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玫玫現在當真有點“走火入魔”了。從N—017返回軍區大院之後,她向歌舞團領導請了一個月的創作假,然後就把自己關在臥室兼書房裏,閉門不出,朋友不會,應酬不去,電話不接,好像真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
在夏玫玫的情感世界裏,有一段奇特的經曆,當然是發生在她和韓陌阡之間的。那時候她是一個沒有受到任何汙染的少女,某種意義上,少女的欲望並不以確切的需要來表達,一個在某些領域閱曆淺薄的少女往往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麽,但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渴望卻無時無刻不在灼烤著她燃燒著她,她總想抓住什麽、擁抱什麽、吞噬什麽,而離她最近的獵物當然就是韓陌阡。但是,正是由於韓陌阡的嚴於律己,才沒有對彼此構成麻煩。後來,在蕭副司令不容置疑的高壓下,她同軍區司令部康副參謀長的兒子、軍區炮兵政治部保衛處幹事康平經人介紹相識,打了兩年的持久戰,終於建立了同誌式的婚姻關係。結婚半年之後,夏玫玫才恍有所悟,當年她對韓陌阡的那份感情,隻是一個少女不成熟的衝動,是經不起時間檢驗的,隻有婚姻才是結局。即使是被動的婚姻,也是一種結局。
康平自然無從得知那段曆史,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在乎的。他知道這場婚姻對他的家庭和他本人意味著什麽,他的老爹是蕭天英的老部下,去年由某軍的副軍長提拔為軍區的副參謀長,蕭天英還說了話。眼下,司令員重病在身,蕭天英作為常務副司令員,坐上第一把交椅指日可待。本來,他就把這場婚姻看成是政治締緣,以他這幾年南征北戰的經曆,他知道某某號大院的處女鳳毛麟角,甚至有全軍覆沒的嫌疑。新婚之夜,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出現什麽情況他都不會失態,不會驚慌失措,他甚至做好了為妻子掩飾傷口的技術準備,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用上,倒是妻子的完整令他有些驚慌失措了——作為一個在情場上頗有建樹的高手,康平簡直無法掩飾他的狂喜——他的正宗夫人,這個已經二十四歲的姑娘,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她都是一個無懈可擊的處女。
應該說,夏玫玫和康平的婚姻基本上是沒有波瀾的,任何一個房間,都不能缺少必須的家具,哪怕那家具的款式和質地顏色都不合她的心事,但她必須讓它們擺放在那裏。盡管她不喜歡康平,但她需要一個丈夫。她為什麽會長久地不喜歡她這個百依百順的丈夫呢?她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是韓陌阡在她的腦子裏作怪,韓陌阡說,不自信的人話多,康平偏偏就話多。就是這個話多的男人,使她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婦。她不否認一個男人所給予女人的快樂,但是,她認為那種快樂是平庸和通俗的,滿足的是一種低級的需求。
新婚過了兩年再叫新婚就不合適了,從感覺上和實際上她都覺得新意是有限的。後來終於就有了一套三居室的營職房。因為沒有孩子,夏玫玫首先提出在住房上也實行軍事化,分為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候補少兒宿舍(夏玫玫一想到她會有孩子就緊張得要命,就拒絕康平的接近,所以那間房子實際上成了會議室),盥洗室叫衛生所,廚房叫炊事班。夏玫玫當仁不讓地占領其中一間最大的,女生宿舍比男生宿舍足足多出四個平米。大家平時分室而居,偶爾在周末或不是周末(在製定這項製度時,留了可塑性很大的餘地),兩個人兵匯一處,開一次“班務會”。“班務會”從內容到形式,從周期長短到一次性長短,都是有講究的,那就要看康幹事的表現和夏玫玫的情緒了。
這段時間兩個人的“班務會”有點不太正常,“冷戰”時間超過了有婚以來曆史上最高記錄。康幹事不能忍受的倒不是開不上“班務會”,缺了張屠夫,他不愁沒肉吃。在軍區一些剛剛解放出來的老幹部的少爺小姐中流行一句話,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康平在結婚前,一方麵向夏玫玫步步緊逼,另一方麵,還捎帶著黏糊幾個業餘配偶。康平對夏玫玫有別的警惕。因為一向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夏玫玫,自從到別茨山N—017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在不經意間就有些變化,嘴巴少了許多怪話,眉宇間則多了一些深沉。有一天康幹事突然想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問題,天哪,這娘們到山裏去了一趟,莫非是弄了個婚外戀回來?留意偵察幾天,好像又不是。這娘們天天都在畫人物素描,各種動態,各種布局,各種造型,畫了又改又塗,畫了一張又一張,幾天工夫就畫掉了幾本稿紙。
說婚外戀自然是不著邊際,從行為上講,她和韓陌阡之間,既然沒有發生過什麽,也就不存在斷裂什麽。但要說是移情別戀(當然是臨時性的,而且與韓陌阡無關),也不算太牽強。夏玫玫現在委實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創作狀態裏去了,想象的思維在一個無限遼闊的空間裏自由翱翔。是啊,舞蹈藝術說到底是人體藝術,而人體藝術是所有藝術中最能傳情達意的藝術。她曾經是一個舞蹈演員,而且是一個十分勤奮的舞蹈演員,但是年齡一天天地大了(舞蹈藝術對於人的青春是何等苛刻啊),二十六七歲了再跳舞,無疑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所以她隻好當了編導,就像多數運動員退役之後當教練是一個道理,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別茨山之行,夏玫玫的收獲是意外的。她不敢奢望會在N—017那麽一片山坳裏會激發出什麽靈感,舞蹈藝術不比小說藝術,不是說有生活積累有人物形象就可以製作加工的。比起其他的藝術門類,舞蹈更需要想象,也更需要天才。她信奉中國古代美學家之說,詩言誌,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由此就將人類表達情感的方式分為四個層次——言誌、嗟歎、歌詠、舞蹈,而舞蹈顯然是表達情感的最高手段了。詩詞也好歌賦也罷,都是靠文字語言來傳情達意,而一切文字語言都有其不可擺脫的局限性,隻有舞蹈是通過一種特殊的語言,是由藝術最根本的主體——人體,通過抽象的意念和形象的動作,直接向觀眾傳達情緒。
在N—017,她感到她的體內被注射了一種奇異的熱情。她知道,她和所有人關注的東西都不一樣。在那裏,蕭副司令關注的是他的部隊有沒有戰鬥力,那些學員能不能帶兵,能不能作戰。他的藝術是戰爭。韓陌阡關注的是那些人的行為和心理素質,他像看牙口那樣研究那些年輕人,他甚至在窺探他們,他的藝術就是窺探他們的靈魂並且試圖掌握他們。趙湘薌關注的是他們的理想和行為,她總是企圖從生活裏看見他們理想的旗幟,通過他們的行為尋找到一種崇高的精神。惟有她夏玫玫把這一切都放在次要的地位,她關注的是更為深刻的東西,透過他們的事跡,透過那些輝煌的壯舉,甚至透過他們所煥發的**,她看見的是力量——是什麽使他們如此壯烈地燃燒?是藝術。盡管他們自己並不一定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他們在操練中所表現的全身心的投入,遊刃有餘的技巧,收縮有致起落酣暢的動作,都充分地表明,他們已經進入到一種藝術的境界。
她懂得她所從事的事業有著可以開拓的無限寬闊的疆域,但是她必須尋找到獨屬於她自己的那一方藍天並成為這片藍天的皇後。她必須首先喚醒自己刺痛自己燃燒自己,她才有可能去喚醒、刺痛和燃燒她的臣民。她終於在她認為最沒有可能的地方找到了可能,在她認為最沒有形象價值的行當裏發現了最有價值的形象。那時候她的腦子裏沒有晴空沒有雨雪,沒有衣食住行沒有柴米油鹽,隻有一群人,一群男人,一群活生生的健壯、豐滿、剛勁、猛烈、無往而不勝的男人,男人們在奔跑、跳躍、托舉、俯衝,那一瞬間,她所感受到的是一股強勁的雄風,撲麵而來,濃烈呼嘯,裹挾著青春的燙熱的氣息,令她迷醉也令她震撼,令她熱血奔騰也使她浮想聯翩。“我歌唱帶電的肉體”——惠特曼再一次從她心靈的一個隱秘的地方出現了,從波譎雲詭的海麵上冉冉升起,那雙純淨的睿智的藍色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視著她——睜開你的慧眼吧,看看那流暢的律動,看看那灑脫的旋轉,看看那氣貫長虹的托舉,看看那行雲流水一般的默契,這一切意味著什麽呢?符號、象征、韻律、節奏、秩序……還有生命,生命原來是這樣燃燒的。
在離開N—017的日子裏,夏玫玫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天她參加操炮的每一個細節,她覺得在那時候,曾經有一個階段,她已經不是再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也不是作為一名旁觀者,而完全是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柔弱的纖細的女人,置身在奔騰的男人的汪洋大海裏,被一種不可遏製的深不可測的**衝撞並淹沒。頓悟是在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也許就是那個瞬間,她是在一陣玄冥的體驗中被驟然驚醒的,她聽見了一個雄渾的聲音在大喊——開——架!
開……架?
是的。所有的動作都體現了一個精神,開架,開機,開栓,把一個沉睡的物體打開了,把這個物體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活了……最終是開炮——那是爆炸了的男人的生命。就是在那聲振聾發聵的喊聲中,她發現她猝不及防地也被打開了,智慧大門洞開,靈感**,思緒滔滔,**滾滾。炮手們粗獷的身姿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在她心靈深處那片鮮花盛開的地方,撫摸出一陣幸福的疼痛。打開!打開!打開自己,打開自己的心靈,打開自己的生命,打開自己的情與愛,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一起**展開,讓別茨山的氤氳徐徐進入,讓自己的渴望的**擁抱那蓬勃燃燒的旗幟般飄揚的青春。
她預感到,一個新的藝術生命就要誕生了。她甚至相信,這生命將是不朽的。她在經過了最初的陣痛之後,決定在古典的基礎上大麵積地糅進芭蕾的風格。炮手**的張揚動作的伸展都是呈放射型的,這是民族的傳統的畫圓方式所難以承擔的,盡管這種畫圓是優美的——她將在她的作品裏貫注一種全新的現代精神。
當然,她不會把那種龍騰虎躍徑直搬到台上,藝術和生活的有機結合將是一個長期的孕育過程,而且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正因為有了這種艱難,所以她必須把自己封閉起來,限定在一個純潔的藝術空間。她甚至因此而多次婉言謝絕了丈夫康平關於開“班務會”的請求。她覺得在這個偉大而莊嚴的創作時刻,進行某些世俗的活動是一件不嚴肅的事情。對於藝術家(她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藝術家了,而且是一個悟性很高很有靈氣的藝術家)來說,不食或適當地少食人間煙火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