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七中隊,祝敬亞自然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但要論起虔誠程度,則又數常雙群和馬程度為最,常、馬二人被學員們戲謔為祝教員的“研究生”。

但研究生和研究生也是不一樣的。常雙群往祝教員家裏去得多,是祝教員主動邀請的,祝教員喜歡這個老氣橫秋卻認真執著的小個子,他這個研究生是祝敬亞主動帶的。據說祝教員有三大本筆記,是他老人家在幾十年教學中積累的經驗,既有理論價值,又十分貼切實際,可以看成是炮兵群以內指揮中所有疑難問題解答之大成。顯然,那是一座由血汗凝成的寶庫。祝教員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這筆寶貴的財富當然是不會埋沒的,就像祖傳秘方,最後留給誰,是個眾人都很關注的問題。學員裏有業餘觀察家分析認為,拐五洞的精神財富,恐怕是要選擇常雙群來繼承了。

馬程度也是祝敬亞最忠誠的學生,但馬程度對於拐五洞的忠誠不同於常雙群,他老是跟屁蟲似的跟著拐五洞,是因為他在夾差法的麵前遇到了空前的阻力。祝敬亞之所以收下馬程度做研究生,是被動的。

倘若在課堂上聽祝敬亞給你講夾差法,那就簡單得很,無非就是那幾大步驟,利用試射點的試射成果,連接觀察所和陣地關係位置,調製出實彈連測的射擊圖,決定目標的開始諸元。然後,妥了。

可是這幾大步驟卻把馬程度坑苦了。在原來的部隊,馬程度隻是個炮班長,所學的全是陣地上的一套,總的說來還是得心應手的。而決定諸元是射擊指揮員的事,需要有很強的參謀業務能力。主觀側觀他知道,陣地和主觀側觀的三角關係他也可以算出來,用彈道當尺子量出觀目距離的原理他也懂,而一旦進入隻和3領域,這個係數那個參數一攪和,就天昏地暗了。漫無邊際都是公式不說,用的還都是奇形怪狀的希臘字母,代數幾何全都變了樣,加減乘除不按規矩來,這實在讓荒誕歲月裏畢業的高中生馬程度吃不消,幾下就攪糊塗了。於是便到處求情,不辭辛勞也不恥下問,積極性前所未有地高漲,請譚文韜輔導,請常雙群輔導,請淩雲河輔導,可是效果仍然不明顯。這些人也都學得囫圇吞棗,靠的是死記硬背,自己運算可以,給別人輔導就顯得力不從心。

自從來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區隊長,馬程度的心理壓力就特別大,鄰鋪的常雙群有好幾次聽他講夢話,不外乎是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之類,還有一次居然喊出了口號要打倒某某某。

近來這段時間,馬程度又跟夾差法較上勁了,星期天也死乞白賴拖著常雙群去找祝教員。在馬程度的思想深處,還有一個隱蔽的疑惑,別說譚文韜淩雲河等人教學經驗不足,就算他們能點石成金,可是也未必會竭盡全力幫他。說一千道一萬,真想學到本事,還得靠教員。當然,馬程度是一個外粗內秀的人,占占同學們的小便宜可以,教員的便宜他一般是不占的,教員掏心掏肺地幫你把疑難問題弄明白,那比天大的便宜還實惠,這個賬,一向精通於數字的馬程度是能夠算得過來的。犧牲了祝教員的休息時間,馬程度也自有他的補償方式。他知道祝教員別的沒有什麽嗜好,就是愛抿兩口,於是不惜血本,花了九元六角錢,從大隊軍人服務社裏買了兩瓶“杜康”。

酒是藏在作業包裏送去的。從包裏拿出來的時候,馬程度的心裏很壯氣,圓圓的大臉盤子上鮮花盛開,顯得十分真誠,多少還有一點兒媚態。

果然,祝敬亞一見到這麽好的酒,兩眼立時就煥發了青春。要知道,不是過年過節,他平時連兩塊多錢的精裝苞穀酒都舍不得享用,他平時喝的都是散裝的地瓜幹子燒酒,原料本身就是劣等的,又是當地縣裏酒廠粗製濫造的,除了個衝鼻辣嗓的酒味,別的什麽好味道也沒有。“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可是一世英雄曹孟德都滿口讚譽的美酒杜康啊。

祝敬亞把兩瓶酒一起抱在懷裏,放到鼻子底下,煞有介事地聞了聞,然後問馬程度:“小馬,你這是什麽意思?”馬程度笑容可掬地說:“沒有別的意思,孝敬祝教員啊。”祝敬亞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說:“你我非親非故,孝敬我幹什麽?”馬程度還沒有聽出祝教員話裏的殺機,恭恭敬敬地說:“我老是找祝教員補課,耽擱了教員的時間,這兩瓶酒算不了個啥,一點兒小心意罷了。”

祝敬亞的臉色漸漸地就沒了笑容,把兩瓶酒往桌子上一放,說:“豈有此理。我是教員,你是學員,教員幫學生補課天經地義。就算是休息時間多幹了一點兒,也是因為教學無方。我作為教員,理應承擔責任。什麽叫教學相長?授課的和受課的目的是一樣的。你沒有學透,我有責任,怎麽還能喝你的酒呢?”

馬程度傻眼了,圓圓的臉上拉出了一個肥胖的驚歎號,嘴裏含含糊糊地嘟囔說:“教員,我知道您對這東西……就這兩瓶酒……”

祝敬亞揮手打斷了馬程度的辯解,陰沉著臉說:“我是喜歡喝酒,貪杯,可是我不貪別人的東西,我當教員,怎麽說也是解放軍的軍官,你是不是看我這把老骨頭不像個堂堂正正的軍官了,就可以隨隨便便地送禮了?我跟你講,社會上現在又有了開後門送禮的風氣了,我最看不起這一點了,小市民這樣做還有個禮尚往來的說法,你是我的學員,也可以說是部屬,部屬給上司送酒,尤其是軍隊裏的部屬給上司送酒,是我最不能容忍的。這既是對你自己人格的貶低,也是對本教員的不尊重。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怎麽能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你看你還弄個作業包,那是用來裝軍事作業器材的,你居然用它裝這兩瓶濁酒,掖著藏著的,跟偷雞摸狗有什麽區別?”

不到三分鍾時間,馬程度被整了個汗流浹背。想想真是晦氣,本來一片好心好意,批評不說,還這麽上綱上線,兩瓶小酒硬是換來一場階級鬥爭。不怪人家說這老家夥迂腐,實在是不堪救藥。再說,這又不是開後門,又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陰暗企圖,用得著這麽認真嗎?心裏這麽想著,嘴裏就說了出來,話說得很衝:“教員要是不樂意,咱再掂走就是了,這又不是高考收買你老人家給咱透題,針尖大個事,咋恁認真呢?”

祝敬亞一拍桌子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為人師表,不認真行嗎?你為什麽老是學不好夾差法?我看認真上也有問題。”

鬥爭的結果是,馬程度乖乖地把兩瓶酒又揣走了,並且以每瓶降價五角五分的價格處理給了同學淩雲河。

但這兩瓶酒的故事並沒有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