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一月底,這裏完全被大雪覆蓋了。夜裏,常感到骨頭都凍酥了。到了四月,這雪才開始融化,溫度回升極快。五月到十月,空氣潮濕得鐵絲都要發黴。大本營就設在山腳下那十幾間黃泥土小屋裏,山頂上就是我們的邊防哨所,雙方陣地挨得最近的地方,可以相互手擲香煙開葷。還沒開始工作,又一場暴風雪來臨了。大雪下得昏天黑地,似乎永無盡頭。這天晚上,林佳看見尹秀英一直縮在**發抖,便知道尹秀英觸景生情想到什麽了。尹秀英的丈夫三年前就死於這種暴風雪。林佳走過去坐在尹秀英的**,老半天沒找到一句安慰的話,最後,突然來一句:“下輩子我要是做了詩人,第一個詛咒的一定是雪。”

的確,雪在內地是稀罕物,絨絨的一團一團,溫溫柔柔地撫摸你一兩下,或者凝成六角形,漫不經心地拍打你兩三下,感覺極好,讓你感覺到好像是和一個很會創造愛情氛圍的小姑娘呆在一起。可這裏的雪無論如何叫你愛不起來,漫天的白沙,借助風威變成暴虐的魔鬼,弄得一切生命都絕望了。就連那一群群挺拔的石筍,也被這魔鬼肆虐得褪盡原來的黛青色,變得紅斑遍體了。

尹秀英支起身子,淒婉道:“我是怕重複,那樣我就一無所有了。”

第四天清晨,暴風雪終於停了。陽光漸漸漫過東北方向那片原始森林,慢慢地浸過穀地。三十個人整裝待發。馬林披著十來斤重的羊皮大衣,步履艱難地在兩尺多深的雪地裏挪動著,在隊伍前方約五米的地方轉過身。

感覺不到溫度的光線直射他深陷的眼窩,他眨眨眼睛,用手把大頭棉帽壓低些,這樣,右邊那個小燕翅膀一樣支棱著的帽耳,在他蒼白的臉上,遮出一片淡淡的陰影。天和地都顯得格外空曠。能見度至少有八十公裏。除了那一片片石筍之外,一切都被白雪覆蓋了。森林是遙遠的,隻有淡淡的一點青色從恐怖的白色中掙紮出來。小分隊駐紮地的南側兩翼,我們的兵力極其有限,而對方在夏季第一線兵力至少是一個團。為了對付意外,馬林要求給每人發一隻五四式手槍和五發子彈。按王木貴的想法,手槍也不用配,他十分相信政治工作的威力,即使被俘,老虎凳、電椅子無法衝垮固若金湯的政治信念。馬林不好直說,很委婉地道:“國外早把催眠術用於軍事,它可以讓你在昏昏欲睡中講出真話。這比老虎凳厲害。我知道美人計對付我們這支部隊,二十年前毫無辦法。”王木貴一聽說能引誘人講夢話,當即同意配發手槍。他說夢話的毛病幾十年都改不掉。再說這美人計,現在就很難說管不管用。他曾經聽石昆說,蘇聯有一種軍事學院,專門培養“燕子”和“烏鴉”,克格勃讓西方傷透腦筋,與這些無孔不入的“燕子”和“烏鴉”有很大的關係。現在的年輕人,講起外國女人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外國女人臀部向後翹翹,乳峰向前挺挺,中國女人就沒有這種極性感的體型。”言外之意是很不好言傳的。

馬林這種大膽,建立在這樣一個推斷上。對方軍內盛行享樂主義,還信耶穌,聖誕節快到了,又是大雪封山,他們在聖誕節肯定要發電相互祝賀。這個地段確實太誘人了。西邊是喜馬拉雅山脈,東邊是橫斷山脈,這中間幾百公裏的山峰,在西藏隻能算些小土丘,對開展工作非常有利,一旦戰爭開始,就可以給他們毀滅性的第一次打擊。戰爭爆發前夕,小分隊迅速後撤。如果順利的話,戰爭結束後,他就可以穿起便服,在南京的家裏,從報紙上看到這場戰爭的結果。他清清嗓子開始訓話:

“大家都看到了,這裏靜悄悄的,一片空曠。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我們三十一個人,決不會給這支英雄的部隊抹黑,事實將證明這一點。現在我們必須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前,一切準備就緒。一定要選好點,我們的工作好壞,將決定整個戰爭的進程。”

講著講著,他的感覺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眼前不再是三十個人,而是幾個現代化的集團軍,可以認真和對手較量一番了。馬林很感謝曆史給了他一個補過的機會,這樣,人生就完美了。尹秀英看著容光煥發的馬林,心裏說:“老馬,你是對的,有幾個人能像你這般活過!這就夠了。”

馬林話鋒一轉,嚴肅起來,“當然,可能會出現一些意外,東南方幾公裏處,原先是無人區,夏天,那裏就出現過某國的巡邏隊。關鍵時候不要抱僥幸心理。第一要迅速銷毀一切密件;第二,開槍的時候一定不要貪多,最重要的是留一顆……”

太陽漸漸褪盡橘紅色。雪地裏漸漸有了一種神秘的味道,顏色開始變化了。林佳看見一層綠霧一樣的東西貼著雪原流動著,漸漸濃起來,有點像一大塊藍玻璃。一隻兔子掠過雪地消失在藍色中,她慢慢感到有流淚的感覺,接著眼前就發黑了。“我的眼睛——”她大喊起來。

“小心雪光,”馬林喊,“快看天,看那片石筍。大家帶足幹糧和蓄電池,天黑前一定要返回。”他抬頭看看太陽,大聲道:“出發——”

二十幾個綠色的小點慢慢散開,眨眼間就被白色吞沒了。

“報告!”楊情書踅到馬林身邊喊道。

“什麽事!”

“附近有郵局嗎?”

馬林看看楊情書:“最近的離這裏一百二十公裏。有空就寫吧,編上號,回拉薩一起發。”

楊情書一下子覺得很掃興。昨晚,冷得牙齒直打架,還硬挺著用優美的文字描繪這場暴風雪。張交響感到那鋼筆的刷刷聲紮得自己骨頭疼,忍受不住時,他把頭探出被窩潑冷水:“楊老弟,算了吧,光榮不光榮,這女人都是人家的,何苦呢!”東邊日頭西邊雨,楊情書自然不予理睬。

十幾天下來,可以工作了。三十一個人,有的瘦一圈,有的瘦兩圈,有幾個人剛好瘦了一圈半。林佳本來就瘦小,瘦了一圈,就已經感到了衣服的空**,瘦小的身體縮在羊皮大衣裏,活像一隻沒滿月的小羊羔。張交響幹起活來都是拿命在拚,十個點的天線,他一個人裝了八個。為了隱蔽,每個都要裝在紅褐色的石筍頭上。他每次往上爬,林佳就把心係到牙齒上,第八個裝好後,看他像是大意了,腳一踩空,從五六米高的石筍頂上墜下來。林佳尖叫一聲,看見張交響沿著山坡滾成一個雪人,溶在雪裏一動不動。石昆滾過去用力掐住他的人中,嘴都累歪了。大半天,張交響眼皮睜開了,射出兩束複雜的光,歎息一聲:“原來死也不易。”大家見他活著,都又忙著去架線,就當張交響幽默了一次。

進入二十日,馬林開始通宵達旦地工作。這種夜以繼日的工作方式,完全等同於以生命的晚霞完滿一個青春的殘夢,持續十幾日再不病倒,就可以進入神話故事了。

元月六日晨,這種精神藍圖的描畫也被迫中止了。八時,尹秀英給他圈閱一份軍區的傳真電報:

邊界問題轉入外交努力,你隊暫撤拉薩待命。

同在天涯一隅,不一定都是淪落人。幾乎同一個時間,王木貴也在看同一內容的電報。不善展覽喜怒的王木貴像九段圍棋高手遇到大取舍時,麵壁思考起來。戰爭像魔術師手中的道具,當你為它的猙獰惶恐時,睜眼一看,一個美女誕生了。一時的好惡心情頃刻間變成不同的砝碼,轉入人生征途的天平上。無論怎樣講,馬林贏了一局,檔案裏記上這一筆決不如鴻毛一般的輕。特別是又進入和平了,這個砝碼就像泰山一般顯眼。機遇和遇到機遇所做的取舍就有這般的神奇,能打破一切平衡重新建立秩序。他覺得這遊戲一樣的戰事並不那麽好玩兒。幾支金絲猴放出的廢氣早把他每個肺泡清洗了一遍,仍沒找到可進入君士坦丁城的那扇破敗的城門。又一次研讀當時的黨委會議記錄,這段話他思忖良久。“鑒於反蠶食鬥爭的長期性,小分隊領導將由馬林和王木貴同誌輪換擔任。”關鍵是這幾句早已入了上級某個部門的卷宗。事不宜遲,便是個尾巴,也要揪下幾根實在的毛。小分隊的善後和工作總結一定要參加。有了計劃,在王木貴那裏就如同一隻籠中的貓確信老鼠也在籠中了。二十年前因醉酒誤了新婚之夜,妻送他到村口,說的那句話很長男人誌氣:早晚都是留給你的。他要好好把玩一下計劃的細節。是咬死了再吃,還是先吃一條腿,在王木貴那裏也不願草草行事。當初提出輪換,天地良心是很誠的。這種惻隱真是把兩刃利器,既可傷人傷己,又可利己救人。但歸根結蒂,這做法總有點蔣介石遺風——五月下山摘桃子。想到此,雙頰竟驀地一熱,心裏道:“老馬,無論如何,你屬於打天下那種人,怨你爹娘晚認識二十年。而我則屬於坐天下那種人,差別就是逢時不逢時。”他決定幫馬林實現一個夙願以取得心理平衡,譬如做個魯仲連幫他結束十幾年的家庭戰爭等等。想畢,他平靜而果斷地拿起電話道:“給我接車隊。”

兩個小時後,尹秀英氣哼哼地擂開了馬林的門。

“種豆的要得瓜,王木貴要下山接管小分隊,就看你的了。”

馬林捂著胸口佇立一會兒,斷斷續續道:“本性難移。我現在還在想,追逐大半輩子了,再回頭,也是個可笑,沒能從一而終,還不如把這堂·吉訶德演下去。咳咳,你看那片石筍,真是個好墳地,給我就更合適了。咳咳。”

“滿腦子稀奇古怪,也不怕撐爆了,馬上就春節了,又是個病秧子,也不從口中討點吉祥,”尹秀英倒杯水把藥遞過去,“你死了對你是如願以償,戰死沙場光榮,可我想看戲咋辦?”

馬林苦笑著吞了藥:“十幾年了,這戲總演不出個結局,太辜負你這個觀眾了。”

“觀眾?”尹秀英反問,“一開始我就是角色,悲哀的是永遠是B角,功夫都生鏽了。”

馬林瞥一眼一肚子苦楚的尹秀英,伸出大手放在女人的肩頭,“是角色,很偉大的B角,我很感謝,或許……不說了,這話我也說了十幾年。去通知各小組吧,明天開始休整三天。”

幾分鍾後,大家都清楚要遠離戰爭了。慣性卻在起著作用,油鹽醬醋柴米糖,老婆孩子加住房,晉升內調轉業加入黨,都還在遙遠的路途上急奔,這就給每個人心裏留下了無法一下子填滿的巨大空間。

石昆第一個感覺就是憋氣。連戰爭的毛都沒摸到一根,這當軍事理論家就和牛尾巴下等量齊觀了。第二個感覺就是撈回點。第二天早上,他胡亂塞兩個饅頭,帶上相機和幹糧去找林佳。

“冒險的勾當,幹不幹?”

“不幹白不幹。隻是馬隊長情況不好……”

“有尹大姐這個萬能氧氣袋,你恐怕送不出去這秋波。”

“就不能積點嘴德!”

兩人爬上南麵一個山包歇息,一條尾巴忙潛在半米厚的雪裏。尾巴著白羽絨服戴護士帽,一看就是著意偽裝過。

石昆不知黃雀在後,站那裏旁若無人指點江山。“這山的坡度可以使用坦克。大山間峽穀的寬度是個致命的指數……你怎麽啦?”

姑娘轉過頭,“難道這裏除了戰爭就不能聯想點別的?你看,這兒多像隻孤島啊——”

尾巴小心地在雪中挖出一個瞭望口。

“你看看,四周都是白色的海洋,一個博大無邊的藍色屋頂罩在我們頭頂,屋頂上開著一個圓型的天窗,窗外有一個僅屬於我們的太陽。”

尾巴耳朵出了故障,幻化成另個女人的聲音:“他走了,這是僅屬於我倆的小屋……”他的雙掌在雪中慢慢進化成了拳頭。

姑娘癡迷地望著遠處一片山包,幽幽地問:

“看那像什麽?”

尾巴耳邊響道:“你說我下巴像什麽?”

“你說呀!”

“一片割了**的**。”

“就不能溫柔點!什麽都血淋淋的。”

看到兩人朝一起走攏,尾巴有一種控製不住的衝動,女人道:“象牙?你真有學問,真溫柔,不像他,折磨死你……”

“你,你這個人,你這個人,那晚為什麽還要我回去,你說,你說,你敢說你不想,不想親親我……”

尾巴死死地盯住疊在一起幅度晃動不大的一雙人影,癱在雪地裏。

半小時後,石昆和林佳攀上更靠南邊的一座大山。尾巴深一腳淺一腳撞進屋去,見楊情書又在伏案苦吟,拎小雞一樣抓過來。

“老弟,別犯傻了,算算,到這兒幾天了?”

楊情書像是看見了幽魂,驚退兩步,“五十四天又八小時,你穿這身怪嚇人的。”

“修幾封情書了?”

“一百零八點三三封。”

“每封平均花多少時間?”

“大約一個半小時。”

“好了。你問我幾個時間,不能虧你。”

“叫我問什麽?先烤烤火吧。”

“比方說,你妻子和一個陌生男人從相識到那個,那個吧,要花多久;高原軍人休假間隔多久,等等吧。我能回答。一個是三天七小時二十八分,一個是五百七十四天六十二個小時。溫習一下除法,是多少倍?接吻呢,我剛剛作了個統計,六句話,一百一十七個字,共需四分半鍾。你那狗屁情書烤火算了。啊,拿愛情混飯吃的詩人作家們,去見鬼吧。”

楊情書像葛朗台見了金幣一樣,撲過去抓住那零點三三封情書哀求道:“交響大哥,萬萬使不得,小弟就指望它們衝鋒呢。你今天是怎麽啦,不用交響理論教育小弟了。用你這理論,談這事語氣該是溫柔的行板。”

“溫柔?”張交響突然間歇斯底裏地大笑,“太精彩了,這人都盡信虛的。我不攪你好夢,陪我喝兩杯,悶得慌。”

於是,兩人就開了罐頭放火堆上熱。酒是兩元一瓶的劣酒,勁大,上臉。半瓶下肚,兩人都覺得腦袋脹了一倍。

“楊老弟,不瞞你說,我也想通了,說說痛快,這一年,你嫂子總共來過兩封信。一封信是報喜,後來她處理了,我也不可惜,你知道,我兩年沒探親了。一封信給我說有位算命先生說她長了一張寡婦臉。我有點悟出了,這是讓我決斷。你說,讓她背紅鍋好背黑鍋好?”

楊情書想人這肺腑深處盡管溫度高些,所藏東西大概也隻能這般**,不禁受了感動,大著舌頭掏那些隻穿比基尼的東西,以李報桃。

“要說呢,整個不值得。可是要隻有熊掌沒有魚,我看黑鍋不好。秦檜是個鏡子。”

“你也說紅鍋好?”

“紅鍋好!撫恤金漲價了,你還有個弟弟待業,當兵是個出路。大嫂嗎,背個紅鍋等於在她心上繡個紅字,說不定能出落一個聖母。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大嫂這水渾是渾了點,可總還比那泥巴強。最好呢,什麽鍋也不讓她背,散了吧。”

這幾句話像是觸了葛洲壩放水機關,張交響的眼淚一下子刹不住車,一個跟鬥栽了下來。

“難!我三十三歲才成這個家。精通三門外語在這方麵毫無用處,前後見了十五個,不容易。男女上出點事,我能理解,隻要生個帶把的,散就散吧,我娘早盼瞎了眼。本想這回能一了百了,誰知這仗又不打了,以後咋辦?紅鍋黑鍋,這般地步了,還挑什麽?”張交響癡迷地摸摸腰間的槍。

楊情書自飲一杯:“都難,我家的洋房你知道吧?狗屁!我回上海睡上鋪,下鋪睡著哥和嫂,甭提晚上那滋味兒了。在上海,搞對象就是搞房子。”

這時,保衛幹事來收繳腰間的硬家夥。張交響對酒再無興趣,魂不守舍在屋內踅幾圈,倒頭睡了。

王木貴趕到大本營,槍彈大都收繳完畢。

“老馬,不丟一槍一彈,不易呀,”王木貴把燦爛的一個笑丟給馬林,“你先休息兩天,剩下的事讓我來辦吧。”

“我沒事,”馬林誠懇地說,“你剛坐了一夜的車,別累病了。”

“老馬,治病要緊呢,我已派人去南京那邊聯係去了,完了這件事,你就先回南京療養,說什麽今年你也該和嫂夫人團圓了。有這樣好的部隊,你還不放心?”

“說得是,”馬林歎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新陳代謝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從馬林屋內走出來,王木貴看見在雪野裏徘徊的尹秀英,兀自歎了一口氣。他轉身對政治處林副主任道:“安排尹參謀隨老馬先期回大隊。”仰臉望見太陽早偏西了,忽然問:“石昆和林佳出去多久了?”

“不知道,”林副主任埋怨道,“聽說馬隊長給每人三天假,石昆和她的關係……”

王木貴輕輕點點頭,獨自一人朝石筍群走過去。

張交響瞄瞄左右,尾隨過去。

王木貴怔了一會兒,伸出大手,“是小張啊,差點沒認出來,都成了衣裳架了。”

“政委,這仗不打了,我轉業的事……”

“別忙嘛,據反映你的表現很不錯嘛,你還年輕,多留心部隊的思想動向。”

“你說抓現行?”張交響遲疑地問。

王木貴恰當地表示了失望:“這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小林這兩年出道了,你和她是同班同學,也該在這方麵用點心,我的高材生。”

“我的情況很具體……”

“組織會考慮的。”王木貴說完就走了。

張交響空洞的雙眼盯住那個十幾米高的石筍,呆了。

王木貴一夜沒合眼。前半夜,他逐個看望了小分隊隊員,後半夜,他和林副主任一起擬定了立功人員名單,並推敲上報小分隊工作情況的詳細提綱。七點二十分左右,他掐滅一支剛燃的金絲猴,無遮掩地打個哈欠。

“小林,上午把情況梳一梳,中午你以政治處名義給馬隊長匯報匯報,聽聽意見。”

林副主任摘了眼鏡,媚笑道:“他也聽聽而已,就免了吧。”

“你呀,”王木貴生氣地站起來,“鋒芒太露了,做政治工作的,要牢記:凡事要留有餘地。老馬是隊長,不管他聽不聽,都要報,這是個規格問題。最後怎麽定,反正給他匯報過,天塌了,每人總要分一塊頂著吧!”

“是,是,”林副主任恭恭敬敬道,“我看問題還是太淺,不像政委你,總能高屋建瓴。還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麽要給林佳立功而不給石昆立功?”

王木貴笑笑,拿過一聽黃桃罐頭:“都說這中國罐頭好吃難打開,先前我也這樣看,久了就不想吃這東西。如今不同了,你看,我就用一般水果刀,關鍵是用巧勁兒。石昆是匹難馴的烈馬,但凡難馴,都有好腳力。馴還是不馴?馴!一物降一物,林佳是根結實的繩子。你說該怎麽辦?”

林副主任眼裏竟有了佛教徒見了釋迦牟尼金身才會有的那種光芒:“高,把繩子做成套馬索。政委,你休息,我這就去整理。”

王木貴很滿意地點點頭。正要躺下,機要員闖了進來,遞過一份傳真電報:

“今晨七時三十分,對方朝八號哨所開槍,令你隊迅速組織人員查清對方真實意圖,以配合外交鬥爭。”

“你沒報馬大隊長?”

“肖副參謀長指示,從今天起,一切業務都向你請示報告。”

“亂彈琴,故意給我難堪,”王木貴用力揮動著拳頭,“都打響了,馬隊長還怎麽休養?我命令你,業務上事情要先報馬隊長。走,和我一起去。”

馬林身體已極度虛弱,每隔半小時就需要吸一次氧,尹秀英一見王木貴進來,肝火一下子燒起來:

“王大政委,老馬返老還童了,連個司機都指示不動了。再耽誤三兩天,怎麽向你交待呢?你把老馬交給我,又不給派車……”

“秀英——咳咳,老王,你有事?”

“這個宮副處長真是的,我隻說軍區正在開展百日安全競賽,戰備解除了,車跑多了怕出事,他竟敢這麽辦。尹參謀,實在對不起了。老馬,你的氣色可不大好。”王木貴向前走幾步緊緊抓住馬林的手。

“老王,看你說的,”馬林掙紮著要坐起來,王木貴不讓,“老王,你一來坐鎮,我這心裏也踏實了,老毛病,不礙事。這次任務完成得不錯,就是怕虎頭蛇尾,最後出問題。”

“老馬,按說呢,今天就該送你回去住院,可是……”王木貴欲言又止。

馬林這時才發現門外站著機要員,忙坐起來,“老王,我真的不礙事,到底怎麽啦?”

“也沒什麽,石昆和林佳昨晚沒回來,今早上我已派人去找了。他們去哪兒,大概是跟你說過的。”

馬林支吾道:“是,是說過,石昆早說過要拍點資料,該多去幾個人才對,這一刮風就容易迷路。”

王木貴一看是時候了,把機要員叫過來拿過傳真電報遞給馬林,示意機要員退出。

“早上睡不著,就轉到機要上,正巧收到這份報,恐怕還得你唱紅臉我敲邊鼓。”

馬林一翻身從**跳下來:“老王,都火燒屁股了,還你的我的。秀英快通知各小組,進入一級戰備。”

尹秀英鼻子哼了哼,沒有動。

王木貴忙站起來:“我去安排,秀英還是留下吧,你這也離不開人。”

馬林托著下巴,自語道:“是走火?引我們打第一槍?外交上談崩了?不對,崩了早通知下來了。到底為什麽?加個砝碼,施加壓力?”

“老馬,你看這仗能打起來嗎?”

“近期不大可能。”

“這我就放心了。”

“全方位搜索,晝夜值班,爭取兩天內摸清原因。老王,你看呢?”

“我沒意見,我這就去布置。”

王木貴信心百倍地走出小屋,吹響了緊急集合哨子。

馬林吸了幾口氧氣,黯然道:“石昆和林佳今晚要是再不回來,多半是出事了。我多次對他講,驕兵必敗,到底應驗了。”

張交響聽說那邊開槍了,興奮得像是個懷春的少女,雙頰的高原紅開得更加燦爛。他把檢修十個天線的任務緊緊抓住。準備工作就緒後,他握住楊情書的手,無可奈何道:“紅鍋就這一個機會,我也不想放過,她命好,也沒有辦法。聽人說王政委他哥幹了三年還是個下士,一死,就出了個王木貴,九狗一獒,我信這話。”楊情書正去值班,胡亂應兩句就分手了。

張交響檢修完第十根天線,再次失足從那最高的一個石筍上摔了下來。這回頭觸了石頭,再也沒人能喚醒他。

石昆和林佳狼狽不堪爬回大本營的時候,馬林正支撐著身體為張交響整容。王木貴鐵青著臉站著。林副主任拉住楊情書了解情況。

林問:“小張平時有沒有什麽異常言行?滑下來應該腿先著地,這是常識。”

楊情書兩眼發直,木木地看著張交響。

林問:“其他的話有沒有?”

楊情書聲音很澀,“他說過九狗一獒,他說過想讓小弟當兵。”

林追問:“沒別的了?”

“再就是爭論紅鍋黑鍋問題……”

王木貴的臉色越來越黑,伸手把林副主任的筆記本搶過來幾把撕碎,“你搞什麽名堂?亂七八糟幹什麽?就你長了嘴?小張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些天已經很疲勞了,你記著,這是以身殉職!你問那些不覺得臉紅?”

馬林把軍用白床單罩住張交響,大聲道:“他死而無憾,死得其所。”

“林副主任,”王木貴指著他鼻子道,“我是黨委書記,老馬是副書記,這種事還輪不到你來做主。你去詳細了解一下小張的工作情況、身體情況,他一定有心髒病,馬上整個事跡材料,再亂彈琴我撤你!還不快去!”

馬林看見石昆和林佳也戳在門口,破口大罵起來。

“你們還有臉回來!說輕點,是無組織無紀律,重一點就是臨陣脫逃,該槍斃你們。每人先寫份檢查交過來。”

石昆張張嘴,沒有動。

“怎麽?”馬林向前走幾步,“委屈了?告訴你沒當俘虜已經是你們的造化。還有你這林佳,一個女同誌,到了戰場,就到處亂跑,太不像話了!”

“我有重要情況要報告。”石昆先把撿的報紙和畫報遞過去。

“是不是還有**撲克?內地早有了,屢禁不止,”馬林把畫報扔在地上,“大軍事家,這不足以將功補過。”

“老馬,”王木貴走過來扶馬林坐下,“你先消消氣,人回來了就好,你該聽他們說完,小心官僚。小林,這是從哪兒撿的?”

林佳把了解到的邊境情況材料遞過去,眼淚撲嗒撲嗒直掉。

王木貴粗看一遍,忙遞給馬林,“天呢,這不就是今天早上那一槍。得來全不費功夫。宮副處長,馬上派車把材料送到軍區。老馬,你就隨車回去治病吧。小石真有你的,這可立了大功。”

馬林冷笑道:“即便是製止一場戰爭,這處分也不能免。”

“老馬,這好說,”王木貴笑道,“你該高興才是,這批年輕人真不錯,有膽有識,你快收拾收拾出發吧,這病可耽誤不起。”

傍晚時分,小分隊收到軍區的嘉獎電。八時,新華社播發了兩國外交會談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消息。

王木貴從第二天起一個人閉門撰寫小分隊的工作總結。總結中請求軍區給在執行任務中光榮犧牲的張交響授予榮譽稱號。石昆的檢查王木貴收到後托林佳轉了回去,並請林掛傳話:不要背包袱,馬隊長也是出於好心,立二等功隻是個時間問題了。

石昆知道後,話一下子少了許多,整天大猩猩一般沉思著,整個身心像是都去解答哈姆雷特提出的問題。林佳一見,有點六神無主了,她又一次感到男人的心不可捉摸。臨撤走那天,她對石昆說:

“這終究是喜事。王木貴變化真大,真沒想到他人情味還蠻重。你說話,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強。”

石昆勉強笑笑,“二等功很好,退休後可以多拿百分之十的工資,這就是和平和發展時代的現實,我超脫不了。在這一點上,老馬真偉大。”

“這就對了。”林佳如釋重負,“王政委還要主持儀式與張交響告別,你去不去?”

“不去能行嗎?”

人們三三兩兩低頭向石筍群走去。那裏埋著張交響。

“好大的太陽,”林佳抬頭看看天,“等會兒要脫帽致敬,你等一會,我去擦點防曬霜。”

防曬霜自然是高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