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進入6月,七中隊開到了瓦崗寨地區駐訓,科目是炮兵的基礎功能訓練——定點。

用祝敬亞教員的話說,軍事地形學既是一個指揮員必備的基礎,也可以把它同人生哲學結合起來。作為一個炮兵指揮員,既不是地質專家,也不是地理專家,但是他必須運用地理和地質原理將地表形態研究透徹。我們所處的宇宙裏,一草一木一人一狗都有個位置問題,軍事地形學說到底就是關於位置的學問。而位置不僅具有軍事意義,它還是我們一切行為的依據。

然後就是關於位置的闡釋。從高斯—克呂格投影的原理到高斯平麵直角坐標網的構成,從地理坐標的經緯度到子午線和方位角原理。祝敬亞往講台上抱了一個大西瓜,把瓜皮一塊一塊地取下來,比比畫畫地說,設想將地球表麵鋪展成平麵,分別以英國的格林威治天文台和赤道作為橫坐標和縱坐標起始原點,覆蓋以縱橫網絡,形成坐標係,以數字指示某點空間位置。譬如一棵樹,隻有將它放在坐標係的網絡裏,才能不分國界不分階級地用數字確定它在宇宙中間的位置。

祝教員說,定點和做人是一個道理,人也有自己的坐標,但是人的坐標是可以變換空間位置的。縱坐標是人的品格,橫坐標是人的才幹。如果把一個人走向社會作為坐標原點,那麽,他在平麵直角坐標係裏的最好的人生道路,應該是呈四十五度角向上發展。也就是說,他必須有健康的品格,和與這品格相適應的能力,人品的高度和能力的長度兩條線交會的地方,就是你的人生坐標。光是品德高尚而能力平庸的人不行,縱坐標大於橫坐標太多,仰角太大,腳下空空,能力就十分有限了,好心做不了好事。如果一個人才華出眾而品質一般,橫坐標值過多地大於縱坐標值,同樣不行,人生射線離原始的水平線太近,那點能量僅僅能夠滿足自己的消耗,於社會益處不大。如果是品質惡劣,那就更不行,人生射線在原始的水平線以下,縱坐標取負值,他的才華可能會成為人類的災難。希特勒就是這樣的人。

祝敬亞不僅口頭傳授,而且,為了直觀,還畫了一個德才直角坐標係示意圖:

在這個坐標係裏,呈現如下態勢:

品德值大於才能值,在一個適當的範圍內(銳角大於四十五度),是個比較有能力的好人。(見圖中所示B點)

品德值小於才能值,在一個適當的範圍內(銳角小於四十五度),是個比較好的有能力的人。(見圖中所示C點)

有德無才(銳角為九十度),是個平庸的好人。(見圖中所示D點)

有才無德(銳角為零度),是個平庸的壞人。(見圖中所示E點)

無論是品德射線還是才能射線,一旦超出了直角坐標係,那就統統是非正常人,前者是廢人,後者是罪犯。

祝教員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句話,德才相當,相輔相成,呈四十五度上升,乃為最佳人生彈道弧線。由縱坐標值和橫坐標值構成的麵積最大,亦即對社會的貢獻最大。(見圖中所示A點)

下課之後,學員們就議論紛紛,祝教員的論述顯然有獨到之處,不僅精辟,而且形象。

當天晚上散步的時候,淩雲河拽住了譚文韜,重點討論了這位頗為獨特的先生。淩雲河問譚文韜:“你知道祝教員為什麽叫拐五洞嗎?”

譚文韜想了想說:“大約是在部隊時候的代號。”

淩雲河嘿嘿一笑說:“我原先也是這麽想,現在我突然明白了。不是代號,是綽號。祝教員口口聲聲四十五度,你想想還有沒有另外一種方式可以表述四十五度這個概念?”

譚文韜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大笑著說:“明白了明白了,四十五度就是七百五十密位,七百五十就是七五零,七五零就是拐五洞。這個綽號取的還真有文化,既貼切又含蓄,挺有琢磨頭的。”

淩雲河說:“就衝這個綽號就能看出來他為什麽官當得不順了,他是個書呆子,才幹都消耗在學問上了,在社會上,尤其是與人打交道的能力太差。為什麽有本事又上不去?就是因為他把勁用偏了,他以為他盡職盡責滿腹經綸就是拐五洞了?幼稚。其實誰也不可能把自己做人的道路先確定個角度,再沿著這條射線往前走。你是走在社會上,完全是跟著感覺走的,你是什麽人就必然走什麽路,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再說社會發展到今天,衡量人的能力已經不僅僅是看他的學問和才華了,而更重要的是看他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當官的所有的學問都是關於人際關係的學問。這門學問甚至比製造衛星的學問都重要,你不從人際關係的坐標網裏把自己的站立點找出來,你就是有摘下月亮的本事也按著不讓你去摘,起不到實際作用的本事叫什麽本事?”

譚文韜有點發愣,他沒有想到淩雲河會把問題思考到這樣的深度。想了想說:“你這個人,張口閉口都離不開當官。”

淩雲河說:“我就看不慣你假模假式的。你要是沒有官癮,那你還黑起屁股不屈不撓地考這個教導大隊做什麽?”

譚文韜說:“當然,如果以進步幅度衡量,祝教員好像是慢了一些,但是人各有誌,他走的不是當官的路。”

淩雲河說:“對了。你沒聽有人說嗎,什麽叫垃圾?垃圾就是放錯了地方的寶貝。這話是有道理的。你分析看看,在所有的人際關係當中,祝教員最適合於處理教學關係,所以他是我們的好教員。要是把他放在戰場上,他就是個參謀,當參謀長都不合適。他會聽你我的指揮你信不信?”

譚文韜哼了一聲,譏諷地說:“恐怕隻有你敢指揮他。你誰不敢指揮啊?”

淩雲河說:“這決不是狂妄。戰爭的學問從很大的程度上講,也是人際關係的學問。指揮員不一定是專家,但是他必須善於指揮專家。甚至可以說,一個指揮員的本事就在於他會不會使用那些比他更有本事的人,當然這個本事指的是專業能力。如果撇開其他因素僅從指揮係統上講,士兵的才能在於運用技術使用武器,連長的才能在於運用戰術使用士兵,團長的才能在於運用智慧使用連長,而軍長的才能則在於運用謀略使用團長。”

譚文韜嘿嘿一聲冷笑,一針見血地指出:“又是從哪本書上背下來的,在我麵前也不放過賣弄?”

淩雲河當然不會在乎譚文韜的攻擊,說:“讀書是學習,使用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你想啊,戰爭製勝有那麽多因素,地形兵力裝備敵情氣候條件等等,除了神仙,誰也不可能樣樣精通,知道點皮毛就不錯了。所以說,精通的隻能當參謀,懂點皮毛的才可以當指揮員。如果說當指揮員必須精通一門學問的話,這門學問首先就應該是人際關係的學問,上級的、部屬的、敵人的、友軍的,你把所有人的情況,包括智力意誌品德技術等等都爛熟於心了,你的指揮就遊刃有餘了。”

譚文韜說:“你不好好研究教程,琢磨這些東西幹什麽?”

淩雲河嘿嘿一笑說:“教程有什麽好研究的?我用一半力氣就可以排在前十名,我可不去跟你爭第一,我隻想爭最大的。第一和最大是兩個概念。能在技術上、戰術上、甚至在戰役思想用兵謀略上都占據第一流水平,未必就是最大的權威,要不怎麽諸葛亮還歸劉備指揮呢?你在這裏即使把第一壟斷了,以後也未必就比我指揮的人馬多,不信十年以後看。咱們現在學的都是小道道,打打基礎而已。你以為我會當一個職業炮兵啊?實話告訴你,我是以炮學為看家本領,陸海空三軍的情況都關心,思想政治工作方法咱都沒有放鬆學習。我尤其關注的是未來高技術戰爭。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看不上這些什麽加農炮榴彈炮,這些玩藝兒在未來戰爭中根本就派不上用場。你們這些人就知道為了眼前利益去弄四個兜,並沒有多少人從未來戰爭的實際出發去思考問題。現在邊境也在小打小鬧,可那算什麽戰爭?可笑。老譚我跟你講一句大實話,現在真正能夠清醒地理解未來戰爭的人並不多。可是我們不能不把目光放遠一點。”

譚文韜聳了聳鼻子,看猴子一般看著淩雲河說:“媽的野心不小。”

淩雲河說:“我倒是建議你多研究一下《參考消息》,看看幾個大國的武器裝備都到了什麽程度了。我現在放一句大話在這裏放著,我估計,以後如果再發生大的戰爭,那絕對是你我連想都想不到的樣式。我甚至可以講,在未來高技術戰爭裏,孫子兵法都不一定能夠派上用場。什麽戰術啊,什麽謀略啊,什麽聲東擊西瞞天過海,恐怕還沒等你把陣勢擺好,戰爭已經結束了。”

譚文韜說:“你這話有悲觀情緒。如此說來,我們這些不發達的國家就束手無策啦?”淩雲河狡黠一笑,說:“老譚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我這個杞人憂天憂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於說如何作為,不是你我這樣小兵嘎啦子能夠決策的。我也決不會認為你就甘心當個炮兵連長營長什麽的,不然你小子那麽賣命地整幹什麽?每回小考你假考三四,大考全是第一。教員說,對數算到小數後一位就是好成績了,你這個牲口硬是要算到小數後三位,你在前麵黑起屁眼猛跑,可把弟兄們坑苦了,馬程度硬是被你們這些尖子逼得差點兒犯病。”

譚文韜說:“別胡扯。你這話傳到馬程度耳朵裏,他還可能真會這麽想。未必我他媽的成績好一點兒還成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