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某月某日,淩雲河接到家裏寄來的三十元錢,本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精神,冒著違反紀律的危險,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背上了這兩瓶酒,約上幾個人到距N—017五公裏的長崗集小飯館裏“打平夥”(即湊份子)打牙祭,參加的人有譚文韜、魏文建、常雙群、栗智高,還有蔡德罕和馬程度。

本來譚文韜還想叫上二區隊闞珍奇的,因為同是一流人物,夠處。但跟淩雲河建議的時候,淩雲河說,那個人一天到晚隻幹一件事,就是搶第一,打個球請他他死活不給麵子,最大的官迷,沒勁。

但是,淩雲河本來也想叫上潘四眼的,則又被魏文建製止了。潘四眼在本中隊專業成績也是往後排的,但是這小子心眼活絡,入隊不久就跟中隊幹部打得火熱,不說是拍馬溜須吧,多少也有點八麵玲瓏的嫌疑,要不然怎麽會讓他個三流學員當班長呢,實績和榮譽不匹配,在七中隊是要遭到蔑視的。但奇怪的是,淩雲河卻不蔑視潘四眼,要不是魏文建等人及時糾正,淩、潘二人還差點兒成了莫逆之交。魏文建不喜歡潘四眼,曾經鄭重其事地警告過淩雲河,你小子牛皮烘烘的,經常有妄語狂言,潘四眼像個愛打小報告的人,你離他遠一點。

淩雲河卻不以為然,說這個人無非就是心眼多一點,而且都是小心眼,沒大出息,哪怕是個壞人,也不過是個平庸的壞人,我還在乎他?再說他跟你我是一個省的老鄉,主動向我靠攏,我也不能讓人家熱臉貼咱冷屁股嘛。

但是這一次,魏文建堅決阻撓,不讓淩雲河通知潘四眼參加打牙祭。一群兩個兜的學員跑到營區外麵吃肉喝酒,多少有點違法,必須高度保密。譚文韜和常雙群是絕對沒有問題的,蔡德罕和栗智高也沒有問題,就是馬程度,小毛病多一些,但是告黑狀的事情還是不至於做的。

後來征求譚文韜的意見,譚文韜說:“潘四眼就算了,他一參加,三區隊都知道了,也就等於全中隊都知道了。”如此,才將潘四眼排斥在外。沒有潘四眼墊底,倒黴的事情便全讓馬程度承包了。

按原定計劃,說好了是由淩雲河請客的,吃完了一算賬,開支三十七元,常雙群和譚文韜等人都是有備而來,跟淩雲河搶著付款,幾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後來栗智高和魏文建都堅持算是打平夥,大家平攤。

馬程度當時不吭氣,他不用算就知道,三十七除以七,一平攤他就得攤上五元二角八分多,本人出五元二角八分算占便宜,出五元二角九分就吃虧了。問題還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早知道是“打平夥”,驢日的才跑老遠地來吃這頓飯呢。

可是要不同意“打平夥”吧,又顯得太摳門了,顯然說不過去。居然就連窮光蛋蔡德罕也積極響應,這泥腿子並且從他那幹癟的左上兜裏掏出了四張一塊的票子,又從右上兜裏摳出一把毛票,連鋼鏰兒都摳出來了。

馬程度心裏疼得直打哆嗦,先罵蔡德罕——竹筒裏放屁,你個泥腿子充什麽棍?你舔碗的曆史這麽快就忘記啦?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啊!

罵完蔡德罕又罵栗智高和魏文建——這兩隻驢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我能跟你們比嗎?你們家裏都有土皇帝,不要你們的錢。我家裏人人摳得賊死,不僅不支持我,還要我往家裏寄津貼費。

再罵譚文韜和常雙群,看你們那虛情假意的樣子,推推搡搡像個武打的樣子,趕快把錢付了不就幹淨利索了嗎?怎麽就交不出去了呢,花拳繡腿不落實處。

最後罵店老板——日他娘,五塊多錢啊,差一分多就五塊三了,拿這錢幹什麽不好,憑啥要扔在這頓飯上?紅燒肉盤子雖大肉卻不多,一條鯉魚緊戳慢戳三筷子就完了,黃蟮炒蒜苗黃蟮都鑽到蒜地裏了,還照死裏放鹽,鹹得醃腸子,就一道稚雞燉栗子是道好菜,全體人民都往蔡德罕的碗裏劃拉,狗日的淩雲河硬是把大半碟子都扒到蔡德罕碗裏了——難怪這泥腿子積極出錢了。

心疼歸心疼,氣是不能漏的,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也昂首挺胸地咋呼,打平夥打平夥,大家分攤——他還是寄希望於淩雲河,這狗日的一貫大大咧咧的,好像從來不把錢當錢,狗日的家裏想必也富得流油,來打牙祭是他提出來的,他說過是他請客的,大家客氣歸客氣,他還當真要大家平攤嗎,他好意思嗎?

然而馬程度又想錯了。

按照淩雲河往常的做派,你們爭吵是你們的事,他是不會理睬的,他會不容置疑地把錢付了。但這次邪門了,爭來爭去,他反而坐著不動了,並且不懷好意地看著馬程度,竟然假模假式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大家意見一致,全票通過,那就平攤吧。每人出五塊,剩下的都是我的。”

馬程度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每人出五塊,馬程度就夠心疼的了,可是淩雲河還有一個“不過”。淩雲河嬉皮笑臉地看著馬程度,說:“不過,馬程度,別人出五塊,你出五塊可不行。你渾身是肉,還拚命地吃肉,你比誰吃得都多。這且不說了。還有酒呢。兩瓶破酒你要了我九塊錢,瞧瞧,你個小舅子還跟同學做生意,這是炮兵的品質嗎?九塊錢,七個人平攤,你算算是多少?別人是我主動奉獻的,你可得把錢交出來,你喝得最多,至少也有四兩……”

麵子當然是重要的,但是還有比麵子更重要的東西。鈔票啊鈔票,這可是直接關係到經濟利益的問題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馬程度終於忍無可忍了,憤然站起身子,麵紅耳赤地叫道:“我願意多喝嗎?不是你狗日的一個勁地勸,我能喝那麽多嗎?今天回去要是被中隊幹部發現了挨了批,我就揭發你狗日的,就是你攛掇我們違反規定的。”

淩雲河仍然笑容可掬,說:“不要轉移視線,揭發不揭發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喝了酒就得交錢。我收你一塊六角酒錢不算多吧?連湊份子的錢給我六塊六,剩下的還有半斤酒,歸你了。”

馬程度差點兒沒有當場休克過去。

後來還果然就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