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星期天是個晴天,湛藍的天空純淨如洗,像是一塊透明的藍色玻璃,籠罩在漸次起伏的別茨山區。這是個誘人的天氣,在這種天氣裏,是應該到戶外去走走。當然最好是有幾個合脾氣夠水準的朋友一起走。早晨吃飯的時候,譚文韜裝得漫不經心,問淩雲河:“常雙群答應去嗎?”
淩雲河說:“我還沒有跟他說。”
譚文韜想了想,說:“別跟他說了,我親自去。”
淩雲河狡黠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就知道你昨夜又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還是正確的革命路線占了上風。”停了停又說:“你當然得親自去,叢坤茗和楚蘭都說請你一道,我要是跟常雙群說了,那算什麽事兒?”
譚文韜說:“你可得注意了,咱們又不是去配對子,誰去不一樣?”
淩雲河說:“當然不一樣。你讀書太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朋友也得講個對味嘛,叫你跟馬程度去散步你幹不幹?他老是跟你討論夾差法你煩不煩?沒勁嘛。當然我不是說常雙群沒勁,常雙群去了不熱鬧。大煙鬼老謀深算的樣子,聊起天來也嚴肅得心事重重的,姑娘們受不了。”
譚文韜正色道:“我還必須提醒你。我去和你去的動機不一樣。你名曰爬山,其實心懷鬼胎,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而我是真正的爬山,並且捎帶著監視你。”
淩雲河笑笑,說:“管好你自己吧。我要是真的想出格,你就是軍統特務也發現不了蛛絲馬跡,除非我自己炫耀。”
吃了飯就出發。走出教導大隊大門約裏把地,叢坤茗和楚蘭已經在樹陰下等候了。楚蘭說:“看咱們這行動,跟搞地下工作似的,就差沒有左手戴手套了。”淩雲河說:“革命嘛,總是有一定的神秘性。革命的意義就在於它神秘,如果是全大隊公開地組織爬雲霧山,我寧肯在家跟馬程度他們磋商夾差法。”
大家輕鬆一笑。
走出N—017,已是小晌午了。天氣越來越熱。無風樹靜,汗卻沒完沒了地順著脊梁往下淌。女孩子心細,還帶了兩把陽傘。淩雲河和譚文韜連草帽也沒戴,光著腦袋任太陽曬。叢坤茗說:“這樣不行,你們兩個都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梁,哪能讓太陽這麽烤你們啊,傘你們打吧。”
淩雲河說:“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烈日噴焰曬不死,嚴寒冰雪鬱鬱蔥蔥。我們把傘打了,你們兩個水靈滋潤的姑娘一會兒就成木乃伊了。我們久經考驗了。同誌們往前走吧,不要管我。”
叢坤茗說:“我怎麽聽這話有點王成的味道?還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呢。”
楚蘭撲哧一聲笑了,“我們真傻,兩個人合打一把不就行了嗎?”說完緊走幾步,順理成章地同譚文韜把肩並起來。那邊叢坤茗也笑著同淩雲河並排而行。
可是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走了不到三十米,大家又都覺得不對勁,步子邁得別扭,出汗反而更多了。淩雲河說:“這樣不行,傘小人大,覆蓋不了,你照顧我,我照顧你,誰也沒占到便宜。我看這兩把傘還是你們自己享用吧。”
譚文韜在楚蘭身邊已經局促得快虛脫了,也積極響應淩雲河的提議,說:“我們炮手都是久經考驗了,這點太陽算啥?我們不跟你們分享了。”說完一步跨出來,揚眉吐氣地站在太陽底下,還仰臉朝天打了幾個噴嚏。
叢坤茗和楚蘭相視微笑,汗涔涔的臉上洋溢著健康的紅暈。叢坤茗說:“別找借口了,你們兩個男同誌人高馬大的,心裏卻鬼鬼祟祟的。”
淩雲河和譚文韜都不說話,不好意思地撓頭皮。
叢坤茗沒來由地就把臉色黯了下來,眼睛裏不易察覺地閃動了一絲憂鬱,歎了一口氣道:“看看咱們這兵當的,曆史到了咱們手裏,就像又回到了萬惡的封建社會,連並肩戰鬥都不敢了。你們怕什麽?不就是合打一把傘嘛,戰爭歲月裏女同誌還背傷員呢。”
楚蘭說:“坤茗你行了,他們現在處在非常時期,注意一點兒是應該理解的。”叢坤茗說:“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非常時期?咱們也當過解放軍的幹部苗子嘛,未嚐他們要當官,咱們這些人民群眾就都成了狐狸精啦?豈有此理。”淩雲河說:“好了好了,你厲害。我跟你說我怕的不是影響,我怕我靠你太近你會愛上我,到時候你可別喊上當。”叢坤茗說:“自不量力。你以為我老叢就那麽容易受你蠱惑?沒有的事。”淩雲河說:“你這樣講還真不一定,楚蘭你和老譚作證,等我回部隊了,不出三年,我就把叢坤茗追到手。”
楚蘭笑著說:“那我們就等著花好月圓那一天吧。”
到雲霧峰,要經過縣城,幾人一商量,還是先搭車。夏天的縣城比以往多了許多顏色,這幾年已經開始流行連衣裙了,雖然還沒有大張旗鼓地盛行,從款式和色彩上有點試試探探的味道,但畢竟不再是過去單一的灰色藍色占主導地位了。女孩子穿上連衣裙果然別有韻味,有線條了,有起伏了,身段的優勢也就顯出來了。相比之下,當兵的女孩子就有些自慚形穢,一律是肥腰肥褲腿的綠軍褲,那褲子女孩子穿可以,老爺子老太太穿也行。上身則是一件曆史悠久的白洋布長袖襯衣,蓬鬆寬大,再好的體形也被埋沒在其中了。街上的花姑娘們就覺得當兵的女孩子很蠢,很傻。
當兵的女孩子也當真傻眼了,這是怎麽回事啊?退回幾年,女兵們是多麽神氣啊,紅領章紅帽徽,燦爛耀眼,光彩照人,走在大街上感覺良好,招來的盡是羨慕和嫉妒,可是轉眼之間三五年不到,世事如煙,這身軍裝便成了過去的輝煌,人們再看到軍裝,隻能對兩個字產生敏感的聯想,這兩個字就是奇和怪。甚至就連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昨天還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鄉下姑娘,今天也穿得花枝招展,坐在街麵上,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穿白洋布長袖襯衣的當兵的姑娘,眸子裏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和困惑。
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得著奇裝異服。在七八十年代,幾乎所有的部隊對這一規定都有一個相似的闡釋:戰士不得著軍裝以外的服裝。有些地方即使沒有做出明確規定,但是也往往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在營房裏,約定俗成的規矩往往比白紙黑字的規章製度更加具有約束力。
叢坤茗是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門口堅定了決心的。她要去買一件的確良短袖襯衫。她用義無反顧的口氣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楚蘭。楚蘭沒有馬上表態,想了一會兒才說:“我也買一件。”她們沒有將自己的重大舉措告訴兩個男兵,她們讓他們在百貨大樓的門口等待,想幹什麽幹什麽。
譚文韜和淩雲河等了二十三分四十六秒,叢坤茗和楚蘭才出現在百貨大樓的門口。兩個男同誌在感覺上首先就是眼前亮了一下,感覺兩個女同誌同來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區別,變得有些陌生了。當硝煙散盡之後,兩個男同誌終於弄明白了,這兩個女同誌更漂亮了,或者說漂亮得更像她們自己了。她們的臉上掛著明顯的羞澀,是那種鄉下女孩子頭一次穿新衣服共有的不好意思。
淩雲河和譚文韜看地形一般搜索著目標區域的每一個異常情況——叢坤茗穿了一件鵝黃色黑碎花點的確良短袖襯衫,楚蘭穿的是湖綠色的,叢坤茗的頭上多了一隻櫻桃色的發卡,楚蘭的頭上不顯眼地多了一根天藍色的絲帶。所有的零碎搭配得渾然天成,既不勉強也不做作,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兩張漂亮的臉龐。叢坤茗說:“別那樣看著我們,好像我們做賊了似的。”
淩雲河真誠地感歎了一聲:“到底是咱當兵姑娘,不打扮吧,穿那件白洋布就像田埂上挖豬菜的,一打扮起來吧,就像演電影的,相比之下,這小縣城的丫頭們就是瞎塗亂抹了。”譚文韜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傻乎乎地問:“回到大隊部,你們還敢這樣穿嗎?”
叢坤茗瞪了譚文韜一眼:“為什麽不敢穿?我們當了五六年兵了,今年就是複員的人了,未嚐連個的確良也不敢穿?”說完,鼻子倏然一酸,眼睛居然濕潤了。
雲霧山在縣城西南十幾公裏的地方,屬於別茨山餘脈一支,雖然海拔隻有七百多米,但是因其風景秀麗,名勝古老而馳名方圓。
據說原先有一座寺廟,應該算是佛教根基,但是在前些年亂糟糟的歲月裏,不知道被什麽人砸個稀爛。這幾年已經有了開放的聲音,當地政府為了吸引遊客增加財政收入,以財政撥款和民間募捐相結合的形式,積累資金重建雲霧山旅遊景點,山上於是有了不少仿古建築,其主殿依山傍岩,古樸端莊,氣象雄渾。殿的北邊是青磚素瓦的讀書亭,綠樹掩映,曲廊蜿蜒幽靜;西麵是視野開闊的的望雲閣,天晴站在閣頂,方圓數十裏山川河流盡收眼底。東邊群峰簇擁,雲蒸霞蔚;南麵是一湖碧水,浩渺無垠。
炮兵教導大隊所在的位置雖然距離此地不算遠,但是作為教導大隊的老兵,叢坤茗和楚蘭卻從來沒有到這裏來過。倒也不全是因為時間不從容,主要還是沒有那個情趣。這一次有了七中隊兩個明星級炮手陪同,心境自然大不一樣。上山的路上,譚文韜說:“你們叫喚了幾天,我還當雲霧山是多麽高大多麽險峻呢,也不過就是七八百米的高程。”
淩雲河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山是有講究的。據說這裏最早不是寺廟,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有一個在京城做大官的人來這裏隱居讀書。你到裏麵就看見了,裏麵有頌吟廬洗墨池,還有弈台歌榭,整個是一個封建階級逃避階級鬥爭、享樂消遣的地方。”
叢坤茗驚訝地說:“咦,淩雲河啊,看不出來你土拉巴嘰的,肚子裏還有點學問呢,原來不光會操炮啊!”
淩雲河神秘地笑笑,“你把我們都看成什麽人了?你以為我們就是四肢發達大腦遲鈍的低級動物?不是吹的,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老淩能把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你們信不信?”
叢坤茗笑道:“說你胖你就喘了,就你那肚子裏裝的那點墨水,唬得住別人還能蒙得過我?你不過就是早有準備,來之前就找楚蘭借了《雲霧山誌》是不是?你行了,你在蕭副司令麵前已經夠出風頭了,就連遊山玩水這點機會也不放過,還在我們這些行伍麵前賣弄,簡直是個陰謀家。”譚文韜趁火打劫:“我看連陰謀家也算不上,雕蟲小技而已。”
楚蘭說:“坤茗你也不要這樣講,人家這樣做也是別有用心,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好印象?讓你這麽一揭老底,積極性大大受挫。”
淩雲河哈哈哈哈大笑,說:“好厲害的丫頭,一針見血,硬是想看看我老淩臉紅?沒那回事。我們這張炮手的臉是不鏽鋼造的,隨你們怎麽糟踐,隻要戰友們高興,我寧肯犧牲自己的麵子。”
楚蘭說:“好,有男人風度,像個知識分子。”楚蘭今天心情很好,上次夏玫玫和趙湘薌到教導大隊來,對她印象頗佳,出主意讓她報考政治學院。前幾天接到趙湘薌的來信,證實了今年政治學院確實要開設新聞專業,而且重點麵向部隊招生,在錄取原則上專業成果起決定性的作用。根據趙湘薌所掌握的情況,像楚蘭這樣具有競爭實力的不多,出線的可能很大。到了半山坡,果然就看見了一幢古色古香的茅舍,舍前有幾畦花圃,花圃外麵有一大片菜地。茅舍的房簷下懸著一塊木匾,上書“逍遙齋”三個行草。門框兩邊鐫著一副楹聯——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上雲卷雲舒。叢坤茗問:“這是什麽意思?”淩雲河想了一下說:“果然是個讀書人的境界。寵辱和去留,大約指的就是不受朝廷器重了,在這裏流露出來的,當不當官都無足輕重了,有閑心種自己的花,看天上的雲。這是一種超脫精神。”叢坤茗說:“這個人有意思,不知道他當的是什麽官,當得這麽不耐煩。”楚蘭在一旁看牆上的說明,介紹這個“逍遙齋”的主人原來是個巡撫,巡撫是個多大的官?大家都不知道,正好旁邊有個看門的老頭,義務解說道,所謂巡撫,就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一般來說跟省長省委書記差不多大。淩雲河說:“乖乖,想必也是個中央委員了,說不定還能進政治局呢。這老小子恐怕是吃多了撐的,放著那麽大的官不做,到這裏來種什麽菜。我國有幾億農民,在乎他一個中央委員種的那點子菜?”
譚文韜說:“這是高人一著。當官雖然顯赫,但是也有當官的苦處,雖然在老百姓麵前耀武揚威八麵威風,可是在皇帝麵前,壓根兒就沒有自由,成天都是點頭哈腰滿臉媚笑,孫子一樣。宦海沉浮,險象環生。官當得再大都不行,當得再大上麵都還有官,就算當了皇帝,還成天提心吊膽,生怕人家把他推翻了,把他宰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官的都是奴才,古時候當官,沒有奴顏媚骨,那是一天也當不下去的。”
淩雲河說:“喲,譚文韜你好像是看破紅塵了。那你還死乞白賴地來上這個教導大隊幹什麽?回家種地得了。”
譚文韜說:“完全是兩回事。人家來這裏隱居,是因為人家已經當過了大官,把官癮過足了,把官當出了境界,見好就收,功成名退,才算是隱居。咱們一天官也沒有當過,排長的滋味都沒品嚐過,你去種菜那算是哪門子事?你本來就是個鄉巴佬嘛,你種菜那是分內的事情。你想啊,一個省委書記,他高興了來種菜,跟你爹我爹種菜那種感覺一樣嗎?差遠了。所以說,咱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隱居的問題,而首先是要取得隱居資格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