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籃球賽是李建武挑起來的。作為一名炮兵軍官,李建武不僅熱衷於下象棋,也十分熱愛業餘的籃球事業,三天不打球手就癢得慌。這倒也符合職業精神——當兵的嘛,講究的就是一個“打”字。

比賽雙方是接兵部隊隊對百泉聯隊。但接兵來的現役軍人隻有四個,李建武於是將幾個排名靠前的應征青年作為準軍人拉過去湊數。

又一次有眼無珠了——挑選人員的時候,李連長居然沒有看上譚文韜,大約是頭天晚上對譚文韜的印象不怎麽樣,覺得這小子不僅蔫呼呼的,還有點倔頭倔腦的。

譚文韜憋著一肚子窩囊氣,憤然參加了自己家鄉的聯隊,成為主力中鋒,在場上化憤怒為力量,龍騰虎躍勢不可擋,無論是帶球穿插還是三步上籃,也無論是進攻偷襲還是遠距離投射,都打得敏捷淩厲遊刃有餘,以至於接兵隊防不勝防。

李建武眼看自己的隊伍越來越力不從心,分數不僅沒有拉開,反而隨時都有被人家追上的可能,兩眼便劈裏啪啦地急出火來。李建武大動肝火是有道理的——在百泉鎮備受矚目的堂堂的解放軍隊倘若輸給了土巴拉嘰的老百姓隊,豈不是把解放軍的人丟大了?還牛皮烘烘的炮兵呢,回去要是讓團長師長曉得了,那就不僅僅是挨頓臭罵的問題了。

李建武一急就使狠招,調整了兵力部署,屈駕以統帥之軀專門對付老百姓隊的主攻手譚文韜。豈料老百姓隊越打越勇,譚文韜更是視死如歸衝鋒陷陣,大有報仇雪恥的架勢。

比賽到了最後四十秒,無論解放軍隊怎樣出生入死圍追堵截,比分還是平的,更要命的是,四班長一招失手,手中的球便不翼而飛,並且迅速就被譚文韜從襠裏運將出去,衝過中線,徑直奔向對方軟肋。李建武見狀大驚,急忙阻擊,一邊東奔西跑張牙舞爪地擋住譚文韜,一邊氣喘籲籲地威脅:“你小子還想不想參軍啦?想參軍就留個退路。”

譚文韜卻不理這個茬,說:“你管我想不想參軍呢,咱打完這個球再說。”

李建武說:“打完這個球就遲個球的了,你敢贏了我這個球,我就敢捋掉你這個兵。”

譚文韜說:“你就是捋掉我這個兵,我也得打完這個球。”

話落人起,一個漂亮的彈跳空懸,瓜皮籃球便脫手而出,在空中畫了一道流暢的弧線,然後不見波瀾地落入球圈穿心而下——是空心球。

比賽以百泉鎮老百姓聯隊的最後勝利而告結束。下場之後李建武問譚文韜:“你小子是不是吃了餓虎膽啦,怎麽那麽凶狠?”譚文韜說:“都是被你氣的。狗逼急了還跳牆呢,人一氣急了,殺人的膽量都有。實話對你講,這回打球,是我打球史上發揮得最好的一次。”

李建武說:“行,你小子隻要沒有乙型肝炎,就是有痔瘡疝氣,我也要了。”

半個月以後,譚文韜就跟著李建武滿懷豪情地到了部隊。臨走的時候,譚鎮長關起門來跟兒子說了半夜話。譚鎮長能夠忍痛割愛送獨生兒子當兵是下了天大的決心的,毋庸置疑是希望兒子能夠當一名軍官。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譚某人在百泉鎮是個頭麵人物,倘若別人家的孩子當了軍官,自己的兒子卻灰頭灰臉地老是當個大頭兵,最後還拎個鋪蓋卷子“社來社去”,那就現世了。

已是深秋,夜裏很靜,隻有秋蟲輕吟淺唱。此時離新兵“告別楊樹莊”還有三四個小時。老子用很複雜的眼光長時間注視著兒子,好大一會兒才開腔,並且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文韜啊,你明天就要走了,爸爸心裏還真不是個滋味。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舍得讓你走嗎?可是不走吧,就讓你在家裏也不是個事。這麽聰明的孩子,卻沒趕上個好時光,上學上得屁淡筋鬆,荒廢掉了。老話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還是出去闖一闖吧,以你的心氣和才氣,也許當兵是你的一條好出路。”

兒子沒吭氣,兒子在心裏想別的事。老爸的身上穿的是一件軍上衣,那是本鎮一個在東北當兵的人回來探親時送給老爸的,上麵隻有兩個口袋。兒子想,老爸穿這件軍上衣與老爸的身份有點不太協調。兒子在算計,能給老爸搞回來一件四個兜的軍官服,老爸穿在身上就比較妥帖了。

譚鎮長按照鎮長的思維方式和習慣,給兒子提了許多要求,什麽尊敬領導團結同誌啦,不睡懶覺多做好事啦,艱苦樸素勤儉節約啦,遵守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啦,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真理自然不會忘記交待。最後,鎮長積三十餘年基層領導工作經驗,給兒子上了一堂至關重要處世課程——

“你這熊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心氣太高,這是好事,但是做什麽都有一個分寸的問題。做人和下棋有一些差不多的道理,是個人下棋都想贏,這是不用講的。但是想贏不一定就能贏得了,你得有招。你爸爸雖然沒有當過兵,但是從咱們百泉鎮送走的兵這些年少說也有千把人,我注意了一下,凡是在部隊當了軍官的,大部分是有文化的,這也是不用說的。但是有文化的不一定都能提拔,還有好多文化程度拔尖的,幹工作也很賣力,軍事技術也不比別人差,可是為什麽提不起來呢?一句話,人緣差。爸爸對你別的方麵都放心,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人緣差,你的驕傲是出了名的,不愛理人,上次你們大隊青年選團支書,按說你比張雨有能耐吧,幹啥都不比他弱,可是為什麽票數比他少?就是因為你驕傲。記住一條,於萬別驕傲。”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又說:“幹什麽都要爭先。”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又說:“不過也別太爭先了。該爭的爭,該讓的也得讓別人一點兒。別太鋒芒了。太鋒芒了容易遭人嫉恨。”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最後咬咬牙說:“你爸爸一輩子沒當過大官,好歹也是個基層幹部,管著幾萬人,算是個營級幹部吧?你在部隊上幹,不能比你老子差。開弓沒有回頭箭,去了就給我混個人樣兒出來。”

兒子也咬咬牙說:“記住了。”

然後就走了。在家的時候,譚文韜們聽說他們要去的地方是“W軍區某部”,滿心歡喜地以為是要到大城市風光一番,落到營盤才知道,所謂的“W軍區某部”,是在九派河北岸的一個山窟窿裏,離W市還差好幾百裏地呢。

山窟窿裏長了許多柿子樹,還長了一些螞蚱似的長腿長頸子的大炮,老兵們管那炮叫加農炮。再往後,譚文韜就和這些加農炮較上勁了,用李連長的話說:“我看你小子拉胡琴拉提琴寫文章都是二半吊子,大老爺們玩那些酸嘰嘰的都不是正經活。我看你小子就是當炮手算是找準了感覺。你投兩個籃我就知道你是個炮手的料。”

李連長又說:“在咱們的部隊裏,真正的城市兵和真正的農村兵都好帶,城市兵有城市兵的毛病也有城市兵的優勢,農村兵有農村兵的優勢也有農村兵的毛病,咱管起來都是熟門熟路。就你這樣既不是城市人也不是農村人的人咱還沒號準脈,好像還挺有個球個性的。不過呢,在我看來,就你們這些小街痞子其實最適合當兵。進城了吧你是鄉下人,在鄉下吧,你又吃個球商品糧,在城市在鄉下都找不到感覺,那你不當兵你還能幹啥?”

李連長還說:“什麽是男人,男人就活一個字,那就是一個打字。打鐵,打獵,打球,打炮,打仗……當然了,不能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是最沒有本事的男人,別的都不敢招惹,隻能打老婆,那算什麽玩藝兒?譚文韜你要記住,你小子是跟我吹過牛的,你不是要當這個家那個家嘛,那些通通都是空想扯淡,你先給我老老實實地當個好炮手,把炮這玩藝兒侍候好了,你就是炮兵專家,那就不光是皮鞋和四個兜的問題了,那是你真正的前程。”

那時候譚文韜覺得李連長挺哥們兒。可是很快譚文韜就發現遠不是這麽回事。在訓練場上,李連長簡直就是一匹豺狼,對他譚文韜尤其凶狠,十個班長同室操戈,哪怕他譚文韜考核成績第二第三,那都是過不了關的。李建武對譚文韜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第一。按照李建武的思路,軍隊是要打仗的,而在戰爭中,隻有第一,沒有第二;當兵的應該隻爭第一,不爭第二。狹路相逢勇者勝,看看外國電影就知道了,兩人決鬥,第一名存而第二名亡。

這以後,譚文韜就很少見到李連長的笑臉了,取而代之的是無休無止的口令和咆哮。炮手那份差事,既需要體力又需要智力,譚文韜就在李建武的冷麵之前咆哮之中從三炮手當到一炮手,然後是瞄準手,第二年以全師炮兵瞄準手對抗賽第一名的資格當了一班班長,年底名字便納入團幹部股的“幹部苗子”花名冊,並從此成為李某與他人一比高低的一張重要王牌。按照部隊傳統的經驗,一個幹部苗子,如果經曆了一年到兩年的考驗,隻要不出紕漏,各項工作能夠保持到應有的水準,這個“幹部苗子”一般來說是提定了。譚文韜在這幾年中,紕漏當然是沒出半點,訓練標兵的名聲卻與日俱增。個人野外地形考核是本軍第一,所帶領的班在軍區炮兵戰術技術考核中兩次奪魁,成為W軍區著名的訓練標杆。

至此,譚文韜就體察到李連長的一片苦心了。連長那是恨鐵不成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