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火炮被推到了二區隊宿舍的東側,這是一片沒有樹陰的開闊地。按照新的組合,由常雙群臨時擔任炮長,譚文韜擔任瞄準手,輔導對象是夏玫玫。栗智高擔任一炮手,輔導對象是趙湘薌。淩雲河擔任二炮手,輔導對象是韓陌阡。馬程度和蔡德罕分別作為四、五炮手操練裝填動作。第一步是示範演練,夏玫玫等人先在圈外觀看。

常雙群全副武裝,手執三角小旗,立於炮側,目光炯炯。先是炮前整隊集合。常雙群下達口令:“立正!向右——看——齊!”

刷刷,刷刷刷,刷刷……

站在一旁的夏玫玫突然問:“老阡你說,部隊集合的時候,為什麽通常都是向右看齊,而不是向左看齊?這裏麵有沒有你說的什麽軍營文化?”韓陌阡不假思索地說:“排頭兵在前麵嘛,你沒看右邊第一個是淩雲河?他個頭最高。”夏玫玫仍然有疑問:“那麽為什麽就不可以把排頭兵放在左邊呢?”韓陌阡語塞了。是啊,事在人為嘛,為什麽排頭兵就不可以在左邊呢?韓陌阡將眉頭擰成一個痛苦的疙瘩,老老實實地坦白:“這個問題,我還真說不上來。”趙湘薌倒是說上來了:“習慣成自然吧,可能最早一支軍隊集合的時候,右邊的士兵個頭最大,大家都以他為標杆,以後就約定俗成了。”

不僅是韓陌阡,就連夏玫玫也覺得趙湘薌的觀點有點問題——有一定的道理,但仍然缺乏確鑿的說服力。夏玫玫想了一下,說:“好像有點意思了,但是,我覺得,這裏麵說不定還有一些說頭呢。”

韓陌阡說:“當然有說頭,軍營裏的所有語言和動作都是有曆史的,都是有依據的。趙湘薌說的有道理,軍隊有些言行舉止是約定俗成的,但還有問題,在約定俗成之前,肯定都有規範的過程。這更屬於軍營文化範疇了。”夏玫玫不耐煩地說:“我問你的是為什麽要向右看齊,沒有請你們探討軍營文化。”

韓陌阡說:“這個問題我可以在明後天專門給你上一堂課,現在,我們得集中精力看操炮了。”夏玫玫撇撇嘴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韓陌阡說:“好了,我不懂裝懂行了吧?個別人就是以出一些古怪刁鑽的問題考倒我引為自豪,我滿足她的虛榮心。”

在三十多米外的地方,臨時組成的戰炮班各就各位,嚴陣以待如張弓之弩。一聲令下,龍吟虎嘯,看得夏玫玫和趙湘薌眼花繚亂。隻幾十秒工夫,沉睡的炮體便驟然驚醒,翹首分腿,儼然一副臨戰姿態。

然後是分解動作,炮手們按照各自的分工,一個要領一個要領地講解,並讓首長們以分解動作進行體會。這些要領並不複雜,關鍵在於熟練和準確。夏玫玫感覺良好,學了兩遍便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吆喝趙湘薌和韓陌阡替換掉師傅,準備赤膊上陣。

最後是收炮,給榴彈炮緊身束腰,斂臂攏腿穿衣戴帽,剛才那副虎虎生威的昂然尊容,又迅速地恢複了非戰期間的平和狀態,一副低眉順眼不浮不躁的表情。

機關大員們來了情緒,終於摩拳擦掌親自上陣了。

新的炮班分工完畢,仍然是常雙群擔任指揮。當“一炮——射擊準備!”的口令下達之後,夏玫玫突然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原先已經準備好了的手不知道該先抓什麽,慌亂中扭過臉去看趙湘薌,趙湘薌的方寸卻還沒亂,兩臂夾胸伸長脖子,提著開架棍憋紅了臉蛋,死命地往外抬。再轉眼去看韓陌阡,那副模樣簡直慘不忍睹,按照分工他現在應該是和擔任一炮手的趙湘薌協調開架,可這老兄硬是安不上開架棍,在那裏張牙舞爪亂抓亂拽,嘴裏還不停地喊叫“怎麽辦怎麽辦”,可就是沒有辦法。可憐趙湘薌無人配合,隻好獨自抱著開架棍吭吭哧哧往外挪,那邊穩如泰山,這邊就要多使十倍的力氣。

夏玫玫忘記了自己的職責,看著看著忍俊不禁,撲哧一下就笑出了聲。就在這時候她聽見了一聲雷霆般的斷喝:“瞄準手精力集中,安裝瞄準鏡!”她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想起來瞄準手就是自己,趕緊彎下腰去,從鏡盒裏小心翼翼地捧出瞄準鏡,卻也邪門,急得滿頭冷汗也對不上燕尾槽,等到對好了,擰緊定螺的時候就輕鬆了。做完這一切,便依照規定的姿勢,前腿弓後腿繃,閉起左眼,右眼貼上接目鏡,吊線一般往前瞅——動作到此,她的任務就算告一段落,往下的裝定諸元平衡水準儀她是做不了的。

在栗智高和淩雲河的協助下,韓陌阡和趙湘薌的開架任務最終也賴賴巴巴地完成了。

夏玫玫一邊擦汗一邊揶揄韓陌阡:“老韓你歇著吧,還炮兵司令部的參謀呢,就你那兩下子,連新兵都不如。”

韓陌阡沮喪地說:“嚴格說起來,我也算是個學生官,原先當的是副指導員,當了參謀也隻是搞理論,一次炮也沒有摸過,再說……”夏玫玫說:“行啦行啦,一看你就是紙上談兵的高手,葉公好龍,還不夠耽誤事呢。”韓陌阡當然聽出了夏玫玫此言的弦外之音,笑了笑,沒說話。夏玫玫又說:“往下進行的時候,你躲遠點乘涼去,我和趙湘薌上。”

韓陌阡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咧嘴一笑說:“好啊,你以為不帶我參加我就怕了是不是?我簡直就是被你拖進深淵的。好,我解放了,我可不再陪你受洋罪了。”

“趙湘薌你覺得怎麽樣?”

趙湘薌仍然處於亢奮之中,紅紅的臉蛋噴射著火焰般的熱潮,豔若桃李,快樂地說:“很好,感覺很好。再來一次。”

再往下進行的時候,就比剛才要熟練得多,一熟練,當然也就能沉得住氣了。雖然動作還是有點拖泥帶水,但是好歹能夠不缺程序地做下來。

中隊幹部不失時機地送上口缸,裏麵盛著涼颼颼的綠豆湯,爽口沁心。中隊長操著一口河南侉腔說,你們還真不賴,我看練到這裏就中了吧,別累出了毛病。

夏玫玫剛剛練出滋味,意猶未盡,豈肯輕易罷休,擺擺手說,沒關係沒關係,咱已經是炮手了,再給咱來一套綜合動作。

於是再練。這一次是全套的戰術展開。從下達口令那一瞬間開始,夏玫玫的神經便緊緊地扣在了操作的程序之中。她感到她已經完全融進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她和他們一樣共同承擔著一次履行職責的過程。現在什麽都不存在了,隻有一聲接著一聲鏗鏘的口令,隻有一個統一的意誌施展在綠色的炮體上。那些凸顯的、粗獷的、雄性的肌腱在陽光下呐喊著,伸張、收攏、聚集、分散,形態各異肥瘦不均的手指以舞蹈般的默契相互配合,她聽見了小夥子們的熱血在嘩嘩流動,膨脹的青春在收縮之後猝然迸裂,**的旗幟在春風裏高高揚起獵獵作響,生命的江河在龍騰虎躍中洶湧澎湃,雄性的濃醇的氣息朝霧般升騰彌漫……終於,安靜的炮體從沉睡中再一次複蘇,呻吟著顫栗著扭動著修長的腰肢,將身軀舒展成一個開放型的“大”字,在蔚藍的天穹下麵**了一個綠色的寫意!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那首**飛揚熱血沸騰的詩歌——《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啊,這真是一種、絕對是一種美妙的抒情方式,而且是獨屬於炮手們的最佳的抒情方式……夏玫玫在這一瞬間忽然看見一束清純的陽光倏然落下,射進了她心中那片最柔軟的地方,頓時照亮了一片正在生長的麥苗。盡管那縷陽光稍縱即逝,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它還是在夏玫玫的心靈深處犁出了爆炸般的火焰,熊熊燃燒映紅了想象的天宇……她在恍惚中放下了手中操作的兵器,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圈子。這時候她已經看不見眼前正在發生著的一切了,她的目光縹緲而又悠遠,她走進了一個神秘的領地,走到一個遙遠的歲月,她似乎看見了野地裏劈啪燃燒的篝火和火堆旁狂歡的人群,他們腳踝上串著雪白的骨片,衣不遮體蓬頭垢麵手執木棒,他們奔跑著跳躍著追逐著,匯成了一個巨大的生命的漩渦,永無止境地滾動滾動滾動,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漩渦的中心脫穎而出,麵帶驚世駭俗的微笑冉冉升起……

——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結束了。

夏玫玫聽見一個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炮射擊準備完畢!

她猝然醒悟。那是那個姓常的小夥子在舉旗向虛構中的指揮員報告。

夏玫玫,你怎麽啦?是趙湘薌在喊。她睜開眼睛,春風撲麵而來。她向四周看了看,七中隊的小夥子們都用驚愕的目光在看著她。

她說沒什麽,我沒什麽。

趙湘薌看了看她通紅的臉頰,不安地問:“你是不是病了?好像有點發燒。”

她推開了趙湘薌的手,說:“沒什麽我真的沒什麽,好像有些疲勞。一會兒就好。”

然後她對七中隊的幹部說:“我累了,請弟兄……不,請兄弟們幫個忙,再像剛才這樣操作一次。”

趙湘薌滿臉狐疑:“夏玫玫你怎麽回事,好像不大對勁啊?”

夏玫玫差不多是粗暴地瞪了趙湘薌一眼,惡狠狠地說:“我沒事,跟他們講,再操作一遍,我要認真地看一次。”

七中隊的學員們不知道這位軍區機關來的女軍官走了哪門子邪,隻好精神抖擻地又操練了一次收用炮。

直到離開N—017,趙湘薌也沒有弄清楚夏玫玫反常的原因,她隻好把這種反常理解為“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