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大隊部吃過早飯之後,蕭天英帶領薑蘭亭和樂鈞等幾位大員驅車到關外距此七十公裏的獨立師和靶場視察,夏玫玫和韓陌阡、趙湘薌則落得一身輕鬆,終於可以自由支配這個晴朗的上午了。三個人一拍即合,要爬到貫山頂上去“觸摸”藍天,這個願望盡管十分宏偉,但當真的爬上去,發現距離藍天還是那麽遙遠,似乎壓根兒就沒有縮短一點兒尺寸。
這也是難得的閑情逸致了。
教導大隊的幾十幢營房散珠碎玉一般坐落在別茨山脈十幾條溝壑裏,同營房外的小型平原渾然一體。這裏沒有圍牆,隻有若隱若現的鐵絲網蚯蚓般逶迤環繞。營房外有麥田,有芋頭地,還有一大片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像是另外一輪太陽落在山巒的腳下,鋪排出**漾起伏的燦爛的湖水。
站在貫山頂上,韓陌阡卻對這美好的山川景致有些麻木。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今天早晨飯後,蕭副司令告訴韓陌阡,要為七中隊配一個全麵素質過硬的政治教員。蕭副司令說,政治是靈魂,這一群好苗子,光是在軍事上見長還不夠,兵之勝則皆於政。要培養他們的政治素質,要抓“樞紐工程”建設,要把他們身上的那些小資產階級意識、小市民意識、小農民意識、小軍閥意識等等“枝枝杈杈”給我捋幹淨了,要讓他們脫胎換骨地成長為新型的炮兵指揮員。最重要的是,要“治氣”——司威武不屈鞠躬盡瘁之貞氣,司經天緯地胸寬懷廣之豪氣,司襟懷坦白廉潔奉公之正氣,司一往無前視死如歸之勇氣。
“人生來之不易,人才來之不易,七中隊來之不易,要保證他們成為正直的參天大樹,不僅是為軍隊,也造福於國家。”蕭副司令如是說。
韓陌阡當時心裏一動,就揣摩開了。軍區炮兵政治部的樂鈞副主任也在這裏,按照常規,給七中隊配專職政治教員的事,應該先同樂副主任打招呼,可是蕭副司令卻僭越了樂副主任,直接把這個意思同他說了。
老爺子是不是對他有什麽安排啊?韓陌阡的思維裏突然跳出一個令人不安的疑問。
天氣有點熱了。已經懶洋洋準備下山的夏玫玫忽然發現了情況,七中隊的操場上,出現了一群人影。人影列隊整齊,但好像每個人的手裏都操著物件。他們走進炮場,很快便分散開來,在火炮四周忙碌。夏玫玫問道:“他們在幹什麽?”韓陌阡說:“根據我的經驗,是七中隊擦炮。走,看看去。”夏玫玫不以為然地說:“擦炮有什麽看頭?”
韓陌阡說:“夏玫玫你孤陋寡聞了吧?炮兵操炮蔚為壯觀,大放光芒,而擦炮也是很有講究的。我勸你們這些藝術家還是多看幾眼,沒準靈感就在今天出現。”
趙湘薌說:“我同意。”
夏玫玫見狀,聳了聳肩,說:“那好吧。”
三個人思想很不統一地下山而來,到了操場,看見果然是七中隊的學員們,有的拎桶灌水,有的扯布,還有的四五個人抱著長長的捅炮杆,喊著“一二一二”的號子,一寸一寸地往炮膛裏用力。站在操場邊上,夏玫玫突然問韓陌阡:“你說這些小夥子的愛情生活應該是個什麽樣子,他們在這受訓期間會不會談戀愛?”
韓陌阡詭秘一笑說:“這可是個尖端問題,我說不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戀愛這東西是個好東西,如果不出什麽意外的話,一般人恐怕都不會拒絕做這件事情,七中隊的小夥子當然也不會例外。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戀愛不僅需要**,還需要精力。他們現在正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比學趕幫如火如荼,戀愛這東西恐怕就要暫時少想。從心理學的角度講,這裏麵有個情感轉移的問題。”
這時候一個英俊的小夥子走過來了,他們認識這個人叫淩雲河。淩雲河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說:“各位首長,我們渾身油膩,就不敬禮報告了。條令規定不敬禮的前提中有一句——在……其他不便敬禮的場合。”
夏玫玫馬上接茬,笑著說:“你小子是給蕭副司令敬禮敬出了架子,把敬禮的規格抬上去了,欺負我們官小,不屑於給我們敬禮。據本人理解,那個不便敬禮的場合主要是指在廁所裏或者放不開手腳的場合。”
趙湘薌補充說:“還有敵我鬥爭中不宜暴露身份的場合。”
淩雲河此時的確有點春風得意,早晨在蕭副司令麵前的優異表現讓他一個上午都有些心花怒放的快感,說起話來也就無拘無束。淩雲河笑笑,不卑不亢地說:“首長們學條令學得好。我之所以沒給你們敬禮,是看你們太年輕了,看樣子趙首長比我還小,我是怕敬禮把你們敬老了,使你們在心理產生老同誌的感覺。”
夏玫玫說:“好甜的嘴,我看你要是騙姑娘,絕對是個高手。”說完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軍區機關“首長”和七中隊學員之間的距離感就這麽在笑談聲中驅散了。夏玫玫和趙湘薌跟著淩雲河抵近他的炮位,興致勃勃地打聽火炮的結構和各部位功能。趙湘薌趴在炮閂後麵透過炮身觀望,突然驚叫起來,說:“夏玫玫你過來看,好精彩的一副景致。”
夏玫玫便俯下身體,眯起一隻眼睛,果然就看見了前所未見的圖景——鋥亮的炮膛像一根雪白的玉柱前伸,炮口處灑落幾滴陽光,在炮膛的內部反濺出一圈圈光環,撲朔迷離,繽紛璀璨,幾條流暢的曲線平行著旋轉著上升,連接著從炮口處湧進來的那片藍天——委實很有詩情畫意。夏玫玫突發奇想,說:“小淩,你能不能讓我們參加一次操炮?”
淩雲河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想了想說:“按規定是不可以的,因為我們今天過行政日,所有的炮都在操場上,這裏一有動作,全弄髒了,這就超出我們學員的職權範圍了……這樣吧,我去找譚文韜他們商量一下,把炮推出去練。”
夏玫玫說:“那太好了。”然後又招呼淩雲河走近自己,小聲吩咐說:“把你們那幾個拔尖的都請過來,咱們練就練個高品位的。”
韓陌阡馬上打岔:“別。當炮手,這裏每個人都是拔尖的,都是大材小用。淩雲河你還是選幾個有代表性的來,我們也可以多認識幾個人。”
淩雲河說:“你指的是哪方麵的代表性?”
韓陌阡說:“方方麵麵。”
淩雲河想了一下,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了。淩雲河離開炮位不久,轉回來時身後便跟了幾個人,譚文韜、常雙群、栗智高、魏文建,還有兩個夏玫玫和趙湘薌不大熟悉,他們自我介紹叫馬程度和蔡德罕。韓陌阡一見到這幾個人,心裏就笑了——嗬,還果真挺有代表性的,看來淩雲河對這個“代表性”的理解,主要是根據入隊成績上衡量的。譚文韜和常雙群理所當然是上遊,魏文建和栗智高基本上居於中等水平線,而馬程度和蔡德罕則是貨真價實的下等生。馬程度比蔡德罕高出一個名次,蔡德罕是七中隊的孫山,而且這個孫山可以說還是他韓陌阡從廢紙簍子裏挖掘出來的,沒有那天中午他的下樓上樓,初中生蔡德罕恐怕早就被政審關卡在朔陽關外了。
淩雲河說,首長們要跟咱們一起操一次炮,咱們臨時組成一個示範班,首長們可以分別擔任一、二、三炮手。
夏玫玫說:“別首長首長的,除了老韓,我們兩個女的都是連級幹部,算個什麽首長啊?你這麽一喊,怪生分的。我們加入炮班,都是弟兄了,就喊老夏老韓老……趙幹事吧。”
然後揮了揮手臂,派頭十足地陡提一股豪情喊了一嗓子:“弟兄們,給我上!”
淩雲河問自己的幾個同夥:“咱們誰當炮長?”譚文韜有點猶豫,若有所思地說:“炮長誰當都可以。不過……淩雲河,把炮推出去,是不是要請示一下中隊幹部?”
淩雲河怔了一下,耷拉眼皮想了一下說:“我看就算了,就一會兒工夫,再說,他們是軍區的官,也不是外人。”
譚文韜說:“還是請示一下好。中隊幹部絕對不會不同意的,請示一下,中隊高興,還會支持,今天的活動也可以算一項工作,點名的時候這也是一條。”
夏玫玫不耐煩了,大大咧咧地說:“這點破事還請示什麽?淩雲河你掛帥,把炮推出去,出了問題我負責。”
一直不動聲色的韓陌阡此刻插了進來,不鹹不淡地說:“我認為譚文韜同學說得有道理。最好還是報告一聲。問題倒是不一定出,但是軍中無小事,動用裝備,就必須報告。報告既是尊重,也可以獲取支持,何樂不為呢?”
這時候魏文建站出來了,說:“你們照樣準備,我去報告。”
果然不出譚文韜和韓陌阡所料,中隊幹部聽說軍區機關的幾個幹部要參加炮班操練,不僅沒有反對的意思,而且十分重視,中隊長滿頭大汗地親自跑過來,還讓一個學員去叫來了衛生員。等火炮推出場外,大隊部的楚蘭也挎著照相機趕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