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五
王大哥:
您好!
你可以猜猜我是一個什麽人。我想你猜不到。其實你根本不用猜,我這就告訴你。
我叫董小雲,今年二十三周歲,已經過了法律上可以成家的年齡,可如今仍孑然一身。這個詞不知道我用得是否恰當,你當年是一中的高材生,不當之處請你雅正。但我不是一個不諳人心,隻能讀懂瓊瑤小說的毛丫頭,我早開始了我的戀愛史。
我自小就和你同飲一河水,這個說法需要立即做一次修正。因為你離開故鄉之日,正是我的出生之時。我隻是在你有限的幾次度假中,才和你同飲一河水。這水自然和你喝的略有不同,裏麵已染上你的一些氣息,因為我在你的下遊十裏的地方。
好幾年你都沒有回來了,特寄我的一張近照,考一考你的能力,看你能不能從照片上的我身上辨別出趙河水這些年是變得甘甜了,還是變得苦澀了。
我搜腸刮肚擠出上麵的文字,是想向你炫耀一下我的語文程度,看看這個高中二年級就在地區小報副刊發表過散文的中學生,經過幾年風吹日曬,文字是否已變得不忍卒讀。走麥城也需要和你談談,正是因為我太偏愛祖國的語言文字,才導致我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最後卻名落孫山。
這裏不是解答一個幾何題,所幸要讀懂一個男人,不需要物理定律和化學實驗,隻用一顆心完完全全投入也就夠了,我發育最好的器官,就是這顆心了。
再轉遠了,我怕回不來,因為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真火車,我確實是一個井底之蛙,但不是那一隻井底之蛙。因為我知道外麵有個很大很大的世界,很精彩的世界。我隻能在夢中去那裏暢遊。
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聽到你那傳奇的經曆,我被震撼了。少女的羞怯阻止了我當時走近三家灣你的家裏。後來你走了,帶著馮靈芝母子三人走了。王家灣人把你驅逐了,那裏再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在別人眼裏,從那時起,你成了一片無根的浮萍。我承認愛情會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如果我感覺不到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現在沒有左右我,我能有勇氣**裸地站在你的麵前嗎?你比我大二十歲,幾乎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沒人能理解你,你終歸都要自覺地離她們而去,我抱定了這個想法,一直苦苦地等待著,一等就是六年。我不想對你說這六年我是怎麽度過的。
不用說了,不是說人在絕望時才去回憶嗎?我已經知道了你又離婚的消息,我已經不再悲觀。
我覺得我讀懂了你,是的,我至少讀懂了你的大部分,最重要的部分。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種人,又是一個具備磁石特性的那種人。你總在行動,你害怕一潭死水的狀態,真不知道你那瘦瘦的身體裏蘊藏多少**。你已經盡你的能力,做完了你要做的工作。
如果人生能有八百年,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隱身知己,看著你一點點把苦難的故鄉帶到樂園。這是不可能的。你該停下來歇息歇息了,你該享受一下你的成果了,你該找到一個知你的人一吐為快了,你該消受一下真正的愛情了。這難道不是你期望的嗎?
我並不奢望能很快見到你,但我會一直等著這一天。王家灣不是你的家了,那個院子住著王家的四子和他用兩千元錢買來的妻子。王家灣早把你的名字從族譜上抹去了,我真的不願你傷心。我也不用告訴你我的家到底在你熟悉的哪一個村落。
我甚至不明白給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我的心是迷亂的。我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認為理解你的全部苦難的女子,像你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可能很快又會引起女人注意,或許這個人已經存在了。王大哥,你不要笑我,就算聽一次一個多情的少女的傾訴吧。
董小雲×月×日
辦公室人很多,王金栓粗粗把信瀏覽一遍,繼續看報紙。他想這可能是縣城某個同學的惡作劇,並不十分在意。
晚上,王金栓似乎覺出了這封信中異乎尋常的味道。同學都人到中年了,閑情雅致早不談了,久不通信,這份幽默感早丟到不知那一個垃圾箱去了。王金栓讀了幾頁武俠小說,又把這封信拿出來細讀了一遍。
字體娟秀,有些稚嫩,臨帖的痕跡尚濃,一看就不是一個中年人做出的活兒。
字裏行間充盈著一股**,矛盾心理也傳達得惟妙惟肖。站在研究者的立場上,這封情書算是寫得比較有特點的,不自覺出現的賣弄,恰恰又合乎少女的身份。王金栓又無法完全站到研究者的立場上。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董小雲這個人,她要是真沒把他王金栓放在眼裏,不可能寫出這樣一封信,有些內幕知道的人並不多。
和靈芝離婚後,他就搬到辦公室住下了,難得有什麽契機刺激他這方麵的思維。
他躺在小行軍**,拿起姑娘的照片仔細看了看。姑娘的目光中,既有春燕那種**,又有靈芝那種堅強,從輪廓判斷,是喝趙河水長大的。十幾年間,一個在外做了軍官的男人離了三次婚,這三個女人的家,相距也不過三十裏,最後一次結婚又難如上西天取經,這種事在故鄉流傳得很快。想到這一步,王金栓已認定這個董小雲存在著。他自信可以看出情感的假麵具。
“如果不是發自肺腑,不可能有這種真切。”
接下來,王金栓發現了這女子的粗心。內文和信封上都沒留下聯係地址。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他們仿佛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是一個孤自無靠的獨行人,又仿佛第一次有了一種要對人傾訴的欲望。這種感覺的產生,都是因為有了董小雲這個少女。他覺得那封信接受了某種自己的真實,但仍感到不夠深刻尖銳,觸角在自己靈魂的藏身處橫一下秋波,眨眼就不見了。他心裏隱隱生出一種希冀,有人能用刀子捅捅這個地方。自己這些年孤自苦鬥,飽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寂寞,如今有了這樣一個又讓自己牽腸掛肚的少女,又多少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卻又不知道這個少女今在何方。王金栓這一夜沒睡好。
在後來的幾天裏,王金栓總是時不時地回憶一下這封信。漸漸地,也就把這事淡忘了。
再過幾日,附近一個地方發生了地震,大院裏的人都有點坐不住了,辦公室常有人把電話打到地震局問詢情況。有的家已經開始搭防震篷了。王金栓每當看到一家家人在廣場上忙忙碌碌,哪怕隻是談論一下地震來時全家人的撤退順序,他都感到一種孤單。當然,沒過幾日,這風波也就過去了。王金栓第一次對自然災害產生一種懼怕。有誰能在洪水湧來的時候,在地震的藍光閃過之後,把他從睡眠中喚醒過來,留給他一個刹那,哪怕隻能用來對自己的一生略作回顧呢?他認識到了孤獨的另一麵,那是渴望溝通,哪怕這種溝通是有限度的。
董小雲的第二封信,就在這個時候寄來了。
王大哥:
從報上看到了那次地震消息,徹夜難眠。一家人,地震夜裏發生了,總有一個先驚醒的。可是你呢?你的家住在幾樓?要是一樓就好了。聽人說地震時萬萬不能跳樓逃命,給你提個醒。季節變化時,衣服要穿合適,這種時候容易生病。這也許都不該我來說,我這幾日剛好患了重感冒,就寫了這些。
董小雲×月×日
王金栓明知這些關心的幼稚,還是有點感動了。董小雲的第三封信來到時,王金栓立即去部裏請了探親假。董小雲信中說:“我知道你還會繼續你的事業,你還會帶著你那顆高貴的心再次踏上故土,你還會再次墜入某個姐妹的淚河之中。我說不上該阻止你還是該支持你。你已經四十三歲了,你該享受一下生活。我很想成為你踏上故土第一個你想見的人。從今天起,我每天中午十二點都會在菜市場東頭的電杆下等待,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看到電杆上係上三張黃色的手帕。”
王金栓沒有理由不去進行這次浪漫的冒險!那個接頭地點終於出現了,而暗號裏竟蘊涵著一個堅韌不拔的愛情故事。這不分明透露出了董小雲的誓言嗎?她真的能一日日等下去?就像電影裏那個日本女人一樣,為了表達自己依然愛著服刑的丈夫。
他又在部隊工作了一周,買了十來隻黃色手帕,串在一條線上,帶上回了涅陽。
再等下去對董小雲就不公平了。王金栓想:細算下來,她已經等了二十來天,張良拜師也不過等了三個晚上,如果她真的還在等,這將意味著什麽呢?他完全被自己的想象感動了。這樣一個結果,從前他萬萬沒有想到過。
上午十點,他下了汽車。吃了幾根油條,喝了一碗家鄉風味的糊辣湯,他平靜地沿著新修的一條大街朝菜市場街走去。路上,他仔細地研究了沿街商店的每一個招牌。
菜市街攢動著一街男女老少的人頭,兩旁擺滿了各種時鮮蔬菜、各類肉架、幹菜櫃台,吆喝聲、爭吵聲、叫罵聲,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竟連成了片。王金栓踞腳朝東一看,人都擠得流不動了。十多年來,他沒買過菜,就仔仔細細看稀奇。
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分錢和一個老漢翻來覆去討價還價,他無法前進,就斜著插到街的對麵。這一下,他逆流而動,速度更加緩慢下來。走了一段,他又想返回街那邊。
終於穿過了菜市街,王金栓走到那個電杆下麵,看了一次表,見還有一段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擦了擦汗。
他從旅行包中摸出那串黃手絹。周圍都是一些小商小販,賣水果的、賣瓜子的、賣內衣**的、賣日用百貨的。王金栓一下子感到了一種荒唐。四十多歲的男人,再玩這種把戲,已經太老,又在這種眾目睽睽之下表演,就很滑稽。他又把手絹放進旅行包,拎上,走到附近人較稀少的梧桐樹下,點燃了一支煙。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想起了自己回來的目的,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看一看。他拿出那串黃手絹順手搭在法國梧桐的一個橫著的樹枝上。
“賣手絹的,咋不懂規矩,快朝北邊挪挪。”
王金栓回頭看看賣衛生紙的中年婦女,把軍帽從旅行包裏拿出來,冷冷地回答:
“我在等人。”
過了一會兒,他見太陽越發青了,就拎著包想在附近找個陰涼處等那個十二點鍾的約會。
正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身影在王金栓眼裏慢慢變得熟悉了。那是一個賣蘑菇的少婦,應該說是一個中年婦女了。王金性遲疑地又朝前走了幾步。
一群買菜人圍住了她的架子車,王金栓看不見她的麵孔。突然,一直低著頭的女人抬起了頭,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王金栓像是看見了一種馳名商標,完全回憶起來了。是玲兒,是自己的前妻玲兒,竟會是自己的前妻玲兒。
王金栓眨眨眼,粗魯地撥開擋住他視線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又看了看。他很難相信這就是玲兒,可分明那就是玲兒。
“玲兒——”
他不由得喊出了聲,或許他還希望自己認錯了人,聲音遲遲疑疑,還有點怯怯的樣子。畢竟有十來年沒有見麵了。這一刻,他完全忘了那個神秘而浪漫的約會,呆呆地朝那個賣蘑菇的女子凝視著。
那女子慢慢扭過身子,目光在王金栓身上流動幾個來回,終於把一個膽怯的聲音送了出來,“金栓哥——”
“你怎麽在幹這個呢?”
這一聲吼把王金栓自己嚇了一跳。
玲兒低下頭,半天不言語。
“蘑菇咋賣哩?”老婦人的聲音加了進來。
玲兒沒看到那老婦人,抬頭對王金栓道:“有什麽辦法,廠裏效益不好,快倒閉了,幾個月發不下來工資,廠裏要我們自謀出路。我會幹什麽?隻好回老家種蘑菇。”玲兒指指背後正在掰蘑菇玩的小男孩,“一家三口,地也沒有了,不掙點錢,吃什麽?總得活吧?”
王金栓遲鈍得連話都找不到一句,他感到自己被一種鈍器敲中了,感到模糊一片的痛,卻又不知傷在哪個位置。他伸手扯過男孩看一看,對玲兒說:“他該上學了吧。”
玲兒朝男孩張張口,大概是想讓男孩叫一聲王金栓,叫伯伯、叔叔太一般,自己也不願讓王金栓做兒子成千上萬個叔叔伯伯中的一個,遲疑了好一會,終於想到一個合適的稱呼,“快叫舅舅,你跑什麽,你看看吧,學是上了,上不進去,總是逃學,他爸說上學也是白花錢,就由他的性兒。你回來……你怎麽一個兒?”
王金栓胡亂答道:“我,我是出差路過。”下麵又不知該說什麽。
玲兒過了好一陣,都沒問話。兩個人就這麽幹看著。
“蘑菇咋賣?”一個老漢的聲音。
“五塊錢一斤。”
“哪有這種價?你是欺我老眼昏花,閨女,買賣不是這麽做的。”
“大伯,你別走,是一塊五,我說錯了……”
王金栓感到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從身體的每個細胞深處崩裂出來,一個勁兒地隻往眼中躥動。他忙對玲兒說:
“你先忙吧。你是住家裏還是廠裏?我抽空再去看你。”
玲兒笑道:“住廠裏,還是你安排的那間房,窗簾都沒換過,金栓哥,你可一定要來呀。”
王金栓答應一句,拎著包扭頭就走。此刻,他完全忘記了那個浪漫的約會,也忘了剛剛說出去看玲兒的承諾,他朝黃手絹相反的方向走去。看到汽車站,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張車票,回部隊了。
十六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軍區門崗攔住了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是董小雲。
“你幹什麽?”
是那種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你找誰?”
“作戰部的王金栓參謀。”
戰士好奇地打量了這個姑娘,似乎對她背的小包袱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對姑娘說:“你去傳達室登記一下,王參謀在上班,我們都認識他。”又扭頭朝後麵的半掩的茶色玻璃門喊道:“小李,有位姑娘來看王金栓,你快點登記一下。”
董小雲朝門崗笑笑,走進傳達室。
“姓名。”
“董小雲”。
“證件。”
“我沒有工作證,隻有身份證。”
“身份證也行。年齡。”
“二十三歲。”
“和王金栓什麽關係。”
董小雲沒有回答。
“親戚?”
“不是。”
“同學?”
“不是。”
“朋友?”
“算是吧。”堇小雲朝小李一笑,大大方方回答道。
“我先打電話通知他,讓他來接你。你是不是剛下火車?你們河南我去過,你喝水。我這就去打電話。”
堇小雲被這個多話的小李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這些戰士為什麽都這麽熱情。
王金栓這正正在仔細閱讀《解放軍報》當日的軍事理論版。大辦公室角落的電話間門開了,探出小黃參謀碩大的腦袋。“老王,王參謀,你未婚妻來看你來了。”
王金栓抬起頭,扔出一句:“亂彈琴。”
黃參謀對著知簡說:“王參謀馬上去接。”他走出電話問,嘖嘴笑笑,“老王,到底是老革命,保密工作真沒得說,什麽時候能吃喜糖啊?”
王金栓頭都沒抬:“別尋開心了。”
“你不去我可去了,”黃參謀笑道:“芳名董小雲,現年二十三歲,未婚,家住涅陽六裏屯,身份證號碼:五……太長了,我沒記住……”
王金栓不由地站起身,自言自語說:“她竟找來了,”突然問黃參謀,“你是不是……”開始擦皮鞋。
黃參謀道:“門衛小李說的,人家已等好久了,快去接吧。你那皮鞋夠亮了。對了,我明天探家,走時鑰匙交給你。不反對你當新房用,回來可要給我補發喜糖。”
聽著黃參謀的話,王金栓人已經到了走廊裏。
當天晚上,這件事被當做特大新聞,傳遍了整個軍區大院。王金栓又要結婚了,要和一個小他二十歲的姑娘結婚了。那個姑娘長得像演員。王金栓家鄉出俊妞兒,怪不得王金栓離婚離上了癮。輿論也開始形成?
王金栓當然對這些一無所知。
第三天,董小雲就搬進了黃參謀的單身宿舍。這更加印證了人們的猜測。人們見到作戰部秘書柳五變,總要問一句:“王金栓寫結婚申請沒有?”
幾天時間過去,陌生的柵欄已經不複存在,王金栓漸漸走進一種狀態當中。這個董小雲帶給他的,完全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不知道下一個瞬間將要發生什麽。
董小雲這次似乎沒有什麽明確的目的,她來的原因很簡單:上次王金栓回去看她,沒見上,她就來了。
正是這種無目的,王金栓感到某個金黃的收獲的秋季正向他走來。逐步燃起他大步跨入的熱望。
兩個人的談話終於由淺入深了。王金栓幾乎是故意**董小雲給他動刀子,似乎是想考察、檢驗一下這把刀子的鋒利程度。在一天晚上,董小雲終於也邁過了這種路障,話題進入了王金栓婚姻的深處。
“是什麽力量促使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你的侄媳婦靈芝?我以為那決不愛情。”董小雲兩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上,看著王金栓。
“你是怎麽想的,你說說,我很想聽聽。”
“你不愛馮靈芝這個人,你熱愛的是她經曆的苦難。我認定你是這麽想的,所以六年來我一直沒有絕望。我明白,當馮靈芝徹底走苦難,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城裏人,你又會感到無事可做。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但我知道你在做。”
王金栓沒有回答,在等待著。
“李春燕和你的故事。故鄉人常把無限的同情給你,把李春燕當作一個忘恩負義的樣板來看待。這麽說冤枉了春燕,她是個替罪羊。道理很簡單,你在她活不下去的時候救了她,把她帶到這個大城市,她卻在你在前線流血的時候背叛了你……”王金栓簡直無話可以回答,他本能地想反抗,卻尋不到一件武器。他吞下幾口煙。
董小雲呷口茶水接著說:“我不這麽看這件事。我認為你是主動離開了或者說你把她推開了。你覺得你已經,不是,你就要成為春燕新生活中多餘的一部分,你把自己當成春燕的盲腸,你怕將來有一天這截盲腸發炎了,會帶給春燕新的痛苦,你不願意看到這一天,你就決定隱去了。這是多麽高尚的犧牲嗬。”
王金栓嘟囔了一句:“我沒想這麽多。”
“這些年,你都是怎麽過的。你在這麽大的城市,難道竟沒有一個人看出你身上的那股勁兒?”
談話就這麽繼續著,不知不覺中,起床的軍號已經響了。
接下去的日子,王金栓在考慮一個問題:董小雲該不該留在他身邊。幾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麽,可眼前這個董小雲有一種感動自己又能激發自己的活力。他看到了那種被稱之為心靈或靈魂的東西,而且這心靈是那樣能與自己息息相通,這是他在數次婚姻中從未有過的發現,他感到了不能自己的狂喜。他想,從現在開始的一切對自己的今後是至關重要的。盡管他並不十分明白董小雲這次來的目的,但還是想把一種隱隱的期盼表達得清楚一些。自己早過了青春期,而董小雲卻含苞欲放,一個還在春天裏漫遊,一個已經能嗅到冬天的殘酷了,要跨過夏日的距離,那熊熊的盛夏會不會把他燒成灰燼?這裏當然還有一種難越的障礙。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寫了一份結婚申請。他明白這事該這麽直截了當解決,還在考慮是不是該給董小雲看的時候,又一個人撞了進來。
那個黑瘦的青年一見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雲呢?”王金栓當時就感到一種不祥。一見董小雲,他發現董小雲的神色也有些怪異。
董小雲一見那黑瘦青年,搶先說道:“表,表哥,說好安頓下來了,你,你們咋的,怎麽就來了,這不是讓王大哥為難嗎?”
黑瘦青年說:“家裏出事了,我隻好來打工,需要錢。”
“早就說好了,這樣多不好,早就說好了……”董小雲重複著。
王金栓沒看到更多的異常,就說:“我還認識一些人,明天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活兒。”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王金栓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一切都明白了。王金栓進屋後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同時喊了一聲:“王大哥。”
“坐吧,坐吧,工地上活累不累呀。”
“不累,不累。”
“你坐嘛,一家人還這麽客氣,喝水。”王金栓說。
他在瞬間沒有了疑問和憤怒。始終微笑著,來來回回為表哥服務著,一支支煙遞過去,把氣氛搞得非常融洽。表哥坐了一些時候,走了。
董小雲陪王金栓坐著,王金栓抽了五支半截煙,仍沒有要走的樣子。平常,這個時間,王金栓為了避免閑話,早到了辦公室。董小雲終於發現王金栓的目光裏有問詢和期待的成分,她下意識地把頭勾了下去。
“講講你和你表哥的故事吧。什麽時候開始連我也編了進去,說說吧。”
董小雲開始講她的故事:“我考過兩年大學,一次差兩分,一次過了線,沒有關係,沒有錄取。後來,我就到廣州去打了一年工。你不知道那一年我受的是什麽罪。大年初三,我們幾十個姐妹坐兩輛包車從涅陽到廣州。車到唐河,前麵一輛掉到河裏去了,當天就死了十九個,我們又被送回來。很多人怕了,不願出去。初六,我和幾個男的又出發了。在漯河換車,根本上不去,他們幾個把我塞進車窗,車就開了。我一個人到了廣州。一下車,我就被拉進了收容所。”
“我不扯那麽遠了。後來我進了一家玩具廠,和正式工人幹同樣的活兒,工資卻比他們少三分之一。”
王金栓想起當年做戰士時的經曆,想起和城市姑娘屢戰屢敗的戀愛,不由得問一句:“後來為什麽回去了?”
“呆不下去。廠門外總有人拿很多錢引誘我們離廠,目標都是那些模樣出眾的打工妹。有的說要我們去當賓館招待,有的要我們去做按摩女。我知道答應這事的後果,一直沒有和那些人搭茬。後來他們就盯上了我。我們這些打工妹都是十幾個人一起合租一間民房住,和廠區有一段距離。一個自稱是發廊老板的大包頭纏我幾次後,一天晚上,我下夜班回去,大包頭和兩個男人攔住了我。我不從,他們就動手了。”
“他們要幹什麽?”王金栓追問道。
“我拚命喊叫,反抗……你想知道這事情的後果嗎?我幾個姐妹開始也不願離廠,後來就失蹤了。”
“死了嗎?”
董小雲搖搖頭,“他們不殺人。過些日子,有的就到了發廊做了按摩女……”
“那你那天……”
董小雲呷口茶水繼續說:“我被人救了,就是那個表哥。他和我有幾乎一樣的經曆,又是同鄉,也在廣州打工。過了幾天,我們一起回了涅陽。”
“後來你們就相愛了。”王金栓長出了一口氣,“可為什麽後來又想起這個主意?”
“前幾年我就聽說過你,姐妹們一起談論,什麽事不說?都很羨慕玲兒、春燕和靈芝。有一天,聽說你又離婚了。我就和國朝說了我的想法,我想反正和你結了婚過兩年就離,堂堂正正做個城裏人,然後再把國朝接過去,憑我們倆以後在城裏做什麽不可以?”
“國朝就同意了?”王金栓覺得不可思議。
“開始他不同意。可不這麽辦又有什麽辦法離開苦日子,前幾次你總是一回來就帶一個走,我覺得這是個機會,不到外麵看也就罷了,不讀書也就罷了,現在要我們老死在那裏,真不甘心。後來他勉強同意,我就把女兒身給了他。”
“王大哥,你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不瞞你說你說那些往事時,樣子多麽迷人呀,從前我隻在小說裏讀到過中年人和少女那種愛情。自從來見到你,我就分不清真假了,很多時候我忘了國朝的存在,真的,我一點都沒騙你。國朝可能感覺到了什麽,就跟來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今晚,你回來前,我們還在爭吵,後來我隻是看他太痛苦……反正你都知道了,你真是個好人。王大哥,我還想對你說,那些信寫得都是真心的想法,你一定能看得出來。王大哥,你忘了我吧,我會記你一輩子……”
從一個興奮的熱戀者到一個冷靜的“看護人”的角色轉變是迅速而自覺地完成的,王金栓沉思良久,徹底原諒了董小雲。她沒有說謊。她漂在茫茫大海裏,四麵都是看不見邊的苦水,鹹水。我像一片樹葉漂了過去,她把這樹葉當成了一葉扁舟,這有什麽錯?他對董小雲的表白,再無絲毫的懷疑。
“小雲,我能理解你們。既然來了,就別忙走,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年,地方上還是有些朋友的,總能找到適合你幹的工作。你的文學功底很好,會有出息的。”
董小雲眼淚汪汪看著王金栓,久久地看著。
這時候,王金栓才感到一肚悲傷朝著骨髓裏鑽去。
十七
天漸漸涼了,王金栓看見董小雲仍穿著夏末秋初的衣裳,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他決定給這個少年知己買一件外套。已在一家小飯館打工的董小雲執意不要。王金栓發了一頓脾氣,董小雲才改變了主意。
事情商定後,王金栓、小雲和國朝三個人就在一個星期天一起去逛商場。衣服在百貨大樓買到了,王金栓讓董小雲立即穿上。中午,三人在一個小酒館吃了點飯菜。王金栓說:“下午看場電影吧。”
董小雲道:“大哥,我看報紙了,近期沒有好片子。看了也是找罪受。”
王金栓說:“好久沒這麽高興了,不看電影幹什麽,就那麽幾個公園,早逛過了。”
董小雲道:“藝術宮有時裝表演,看看也是好的,我早就想看了。我請客。”
王金栓微笑著看看董小雲:“你愛寫東西,多看看有好處,大作家都是從生活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這對你有好處。國朝,別一天到晚沉默寡言的,走,看看人家要不要男模特,你的身材蠻不錯嘛。”
國朝笑笑:“大哥,我這上不了盤麵的狗肉,給那些模特當保鏢,人家恐怕還嫌我飯量大呢?”
“此一時,彼一時,”王金栓笑著道,“說不定你還真成了黑馬王子呢。”
三個人說笑著,到了藝術宮。
小表演廳隻有兩百來個座位,多數還空著,小舞台上空空****的。
“大哥,我們到前麵占個座位吧。”董小雲拉著王金栓就往前麵走,“前麵看得清。”
他們在第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坐下,舞台上的燈刷地一下全亮了。整個表演廳一下子變得金碧輝煌。
表演開始了。在閃爍不定的五彩繽紛的光束中,一個個穿著不同季節時裝的女模特,邁著王金栓早已陌生的步子款款向他們走來。每個少女都麵無表情,隻用服裝和身體和觀眾交流著,若隱若現的音樂,忽明忽暗的光線,使人覺得如人夢境。
董小雲看得如癡如醉,王金栓幾乎立刻就想起了第二個妻子李春燕。最近不知怎麽搞的,他總是耽於對往事的回憶,一想,不弄到十分傷感就回不來。她現在在哪裏?
該不會像玲兒一樣吧?該不會像那裁縫一條街上的婦女們一樣,背著孩子為著生計操勞吧?玲兒在賣蘑菇。想著那個身影,他心裏就生出了對春燕深深的歉疚。我終究是個心胸狹窄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多少年了,我自己竟沒再邁向那服裝廠半步,每次路過那條街,自己為什麽總有一種做了賊的感覺?回憶起當時和春燕一起度過的兩年,剛剛生出的負疚感一下子變成了罪惡感。我就做得對嗎?我像扔一個包袱一樣,把她扔掉了,再不管她的死活。我分明知道她離不開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男人,卻有意地疏遠她,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長時間和她分離,像陰謀家一樣,把她朝另一個男人懷裏推。不,是推她進入地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是個城市裏的孩子,隻有兩歲,以前二十年積累的農村生活經驗在這裏毫無用處。
他再無心去看那些表演了,完全沉入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她跪下求我,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可見我是一個沒心沒肝的冷血人。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肮髒的謀殺嗎?春燕如果再和我生活兩年,她至少能成為一個小廠的技術骨幹,她應該有這樣的能力。雖然不敢奢望她能取得人家這樣一半的成就,但也不至於沉淪。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用這一聲聲的痛斥割開自己的心。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他們的總設計師要親自登台了。剛才她從我們麵前過,還看了我們幾眼,她那走路的風度,她那身衣服,算了,我不說了,你看吧。”
董小雲強行把他拉回現實當中。
小舞台的布景全變了,遠處用了燈光布景,是一個草綠草綠的湖。幾個穿著白色套服的模特,伴著《天鵝湖》的旋律,緩緩地在背景處走動著。王金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這衣服在哪兒見過呢?至少是見過相似的衣服。沒有肩,那裏生出四隻飄帶,領口開得很低,恰到好處地裸出姑娘身體最美麗的一小部分,下身是超短裙,薄薄的,隻把少女下身的美全露了出來,沒有絲毫的色情意味。王金栓分明感到這種效果決不是依靠世界名曲就能達到的,還需要設計者對生活、對美的領悟。“這是從春燕那套衣服中剽竊的,至少是借鑒的。”王金栓完全記起來了。他就是因為看見春燕設計了這套衣服,才逐步把春燕逼上絕路的。“所不同的,蝴蝶結變成了飄帶,所不同的隻在分寸上。”
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女子幾乎總是把臉藏在肩頭,或是濃濃的黑發裏,從深深的後台慢慢向觀眾**來,感覺像是從湖水裏遊出的一條千年美人魚。在那不停的,短暫的向觀眾一扭頭的瞬間,她露出了蒼白的臉,展開了還很年輕的麵部。王金栓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把一切都回憶起來了,板牙漢子,大煙鬼一樣的爹,高利貸……會是春燕,怎麽可能是春燕!他又盯著看一眼。不會是的,春燕是三十好幾的人,沒這麽年輕。她怎麽成了總設計師?這麽多衣服,竟,竟都出自她的手。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女子突然在很近處轉過了臉。那是一張淚水縱橫的臉。這張臉朝著王金栓死死地看著,久久不肯回頭。
王金栓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突然間,他拔腿朝出口跑去。出了門,他大步向北走。他無法承受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一種近乎於失重的感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董小雲和國朝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呆坐了一會兒,就要追出去。李春燕在舞台的出入口截住了他們。
“請問小姐和先生,王金栓和你們是什麽關係?”
董小雲一推國朝,“你留下,我去追大哥。”
在那個巨大的毛澤東塑像前,董小雲追上了王金栓。王金栓大喊一聲:“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他留下不知所措的董小雲繼續向北,向北,向北步行。
就這樣,他沿著人民大道一直向北走著。
天黑下來後,他才稍稍平靜了。他可以稍稍客觀地看待這個奇跡了。這為什麽不可能?簡直可笑。春燕是個有天分的女子,應該有今天。可他麵對春燕的今天,心裏又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這是他期待的結果,可分明又不是那個結果了。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他不清楚。
帶著一團亂麻的腦袋,王金栓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屋內已經坐了兩個人。
“老王,你今天去那兒呢?找你找了一天。”剛剛扶正的任處長起身問道。
“星期天出去轉轉的自由也沒有嗎?我一個正團職幹部,不會去偷,不會去搶,更不會去賭,去嫖,幹嗎那麽緊張?”
蔣處長一看這陣勢,也不好開口了。兩個小輩的領導都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王金栓這頓邪火從哪裏來。過了好一陣兒,看著王金栓洗完臉,蔣處長把椅子挪到王金栓對麵坐下,說道:“老王,我們確實有重要事情找你談。”
兩個處長繞來繞去,半個小時後終於繞到主題上來了。
“老王,組織上決定你今年轉業,”任處長接著說,“我們今晚想和你談談。”
王金栓跳起來,急忙接過來:“是征求我的意見,還是已經決定了?”
蔣處長說:“昨晚開了黨委會,已經決定了,這也算是通知你。”
王金栓退了一步,正好跌坐在行軍**,上身彎成半蹲著的形狀,脖梗微向上翹,右拳頂住腮幫,兩眼盯在前上方的牆角,一動不動了。
“精簡整編,上麵布置下來的,我們也覺得突然。”這是蔣處長的聲音。
“其實走是必然,早走有早走的好處,我是想走走不了。”任處長開始攻心。
王金栓再不吐一個字。
兩個處長交替發言,持續到十一點,王金栓連個姿勢都沒更換過。他們都感到事態嚴重起來。又堅持了一會兒,兩個人使個眼色,先後出了門,在走廊裏商量對策。
一個說:“這種倔種,弄不好會出事。”
一個說:“前年車隊招待所有個連長為這事跳樓了。”
一個說:“晚了,部長和主任們恐怕都睡了,叫他們來,要是沒事,鬧得雞犬不寧可不好。”
一個說:“他沒個態度,真不好辦,今晚恐怕得陪他。”
一個說:“看來隻好這樣,真出了事就說不清楚了。”
一個說:“再談一會兒,過了十二點要還這樣,就再支張床,你先回去,四點鍾來接我的班,記住把鬧鍾定個時。”
一個說:“人跟人不同啊!”
王金栓一直到第二天上班,還是沒有動一動,整個成了雕塑了。
八點十分,兩個部長,兩個主任,都來了。王金栓眼珠兒滾一滾,停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話了,嚇人一跳。
“各位領導都聽著,我王金栓以黨性和人格擔保:第一,我服從組織決定,叫我明天離隊,今晚我就打背包;第二,我不會自殺,這不在我設想的死亡方式之列:第三,我更不會做出違法違紀的事情。有幾件事我今天必須辦一下,請半天假。宣布命令後,離開部隊前,請你們給我找個住處。我現在要去吃早飯了。”
他旁若無人地擦了擦皮鞋,然後大步走出辦公室。
十八
一個月時間,王金栓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這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他越發變得沉默了。他常常一個人大半夜大半夜地坐著,還是不變一個姿勢。
冥想的結果,是大徹大悟了,還是鑽到更細一個牛角尖中,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有一天,董小雲和國朝來向他征求意見。
李春燕願意介紹他倆進那個服裝公司,小雲去了先做模特,幹上一段可以考慮做一些廣告方麵的文字工作,國朝到公司後,先學開汽車,然後再分配幹什麽。
王金栓聽後,半天不說話。
董小雲以為王金栓反對,就說:“大哥,你要是反對,我們就不去,其實在小飯館也挺好。”
“吃香的,喝辣的,又不用動腦筋,多好。”王金栓等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給你們說著玩呢,我就那麽小氣,這是好事,反正以後戶口會慢慢變得不重要了。再說如果小雲成了大作家,出國定居都有可能。我老了,這一輩子折騰不出什麽名堂了。做了大半輩子參謀,一肚子的軍事理論,一個腦袋軍事知識,能不能把飛機大炮換成計算機、股票,還要打個問號。”說著說著他有些傷感起來。
“大哥,你肯定能行,春燕姐還說,她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你是她最敬佩的一個男人。”
“是嗎?難為她還記得起我,你們再見到她,代我向她問個好。當年我很對不起她,請她原諒。她的孩子恐怕也有幾歲了吧。”
“大哥,”董小雲眨眨眼睛,終於沒讓眼淚流出來,“先前怕你難過,一直沒和你說春燕姐,她一直沒有忘記你,還,還……你不知道她談起你時那種神情,她多想見見你呀,她,她一直沒有結婚。她一直在等著,她知道你如今仍一個人生活,她要我對你說,如果有可能她還願和你一起生活。”
王金栓在這次見麵後沒兩天,再次遭到打擊。這次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的六枚軍功章也無法幫助他完成最後一個願望:留在這個城市。
按轉業幹部條例規定,他現在隻能回到涅陽去,在那裏的某個單位做一個小職員。蔣處長陪他從軍轉辦回來的路上,王金栓感到了一種徹底的空落。
“小蔣,你們幹嗎這段時間對我說話挑三撿四,藏頭去尾?我真病了嗎?有什麽話還是說出來。我能受得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麽想不開呢?”
蔣處長試探地說,“其實你和靈芝複婚,你就能堂而皇之留在這裏。那邊靈芝早在等你一句話呢。知道你轉業,她和兩個孩子都要來看你,林部長怕你不同意,也就沒讓他們來。”
王金栓怔住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自言自語說:“怪不得最近老看見鐵柱和小瑞,又不打照麵,弄得神神鬼鬼的。”
“你同意了?”
王金栓想了想說:“給我一段時間考慮一下。”
蔣處長說:“你們這批,上麵要求嚴,四個月內要求全部離隊,複婚後還得聯係工作,麻煩事還多,你抓緊點。”
晚上,小雲和國朝來看他。他說:
“我得娶個有本市戶口的老婆,才能留下來,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
王金栓明白,自己早不是什麽香餑餑了。
可不這麽辦,自己就得在四個月內滾回老家去。王金栓似乎必須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王金栓無法想象自己在春燕耀眼的光暈裏,還能不能自由地呼吸。靈芝那裏還有一兒一女,盡管上帝也無法保證這兩個小家夥在胡茬變得黑粗、胸脯變得鼓鼓之後,叫出的爸爸會不會發出酸奶的味道。不過這終歸是一兒一女,而且現在都在把他當星星盼呢。
他選擇了靈芝。
初冬的一天裏,正是黃昏,靈芝母子三人拿著大件物品在前,王金栓抱著一雙皮鞋和一網兜髒衣服在後,穿過枯黃的足球場,慢慢走進家屬區。一路上,王金栓都在回憶一個在自己大半生中重複了多次的場景。他帶著一個個未婚妻走進這個家屬區,他昂首挺胸在前,玲兒、春燕、靈芝低著頭在後。和今天不同的是,他走在後麵。想起自己重新走進這個家屬區的目的,他低下了頭,學著玲兒、春燕、靈芝的樣子,和靈芝他們保持了一定距離。
在那個熟悉的門洞前,他站住了。夕陽正從兩幢樓的夾縫裏射過來,把他的一個修長的影子留在地上。門洞裏吹出一股風,他的滿頭花白抖成一團淩亂,他微微抬起頭,一個複雜的微笑慢慢從他的臉部綻出,久久地保持著,保持著……
機關黨委會議紀錄(之四)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林部長:最後一個名額,我看看就給王金栓同誌吧。我也快退了,在休息前,我想看到王金栓同誌能有個好結果。直說了吧,我很欣賞王金栓同誌的才幹,願意為他做點什麽。別人說是以權謀私,我也不反駁。王金栓的痛苦,都來源於他那些不幸的婚姻,有時候我想,如果他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他會不會有更大的作為?
張主任:我同意,我看王金栓的有些想法不正常,真出了大事,可不是他王金栓個人的問題。我的意思並不是要把一個逆種逐出門外。給他做了多少工作,都沒效果嘛。這麽做或許能給他大觸動。記得《儒林外史》上有個範進,幾十歲中了舉人,迷了本性,他老丈人一巴掌就打好了。
王副部長:早怎麽沒想到這條路。這幾年花在他個人問題上的精力有多大?以前我們光看到他的工作、工作,他還消耗了嘛。他可算是個死不改悔的人,這不,又來了。膽子越來越大,先前還寫結婚申請,這回可好,申請還沒交,就整夜整夜呆在一起。
張主任:是呀,這事群眾反映強烈。小青年未婚同居,還,還說得過去。
王副部長:四十多了,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這算哪回事嘛。
林部長:這事恐怕不宜傳播,查無實據,我沒見,你們也沒見,誰都沒見,都是聽說的。越是人才,身上毛病越多,這可能具有普遍性。王金栓如果不是四十三,而是三十四,我還舍不得讓他走。
周副主任:我同意林部長的提議。但要做好鋪墊工作,善後工作。我發現王金栓身上有一種少有的軍人榮譽感,對部隊有這樣深的感情,突然間告訴他要走了,感情上可能一時會轉不過來彎。
林部長:還是周副主任想得周到,觀察得仔細,形成決議後,小蔣和小任負責做通王金栓的思想工作。對了,今年的立功名額不是還有兩個嗎?去年他鬧離婚,根本沒提,我看還是補一個,這也是個安慰。
王副部長:我不同意給他立功,總是無風不起浪吧。
張主任:算了,老王,要走的人了,誰會去攀比?
蔣處長:從感情上講,我也舍不得王參謀離開。可是要精簡整編,他也快到線了,這幾年幾個年輕人在王參謀的指導下,進步很快,可以獨當一麵。處裏已經考慮今年給王參謀一個功。我倒是擔心王參謀的將來。他到哪裏去呢?在大城市呆了二十年,家裏一無親人,二無房產,聽說那裏的宗法勢力還很強,王參謀肯定不願回去。可是不回去,他現在又無法留在這裏,這是個難題。
柳五變:可以,馮靈芝有本市戶口,她與王金栓的婚齡也有五年以上,就是不知道離了一次婚再算婚齡有沒有其他規定。
林部長:那個馮靈芝是個好妻子,你們事先去和馮靈芝通個氣,如果她也願複婚,這就好辦了。地方上遇到麻煩,組織出麵協商。小柳,這事就交給你去辦,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任處長:我一直很欽佩王參謀,他身上有一種精神千金難買。我常想,如果王參謀搞股票,我可不是對手,他……
張主任:這幾天忘了問你,我們那股票是漲了跌了?
任處長:又漲了一點。
王副部長:小任,明天我把五千元交給你折騰,可要選好嗬!
任處長:你放心,隻要……
林部長:留著散會後說吧。沒什麽意見就散了吧。小蔣,小任,明天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通知給王金栓。
附件八: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六裏屯女青年董小雲建立了戀愛關係。董小雲係涅陽農民,現年二十三歲,身體健康,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現申請與董小雲結婚,請組織批準並出具介紹信。
申請人:王金栓
(注:此結婚申請沒有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