栓沒有忘記換一件幹淨襯衣,臨出門又帶上了新買的手帕。
在一個靠窗的桌前坐下後,王金栓恰如其分地掏出手帕沾沾額頭,其時天氣並不熱,林娜捉住這個動作後,回報一個八分滿意的微笑。王金栓在這個過程中發現林娜善解人意的優點,一時高興,跑堂的端來湯圓,他伸手去接,不想碗太燙,一傾斜,白瓷碗跌在桌麵碰出一聲響,麵湯濺了出去,有幾滴直飛林娜的衣襟。王金栓忙拿手帕去擦,手伸過去,才發現那幾滴麵湯落在不宜在大庭廣眾眼皮下由別人去碰的位置,就把手帕塞進林娜本能抬起的小手中,兩個人都紅了臉。這一瞬間,王金栓品嚐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感。
手帕已到林娜手中,王金栓手上仍有少許麵湯沾著。家鄉人在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朝鞋底揩去。這種經驗這時起了作用,他右手在下降的途中,突然改變了方向,抓住了窗簾角搓了一把。林娜鼻孔裏就飄出一聲“哼”,手帕帶著明顯的不滿,劃過一個弧線拋了過來。這些磕磕碰碰時有發生,但終於沒能阻止這種關係歪歪斜斜地前進。兩人認識後三個月,王金栓被告知要去林娜家吃頓飯。王金栓明白,過了這一關,下麵就可以商量婚期了。
王金栓輾轉反側大半夜,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感冒了。胡亂吃些點心,便早早地去了林娜的家。
飯菜正在準備中,林娜父親還沒下班,母女倆陪王金栓說了一會兒話,都下廚房忙碌去了。王金栓坐在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客廳內獨自翻些舊報紙。時間久了,便覺咽喉處奇癢,下咽幾口後,肚內感覺很不好。第三口痰湧上來的時候,他決定去一趟廁所。
裏麵是坐式的抽水馬桶,王金栓仔細研究後,果斷地掀開那個黑色的蓋子,吐了一口。轉身出來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沒有拽開關拉水衝洗。路過廚房門口,林娜偷閑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再到那個古怪的舊沙發上坐下,一抬頭,便看見準嶽母大人的身影閃到廁所那邊去了。不一時,他便聽到了一陣短促的流水聲。他的內心不禁一緊,喉嚨又不爭氣地癢了起來,低頭一看腳下,墨綠的舊地毯蔓延了屋子的四周,再去廁所解決很不明智。他又看了一張批《水滸》的舊報,小心地在屋內踱起步來,四處尋找下口的地方。門外又有腳步聲,他急中生智,跑到一個牆角,揭開舊地毯,把一口痰吐了出來。
難題又被他順利解決。後來他就如法炮製了。
吃飯的時候,他發現氣氛有點異常,母女兩個終不露一絲笑臉。倒是那個做大官的父親對王金栓的談話很感興趣。吃了一半,王金栓發現準嶽母大人的目光一直盯在牆腳的那片地毯上,頓時冒了一身汗,談話也亂了方寸。吃完飯,他忙逃之夭夭。林娜送他到門口就果斷地停住了腳步。
第三天,處長夫人傳來一句話:王金栓這個人本性難移。
這次失敗的戀愛,帶給王金栓的是對潔癖的苦心培養。在他感覺在衛生習慣上完全等同一個城市人後,他又開始了與城市女人小心翼翼的接觸。重複的都是失敗。五六年中,他和十幾個姑娘一起吃過飯,看過電影,逛過破爛不堪的公園,最後終因意想不到的原因和這些姑娘分了手。原因大同小異,或因經濟、或因王金栓的雙親,或因王金栓顯得古板的個性,或因王金栓對愛情程式化的解釋。連在做工會工作的初中生都主動離開了他。
不久,王金栓對城市姑娘的恐懼成功地轉化成一種仇恨。回想起這些女人,竟一時分不出嘴臉,除了第一個姑娘的潔癖和最後一個姑娘近乎無恥的大膽,他再也尋找不到城市姑娘的什麽獨特性了。王金栓心中又重新產生了在小黑屋接受審訊時的那種感覺,一個被他叫做枝子的姑娘終日在不經意當中,出現在他的幻覺中,重複做著一個動作:姑娘眼睛兩道電光一閃,隻見兩條粗大的辮子黑亮黑亮,一條滾入呈弧狀的後背溝,一條正掠過渾圓的肩頭滑向飽滿、健康、結實的前胸,在那裏飄來**去。
最後,王金栓得出結論:這些自命不凡的城市姑娘,全部的財寶,不過是她們偶然的出身和三大差別帶給她們更多的,也更容易成功的機遇。被她們挑來撿去,簡直就是恥辱。
三
王金栓提前晉升正連職參謀後,他找來三總部頒發的一份文件,用毛筆把最重的一條寫成條幅,貼在自己單身宿舍書桌的一麵牆上。文件規定:職務副營以上、軍齡十五年以上,家屬可以隨軍。
王金栓每次默念這十九個字,心中總要產生一種走了彎路的感覺。有了這一條規定,便可以忠孝兩全了。父母親體弱多病,三個姐姐遠嫁他鄉,不能經常照看。
這一直是王金栓的一塊心病,也是王金栓多次戀愛失敗的主要原因。有了這條軍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王金栓突然回家,宣布了要在家鄉娶妻的決定。兩個老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忙打發人去叫三個女兒回來商量。
父親說:“憑咱這條件,三十裏五十裏,隨便挑。”
母親說:“我早說咱這裏俊女子多的是。”
王金栓不搭這個茬,抽了幾支煙後,突然問道:“枝子還在不在?”
母親說:“你不願了,當年就嫁了人,算來該有幾個娃了吧。出嫁前來了咱家一趟,哭成了淚人,死活要要你一張照片。我沒給,斷都斷了,留個照片,惹事。”
第二天,三個姐姐都回來了,興高采烈領了選妃的任務。吃完飯,三個姐姐都問王金栓有啥條件。
王金栓道:“不要凶惡的,咱父母都是老實人,家景不要太好的,要找那種梳兩條大辮子的,身體要找那種結實的。對了,一定要問清上沒上高中,這很重要。”
五天後,三個姐姐帶回十幾張照片。王金栓挑了三張,說,“見見這三個。”
那個叫玲兒的姑娘幸運地被安排在第一天。當她披著夕陽,踩著雨後鬆軟的河堤小路,嗅著苦甜苦甜的槐花香,走出槐林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
一個濃眉大眼,高她多半個頭的白白淨淨的軍官並排和她走著,不時扭頭和她說著至關重要的話。
“回去和你爹媽說一聲,開上介紹信和我一起去部隊結婚。”
玲兒拚命點頭。點著頭,繼續走,不由得想扭頭看看幾小時前自己還一無所知的軍官的表情。剛睃一眼,這男人就扭頭過來,她忙把頭一低,一條粗黑的辮子滑過肩頭,在自己的胸前飄來**去。
軍官說:“你二十,我二十八,都到了法律規定年齡,家裏窮,就不在家裏辦了,請你父母能諒解。”
玲兒又是點頭。
軍官說:“再過兩三年,等我調到副營,你就可以隨軍了。這幾年複習複習高中的課本,將來總是有用的。”
玲兒不停地點頭。
軍官說:“我爹媽身體不好,家裏這幾年就交給你了。”
玲兒猛地轉身,站下了,問一句:“大哥,這是真的嗎?”
王金栓說,“是真的,我就不信你比不了城裏姑娘。”
玲兒頓時淚流滿麵,飲泣著:“我一輩子都對你好。”
王金栓用手拍拍玲兒的肩膀,沒說話。
一個月後,王金栓和玲兒在王金栓的單身宿舍舉行了婚禮。部長做的主婚人,致辭的最後四個字也是白頭偕老。
玲兒在部隊住了一個月,主動要求回去照顧二老。行前,王金栓叮囑這樣幾件事。不要剪掉辮子。工分是次要的,家務事為重。不要過早發胖,要紮皮帶。
婚後第三年,父母帶著今生今世無法彌補的缺憾,在半年內先後撒手西去。三年來,玲兒一直沒有生養,農閑的時候,兩個老人總要趕玲兒去部隊住上一段,結果仍不盡如人意。王金栓的父親去城北娘娘庵苦等一夜,偷來一個泥塑男孩,回來染上傷風,一病不起。辦完父親的喪事,母親積勞成疾,也沒能熬過年關。
到了春天,玲兒辦了隨軍手續,水到渠成地成了都市人。王金栓早年渴望的寧靜而紮實的生活已經來臨了,可他分明覺得胸中仍有一塊空空****的。
現實決定了他隻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軍事參謀,而決不會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這一點,王金栓早就弄明白了。時勢造英雄這條法則亙古不變。而對於浮躁而多變的仕途,王金栓自從出了小黑屋,就沒有產生過興趣。那麽,生命將用什麽方式來消磨呢?
望盡天涯路,隻能投入過多的精力進行平庸生活的營造,使它開出繁榮的花朵,隻能寄希望於後代,在生命的延續中以尋慰藉。王金栓從來沒有像這個階段那樣渴望有個兒子。
他為此想盡了一切辦法。
四
玲兒到死都弄不明白,王金栓究竟因為什麽提出離婚,而且一旦提出就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回想起來,丈夫在大半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變了性情。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部隊已經批準了丈夫的離婚申請,隻用她陪丈夫到街道辦事處走上一趟,簽個字,交回兩張大紅結婚證書,什麽都完結了。
“金栓哥。”結婚後她一直這麽叫丈夫,“我去醫院檢查過了,我能生養。我姐妹兄弟六個,我大哥一兒一女,大姐有兩個兒子,二哥有一個兒子,我能生的。你去醫院看看,有病咱們治,中不中。”
王金栓看看玲兒,搖搖頭:“昨晚你是同意的,怎麽說變卦就變卦了。”
“我沒變,”玲兒擦了一把眼淚,“我隻是不明白,不明白。”
王金栓張張嘴,什麽話也沒說。
兩年前,他走出市裏最大的醫院,就隱約感覺到了這一天。那時他還抱一線希望。大夫說:“你的精液稀少,**活力弱,多半是精神方麵的鬱悶造成的。如果我沒猜錯,你有不下五年的**史,精神上受過創痛,或者已經患有輕度的臆想症。建議你進行一些心理治療,練練氣功也有好處,看你的造化了。我對心理學,特別是精神分析缺少研究,像你這種情況在西方比較常見。你和你妻子血清不合的可能性極小。”
瞞著玲兒醫治了一年,王金栓徹底絕望了。那一天,他決定獨自消受孤寂。他冷靜地回想了和玲兒的情感,知道那不是愛情。從前這份契約靠一股奇特的**支撐著,如今生長這種**的土地塌陷了,再維持下去,對玲兒就是一種欺騙。
玲兒無法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了也無法理解。
王金栓提出離婚後,玲兒做過有限的反抗。每次問原因,王金栓總是不說話,隻是一支接一支抽煙,玲兒想這樣憋下去,人不是要出毛病嗎?結婚以來,玲兒買哪種**都要王金栓決定,一見丈夫這樣子,玲兒就答應了。
到了節骨眼上,玲兒心裏又盼著丈夫會突然改變主意。看著丈夫不說話,挾著一個公文包站在門口,玲兒就哭起來。想著丈夫對自己和自己家裏的恩情,玲兒什麽話也不願說了。丈夫是個好人,這麽做總是有原因的。這麽一想,她咬咬牙站起來跟著王金栓走了。
一路上,她死死地抓住王金栓的胳膊,一刻也不放鬆。
民政助理有事出去了,說下午上班。玲兒拉著王金栓央求道:“陪我半天吧,你有大半年沒陪我逛過街了。”
兩個人沿著草市街,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信命嗎?金栓哥?”
王金栓不置可否。
“我信。上高中的時候,一個算命瞎子說我這一輩子會巧遇貴人,這不,下學兩年,就遇上了你。”
“我是個俗人。”
“不是的,是個怪人。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呢?我心裏就想著你。真的,我去醫院查過。”
王金栓心裏煩躁起來,莫名其妙地就說出一句話:“我查過了,我們的血溶不到一起。”
“血咋會溶不到一起?”
“有的像油,有的像水,能溶嗎?”
“沒法治了?”
“沒法治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萬福橋上有個瞎子,算得可準了。”
“提算命幹嗎,都是騙人的。”
“如果瞎子也說不行,我認了。”
王金栓想了想,問:“真是個瞎子?”
“真是的。”
“那就去算算。”
那個瞎子坐在橋頭的欄杆邊,滿臉長著猙獰的老人斑,一雙彩色玻璃球一樣的眼珠一動不動,盯在天空上。
“金栓哥,就是這個先生。你先算吧。”
“算官運,算錢財,算婚姻。”瞎子說出毫無色澤的聲音。
“算算這次婚姻。”
瞎子眼珠慢慢一掄,說:“報上生辰八字。”
王金栓道:“三十四歲,生辰不知。”
瞎子掐指算了算,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你是個多妻之命。”
玲兒臉變得煞白,喃喃道:“真是命啊。”
王金栓心想:真是個聰明瞎子,一個“這次婚姻”,一個“三十四歲”,就能判斷這麽多,可惜你不知這是在算離婚的。他看看發呆的玲兒感到心裏紮疼紮疼。自己硬要與玲兒離婚,到底是不是為了玲兒好,為了讓玲兒享受完整的生活?這是大可懷疑的。實際上這麽做,完全是為了避免今後和玲兒一起生活時自己的尷尬。和從前那些城市姑娘一起時,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某個器官在萎縮著。設想生活,自己總是在讓步,像一隻鬥敗的雞。這種現狀使他高傲的心無處存放了。他決定娶一個村姑,說成是對城市的逃避,倒不如說是一種抗爭。他娶了玲兒後,心裏流動的思緒都是順暢的,沒有絲毫的阻隔,是他才使玲兒擁有了現在的一切,不用下田勞動,每月拿一個本本就可以低價買來幾十斤糧食吃。如果再繼續下去,河水恐怕就要倒流,寧可去死,他也不願看到這一天。就要看到結果的時候,他感到這樣利用玲兒對自己的順從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很殘忍。但不這樣又能怎樣?他遞給瞎子十元錢,拉起玲兒說:“走吧,咱們去吃麻婆豆腐。”
五
機關黨委會議紀錄(之一)
參加人員:梁部長、朱副部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劉處長(列席)、王處長(列席)、董滿倉(記錄員)。
……
梁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非正式地議過多次,看來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劉處長、辛主任,林副主任對王金栓的問題知道不多,你再把情況介紹一下。
劉處長:王金栓和劉玲兒結婚五六年了,在機關大院裏,這個家庭不顯山不露水,過得平平穩穩,在大家眼裏,一直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夫妻。半年前王金栓同誌突然提出離婚問題,我感到非常震驚,不可理解,當天就把這事給朱部長作了匯報。
朱副部長:第二天我批評了他,和他談了兩個小時,他沒多的話,沒想到他的抵觸情緒還蠻大。他的婚姻戀愛,我知道一些,他談的第一個對象,還是我老伴介紹的。後來又談了多個,在我的印象中,王金栓對待婚姻問題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誰想他固執起來竟是這種樣子,出乎我的意料。
劉處長:後來,隔三差五,他就找我談這個問題,半個月前交來一份離婚申請。開始,我們一直認為這是小夫妻鬧別扭,到了這種程度,我覺得該認真對待了。針對他的問題研究過多次,進行過十多次的調解,都沒效果。
辛主任:他們是不是父母包辦?
梁部長:是王金栓回去自己挑的,從認識到結婚,不足一個月時間。
林副主任:閃電式,這可能是根源,感情基礎不牢嘛。
梁部長:好像也不是,當時我問過他,那些天他很高興,像是娶了個七仙女。他對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叫先結婚後戀愛。我想想也有道理,我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不也平平安安過了幾十年?
辛主任:無風不起浪,總該有個原因吧?譬如,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地位變了,思想改造沒有跟上,腦子裏出了問題,譬如,女方不孝敬父母,對自己丈夫不忠誠。我調來時間不長,不知會不會是這方麵的原因。如果是的,那就不能同意他們離婚,要是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成何體統?我們是軍隊,更要注意社會影響。
王處長:我認為王金栓出現今天的問題,是有根源的,他當年對待戀愛問題,很不慎重,挑挑揀揀多年,會不會是舊病複發?
朱副部長:我倒認為當年他是太慎重了,把他對待工作的認真勁兒用到了對付戀愛上。對待這個問題,還是難得糊塗啊。
劉處長:我和王金栓相處多年,應該說他是個嚴謹的同誌,生活一直很儉樸,婚後更是謹慎小心。劉玲兒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婚後對王金栓的工作十分支持,一個人承擔了贍養兩個老人的重擔,王金栓父母去世前,她都精心照顧了好幾個月。
隨軍後對王金栓一直很尊重,幾年來,王金栓連個襪子都沒洗。劉玲兒和左右鄰居關係處得也不錯,在造紙廠人緣也極好。
林副主任:就是造紙廠那條梳著兩個大辮子,見人麵帶三分笑,走路總是低著頭那個女子吧。
梁部長:正是這個女子。結婚四五年,也沒生個孩子,問題可能出在這兒。
林副主任:月有陰晴圓缺,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夫妻倆結婚多年沒個孩子確實也是個問題。
王處長:若真不會生,領養一個也行,這不是理由。
朱副部長:早計劃生育了,再說這又是城市,領養一個談何容易。
辛主任:改變舊觀念,是個大工程。要搞改革開放了,思想政治工作更得抓緊,要不然會出大問題的。
林副主任:中原一帶,多子多福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梁部長:王金栓又是個獨兒子。
林副主任:這也是不小的壓力,劉處長,到底是不是這方麵的原因。
劉處長:真是這方麵的原因,怎麽好說出口。他隻說感情不和,別的就沒話了。我猜想這種原因占主要,王金栓家已經三代單傳,鬧洞房時我還和那個劉玲兒玩笑,說她任務艱巨。
王處長:誰又不是誰肚裏的蛔蟲,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副部長:恐怕是難以啟齒的原因。
辛主任:這件事對王金栓的工作影響不小吧?
劉處長:怪就怪在這裏。別人都叫鬧離婚,王金栓像是在等離婚多少年了,他每次都提前十分鍾到辦公室,掃掃地,打打開水,辦完手頭的工作,就悶頭看書。處裏離了他還真不行。
梁部長:是個難得的人才。知識麵廣,思路開闊,放在戰爭年代,會有大出息的。有時候我想,他在大軍區有點可惜,應該到外交部去搞國際關係。不過真要調他,我還舍不得,有他在身邊,根本不用找材料,把王金栓叫來一問,準錯不了。
辛主任:在南京時,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奇人,能通過測試爆破涵洞,看出林彪暗害毛主席的陰謀。是不是這個王金栓?
朱副部長:正是。當年他還是個戰士,如今更是羽毛豐滿了。搞了幾十年軍事,很少遇見這樣的人。
辛主任:南麵正在打仗,應該派他到前線去,鍛煉鍛煉。
梁部長:他提過多次,找個機會吧。
林副主任:感情的問題,說不清楚,鑽到牛角尖,可能會毀掉一個人才。如果雙方都同意,我看還是以大局為重,不要影響到工作,強扭的瓜不甜,拖久了無益。社會發展到今天,離婚也不是件丟人的事。
辛主任:也不光榮。
王處長:還是再調解調解。
劉處長:劉玲兒先前不同意,最近也同意離婚了。前些日子我去他家,王金栓已經搬到書房住了。
朱副部長:王金栓對我說,他可以不調職調級,可以不要房子,一定要離。
梁部長:我看差不多了,我同意王金栓和劉玲兒離婚。誰不同意?
王處長:我保留意見。
梁部長:董秘書,起草一個證明材料。
董滿倉:寫上那幾條?
朱副部長:婚姻感情基礎不牢,感情破裂……還有……
林副主任:性格不合,缺少共同語言。
辛主任:要寫上組織多次調解無效,這表明組織對一個同誌前途的關懷。
梁部長:還是辛主任考慮得周全。為了照顧群眾影響,王金栓提前晉級的事就算了吧。劉處長,你負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林副主任:功是功,過是過,再說離婚這是家務事,說不上是過不是過。不要為這事影響王金栓的前途。
辛主任:還是要考慮周全。
王處長:各個處也得平衡一下,這麽做也是讓他吸取教訓嗎。
梁部長:以後還有提升機會。看來思想問題得重視重視了。
附件一: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靠河屯農民劉玲兒結婚三年,在東城區校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去年九月,我被調整為副營職參謀,按三總部文件規定,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附件二:
機關黨委:
我愛人劉玲兒的戶口已從河南涅陽遷入東城區。她高中畢業,現年二十三歲,共青團員,請組織安排其就業。
申請人:王金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