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預防針是BGC野戰醫院體檢隊來打的,教導大隊衛生所協助。體檢隊打完針就走了,留下大隊部一個醫助和衛生員叢坤茗、柳瀲繼續觀察。
這一天的值班班長是三區隊的潘道德,因為潘道德是七中隊惟一戴著近視眼鏡的人,所以綽號潘四眼。開飯之前,潘四眼把隊伍集合好,一路上喊著口令帶著往飯堂去,過了中隊部,一眼瞥見隊伍後麵跟著衛生所的三個人,都是女同誌,潘四眼靈機一動,突然喊了聲:“噫,不好,肚子疼,淩雲河你幫我帶下隊。”
淩雲河不知是計,就當仁不讓地閃出隊列,走到了指揮位置上。後來發現吃飯的隊伍裏還有叢坤茗等女兵,淩雲河還暗自欣喜——又一個露臉的機會來了。
隊伍到了飯堂門口,重新整隊唱歌,唱的是《戰友戰友親如兄弟》,淩雲河的拍子打得比較專業,有板有眼有氣勢,很瀟灑的樣子,一邊打著拍子,一邊留意觀察隊列後麵的幾個女同誌,除了那個叫田麗芬的年輕醫助跟著他的拍子似唱非唱地閉合嘴巴,兩個女戰士反而顯得很不正規,在隊列外麵嘻嘻哈哈做小動作,根本沒有在意他優美的指揮動作。淩雲河難免有點掃興。
就餐是以班為單位劃分桌位的。
叢坤茗等人在七中隊就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按照慣例都在中隊部的飯桌上就餐,這回自然也不例外。但以往不把她們當客人,遇上什麽吃什麽,跟在自己的夥食單位一個待遇,僅僅是解決個生理需要,但那天多少有點特殊,因為那天不僅打了預防針,還抽了血,所以中午就加了兩道菜,一個是蘿卜燉肉,一個是雞蛋炒韭菜,中隊部桌子上還多了一道鯽魚燉豆腐和糖拌西紅柿,其指導思想是照顧衛生所三個女同誌的。
飯堂裏很安靜,沒有人說話,一切動作都在不言不語中進行,各班小值日熟練並且精確地分菜,眾人秩序井然地進食。“君子食無語”在這裏得到了良好的貫徹,不像基層連隊有人在吃飯的時候念表揚稿子,也不像基層連隊有的幹部在大家進食的過程中不厭其煩地說一二三四。但這種安靜又是轟轟烈烈的,飯堂裏隻有一個聲音,便是嘁哩哢喳劈裏啪啦的咀嚼和吞咽的聲音。
幾個女同誌觀察了一下,多數人的吃相都不太雅觀,埋頭奮戰,頗有點雷厲風行速戰速決的意思。中隊部這一桌子才開了個頭,各班的桌子上已經陸續走人了。女兵們吃到半飽的時候,中隊幹部也抹抹嘴說:“你們女同誌吃飯慢,還講究個姿勢,你們慢慢用。”說完就走了。
飯堂裏所剩人員寥寥無幾,一直注意這邊動向的淩雲河就端著碗過來了,欲蓋彌彰地說:“哈,有魚頭,你們幾個不喜歡吃魚頭嗎?那我就分享了。”
柳瀲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吃什麽魚頭,看你那狼吞虎咽的架勢,像吃人。我們田醫助在這裏,行政23級,屬於首長階層,你得規矩點。”
淩雲河滿臉苦難地說:“我怎麽不規矩了,我不就是想分一口魚頭羹嗎?你柳老兵怎麽老看我像牛鬼蛇神似的。你們不吃浪費了,為了防止你們犯罪,我再找一個人幫忙。大家請看那裏——”
“那裏”還有一個滿臉憨相的蔡德罕。
此刻,蔡德罕正在遙遠的一張桌子上享受最後的幸福,他分得了四樣菜,全部集中在一隻大海碗裏——七中隊學員大部分使用的都是不鏽鋼的飯勺飯叉和盤子,惟有蔡德罕用的是兩隻巨大的海碗,並且堅持使用竹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保持無產階級本色——四樣菜集中在一隻碗裏,各菜的味道當然互相浸透,但是蔡德罕不在乎,他可以吃出第五種乃至第六種第七種味道。隻要是分到他海碗裏的東西,一般說來,他是不會讓它剩下的。
學員們說,蔡德罕的那兩隻德高望重的海碗,吃幹飯的時候洗不洗問題都不大,要是用來盛稀飯呢,尤其是吃大米稀飯的時候,就更不用洗了。有人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他親眼看見過蔡德罕的一個極其精彩的動作,“五一”會餐那天,蔡德罕吃完飯向洗碗池走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自己的碗舔了個底朝天,那隻碗裏裝的就是糖拌西紅柿,據說這小子家窮,命中缺糖,活到十一歲的時候才吃過第一塊水果糖,當時還被那種甜味嚇了一跳,不停地問那個給他糖吃的好人,這東西有沒有毒。
除了上次蕭副司令來和幾次會餐,今天也算是小改善了,這對別人不是個大事,但對於蔡德罕來說也不是個小事。當然,當了幾年兵,肚子裏的油水已經得到了補充,犯不著舔碗了,但是,分到碗裏的這些東西不填進肚子裏,他是決不會離開的。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嘛。什麽叫正氣?不浪費也是一種正氣。
淩雲河在遠處喊道:“蔡德罕,過來,首長席上的菜還八成新,不吃白不吃。”蔡德罕朝這邊看看,並笑笑,說:“我已經吃了很多啦,飽了。”淩雲河說:“這邊有魚頭燉豆腐,還有糖拌西紅柿。”
叢坤茗和柳瀲都料定蔡德罕不會過來,蔡德罕不像淩雲河那樣跟她們熟悉,隨便不起來,再說,他也肯定沒有淩雲河那種對女同誌毫不畏懼的膽量。
但是她們想錯了。蔡德罕不僅過來了,還端著他的那兩隻個性鮮明並且很有了一把年紀的大海碗,臉上沒有絲毫的羞澀和拘謹,走過來在淩雲河的身邊穩穩當當地坐下,笑笑,襟懷坦白地說:“我別的沒什麽能耐,就是能吃。”
柳瀲趕緊說:“那就吃吧,你們中隊的幹部假秀氣,這碗魚頭湯基本上沒動。”說著,主動站起身子把魚頭湯端到蔡德罕麵前。
田麗芬已經用畢,但是坐著沒動,饒有興味地看著蔡德罕和淩雲河。叢坤茗還在細嚼慢咽,她欣賞的內容主要是一盤青椒炒土豆絲,一邊吃,也一邊眉目含笑地看著蔡德罕。淩雲河說:“老蔡委屈你了,她們幾個女同誌幾雙丹鳳眼盯著你,你不緊張吧?”
蔡德罕說:“沒關係,我死都不怕,還怕階級姐妹盯著?魚頭我是吃不下了,這盤洋柿子看來剩餘價值不多了,我就……嘿嘿……”
說完,自己動手,把小半盤糖拌西紅柿倒進自己那隻已經空了的海碗裏,也不看眾人眼色,旁若無人地喝了下去,喝得津津有味。喝完了,又掂起筷子,將碗底還粘著的一小塊夾起來,送進嘴裏。這一套動作前後緊湊,沒有半點躊躇,而且麵不改色,泰然自若,看得幾個女同誌都有些呆了,並且還被他嘴裏發出的聲音勾起了食欲。
田麗芬又為自己倒了小半碗魚頭湯,叢坤茗也將土豆絲撥了一些到碗裏,柳瀲則增加了半碗米飯。
吃到最後,還剩下半個魚頭,淩雲河問蔡德罕:“怎麽辦?”蔡德罕認真地打量魚頭,認為堪用,便說:“怎麽辦都行,但要是倒了就可惜了。”淩雲河便將魚頭連湯一起倒進了蔡德罕的海碗裏。蔡德罕說:“我得把它放到水缸裏冰著,不然晚上就餿了。”說完,衝幾個女同誌笑笑,說了聲謝謝,拿起碗袋,理直氣壯高視闊步地走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叢坤茗說:“淩雲河也真是,出人家的洋相。”
田麗芬說:“這些人怎麽這個德行啊,都老兵了,還這麽農民,沒教養。”
柳瀲本來就不喜歡田麗芬,同年的兵,別人都沒有提起來,不知道做了什麽動作,惟獨她提起來了。雖然是個助理軍醫,可她那點本事,乘以十也不如她和叢坤茗。七中隊學員新來不知道,其他幾個中隊的學員到衛生所打針,都要先偵察偵察田大夫在不在,要是正好是她當班,病號往往寧肯放棄一次治療機會,也要繞開田大夫這一關嚴峻的考驗——她打針老脫靶。
柳瀲說:“我看你們都沒說到本質上,淩雲河不是出他的洋相,姓蔡的也沒有出洋相。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又沒有多吃多占,無非就是不忍心浪費。什麽叫教養?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看他品質高尚,珍惜糧食,比我們大家都有教養。”
田麗芬當然聽出柳瀲話語中暗藏的機鋒,但她又不敢正麵接招,隻好報以苦笑,再也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