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趙湘薌認真地看完了楚蘭寄來的第一篇小說習作之後,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那個看起來溫存靦腆的女兵內心世界的**。小說乍一看不見什麽才華,語言極其樸實,樸實到了幾乎像兒童寓言故事。敘述結構清晰,對於人物的性格把握也很到位。讓趙湘薌感到詫異的,是小說裏透視出來的一種奇怪的情緒和獨特的感知傾向。

這是一篇描繪戰爭的小說,同趙湘薌以前讀過的所有的戰爭小說都不一樣,這裏麵既沒有英雄主義的格調,也沒有愛國主義的**,整個小說就是一場戰爭的過程,就是一群形態各異的人物,在作者布置的戰爭舞台上充分地表演。小說寫的是沒有時代背景、沒有是非比較甚至沒有國籍國界的一片地域,一支炮兵隊伍在一場鏖戰中被數萬大軍圍困在某座神秘的山上,在團長譚西南和政委魏東北的率領下,在山上築城壘寨,與敵人形成長期對峙,等待援兵。而在等待和對峙的過程中,軍醫主任雪兒和副團長淩光耀相愛,從而愛情這條線貫串了戰爭的全部經過。為了解脫圍困,參謀長常書韌通過對於突圍路線和兵員體力的精密計算,掌握了氣候變化的契機,製定了一項突圍計劃。在突圍中,副團長淩光耀和緊隨他的雪兒帶領一支小分隊殺開一條血路,穿插至敵人的大本營,迷惑敵人視線,最後全部陣亡。譚西南和魏東北則分別帶領主力沿峽穀神秘轉移。小說的結尾是這樣的:

一切複歸寂靜。半個時辰前還狼奔豕突的林帶中央飄動最後一縷暖暖的硝煙,倒下的身軀和倒下的樹木互相凝視,用無神的眼神詢問各自的曆史和未來。一支古老的兵器插在年輕的自行火炮的嘴裏,兩麵顏色和形狀不同的旗幟同時黯然無色,斜斜地掛在殘缺的樹枝上,像是兩隻喘息的蒼鷹。有一隻鬆鼠試探著從軀體們的臉上跳來跳去,嗅著新鮮**散發的氣味。月亮從東方升起來,緩慢地抖動著,將一汪幽藍的光輝無聲地潑灑下來,霎時,便有夜風從樹林的縫隙裏流過,滿地都流淌著這幽藍的波濤……女人站起來了,她去除了身上的襤褸的衣衫,捧起了胸前插著利劍的武士的軀體。淡藍色的輕煙隨著她上升的胴體而徐徐移動……然後她和他淩空飛翔,在林子的上空飄來飄去,俯瞰著檢閱著他們的過去。當林子裏傳來野獸第一聲咳嗽的時候,她拔出了愛人胸前的劍,用它輕輕地劃開了自己的胸部,兩顆心於是像兩極磁石一樣粘和在一起,悄然飄落塵埃,在地上濺起兩瓣幽藍的波浪……

作品的名字叫《一地幽藍》。

難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文學的戰爭或者說是戰爭的文學?

大軍區政治部文化部幹事趙湘薌以其所能擁有的文學感覺,居然很難對這篇作品的優劣做出評價。但她又不能不承認,她從這篇被楚蘭謙稱為習作的作品裏領略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簡直鬧不清那個極像村姑的別茨山女兵的的小腦瓜子裏都裝了些什麽,她以為她對楚蘭已經十分地了解了,可是這篇作品使她幾乎是大吃一驚地發現,她甚至壓根兒就不認識那個女孩。可是她又不能不承認,戰爭與愛情這兩大千年不衰的主題,在這篇習作裏得到了完美和奇妙的融合。戰爭的雄闊,戰爭中人的壯烈,還有那種地老天荒的愛情,古老而又新鮮的童話般的意境就在那流動著的一地幽藍中冉冉升起了。

軍區文化部辦有一個內部文學刊物,趙湘薌兼任刊物的編輯,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這篇稿子拿出去發表,她確實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小說。後來她決定先讓夏玫玫和韓陌阡過目。夏玫玫看了小說之後很久沒有表態,她驚異地發現,楚蘭所描述的戰爭境界,居然喚醒了她心中的一片領地,這藍色的戰爭似曾相識,正是她曾經無數次幻想的顏色啊。夏玫玫怔了許久才說:“不知道是我們落後了還是小姑娘走在了我們的前麵。我不敢說這是一篇好小說,但是我至少敢說這不是一篇差小說。這是一篇會引起爭議的作品,也許它的意義就在於會引起爭議。可以說,我是很欣賞這篇作品的,這樣的情節和意境要是搬到舞台上,沒準會引起轟動的。在我們傳統的思維裏,戰爭是紅色的,是橘黃色的,是黑色的,而《一地幽藍》,則是詩意的戰爭。好,我認為好,盡管它還不是很成熟。實話對諸位講,這篇小說對我的舞蹈設計可能都有啟發……老阡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當然是不會隨便亂摘人家的勝利果實。趙湘薌你應該把它用在刊物上,就當文學新人的探索之作也行啊。楚蘭正處於考學前的競爭狀態,發表這麽一篇較長的作品,也算是對她的火力支援。”

趙湘薌躊躇了一會兒說:“要是有人批判怎麽辦,那我們不是幫倒忙嗎?”

夏玫玫說:“沒有的事,你那個破雜誌,除了讀者來信,誰去批評啊?真有火眼金睛的,都去關注《人民文學》、《十月》去了。再說,這篇稿子一不反黨,二沒散布消極情調,三沒有黃色思想,有什麽好批的?”

趙湘薌轉過腦袋問韓陌阡:“你說呢?”

韓陌阡把稿子看了一遍,又回過頭來劈裏啪啦一陣亂翻,兩隻很有內涵的眼睛遊移不定地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後兩臂一攤,擺出個學者的架勢,不慌不忙地說:“要說嘛,這篇小說是有點出奇,這幾年文學界開始折騰這派那派,表現這意識那意識,我看這篇小說有這個跡象……當然了,你們二位都是搞形象思維的,我這個文學愛好者說這些是班門弄斧了,不過我認為發表是沒有問題的。這篇小說提供了很多新的東西,我要是你們主編,我就同意發表。在文學上,隻要內容是健康的,形式上玩點花樣,怎麽說也不是壞事。”

夏玫玫說:“我完全同意老阡的意見。”

趙湘薌沉吟片刻,說:“我再想想。”

韓陌阡端起茶杯,夾在手裏握住,悠悠地說:“能不能發表,那是你們的事。我今天感到意外的是楚蘭這篇作品裏的人物。不知道你們二位注意了沒有,這篇小說你說它是浪漫主義的產物,我看又不盡然,裏麵又有明顯的現實感。”

趙湘薌和夏玫玫同時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韓陌阡那副老謀深算的表情。

韓陌阡說:“作品裏雖然沒有曆史背景,但是它寫的是一個炮兵團,而且還有政委,這就說明作者還沒有完全擺脫我們軍隊現實結構的框架。從整個戰爭過程中的人物性格發展和行為看,那個團長是誰?我認為是以七中隊的譚文韜為基本模型的。政委是魏文建,副團長是淩雲河,參謀長是常雙群。姑且撇開小說的文學得失不談,裏麵的角色分配是很值得琢磨的。這裏麵有點預言的味道。”

夏玫玫思忖片刻,恍然地說:“哇,還真是這麽回事。”

趙湘薌問道:“我就是不理解,她怎麽會這樣分工?從我們知道的情況看,那個淩雲河在他們那夥人當中,應該算最出類拔萃的。上次蕭副司令去視察,也是他充當一號角色,儀表堂堂,姿態端正,再加上業務拔尖,是個理想中的軍官形象。她居然讓他當副團長,屈居譚文韜和魏文建之下。這丫頭沒準是愛上了姓譚的。”

韓陌阡不動聲色地看了趙湘薌一眼,說:“話恐怕不能這麽說。楚蘭之所以這麽寫,可能隻是憑借一種直感,但這直感說不定還真有她的科學性。這就要涉及到對幹部素質的認識了。在本人看來,淩雲河這個人,軍人氣質和能力都無可挑剔,但是他跟譚文韜恐怕還不是一個檔次。”

趙湘薌驚訝地問:“你怎麽會得出這樣的判斷?”

韓陌阡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淩雲河風頭太健,不懂得節製,特別是好為人師,容易樹敵。這個人是幹才。譚文韜藏而不露,城府很深,這是將才。”

夏玫玫說:“你的節製指的是什麽?舉例說明。”

韓陌阡說:“一句話說到底,他——太愛說話了。”

趙湘薌驚訝地說:“僅僅是話多一點兒,就這麽重要嗎?”

韓陌阡微微一笑,說:“太重要了。話多話少簡直就是衡量幹部修養的重要水準……我這裏指的是嚴肅場合,不是我們這樣的瞎聊。就說開會發言吧,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敢說,有的人不說是因為不會說,而有的人不說則是他不想說。但也有人搶著說。淩雲河就屬於會說敢說搶著說的,譚文韜則是會說敢說又不急於說的。搶著說的往往是不堪一擊的,言多必失嘛。最後說的往往駕簡馭繁,就是結論。”

趙湘薌怔怔地聽著韓陌阡的長篇宏論,很不以為然,說:“照你這麽一說,能力強的反而不會受到重用了。”

韓陌阡反問道:“我說過這種話嗎,為什麽得不到重用?讓他當副團長難道就不是重用嗎?你們又怎麽能斷定譚文韜的能力次於淩雲河呢?完全是憑印象嘛。女人往往容易以貌取人,這是很不科學的。再說,我們現在進行的是理論上的探討,實際的情況當然也不會完全是這樣。這裏麵還有很多複雜的因素,譬如環境不一樣,對於幹部的選擇也應該是不一樣的,戰時重指揮才能,和平時期重管理經驗。還有頂頭上司的好惡不一樣,幹部的遭遇當然也不一樣,對於幹部的使用不可能有一把絕對精密的尺子測量。”

趙湘薌說:“就通常意義而言,如果說楚蘭的作品裏那個團長譚西南是譚文韜的化身,你認為這種選擇有道理嗎?”韓陌阡想了想說:“我認為基本上是合適的。譚文韜和淩雲河比較起來,屬於後發製人的一類。他的最大的優點就是話少,而話多話少,同一個人的素質密切相關。那個譚文韜,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你別看他很少說話,但是在關鍵性的問題上,他是寸步不讓的。到目前為止,他的訓練成績在七中隊還是第一流的。他不說,他做給你看。一流的總不是壞事吧?再有,譚文韜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謹慎。怎麽表現呢?就是請示。我們那一次跟著起哄操炮,就是他堅持要請示。可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個請示,看一個人能不能堅持請示,善於不善於請示,這往往是關係到一個幹部——我這裏說的是幹部而不是軍官——生存立足的重要問題。”

夏玫玫斷然說:“我覺得你是在信口開河。”

韓陌阡把稿子往茶幾上一放,大度一笑說:“我當然是信口開河。我又不是幹部部部長,我對自己今天說的話是不負責任的。但是,如果我們再過二十年回過頭來看,沒準今天的預言會兌現。我們今天要解決的是,堅定你的信心,早點把楚蘭的小說發表出來。如果要發表,我還建議,把裏麵的譚淩魏常四個姓氏全部換掉,以免不必要的猜測和囉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