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蕭副司令離開貫山之後不久,七中隊出現了一次小小的波動,原因是大隊部給七中隊配了三個區隊長。在此之前,學員隊的班長是由學員們輪流擔任的,區隊長則由中隊指定三名學員臨時擔任,譚文韜就是一區隊的代理區隊長,二、三區隊的區隊長分別由C集團軍的闞珍奇和H省軍區的安國華代理。都是老兵了,雖然當了班長區隊長,其實也算不上是個什麽官兒,起個上傳下達聯絡人的作用而已。但是現在突然另外配了三名區隊長,學員們心裏就多少有點不自在。
譚文韜和闞珍奇、安國華稀裏糊塗丟了一頂區隊長的官帽,後退一步當了班長,淩雲河等一、四、七班的班長則後退再當副班長,其他人依次類推。當不當這些個不上品位的小官倒沒什麽,別扭的是這幾個人來到此處的動機。
這三名區隊長也是老兵,跟學員們差不多的兵齡。為什麽把他們配來,大隊部機關裏有一些傳說,有的說這三個人也是沒有提起來的幹部苗子,上次在七中隊選拔中落榜了,後來通過關係擠到教導大隊來,是來等機會的。
另外一種說法是,這三個人中,一區隊的張崮生和二區隊的童自學是姚大隊長在某炮兵師當副師長時培養的苗子,是大隊長把他們抽調過來的,三區隊的江村勻是大隊餘政委在某分區當政治部副主任時的警衛員。對以上兩種說法,學員們並不以為然,無論是論實力還是資格,他們都是無法和通過正常渠道選拔上來的學員們抗衡的。
還有第三種說法,就不能不讓學員們重視了。說這幾個老兵一個是軍區某首長的侄兒,一個是總部某官員的兒子,還有一個是軍委現職某首長在解放戰爭中老房東的孫子,也是因為生不逢時,沒有來得及直接提幹就遇上了幹部製度改革,現在隻好采取迂回戰術,放在七中隊,跟班學習跟班作業,等待學習結束,學員當中或者有人成績出了問題,或者身體出了問題,甚至考慮到有人犯錯誤而被取消學員資格,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不管這些傳說有沒有根據,但畢竟不是讓人愉快的消息。就連教員們都暗地不平。這些學員已經夠不容易的了,提了幾年都沒有提起來,能到貫山腳下可以說是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麽一個機會,憑什麽還來分一杯羹?而且不是個分享的問題,是你有我無的問題。
學員們對這三個莫名其妙的區隊長都很冷漠,自己卻在暗中較了勁,心弦於是又繃緊了。原來大家雖然也沒有放鬆,但那是在沒有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就像跑步,六十三個人一起出發,跑快跑慢,都是要到達目的地的。現在不一樣了,有幾個人在你身邊伺候著窺探著,滿懷希望地盼望你出問題。你要是落伍了,他就有可能占據你的位置。你的失敗,正是他的勝利。
競爭又出現了,這是六十三個人對三個人的競爭,看起來不是勢均力敵,可是,誰又知道在這三個人的身後是怎樣的背景呢?而且,它帶來的負麵影響還不止於此,競爭一旦出現,就不僅是六十三比三了,學員內部也勢必會因為這三個人的出現而產生新的角逐,競爭機製隨即引入。大家不宣而戰,每個人都懂得那個道理,那就是不管那三個人的來頭真假,也不管他們有多麽雄厚的背景靠山,必須首先保證自己在前六十名,才能絕對穩操勝券。
一區隊新來的區隊長叫張崮生,乍一看當兵是有些年頭了,個頭不高,眼睛不大,說話不多,精神不足,有點未老先衰的樣子。張崮生剛剛住進來的時候,就顯得格格不入,學員這個圈子他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去的。學員們不謀而合地很少搭理他,更談不上支持工作了。
白天上課,張崮生也跟著去,大家各忙各的顧不上他。晚上回來日子就難受了。該熄燈的時候不熄燈,學員們躺在鋪上交流學習體會,或者談論一些針砭時弊的話題,很有針對性地聲討開後門的不正之風,義憤填膺地指責有些當官的挖別人牆角塞自己私貨的不道德行徑。
總之有說不完的牢騷。學員們都是從大門考進來的,又受到蕭副司令的厚愛,對於自己的卓越有了充分的認識,說起話來振振有詞,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
張崮生就一遍一遍地喊,熄燈啦,熄燈啦。
自然是沒有人理睬他的。控製燈繩的是二班的馬程度。誰要以為一臉憨厚的馬程度是一根筋心眼不夠使,那他就看走眼了。
馬程度在原部隊也是個尖子,既然能在千萬大軍中殺開一條血路躋身於非凡的七中隊,顯然也是有他的絕招的。馬程度的重要絕活之一就是滾加滾減,他對於數字的敏感和悟性非常人能比。炮兵的坐標精確到米,五位數後麵還有小數點,指揮員在一邊馬不停蹄地讀出數據,馬程度睜著一雙貌似傻乎乎的眼睛盯著你,你讀出十組八組都不要緊,加減乘除各種運算隨你變換,你把情況出完了,他能脫口而出把最後的結果告訴你——這個本事,在炮兵的行當裏,不能不說是個巨大的優勢。
事情往往又有正反兩個方麵,凡有強項,就必有弱勢。馬程度既然是處理數字方麵的天才,盡管他能把滾加滾減運算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也必然就會在數字以外的某個領域出現智商的死角,暴露出與他的天才匹配的愚蠢和遲鈍。一涉及到彈測法、緊密法、夾差法、成果法這些射擊原理,他就沒辦法了,一法也不法,十幾堂課暈車坐下來,比別人拉下來一大截。這段時間心裏正著慌,又見刺斜裏殺出三個所謂的“區隊長”,更為嚴重的是大家都在傳說這三個人是來覬覦學員提幹指標的,他的恐慌感和敵意自然比別人又多了幾分。
馬程度是不會配合張崮生的。什麽球區隊長,你叫拉燈繩咱就拉了?我聽你的有個好嗎?馬程度堅持裝聾作啞。
張崮生急了就喊:“馬程度,熄燈啦,你拉一下吧。”
馬程度皮笑肉不笑地說:“區隊長,我在練夾差法呢,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在班裏成績倒數,我不加油不行,我要老是搞倒數,恐怕有人要頂我的名額呢。”
僅僅是一個熄燈問題,就很讓張崮生下不了台。張崮生說:“大家怎麽對我這樣呢?不是我自己想來當這個卵子區隊長,是大隊安排我來的。你們老是不熄燈,我是要挨批評的。我有我的難處,給我一個麵子行不行?”
張崮生的話說得可憐巴巴的,可是沒有人相信他。
譚文韜從心眼裏同情張崮生,甚至還有點心痛。老兵了,就為了爭取加那兩個兜,把人格都扭曲了,把人的尊嚴都拋在腦後了,這算是怎麽回事啊?有時候躺在鋪上就想,張崮生你是何苦呢,你也是吃了三四年軍糧的人了,咱們老兵再怎麽說也不能把腰彎下去。你來湊這份熱鬧,讓人瞧不起,光是大家看你的那眼光就讓人受不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了?提不了幹你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學員們看你的那眼神,就像看賊似的。
譚文韜看不過去了,就說:“馬程度,什麽夾差法?白天幹什麽去了?把燈熄了。”話說得強硬。馬程度這才乖乖地把燈拉滅了。
在學員的心目中,譚文韜是有地位的,這不僅是因為他曾經在全軍區拿過兩次第一,還因為他對大家都比較幫助,尤其馬程度,是需要譚文韜經常給他上小課的,對於譚文韜,馬程度是個小小的崇拜者,可以說言聽計從。
張崮生對譚文韜自然應該感激,但是也見不到他臉上有什麽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