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鐵絲網圍著那一方地,地上鋪著一層綠綢子一樣的菠菜。紅磚砌出的兩間火柴盒樣的房子擺在綠綢子的正中,房子邊上有一口機井,架著一台破舊的水泵。歪脖槐樹剛剛吐出的新綠,把陽光剪成一片細碎的斑駁灑在黃土地上。這情景終於喚醒了我的記憶。
這裏原是華中平原的一部分,如今叫南邊那鱗次櫛比的高樓生生割了下來。記得有一年秋天,東升和我還在這片地裏捉過鵪鶉。那時,黃豆正可燒著吃,我們把四五隻鵪鶉關進鳥籠,掛在這棵歪脖樹上,燃了火燒毛豆煮鵪鶉蛋吃。也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了東升的最終理想。我說他其實很聰明,隻要用心,成績肯定不比我們這些城裏孩子差,這樣每次抄我的卷子,就不該進城裏上學。白鶴莊辦的有小學和初級中學,我不明白東升為什麽舍近求遠。東升答道:“我爹讓我將來接他的班,當大隊支書。我們張家在白鶴莊是小姓,白家人多,這才送我過街進城上學。隻要在市裏混個中學畢業,當兵入了黨,白家人多也枉然。我數學沒抄過你吧?這也是我爹讓我好好學的。我們張家人當支書,他們白家人就當大隊長和會計,支書不會算賬可不中。”
想著這一幕,我不由得伸手拍拍老槐樹,歎口氣。
“桑塬,你發啥癔症?”
“我想起初二那年秋天在這裏吃毛豆了。”
“大年初二吃毛豆?你說的啥㞗鬼話!”
東升顯然徹底遺忘了這件事,我陡然覺得無聊起來,四下一張望,看見房子周圍長著十幾株茁壯的植物,心裏一陣發緊,“東升,你膽子可真大,種大煙幹什麽?”
東升大咧咧道:“大煙殼殼吃火鍋用,籽籽又能治肚子痛,種這幾棵,啥大不了的事。販毒、吸毒,政府還管不過來呢。”
我無言以對。
沉默了一會兒,東升談起了他這二十幾年的經曆。他表現出的傾訴欲令我吃驚,直覺告訴我:東升患有心理疾病。我認真傾聽著,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直到日薄西樓,東升才驚呼道:“天爺,我倆午飯還沒吃呢!沒想到你對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有興趣。走,到我隊部那家菜館喝兩盅。以後有你聽煩的時候。”
“你忘了我是醫生,搞心理分析研究的,聽不煩。”
東升說的兩家菜館,與他的瓜葛隻是兩個老板租了他生產隊的房子。按理說,隻要老板沒有拖欠東升的房租,東升去吃盤小蔥拌豆腐,也該掏腰包付賬的。可是,東升在菜館裏,表現出得比老板還老板。這地界已算中州市的鬧市區,又是傍晚時分,自然是吃客盈門。
我倆走進左邊的川菜館,老板模樣的肥胖中年人一臉爛笑迎了過來,“張隊長今晚吃個什麽菜?炒好了,我讓小二給你送辦公室去。”
東升一把拉我過去:“胖子,你可別寒磣我!你知道這是誰?我光屁股時就交下的朋友,市裏大名鼎鼎的醫生,省長、市長家的常客,來你這裏吃飯,是賞你一個臉。什麽辦公室,好像我偶爾吃你一頓就吃窮了你,小氣成啥樣了?雅座侍候吧。”
我看見胖子嘴角的肌肉跳了幾跳,為難道:“雅座有人預訂了,張隊長,你的客人不多,是不是將就一下?”
張東升鼻孔哼了哼:“將就?胖子,這大堂能是我這位朋友坐的地方?吵得鱉窩一樣。雅座客人沒來,明天吃一樣嘛!年終我手指頭一緊一鬆,也不是一桌兩桌飯菜錢。”
老板竟妥協了,他朝兩個女子喊道:“還愣著幹什麽,去雅座侍候張隊長。”
沒想東升還沒完,又對胖子說:“你去給隔壁粵菜館老林說一聲,叫他做個清蒸河蟹送來。”
在雅座坐下後,我忍不住問他:“人家交了房租,你再這樣胡吃海喝合適嗎?”
“有啥不合適!”東升奇怪地望著我,“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巧宗兒,他還不識相!這地是白鶴莊的地,這房是我張東升當年冒家破人亡風險貸款蓋的房,租給誰不租給誰,一年租金多少,還不是我紅口白牙說了算?你隻管心安理得吃喝,這兩個王八蛋外省人黑著呢,這個虧他們不會吃。”
菜的味道不錯,我卻吃得毫無胃口。一個動**的時代過去後,複仇心理普遍化,更多的時候,這種心理表現為自私,有的就帶有攻擊性,以損人為前提。正是基於這種判斷,我認為這種時期多數人患了心理疾病。我和東升的生活、思想、行為,已無絲毫共同之處,作為朋友交往的前提已不複存在。如果把這次重逢當作天意,它的作用恐怕隻是為兩個少年玩伴的友誼劃個句號。那個腳踩方口手工布鞋,身穿手挽布扣對襟上衣,四季都留著茶壺蓋寸頭,英姿勃勃的美少年張東升是我的少年朋友,眼前這個不農不工不官不商不洋不土的中年人,到底與我還有什麽關係呢?我答應為他的五畝地去和省領導說情,實際上是和他進行一種交易。這麽做值不值呢?可是,我又不能對東升身上那種獨特的東西視而不見。他是受過大磨難的人,如今了成了社會的主角兒,這種主角的表演,會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一部什麽樣的心靈史呢?在我的病人中,近一兩年,事業上取得成功的人多了起來,有癔病患者,有隱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們的病都深深地打著他們個人曆史的烙印。張東升肯定能為我的研究提供一份新的資料。我還得與他交往下去。
吃過飯後,我要去趕公共汽車,東升生氣道:“你這個大忙人,我拉你出來一整天,又有那麽大的事求你,讓你坐公共汽車回家,日後我見到弟妹,你讓我的臉朝褲襠裏裝呀?我一定要看見你上出租車。”
我聽得心裏一陣熱,不由得伸手搭在東升肩頭上說:“東升,你應該注意一下外部形象,這身裝束太像個生產隊長了。”
“我本來就是個生產隊長呀,貨真價實的農民。”
我忙說明:“你這個生產隊長,已不是原來那種生產隊長,你這一身打扮,與你用的大哥大、BP機,不般配,置幾套行頭,什麽場合穿什麽。”
東升在昏暗裏齜出白牙笑了,說:“中!幾千塊錢的事兒。”揚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塞給司機兩張票子,“桑塬,那件事你可要用心。事辦成了,不管明年漲多少,都按百分之十給你提成。”
不管這件事顯得多麽可笑,我還是被東升的話深深感動了,握住他的手說:“東升,你今後想發達,恐怕要靠生產隊這三個字。都市裏董事長、總經理多如牛毛,你這個隊長可不多,物以稀為貴。”
妻正在家裏等我吃晚飯,見我酒足飯飽的樣子,埋怨道:“連個條子也不留,我正要到報社登尋人啟事呢!”
我把情況簡單說了,笑道:“東升支書沒當成,終於還是當了生產隊長,難道真有劫數不成?”
“這麽大的都市裏還有生產隊?真是怪事。”
“那天接了他的名片,我也覺得奇怪。一九五八年擴大的城區,都有這種生產隊,生產隊長手裏拿有征地合同,隻不過,大部分生產隊很快就城市化了。東升這個生產隊,絕對是個例外。白鶴莊是個很大的村子,一九五八年大約有兩千人,村址就在鐵路局西南那一片,我以為它早消失了,沒想到它的生命力這樣頑強。現在,東升還是個標標準準的農民,沒有中州市戶口。白鶴莊還有十八個這樣的農民,他們組成這個生產隊,直接受向陽區領導。”
“東升他們靠什麽生活?”
“賣地,租賃房屋,辦工廠。”
“正經生意人嘛。”妻說,“又是你小時候的同學,這個忙應該幫。其實,隨便省裏哪個領導過問一下,事情也就解決了。”
“從來沒辦過這種事,恐怕不好辦。”
妻不以為然,“東升這事求到你,算是求對了人,就看你能不能放下架子了。聽你這麽說,東升是個仗義的人,你要把這事辦成了,說不定他真能兌現。”
我心裏一沉,立時有些不悅:“動動嘴明年拿十幾二十萬,這不是都市天方夜譚嗎?再說,這種事我怎麽好對人開口說。”
“有什麽難為情的!”妻鼻子哼了哼,“你如今也算名醫了,班上忙個賊死不說,下了班,省長、市長、部長,說叫你去就叫你去,義務按摩幾百次了吧?這點小事,他們也該幫你辦一辦。”
“這麽做合適嗎?”我自言自語著。
“有什麽不合適的。”妻冷笑道,“你打聽打聽,市裏有你這種身份的醫生,哪個還住兩室一廳?為自己的事,我決不會要你破例,如今是為朋友,說得過去了。前兩年我要停薪留職辦舞蹈學校,你攔住不讓幹,如今各種舞蹈學校爛了街,想當你的賢內助也當不成了。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反正你不去求人,歌舞團也在傳說咱家占了多大的便宜。”
妻這番話說得我心裏疼,我正是不想當個按摩師虛度光陰,才轉向心理分析研究的。不能說妻的這番話沒有一點道理,我無償為官人、官太太、衙內按摩推拿時,心裏收獲了幾多虧空?幾年來,我沒為自己的事張過一次嘴,如今也好利用這件事,檢驗一下我在這些官員心目中的分量。
星期六下午,省委宣傳部梁部長派車來接我去給他夫人治腰椎間盤突出。部長夫人是中州有名的才女,在全國要算一個二流知青作家,近年來為了創作,得了這個病。實話說,全市那麽多官員找我治病,也隻有這個病人對我有點吸引力。部長夫人畢竟和我一樣下過鄉,共同語言要多得多。
部長夫人俯在**,照例發了一通牢騷:“這個病再好不了,我這輩子恐怕真的要被等掉了,文學史也他媽的太殘酷,提起知青文學,吝嗇得隻提三五個人,要是提十個人,我也用不著這樣拚命。”
梁部長插話道:“你也不用想不通,史書曆來隻記各行業頂尖的人物。”
部長夫人尖銳地笑了幾聲,“你還不如我呢!得意什麽?中國搞一本官吏傳,出十卷本,也輪不到省委宣傳部長。你到時候青史有名,恐怕還得依靠我下麵這部書。”
老夫少妻間的這種爭鬥,我見多了,笑著打圓場道:“女才郎貌,郎才女貌,你們全占了。嫂子這病,壞就壞在一個要強上。”
梁部長討好道:“桑醫生把你治好了,咱們比翼雙飛。”
部長夫人在我身下咯咯了幾聲。我立即想起了東升說的那件事,心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梁部長不管,你張東升可別怪我不夠朋友。
我說:“我的任務艱巨呀,嫂子這病,多看看綠色,常過田園生活,很快就會好。古時候的文人,沒有得這種病的。其實這種病是一種城市病。”
部長夫人說:“說得好!滿眼的鴿子籠建築,看了心就煩,如今這中州,往哪裏過田園生活呀!”
我說:“市區裏還真有個生產隊,有五六畝菜地,四周被高樓包圍著,去那裏看看,感覺好極了。”
“真有這樣的生產隊呀?”梁部長先問起來。
“是的。”我又用力推了兩把,“今天就這樣了。這個生產隊在向陽區,隊長張東升是我初中時的同學。這些年,他們靠賣地積累了不少資金,開辦有工廠、商店。不過,這五畝地恐怕保不住了,很多單位要買這塊地哩。”
“不能賣!”部長夫人穿著衣服道:“給都市留點活力吧。”
“張東升也不想賣,不過,他一個小生產隊長,恐怕擋不住。”
梁部長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問道:“他們生產隊還有多少人?固定資產有多少?”
“還有近二十個沒轉城市戶口的農民,生產隊的形式保留得很完整。他們具體有多少資產,我說不具體,大概有幾百萬吧。東升有大哥大、BP機,聽他說還要買輛小汽車。”
梁部長喃喃自語道:“都市裏的農民,又曾經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現在有大哥大,小汽車,比我還闊綽嘛。一個人平均幾十萬元,在中州是很富的單位。是個人物,真是個人物。有機會我得去訪訪這個張東升。”
部長夫人道:“到時候可別忘了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