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佳在機房緊張地接傳真電報時,石昆正因為讀一本書而興奮不已,這本書是國外一個將軍寫的,很客觀地描述了幾十年前在這個地方發生的一場戰爭。那些事件,那些參戰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使石昆激動,他像一個天生的軍人一樣,一想到戰爭就進入亢奮狀態。
石昆讀到戰爭結束部分,再也坐不住了,抱起書就往馬林處跑,馬林參加過這場戰爭。
“老馬,你讀過這本書嗎?”
馬林看了看封麵,肯定地點點頭。
“如果現在再發生戰爭,我想中國軍人會表現得更出色。”石昆滿懷豪情,信心十足地宣稱。
馬林沉思很久,終於說話了:“軍人的成就大都靠機遇,小石,你覺得部隊的狀況能應付得了嗎?我很擔心。”
幾十年刀槍入庫,誰能有十足的把握?女人們大部分精力用於駐容之道,每個人都可稱為防曬專家。男人們呢?要釣魚、打麻將,創造出層出不窮的對付野狗的辦法,要鑽研如何用高壓鍋整狗肉的技術,還要花精力戀愛。張交響創造出夫妻生活交響理論是大院中一絕。能分辨死狗幾歲,血親是波斯狗或是高原獵犬也是一絕。楊情書的情書也是一絕。分到這裏兩年,楊情書開始了青春期的**,本來多數人以為他是鐵樹,誰知這秋菊放在春天的花叢中也要開他個痛痛快快。他開始行動時,院內還有六個姑娘處於待分配狀態。六人中,除了林佳,每個姑娘都不反對與楊情書交往。首先是他家住上海,這一條足抵得上大公雞漂亮的羽毛,且據他聲稱,他家的房子多得能給他娶三妻四妾,還能遊刃有餘地避免相互間爭風吃醋之類的惡性事故的發生。有一日,尹秀英和五個姑娘在拉薩河邊洗衣服,楊情書扛著一個不鏽鋼漁竿哼著流行情歌**過來。尹秀英隨便開了一個玩笑:“小楊,你像是看中誰了吧?說出來大姐給你做紅娘。”見到對麵五個姑娘,楊情書眼都花了,小聲道:“哪一個都行。”姑娘們都以為楊情書看上了自己,自然都麵帶潮紅。當晚,楊情書炮製了第一封情書,給了一位姑娘。拍賣行的木棰聲響得越遲,自然身價越高,盡管姑娘們早盼了星星盼月亮,可真到了晚上,她們就會躲入花柳叢中,偷偷地看而不現身。楊情書不懂奧秘,兩天不見回音,以為沒戲,便又炮製第二封信給第二個姑娘。十天下來,五封情書發出,仍不見回音,而且姑娘們見他也沒有了笑臉。原來姑娘們好得像一個人,第一個對第二個、第二個對第三個……第五個對第一個,說了同樣的秘密:“過兩天我讓你看個人,不是吹牛:絕對棒!”一個姑娘提議各人把心上人的姓名寫在左手心上。大家覺得這個法子頗有諸葛孔明時代遺風,就舉手通過,於是,五隻手伸到一起,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可見有些曆史事件是注定要重複的,五個柔軟的掌心上都寫著一個“楊”字。姑娘們忙從衣服裏掏出帶著少女體溫的信,一對照,整個一個“新華社消息”各電台播放,排頭寫道:“高原上孤獨的畫眉鳥啊”——從此後,楊情書的真名失傳。
石昆總認為,作為軍人,首先應該關心的是戰爭。中東、兩伊、祖國南疆的些許硝煙就在身邊,用這些槍炮聲排遣空泛和無聊,說不定還能成就一個克勞塞維茨。但幾年下來,隻落得個不懂生活的惡名,孤獨得像站在幽州台上的陳子昂。如今叫馬林一問,這心裏還真的犯嘀咕。
“單靠我們,恐怕危險。”
“小石,心裏話,如不轉業,就要妻離子散。不過我決定再賴它幾年。人生中有些事情的價值遠遠超過生命和愛情。”
石昆知道馬林有件棘手的事,這件事據王木貴提供的情況綜合分析,恐怕要牽扯到敬愛的尹大姐。王木貴曾把他作為自家人培養過,給他分析過大院的曆史和現狀,目的自然是讓他以史為鏡,選擇好船隻。分析到尹秀英時,王木貴說:“別看尹參謀現在不紮眼,當年可是風流了一陣子呢!花無百日紅,沒辦法的。當年,差點讓老馬栽了大跟頭。”石昆想著馬大哈隊長竟有隱私,心裏就生好奇,“我倒看不出來,老馬經常敲打談戀愛的:你小子,萬萬不可超過預算,有了赤字難受。”
王木貴歎息一聲,“年輕時誰沒個閃失。老馬是錯看了秤盤星,結了婚,什麽都算了。能怎麽樣?折騰了半天,要死要活的,不是還沒離掉?這事你知道就行了,你在學校入了黨,想是曉得輕重的。將來,這裏的一切都是你們的,連這菜地。”石昆說:“操,兩廂情願,幹脆就是愛情了,管那麽多幹嗎!”王木貴笑笑,“小石啊,你要明白,薑還是老的辣。”
兩人默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馬林說:“給我一支煙。”
石昆摸出一支遞過去,“從沒見你抽過。”
“原先經常抽,後來發現也沒什麽幸福感,就改成難受時偶爾抽一支。”馬林吐口煙,“鬱鬱悶悶過了三四年,想想該結婚了,就結了。”
“我明白。”石昆一拍腦袋,抱起書往外走。
林佳拿起電報去找尹秀英。
“尹大姐,要打仗了。”聲音晃晃悠悠,透出內心的緊張。
尹秀英接過電報看一遍,漫不經心地說:“小石和大馬早說過,這是早晚的事。不是尹大姐吹他,小石可是個難得的人,你還等著幹什麽。二十多歲,竟能寫出那種文章。”
“有啥稀罕!”林佳口是心非地說。
“啥稀罕?”尹秀英吃驚道,“你該讀讀,不瞞你說,要是我年輕十五歲,能這麽給你介紹?反正這兒還有幾個姑娘。”她拿起報就要出去。
“尹大姐——”林佳欲言又止。
“別吞吞吐吐了,”尹秀英笑道,“你那心思我明白,王木貴給你拿了三張照片,你看都不看,還不是等小石。到底有什麽障礙?”
“他,他對我有看法,也可以說是誤會。”
“你去找他呀!”
“大姐,你小聲點!你問他要雜誌,千萬不要說是我要看,這種人最愛翹尾巴。”
“我知道。保證保密。”
尹秀英下了樓,風風火火地往大隊領導辦公樓走去。野地裏一片荒涼,幾個藏族牧人踽踽前行,不時發出一個蒼涼淒惻的長調。
放好文件夾,尹秀英並沒有走的意思。馬林隻好招呼道:“坐吧。”
馬林推開窗子,看見幾個調休的男女正和王木貴老婆一起搶收大白菜。
尹秀英憤然道:“都成了生產隊了,還打什麽仗!”
馬林頓時嚴肅起來,“還有四十天,我會讓這個院子變個樣,將來打起仗來,一定能弄個將軍級的。他們本質都不錯,在學校理論知識又紮實。關鍵是……小石這種人太少。”
尹秀英吃驚地問道:“你是想去?現在下去能是好玩的?再說你的心髒,也該到醫院查一查了。你都是超齡的人啦,說不定明年就走,湊這個熱鬧幹嗎?想想這十幾年,別再犯傻了。聽我一句話,把這個球踢過去。”
“秀英!”馬林生氣道,“這是戰爭,弄不好要血流成河的。要識大局,該忍就要忍。”
尹秀英冷笑幾聲,“什麽是大局?你不是說這仗一兩年還打不起來嗎?現在去撈的盡是好處,能不能讓你出這個風頭,難說,開個黨委會你就知道了。內定你明年轉業,誰不知道?”
尹秀英不失時機發揚魯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一下子泄了馬林的底氣。
“二十五年前你就鬥不過人家。現在呢,人家叱吒風雲,你連自己將來的歸宿都無法左右,就別提虛勁兒了,你探探人家的口風,說不定會把風頭讓你出出。”
馬林搖搖頭,拿起簽字筆在傳真電報的右角寫上:王政委閱處。馬×月×日。剛要合上筆帽,忽發奇想地又在王字前麵加了一個大大的“請”字。
“你拿給王政委,這下你滿意了吧。”
尹秀英恨恨地剜他一眼,“你這個人從來都是狗咬呂洞賓。”
看著尹秀英漸漸發福的背影,捋捋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馬林淒然歎道:“都老了。操!”
王木貴收拾好菜窖,想起該到辦公室坐一會兒班了。近來,他總是想起“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這句話。他覺得這八個字裏麵妙處無窮。人生在世,要緊處就是悟出一些這樣的道道,不在多,一兩條玩得精熟,就夠了。這個大院是很有意思的,行政、業務、後勤歸三個部門管,最後是三家都管不著。因此,別看這裏隻是一個獨立團的架子,官也隻有七品,幹起來卻能夠隨心所欲。幹了幾年主官,王木貴知道了除了上麵下發的紅頭文件和白紙黑字的命令必須執行外,其他的都可以來他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此之外,王木貴還把“拿他一把,抓個辮子”這個治人之道,悟得極深極透,他簡直覺得這個法子是為官所需的太上老君煉出的金丹,靈光得很。譬如,在這個院子裏和他王木貴平起平坐的隻有馬林一個人。馬林有個辮子在王木貴後麵攥著,於是大事小事便都得讓他三分。大概經過簡言之是這樣的:王木貴看見了馬林和尹秀英親嘴,馬、尹二人也知道王木貴看見了,馬林已結婚正鬧離婚而沒離掉,尹秀英那時還是個姑娘。事後,王木貴分別找過馬林和尹秀英,解釋說他患有夜盲之類的病。尹秀英丈夫死後,馬林幾次在黨委會上提出讓尹秀英轉業。王木貴不表示反對。王木貴知道尹秀英離不開西藏,或者直截了當說尹秀英離不開馬林。王木貴從小在陝北情歌中泡大,深知情字厲害。上報轉業幹部名單時,就把尹秀英的名字勾去。會上不反對,是讓馬林有機會表明與尹秀英劃清界限,勾掉名字雖然霸道些,但合馬林本意,他也不會說什麽。第二年再提一次,王木貴就再勾一次,這幾乎成了他倆間保留的遊戲。簡言之,尹秀英就是馬林的辮子,控製馬林就必須留下尹秀英。大清朝時期,中國人都有辮子,所以才活得窩囊,辮子一割就揚眉吐氣了。政治這玩藝兒,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練就一身抓辮子的功夫,就可以在這裏麵成家、成精。
王木貴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想的就是這些。他看見菜地裏有幾個人幫忙,並沒打算過去搭訕。沒這個必要,雙方心裏跟明鏡一樣。每年大院有六七個內調名額,要發展兩批黨員,還有一批義務兵轉誌願兵。內地別的不說,那空氣就是**。當了幾年兵,沒有入黨,轉業到地方去,三五年抬不起頭,這事極厲害,部隊入黨那麽容易,入不了黨一定是長有辮子。義務兵一定要那些家是農村的,越窮越好,轉誌願兵後回去就能安排工作。王木貴隻抓這幾件事。至於業務訓練,日常工作,是馬林的權力。王木貴還提議讓馬林做了體育工作指導委員會主任。一個人太霸道了不好。這叫軍政配合。
尹秀英推門進來,王木貴剛抽完一支煙。
尹秀英把文件夾放好,遲疑了一下,說道:“政委,下邊都想跟著你打個漂亮仗。馬大隊長心肌缺血,已經確診了。政委,你忙。”
尹秀英走了半天,王木貴都沒看電報,始終在琢磨尹秀英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高原上得個心髒病,和內地患個重感冒一樣容易。住院都是家常便飯,現在的年輕人還上癮,關鍵是總醫院的女護士對待小夥子都像對待情人。王木貴剛提幹時,也住過一次總醫院。那個柳葉眉一天要檢查他四次體溫,每次要多寫一度半,半夜請他去值班室聊天,嚇得王木貴二十年沒敢得大病。那時馬林正在鬧離婚,整天灰溜溜的。從馬林身上,王木貴知道了這事厲害。
看完傳真電報,王木貴心裏翻騰起來。
六四年冬天的一個黃昏,兩個軍人進了王木貴家的窯洞。一高一低,一老一少,都黑都瘦。進洞三言兩語就都清楚了。王木貴的哥王金貴平叛時犧牲了,留有一本日記,上有兩件事,組織上覺得不辦妥有些對不住烈士英靈。一是要入黨,這在開追悼會時已經追認;一是他犧牲了,想讓二弟也來參軍。部隊和政府都同意,專門來征求意見。兩個軍官臨走時說十天內去武裝部給個回話,又留下五百五十元撫恤金。
老女人早成個淚人兒,老漢六神無主。王木貴看看破桌上的一疊錢,就執意要去。商量一整夜,女人說:“金貴沒娶,死了連個後人都沒有。木貴去參軍我不攔,兒大不由娘,趁著這些錢,娶個媳婦才能走。”接下去就是找媒婆。這裏情歌發達多半因為男女比例失調,王木貴自然沒有現成的情妹妹放著。王家剛死了人,木貴結了婚又要去西藏,五天過去了,竟都不願讓女兒守活寡。第八天上,一個姑娘找上門來,同意立即出嫁。姑娘父親得了急病,沒錢醫院不收,眼看不行了。王木貴過了新婚之夜,帶上藍布小包袱上路了。
從總醫院逃回部隊,王木貴重新想起那個和他住過一夜的陝北女人。又一想那個會用眼睛說話的女護士,驚出一身冷汗。《鍘美案》他早看過了,老包那龍、虎、狗頭鍘驚醒過他多次。第二天清晨,他作出了影響他終身的決定。他提出回陝北與那個和他相愛五年隻認識自己名字的姑娘結婚。領導竟大力支持,大會小會表揚他這種富貴不**的品質不下十五次。不久,他就被內定為政工領導幹部的苗子。這之後,他慢慢開了活人的竅。
七九年,他已做了大隊副參謀長,家屬隨軍了。這樣,他才有機會在電燈下端詳妻子。他說了一句:“原來你屁股真白”,就泣不成聲了。
文憑吃香後,他致力於家庭經濟建設。五六年下來,存折上已有幾萬元。這樣,進可以到師,加入黨國高級幹部行列;退可在家鄉率先進入小康家庭,也算光宗耀祖了。
誰想又遇到戰事。
王木貴把傳真電報放下,長籲一聲。一束光線擠過窗簾的細縫,在文件櫃上投下一道橘紅。陽光慢慢浸過那個碩大的“請”字,王木貴眼睛睜大了。“以前從來沒有過。老馬呀,你這一軍將得好!你的轉業隻是個時間問題,你一躺倒住院,就把我逼上梁山了。”王木貴在辦公室踱了幾來回又想了很多:馬林年近半百,已不大在乎頭上的辮子,半年前又以培養後備力量為由,拉起了自己的隊伍。現在與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那時老馬想離,隻是剃頭匠擔子一頭熱,如今他妻子提出,就是周瑜打黃蓋,誰也沒辦法。自己四十三歲,幹正團已經五年,動到副師,就又有十年時間緩衝,馬上要實行軍銜製,如果自己認了,不是太軟弱了嗎?帶隊到前線的事,不能明顯讓人看出自己是草雞。老馬整天把軍服看得重於生命,這機會恐怕他不會放過。如果他能去打開局麵,一切都好辦了。幾個月時間,隻要抓住幾個業務骨幹,說不定會因禍得福。王木貴想到這裏,平靜地坐下來,在傳真電報上批了幾行字: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建議開展一個月練兵,以大比武方式決定人選。妥否?請馬隊長定奪。
王×月×日
馬林看看熟悉的王體書法,仰天大笑道:“這球又傳回來了。”
他立即進入亢奮狀態,迅速起草了練兵計劃。
大院裏怪事不斷,有的人平時每分鍾能抄兩百組數碼,練兵測驗沒人能超過一百八。馬林十分焦慮,去找尹秀英商量。
“自找苦吃,”尹秀英生氣地說,“你能拿生命當賭注,這些事還能難住你?”
“我實在很為難,”馬林苦笑道,“我清楚這隻是一種怯戰心裏,我隻是怕這會形成一種障礙,到關鍵時候就麻煩了。”
“我又不是心理學家,去找個戰爭狂還差不多。”
“石昆一定有辦法,”馬林一拍腦袋,“走,找石昆去。”
石昆聽了馬林的分析,嚴肅起來。
“馬隊長,這幾天以耳鳴不止為由住院的有六人,無緣無故喝悶酒的八人,心血**寫結婚報告的七對,據我私下調查,未婚同居,有性亂傾向的13人。這些現象,都是因為久不經戰事帶來的心理障礙。”
“有什麽辦法?”馬林問,“二十五年前可不是這種樣子。”
“上帝死了,而戰爭絕對需要上帝,理論上講,沒有一個勇敢的軍人心裏不知為什麽而戰。辦法倒有,一是注入悲壯興奮劑,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怕你不同意的我做法。”
“小石,幹吧,出了事我負責。”
“有這句話就齊了。”
第二天,石昆的請戰血書就出現在飯堂的牆上。第三天,黨委和各黨支部收到各種請戰書八十餘份。石昆不失時機地自辦一個講座,主要題目有兩個,一是戰爭在一兩年內打不打得起來?一是戰時軍人成功概率古今談。
連軸轉了三天後,石昆洗了個頭,竟高燒不止,尹秀英守了一天,見溫度有降,便悄悄退出去找林佳。
“小林”,尹秀英一推門就大聲嚷嚷,“千載難逢,千載難逢,石昆臥病不起。我把他交給你了。是騾子是馬,看你造化了。”說完就走。
林佳急衝衝跑到石昆門前,膽子忽然間收縮了,硬著頭皮推開門,石昆正在呼呼大睡。顫著手摸摸石昆的額頭,驚得忙去敲衛生員的門。衛生員一聽是石昆,道:“我剛給他打了一針,這幾天他太勞累,休息不好。我讓尹大姐給他準備氧氣袋。問題不大。”
氧氣袋歸張交響管,林佳深一腳淺一腳去拉薩河邊敲張交響的門。
張交響近半年迷上了杯中物,量又不大,就常醉倒,有人眼細,早瞄出張交響妻子以前隻是偶爾小試牛刀,武裝上“夫妻生活交響理論”鳥槍換炮,計算機代替了珠算盤,把張交響的理論豐富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情人、露水、金錢都可以交響起來。實情如何,恐怕張交響也不盡了然。據他稱,明年就是複員也不在部隊幹了。因此,他就把南邊的戰事置之度外了。林佳敲門時,張交響的複員報告還剩個尾巴就殺青了。
“大小姐深夜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無事不登三寶殿,領袋氧氣。”
“你病了嗎?”
“石昆病了。”
“他自己不會來取?”
“他現在昏迷不醒,”
“回答一個問題就給你。”張交響開始不懷好意了。
“好吧,你這人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是你什麽人?”
“丈夫,你滿意了嗎?”
林佳怒氣衝衝地抱著氧氣袋走了。
“丈夫,丈夫,野合還差不多。”張交響憤怒地揮揮拳頭,“我讓你快活不成。”他貓著腰跟了出去。
走出張交響那間陰暗的房間,林佳忽然想到石昆可能一天都沒吃飯了,忙又折到有美食家別稱的楊情書家。
楊情書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終於打動了一個家在上海並在上海讀大學的姑娘,現正處在膠著階段。楊情書發出第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備受城市噪音和現代文明折磨的畫眉鳥啊……”姑娘回信道:“你這前無古人的稱呼所向披靡……”楊情書生怕戰爭氣氛驚飛了這隻空前絕後的畫眉鳥,就以偏頭疼為由住了幾日醫院,並對畫眉鳥道:“我是真怕失去……”。畫眉鳥一反“悠然見南山”的恬靜,亮出“猛誌固常在”的猙獰,不客氣地回答:“我寬闊的胸膛裏,不僅需要一棟舒適的狗屁洋房,更希望走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小楊,又在炮製情書?”林佳善意地笑著。
“那是老皇曆了,我在寫請戰申請。”
“你那高貴的偏頭疼呢?”
“別提了,”楊情書難為情地道,“那怪我不懂女人的心,你們現代女人簡直不得了,都是些斯芬克司。你看,‘胸膛裏站個男子漢’,你說這意思夠不夠味兒?隨便想都不過分。”
“我都餓昏了,來找點吃的。”
“好說,看中了就拿。”
林佳再次走進石昆的小屋,自信心增添了許多。看著這十分零亂的屋子,她心裏湧出一股酸楚,忍不住開始收拾起來。兩個小時下來,竟累得精疲力竭,歪在一個自製沙發上就想睡著,忽一想,如果石昆醒來認出自己或許就前功盡棄了。她把石昆床頭那個十瓦的橘紅色小燈打開,關掉大燈,在皮大衣裏,睡著了。
後窗外紅柳林中的張交響一見大燈滅了,牙齒抖個不停,貓一樣靈活地潛回屋子,把複員申請寫完,匆匆去敲王木貴的門。
聽完他報告的情況,王木貴在沙發裏閉目養神。這個石昆,一旦爆發戰爭,是一個絕對需要依靠的骨幹。一片混亂的部隊,經他三折騰兩折騰,竟比嚴厲的處分還管用,這必須認真考慮。部隊人員素質改變了,思想觀念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用對付馬林的辦法,如同用小米加步槍打現代戰爭,必輸無疑。眼前這個機會是否可以利用?他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頓時有了主意。
“你的要求,黨委一定認真考慮。時風日下,苦的還是你我這種老實人。是該好好抓一抓,這是軍營!我問你,你來時真的熄了燈?”
“沒,沒全熄,不過……林佳的表情……我熟悉……”
“別表情不表情了。你去蹲點,弄確切了再來向我報告。這事兒,一定要現行,明白嗎?”
張交響十分亢奮,匆忙去蹲坑。
第二天早晨,林佳醒來,見石昆還在沉睡,摸摸他的額頭,熱全退了。她使出渾身的解數做了一大碗雞蛋方便麵倒入大保溫杯中,準備回去洗漱。走到門口,她的鼻尖一陣發酸。石昆知道這一次都是她幹的嗎?一定不知道。可是這種事可不能甘做無名英雄。現在就叫醒他說明情況,那不是承認自己智商太低。左右為難,一時也無辦法,隻好怏怏而歸。
一小時後,石昆醒了,抬腕一看手表日曆,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天一夜。左右一看,竟生出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式的新奇,他甚至懷疑自己夜遊到別人的房間裏去了。忽然間,感覺十分饑餓,正要下床弄吃的,就發現了保溫杯。不由分說就狼吞虎咽起來。
“尹大姐,一定是尹大姐。”他胡亂穿好衣服,拔腿就跑了出去。
尹秀英宿舍沒人,馬林宿舍也沒人。聽人說上午開黨委會確定小分隊人選,他撞上樓去,一問作訓參謀,才知開的是常委會,尹秀英沒資格參加。石昆多年沒有這種向一個女人訴說什麽的欲望了,不找到尹秀英,他會急瘋的。跑到機要區一問,尹秀英也調休了。遠遠望見拉薩河邊坐著一個人,石昆忙踅過去。走近一看,不是尹秀英是誰,正望著遠處的黨委會議室發呆呢。
“尹大姐,本人已脫險,不,應該說仍舊體壯如牛,蒙你無微不至照顧,特找你麵謝。”說完,深鞠一躬。
“你煩人不煩人,”尹秀英從草地上跳起,“看你酸不酸,昨天我找衛生員給你打一針,你也不能故作多情成這樣。我尹秀英從今天起要再管你們男人的事,我不是人。煩死了,煩死了!”尹秀英憤怒地揮動拳頭。
“是不是馬隊長惹你了?”
“石昆,你聽著,”尹秀英指著石昆的鼻子,“你永遠也不要跟我提這個人!你快走,我要清靜清靜。”
石昆覺得尹秀英沒有必要隱瞞什麽。“那麽,能是誰?”
推開自己家門,石昆完全懵了。這屋內又被人變了魔術。書架上的書被分類整理了。地也剛剛被拖過,濕漉漉的。書桌上多了一個花瓶,瓶裏插了幾支漂亮的孔雀毛。鎮紙下麵多了幾頁紙和一個便條:
恭賀大病初愈。門沒鎖,自作主張動了你的東西,望諒。聽說你正撰寫《山地戰略戰術略論》,一點淺見附後,僅供噴飯。貽笑大方處,望海涵。
知名不具
1.《局部戰爭》一文忽略了炮兵的作用,《戰爭論》中,克勞塞維茨說:炮兵是戰爭神。過分強調了電子戰和情報戰的作用,情報戰取勝後,最有效的手段不是別的,絕對是炮火覆蓋。(導彈、原子彈等也屬炮火之列)
2.各兵種配備構想缺乏全麵性。你強調了陸空協同作戰的巨大潛力,卻在論證中忽視了飛機飛行半徑這個起決定性作用的參數。戰爭一爆發,戰線的延伸程度難以預料。
3.立論主觀色彩太濃,幹脆忘了戰爭是純客觀的這一要點。
石昆拿起那兩頁紙,不由得呆住了。一轉身,看見自己抄錄的叔本華的幾句格言:“女人在理性方麵十分脆弱”,“對女人的期望不能太多”,“對於女人的弱點要裝糊塗,不要太認真。對她們太重視未免可笑。”看著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
馬林就在這個時候走出了辦公樓,看見頭頂的白日,他感覺要醉倒了,三個半小時唇槍舌劍,終於如願以償。
王木貴一個人留在會議室內想道:“真沒想到老馬會是這樣想的。”他站起來拉開窗簾,一眼就看見河灘上的尹秀英,他心裏悸動了。這個女人太難了,婚姻是湊合的,又患高原型習慣性流產,無子無女,丈夫又死了,苦苦戀著馬林如同三峽望夫神女,總也無個結果。他掏出筆,不假思索地在隊員名單上加上尹秀英。“老馬確實需要照顧。”
三天後,關於石昆和林佳的桃色新聞已路人皆知。這天晚上,林佳著意打扮了一番,勇敢地敲開了石昆的房門。
兩人對視片刻,一切都明白了。石昆詼諧道:“不願隻擔虛名的晴雯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請——”
坐下了,又無言。這時有人敲門。
王木貴夫婦捧著粘有“珠連璧合”條幅的一隻康巴斯石英鍾走了進來。
“你們也不小了,黨委已經決定,同意在小分隊出發前舉行一個集體婚禮,我希望作你們的證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