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轉眼到了夏初,我已經把東升和他的生產隊徹底遺忘了。部長夫人聽了我的勸告,去北戴河療養去了。

一日,我讓妻在家幫我整理病曆,兩個不速之客來了我的家。

兩個電信局的工人帶著一部高級錄音電話,進門就要施工。中州市電話號碼升成七位數後,每幢住宅樓都安裝了分線盒,裝電話已不是多難的事。可是,我們確實沒有交過申請,怎麽就大躍進到了施工階段呢?我讓工人拿出各種單據一看,用戶一欄果真寫著我的大名,隻是我的單位變成了中州鐵路局綜合服務公司,付款一欄,赫然寫著“轉賬”二字。

“這是怎麽回事?是誰開的這種玩笑!”

“張東升呀。”妻把一張收費單據遞給我,“你看,經辦人一欄寫著張東升的名字呢!”

“莫名其妙!我要出去給他打個電話,他的名片呢?”

“看你急的,”妻說,“讓師傅把電話安好,你想找張東升還不容易。問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嘛。”

我隻好同意兩個師傅施工。

電話安好後,我立即撥了東升的大哥大號碼。聽出他的聲音,我大叫道:“東升,你搞什麽名堂,這台電話是怎麽回事?”

“狗日的,是不是今天才裝上?”東升說,“遲了一個星期,早知道這樣,上星期請他們的那頓飯還不如喂狗。電話機子不錯嘛,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

“東升,你冷不丁給我裝個電話幹嗎?我怎麽變成鐵路局綜合服務公司的人啦?我膽子小,你可別嚇我,說不清楚,我可要扔電話了。”

“桑塬,你狗日的盡給我裝蒜!”東升聲音大了許多,“你還想當活雷鋒呀!你幫我張東升這麽大的忙,我給你安個電話算雞巴啥?我要是不還你這份情,我還是個人嗎?告訴你,那塊地沒人敢搶了。桑塬,你小子真有能耐,一弄就把我弄成個典型了。”

我越聽越糊塗,對著話筒央求著,“東升,要不你過來一趟,那件事怎麽就辦成了?”

東升公雞打鳴一樣笑了起來,“雞巴船彎在這兒呀!你是爭理吧?這個理也該爭一爭。我爹拚雞巴一輩子,不過才當了個大隊支書。你說幾句話,我搖身一變就成了區政協常委。我已經弄清楚了,區政協常委相當於副縣級。我是該親自到府上謝你才對。前幾天梁部長還來過呢。”

“哪個梁部長?”

“省委宣傳部梁部長呀。你和他那麽好的朋友,他來我這裏視察,也沒給你提過?”

我拿著話筒聽呆了。

“桑塬,這裏說話不方便,等會議結束了,我請你作陪,好好請省報譚記者吃一頓。前天他在省報上給我寫了一大版,以後這生意好做多了。有人來了。”話筒裏傳出“吭吭吭”的聲音。

“東升,你裝什麽鬼!你到底在哪裏?”

等了一會兒,東升急匆匆說:“我在中州賓館茅坑裏蹲著。正在開政協會,上午單個發言,再有兩個代表就輪上我了。大哥大一嘀咕,我趕緊捂著肚子朝廁所裏跑。咱是個新常委,要注意影響,懷裏揣大哥大開會,這不是燒包嗎?剩下的話見麵再說吧。這泡假屎屙的時間太長,屙成井繩了,我得去會場準備準備。這兩天電話可得關了,總不能老是假裝屙屎吧?又有人來了。”

東升那邊壓了電話。

我想象著東升這個時候裝作係褲帶的滑稽相,不禁笑出聲來。東升有極上乘的表演才能,上中學時,即興表演常能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那時候,我很為他沒有實現一名演員的抱負而感到遺憾,背地裏常喊他小支書,以表示我對他恨鐵不成鋼的情緒。每次喊他,他都樂滋滋地聽著,隻是提醒我不要當著別人的麵喊,怕傳到白鶴莊白姓人的耳朵裏。想起這些往事,我多少理解了東升現在的得意。

“你笑什麽?”妻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塞給電信局工人二十元錢,讓他們買包煙抽,送他們出了門。轉念一想,我又覺得這事對東升不一定是好事。他這些年,人生的最高理想一直處於抑製狀態,如今一下子實現,心理會出現失重現象,這是精神抑鬱症轉化成精神分裂症的基本條件。我曾對中舉時的範進作過病理分析,得出他曾患有癔想病的結論。在我收集到的上萬份病曆中,有半數以上的人在苦難時撐了過來,當他們重獲自由時,他們的心理以這樣那樣的形式崩潰了。省作協有個作家,二十歲作長詩名噪文壇,二十一歲被打成右派,二十二歲被追加反革命罪,判徒刑十五年,四十二歲被平反昭雪,進入第二個創作高峰期,女友如雲,一年當二十年來過。五十歲後,這位作家又因收藏兩千餘件女人**胸罩聞名中州。事發後他自殺未遂,現在他正在我這裏進行心理治療。東升能不能經受這種成功的考驗呢?我有點為他擔心起來。

“桑塬,”妻喊我一聲,“你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頭,出了什麽毛病?”

“毛病?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和梁部長說了幾句閑話,那五畝地不但沒人買了,東升竟當上了區政協常委。這部電話,他說是他的一點心意。”

妻的眼睛悠地一亮,說:“東升還真講交清,如今這社會,過河拆橋的人太多了。我想,交這樣的朋友,沒什麽壞處吧。”

“能有什麽好處!這電話費竟要另外一個單位支付,誰知道背後還有什麽交易。”我從茶杯裏挖出一團茶葉子嚼著,辨不出是苦是香。

妻說:“幹嗎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你幫了張東升的忙,他還你一個人情,如今流行這個。流行的東西,總有它的合理性。”

“我總覺得這不大正常。”

“你是病人見得太多了,別疑神疑鬼了。”

我找了一張前天的省報,第二版果真登了一篇通訊《都市裏的生產隊》。文章占了一整版,標題是通欄手書,規格之高,實出我的意外。東升說的譚記者,竟是部長夫人。到底是作家,文章寫得十分動情,白鶴莊人顯然被部長夫人美化了,他們養狗養雞的傳統被根除,竟顯出了一種悲壯。部長夫人在這裏好好地詛咒了都市文明,把東升的生產隊當作世外桃源來謳歌了。文章裏引用東升的話,多半是廣告性言語,十幾項沒受孕的工程,也讓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我已經習慣了時下推出典型的做法,並沒有覺得出格,也不特別為東升高興。

星期四上午,東升拎著一隻微波爐來了,一身質地考究的深灰西服,兩個扣子都扣著,“金利來”領帶的尾巴斜在右麵一側兩個扣子附近,朝上一看,領帶是紅領巾的打法,鬆鬆垮垮,皺皺巴巴在下齶下麵擰出一個疙瘩,腳上的皮鞋樣子極瘦,蓬頭垢麵的。一個解放軍中士緊跟著他走了進來,手裏拿著東升的大哥大。我有點詫異,一時沒找出合適的話,隻是讓他們坐下。

妻從裏屋走出來,笑吟吟地道:“是張隊長吧。”昨晚東升打電話說今天要過來,她執意要認識認識,今天沒去歌舞團上班。

東升顯得手足無措,喉嚨裏咕咬著奇怪的響,結結巴巴說:“是,是弟妹吧?”

東升麵對女人時的表現叫我好生納罕,在我的想象中,東升是腰纏萬貫的新貴,應該不乏和女**往的經驗。

東升立即嘖嘖連聲,“咦,到底是跳芭蕾的,要不是桑塬說過你們兒子在杭州跟他外爺上學,我怕是要把你認作侄女了。真是人跟人不同,我那屋裏的,愛人,論年紀,大不了你幾歲,倒像是你的媽了。”

妻看上去很高興,說:“老了,老了,不好看了,快坐下來喝茶,喝茶。”

東升並不坐,拉過中士說:“小李子,門也認清了,這是你桑老師,這是你師母,看清楚了,你去忙你的吧。你把大哥大隨身帶著,我啥時叫你,啥時你來接。別跟你那小鴿子玩忘形了,誤了我的事。”

中士連聲答應,轉身出了門。

“東升,啥時候學會變魔術了?”

東升坐下來,“車已經上了牌子,小李子是專職司機。原想買個半舊的上海玩一玩,這一當政協常委,身份不一樣了,換了這輛新桑塔納,耽擱了一個月時間,要不,我怎麽會這麽長時間不來看你們。”

我擔憂道:“東升,涉及軍隊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這話是啥意思?”

“冒充軍人,可不是小事。”

“桑塬,你也太小看人了。”東升說,“這種事我怎麽能去幹?別說現在咱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坑蒙拐騙的事,十年前我也沒幹過。這個小李子不是假的,車上的軍牌也不是假的。你咋會想到這個岔道上!”

妻打圓場道:“桑塬跟你開玩笑呢!那小李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看就知是個真的。”

東升解釋說:“如今這社會,不好混,凡事都得備七八個心眼。有車的人不多是不是;不多,別人心裏就不平,交警、公安、保安,專愛找私人車的麻煩,一看咱是農二哥,肯定掄起快刀宰。我的司機是軍人,車牌又是軍隊的,出點小問題,誰敢扣咱的車?”

我還有點將信將疑,“這事就那麽容易辦?”

“容易?雞巴容易!我又沒個將軍舅爺,靠關係咱根本辦不成。這是撞在槍口上的便宜,不揀白不揀。鐵路局南邊伊河路有個兵工廠,做服裝的,想用一用圍牆外麵和大街之間的空地修個店麵,對外出售軍服什麽的,找到我要給個方便。我提的條件就是給個軍牌,配個司機。其實,這事能辦成算是僥幸,我哪裏不明白軍隊欺不得?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咱懂,他們要占,我也隻能幹瞪眼,軍工廠不比鐵路局,咱懂,不能跟人家耍橫的。所以,我才說這事辦成是運氣。”

我還是不大明白:“你們生產隊難道還有土地所有權?”

“雞巴權。見縫紮針,打擦邊球。六十條說得明白,解放後土地都歸國有。國家是啥?先前公社大隊就是國家。各個單位征地,都和大隊簽字畫押,合同地契就留在大隊了。這些地又不是有零有整劃出去的,剩下的邊邊角角,日子一久,都想占了。咱有十幾個農民,這地就屬於咱。農民活命靠啥?靠地唄。他要蓋房,咱不讓他蓋,鬧出事情,官司打到京城咱也占理。國家總不能讓咱這十幾號農民餓死吧?”

“這裏麵還真有學問!”我不由得歎道,“這部電話,恐怕也是用這些邊角地換的吧?”

東升得意地笑了笑,“我爹在世時,常對我說,精一門手藝,就能吃遍天下。你靠行醫吃飯,弟妹靠腳下功夫吃飯,我隻能靠地吃飯。一馬平川的地,靠的是侍弄,會種瓜得瓜,會種豆得豆,有的家養豬興,有的家養雞發。這一圈到城裏,什麽都不靈了。外國城市還準養狗,這裏狗也不能養的。說起生產隊,城裏人一想,不是雞鳴狗叫,就是蘿卜青,青淩淩。我這生產隊,這十八般武藝都吃不開了。開始想著沒地了,做別的文章,辦過草帽工廠,幹兩年,草帽不興了。後來又做茶壺塞兒,又做兩年,不靈了,為啥?高壓水壺滿街都是。想做別的吧,哪有力量和城裏人競爭?走投無路,轉回來又琢磨這地,沒想還真整出點名堂了。那一次在鐵路局門口見你,正和鐵路局服務公司較勁。他們想修店麵,招呼也不打一個,當我張東升是個二百五呀?在這塊地皮上混了幾十年,絕過食,請過願,使過絆子耍過橫,次次都贏。那邊我讓人推牆,這邊我去找鐵路局局長,把當年的征地合同朝桌上一擺,讓他看著辦。沒過幾天,服務公司經理去找我了。結果他答應安排我兩個遠房親戚到他的公司上班。後來一想,還不解氣,就讓他們給你安了這部電話。我說你是我們生產隊聘的高級顧問,理上就說得過去了。”

妻說:“張隊長,桑塬點子還真不少,當個顧問,對他搞研究也有好處。”

我心裏暗自叫苦,又不好再拒絕,隻是咬著牙白了妻子一眼。

東升說:“弟妹說得對。桑塬提醒我要靠生產隊三個字發達,果真就有那個意思了。邊邊角角的地,總有用完的時候,那時該咋辦?梁部長那次去視察,指示我要把目光放遠一些,要做城市新農民,把生產隊磨成一顆中原明珠。如今我才後悔當年書讀少了。桑塬隨便一出手,我張東升就變成一個人物了,這才叫能人。”

話說到這種程度,我隻好順水推舟了:“這是什麽話,你我朋友多年,在一個城市,相互照應一下,也該。”

東升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伸手搗了我一拳:“誰不想撲騰出點大名堂?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朱元璋打天下,沒有劉伯溫,行嗎?那塊地這一兩年不準備賣了,沒有地還能叫什麽生產隊,沒有生產隊咱就當不了典型。當了典型,就能貸來款幹大事。我琢磨好了,拆掉我現在隊部的兩幢兩層樓,蓋一座農民娛樂城。市裏已經答應優先保證這個項目的貸款,我已經讓省設計院設計圖紙了。等這事辦成了,再賣那塊地。不管啥時賣,這錢都有你桑塬百分之十。”

“我不會要你這些錢的。”

“咋!”東升瞪起牛眼,“你是不是信不過我?要不我給你留個字據,你這樣說話我可要惱你了。”

“張隊長,”妻給東升剝了一支香蕉,“其實,你有這份心意也就夠了,給得太多,我們怕擔待不起。”

沒想到東升竟動了感情,喘了幾口氣道:“我在監獄裏,什麽惡人沒見過?這些年,那些年,什麽險惡沒見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就是這麽一個人。出獄後這十幾年,我苦掙苦捱,為的是什麽。我有了錢,還是什麽也不是。本來,我打算就這麽活㞗一輩子算啦,你們拉了我一把,黨籍問題有人過問了,被冤坐牢的事也有人過問了。沒有今天,我就是成了億萬富翁,也是個勞改釋放犯。桑塬,你說這能是錢可以買的嗎?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如今成了典型、政協常委,才有這個合法洗刷自己的機會。這個機會是誰給的?是你桑塬,我要是忘了這一點,我還是我爹掂㞗做的嗎?”東升嗚嗚地抽咽起來。

我發現我低估了那幾年冤獄給東升帶來的傷害。東升這種表現,有極大的普遍性。一個生命的正常流程被扭曲後,隻要這生命的細流沒有中止,它的力量根本沒有消耗掉,一旦時機成熟,它就要以合適的方式顯示自己。從這一刻起,我把東升當成一個病人看待了。我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麽。即便要做,也要等我知道了東升全部的心靈傷痕後才能決定。我拍拍他的肩頭說:“東升,把肚裏想倒的東西都倒出來吧。”

東升鼻子一嗡一嗡,嚎啕一陣,突然罵道:“操他媽!”

接著,他如泣如訴地講述起來。他在戈壁灘為了入黨九死一生的冒險經曆;他在牢裏搞同性戀的隱私;他出獄後得到白鶴莊的最高權力時的步步血痕,都使我驚悸。作為一個心理醫生,我並不是沒見過更深重的苦難。我一直認為,消滅生命並不是最殘酷的,我需要一批證據,來證明這一點。東升的經曆,放在當代中國,它有極高的典型性。正因為我發現了這一點,我才感到悲涼,他畢竟是我的朋友。

中午吃飯時,妻教會了東升怎樣打領帶。

妻說:“嫂子讀過大學,怎麽沒教你?”

東升說:“她整天想的就是拔牙,又是**後期讀的大學,咋會日弄領帶。我讓她辭職開診所,你猜她怎麽說?她說這樣可以備個萬一。哪裏有這麽多萬一?我張東升總不能老走背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