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70年代中期,譚文韜是滄圜江北岸百泉鎮的一名高中畢業生,但這個高中畢業生成色有些不足。譚文韜上小學三年級那年就遇上了“教育革命”,娃娃們歡天喜地地迎來了不用交作業的幸福歲月,樂得下棋打球踢毽子。在十三歲那年,少年譚文韜下象棋在百泉鎮就隻剩下了一個對手,那就是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在“文革”靠邊期間曾經被關到糧倉裏住了兩年,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中研究過兩年多棋譜,研究得出神入化,以至於後來成為當地的棋王,能夠擊敗這樣功底深厚的老將,可見譚文韜天資不凡。
譚文韜家吃的是商品糧,老爸又是國家幹部,擔任本鎮的鎮長,家境自然比別的孩子優越,不愁將來謀不到一碗飯吃,當一個工農兵大學生是極有可能的。
豈料,到了70年代末期,形勢陡變,再靠工農兵推薦上大學看來是沒指望了,譚鎮長緊急行動起來,螞蟻搬山似的給兒子弄來一大堆數理化。可是為時已晚。已經輕鬆地拿到了高中畢業證的譚文韜原以為這個世界翻來覆去從此不會再有考試一說了,沒想到還有致命的一擊,差點兒沒被淹死在龐大的書海裏。那段時間日子過得昏天黑地,腦子裏洶湧澎湃的全是未知數。
第一次報考的是文科,名落孫山倒也在預料之中,至於在孫山之後第幾萬還是第幾十幾百名,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咬緊牙關繼續戰鬥,堅信“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殊不知苦戰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過關也不是說過就能過的。這回就看出來了譚文韜的聰明的確不是溢美之詞,至少在本鎮那些待考青年中還是鶴立雞群的。經過一年多的突擊,果然澄清了不少未知數,底氣增添了許多。第二次上陣,就有些躊躇滿誌了。這次換了進攻方向,報考的是理科。可結果還是被孫山踢下馬來,好在這次離孫山已經不遠了,隻差了三分。
幾個回合下來,就有些鼻青臉腫心灰意冷,麵子上也過不去。一惱之下索性算球了,後退一步就地下鄉,咬牙切齒地操起了鋤把子。
然而又不甘心。雖說沒有太多的學問,肚子裏好歹也算裝了幾瓶墨水,整日價修理地球委實委屈了這個知識不多的知識青年,何況又是一個風華正茂、胸懷世界革命風雲的青年呢?勞作之餘便搗鼓點文字遊戲,居然舞文弄墨地寫起了詩。其中有一首詩的大意是這樣的——既然地球是圓的,美國又在我們腳下的那一頭,那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深挖洞鑽長溝,穿透地球放水淹死腳下那邊的美帝國主義呢?
以這首氣壯山河豪情萬丈而又想象出奇的“詩歌”為引導,譚文韜被抽調到公社的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編節目,拉二胡,也演快板書。
後來就出問題了。讓譚鎮長始料不及的,是槐樹大隊一個女知青對譚文韜產生了好感。女知青是個靠邊將軍的女兒,因為紮根農村表現突出,當了大隊的團支部書記,要到地區出席先進知青講用會,半吊子筆杆子譚文韜被抽過去幫助她寫講話稿。初稿寫完之後,還沒送到公社審查,女知青先念了幾遍,把自己的眼淚都念出來了,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事跡會是那樣感人。
那時候大隊幹部都在家裏吃飯,為了解決譚文韜和女知青的生活問題,大隊食堂又重新開了夥,隻做他們兩個人的飯。講話稿寫了改,改了再寫,譚文韜一共在女知青所在的槐樹大隊住了八天。大隊部跟村裏的小學在一起,學校的外麵有半副籃球架,有時候吃了晚飯,兩個人還會在夕陽裏往籃板上扔幾個球,惹得放學晚了的鄉下孩子遲遲不肯離開,圍在外麵看稀奇。再後來,從百泉鎮民間流行出一個傳說,說是譚文韜同女知青鬧起了戀愛,兩個小青年逮住空子就往油菜地青紗帳裏鑽。這個傳說的覆蓋麵很大,就百泉鎮而言,它的影響力不亞於當年風靡一時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
民間演義傳到譚鎮長耳朵裏已經是幾個月以後的事了,老人家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那是鬧著玩的麽?這小子眼看已經十九周歲了,還沒個正當職業,年輕血旺正憋得慌,說不定狗東西哪天上足了發條,一時犯傻做出什麽不得體的事,那就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了。在那年頭,擔上這個罪名是要坐牢的,過火了殺頭都是有可能的。
就在譚鎮長惶惶不可終日之際,一年一度的征兵開始了。到百泉鎮接兵的最高長官是W軍區炮兵某部連長李建武。那時候部隊派遣的接兵幹部是很有決定權的。最初,李建武並沒有相中譚文韜,這小子乍看起來有點蔫呼呼的,耷拉個臉沒個朝氣,不像個機靈人。而且,他還聽說這小子有早戀的跡象,幾個適齡青年和他們的家長,抱著捍衛人民軍隊純潔性的高度責任感和其他方麵的責任感,曾經向李建武檢舉過譚文韜在“生活作風”方麵的嫌疑,這顯然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那時候部隊很忌諱新兵早戀。但是,在當地頗有威望的譚鎮長親自提出來要譚文韜到部隊鍛煉鍛煉,李建武也不能置若罔聞。
來到百泉之後,李建武曾有好幾次聽鎮裏的人講,譚鎮長的象棋下得如何如何了得,開始不介意,聽說的次數多了,心裏就有些癢,終於就在一個晚上接受了譚鎮長的邀請,到他家裏下象棋。
他沒想到這是譚鎮長蓄謀已久的一次“攻心戰”。一共下了三局,從晚上七點下到深夜十二點,結局是各勝一局,平了一局,當然也就各負一局。一場鏖戰下來,譚鎮長和李建武都是精疲力竭。譚鎮長已經讓老伴準備了幾個小菜,要留李連長小酌,李建武卻堅辭不受,滿臉正氣的樣子,一褲襠清風出的門。
但這天夜裏李建武失眠了,越想越疑惑,他明顯發現他不是譚鎮長的對手,但卻下平了,而且看不出來他是在讓你。這就有名堂了。第二天晚上,李建武又去找譚鎮長接著下。這回譚鎮長果然沒有客氣,一點兒也沒讓。這個在本連棋壇上曾經不可一世的人民解放軍連長,還沒回過神來,就落了個兩局兩負的結果,輸得雷厲風行。他要求再下一局,譚鎮長笑了。譚鎮長說:“我下棋有個規矩,跟棋友下,隻下一局,一局定乾坤,輸贏都是它。好朋友來了,我跟他下三局,勝他兩局輸他一局。要是遇到貴客,要下五局,譬如對你這樣的。我不會讓你贏,但這是個規格。這五局,我的原則是勝、平、負、勝、勝。第一局不勝,你會認為我是故意讓你,提不起興趣。第二局倘若再勝,又對你打擊太大,怕你失去信心。當然也不能馬上就輸,一反一正也沒意思,所以第二局最好的結局是平,平了也可以吊你的胃口。第三局就可以輸給你了,讓你覺得咱們是棋逢對手,再下下去還有贏的可能,胃口更吊上來了。但是,最後兩局我是不會讓的,第四局讓你輸了,你還不服氣,可是第五局再輸了,你就沒話說了。我不能讓你,讓你就是對朋友不坦誠了。既然是朋友,我得說真話,下棋你不行,別說我了,你連譚文韜都下不過。你不要看他不愛吭氣,這小子肚子裏有牙,你把他帶到部隊去,不會給你丟臉。”
李建武不接正茬,說:“譚鎮長你就沒有個輸的時候?”
譚鎮長說:“當然有,不然我就去參加國際比賽了。不過,走了十步我就摸了他的底,要是下不過,我隻下一盤,輸了走人。”
李建武心想,這是什麽作風?典型的農村幹部嘛。但他不能不承認,這個典型的農村幹部是很有重量的。
下完棋的第二天,李建武單獨接見了譚文韜。
參軍對於譚文韜來說,本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他的態度沒有他老爸積極,但也不是完全不積極。在小集鎮裏前程無望,考個大學還老是碰壁,再說,就算考上了又怎麽樣?考上了也不一定比參軍好到哪裏去,如果給個大學生和軍官的頭銜讓他選擇,他還是選擇當一個軍官。古人都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嘛。當然,他之所以有點興趣,是對準了要當軍官的。那時候,軍官這個職業對於廣大的革命待業青年還是很有點吸引力的。
那晚李建武同譚文韜談了許多,當然都是帶有考驗性質的,譬如說理想啊,抱負啊,事業啊,等等,都讓譚文韜談了看法。最後,就談到了所謂的“早戀”問題。但譚文韜拒不承認,說:“李連長你是偏聽偏信了,我跟人家一張條子也沒有寫過,那叫不叫戀愛?連手都沒拉過一回,算什麽戀愛?”李建武說:“戀不戀愛,不在乎拉不拉手寫不寫條子,關鍵是心裏有沒有那個意思?”譚文韜毫不含糊地回答:“咱心裏沒有那個意思,咱還要求進步混個人樣兒出來呢。”
李建武說:“那好,一、你得保證,跟人家姑娘沒有什麽瓜葛,別這裏你人到部隊,那裏人家就到部隊找紕漏。二、你還得保證,到了部隊,不要跟那個女孩子通信。保證了這兩條,你這個兵問題基本上就不大了……”
譚文韜仍然站著,紅著臉盯著李建武,半天才甕聲甕氣地說:“第一條咱能做到,第二條咱做不到。不管是誰給咱寫信,咱都得回信。”停了停又問:“李連長你說的兩條是隊伍上的規定嗎?”李建武微笑著說:“不是,是我自己規定的。”
譚文韜把頭低了低,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再抬起頭來,口氣就突然硬了起來:“算球了,你那個熊兵咱不當了。不當你那個熊兵咱在廣闊天地照樣大有作為。”說完,轉身就要走。李建武心裏叫了一聲:“好一個小土豪的崽子,這副牛皮肚子果然名不虛傳。”李建武笑嘻嘻地喊回了譚文韜,說:“看不出你小子還挺有骨氣的。那好,這個問題以後再談。你說說,除了戳筆頭子,你還有什麽特長?”譚文韜大言不慚地說:“會下棋。”“還會什麽?”“會打籃球。”
“還會什麽?”“會拉胡琴。”“還會什麽?”譚文韜極不痛快地瞅著李建武,瞅了一陣,底氣很足地吼了一嗓子:“會——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