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七中隊的訓練場地上,已經安置了若幹門裝束完整的口徑某某某毫米榴彈炮。這是一個營的裝備。
蕭天英率領的隊伍趕到時,教導大隊的陳副大隊長已經將部隊整理完畢,老遠就做好了報告的準備。蕭天英向那邊揮了揮手說:“你們大隊部的人就不要攙和了,一切讓他們自己組織。”說完,將身後的隊伍交給姚大隊長,自己帶領軍區來的人馬,在臨時布置的觀禮台上從容就坐,問姚大隊長:“他們才六十三個人,怎麽搞了一個營的炮?”
姚大隊長正襟危坐,答道:“七中隊學員們自己要求的,說是既然給蕭副司令表演,就得拿出看家本事,他們不僅要減員操作,還要將操作發揮到曆史最高水平。”
哦……蕭副司令點了點頭,不再詢問了,摘下老花眼鏡,專注地觀察場地。
這時候,後來的部隊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圍成了一個方形。場地上,陳副大隊長和七中隊的幹部交換了一下意見,一套新的指揮係統迅速確立了。不久,蕭天英和機關大員們就看見了一個英俊精悍的學員跑步躍出隊列,觀禮台上的夏玫玫眼尖,嘀咕了一聲——是淩雲河。淩雲河以幹淨利索的口令準確地將表演區隊指揮到位,下了一聲嘹亮的立正口令,然後正步走向觀禮台。
蕭天英起立,迎視著正向自己鏗鏘逼近的士兵和他心目中未來的炮兵軍官。所有的目光在這一瞬間都集中在淩雲河的身上。在恰當的位置上,淩雲河啪地一個立定,抬臂,舉腕,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五指並攏,在胸前劃了一道急遽的閃電,便穩穩地升至額側,中指緊靠帽簷,手背與手腕以及小臂呈一條協調直線,全身平衡若磐。
趙湘薌不禁驚歎一聲:“好漂亮的軍禮!”
“報告副司令員同誌,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第七中隊操練準備完畢,是否開始,請指示!報告人,七中隊學員、臨時中隊長淩雲河。”這套報告詞吐詞清晰,發音標準,洪亮有力而音量適度。
蕭天英卻紋絲不動,用挑剔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士兵,突然向身後的韓陌阡擺了擺手。
韓陌阡立即離開座位,並從口袋裏掏出了卷尺,一頭交給蕭天英身邊的姚大隊長,自己扯著另外一端向淩雲河跑過去。
測量完畢,韓陌阡向蕭天英報告:“十五米餘。”
蕭天英不動聲色:“條令?”
韓陌阡答:“隊列條令規定,訓練中連級分隊遇到上級首長,在發現時就地立正報告,有準備的請示報告,報告人距離接受報告者應在十至二十米。此間差別視檢閱者級別靈活掌握。級別高則稍遠。以步幅八十厘米計算,此報告人與首長的距離在十九步以上。應視為標準。”
蕭副司令靜靜地聽著,那雙銳利的老眼仍然沒有離開淩雲河:“糾正他的動作。”
韓陌阡後退兩步,上下打量淩雲河,再轉到身後,伸手沿淩雲河的後腦勺到腳後跟劈了一掌,然後立正回答:“報告副司令員,報告人動作規範,無須糾正。”
“哦……”終於,蕭天英長長地哦了一聲,回首四顧:“同誌們看清楚了嗎?”
身邊人無語點頭。
“好吧,那就開始吧。”蕭天英說完,這才抬起右臂,認真地向淩雲河回了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隨口說了一句:“按計劃進行。”
淩雲河莊重地回答了一聲:“是!”然後仍以正步返回隊列中央,立定,注視片刻,喊了一聲:“各炮——就位!”
隊列猛然炸開,人頭攢動,迅速而準確地散布在炮位四周,或蹲或立,或前腿弓後腿繃呈衝鋒陷陣狀。一切複歸寂然。又一道膛音從淩雲河的胸腔裏進出——“戰鬥——準備!”
立於各個炮位右後側的炮長們手中的三角紅旗倏然砍下,十個聲音幾乎在同一刹那爆發——開架!
精彩的序幕拉開了。隻在瞬間,沉寂的場地複活了,似乎狂風大作,六十多個身影奔騰跳躍,猶如六十多棵綠樹,在口令的雷鳴中扭動翻卷,青春的活力在頃刻間釋放,沉睡的炮體在震顫中驚醒,**呻吟,幾十雙年輕雄壯的胳膊如同狂風中呼嘯的森林,在綠色的琴鍵上猛力彈撥,奏出隆重的喧嘩……灰色的炮衣在空中飄飛如雲,又悠揚墜地。大架在血肉的衝撞中豁然開朗,洞開幽深的渠道。高低機和方向機急遽旋轉,長長的炮管抬起頭來傲視北方,又齊刷刷遙指西方的山脊……炮手們神經末梢的全部感覺都在刹那間流過臂彎凝於指間,**和欲望在血管裏在骨骼間在心靈深處的溝壑裏旗幟般獵獵作響熊熊燃燒……黃土地上塵沙飛揚日月無光,場外的樹林在洶湧的風中搖擺顫栗,呐喊聲奔跑聲口令聲撞擊聲交織沸騰,所有的聲響在年輕的生命的爐膛裏冶煉成一曲驚天裂帛的雄渾旋律撲向浩瀚晴空……
終於,一切都在渾然的默契中建立了。十幾門大口徑榴彈炮的軀體在春天清晨的陽光下**出嶄新的光澤。朝霞滿天,春風微撫。士兵們又以不同的姿勢各自回到待發位置,或蹲或立,或作瞄準狀,或作裝填狀,或作接替狀,或作搬運狀,如同一個個靜止的雕像。
觀禮台上,沒有人說話。停了許久,蕭天英才麵無表情地問:“時間?”
韓陌阡大聲報告:“五十九秒。”
蕭副司令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看了看場地上一觸即發的七中隊,又回過頭來四下裏看了看,然後就取下了眼鏡,並且隆重地咳嗽了幾聲。
軍區來的人都知道,老頭子激動了。果然,蕭副司令一反嚴厲,臉色鬆弛下來,向七中隊揮了揮手,溫和地、並且慈祥地說:“同誌們……請稍息……原地坐下吧。”
說完,移動雙腿,離開了觀禮台,走進了場地,從第一門炮開始,挨個查看,既看炮上的操作精度,也看炮手們的眼睛。就這麽一直看下去,一言不發,一聲沒說。看到最後,目光落在立正於場地中央的淩雲河身上,才說了一個字:“好。”
淩雲河立正,敬禮,無言。
蕭天英注意地又看了淩雲河一眼,又說了一個字:“好。”
淩雲河還是一動沒動,行注目禮。
離開了淩雲河的位置,走了兩步之後,蕭天英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謝謝。”然後,蕭天英走到了場地中央,緩緩地車轉巨大的身軀,把自己交給所有的年輕的和不太年輕的目光,開始了他的長篇講話——
“同誌們,我原先有計劃還要看一看構工的,現在看來不用看了。今天早晨,我讓大家看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準確,一個是迅速。準確是空間意義的,迅速是時間意義的。這兩個概念就構成了炮兵藝術的全部精髓所在,甚至也可以說是戰爭藝術的全部精髓所在。訓練方麵我就不多講了,我今天要講的是另外一些話題,用知識分子的話說,屬於意識形態範疇……”說到這裏,蕭天英停頓下來,向操練場看了看,好像他此刻麵對的已經不再是一個隻有七八百人的炮兵教導大隊和軍區炮兵機關的零星人員,而是麵對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和若幹個高級指揮機構。操場上沒有人對“意識形態範疇”做出反應,七中隊紋絲不動,目光全部集中在蕭天英的身上。蕭天英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接著說:“好,看來沒有人被我這個問題嚇倒。我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我們今天在這裏是在做什麽?是訓練,是檢驗,是展示,也是炫耀,可是同誌們想一想,這一切歸根到底又是為了什麽?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場地一片寂靜,稍頃,一個雖然低沉但並不微弱的聲音像是一陣輕風從人們的頭頂上方掠過——“為了……戰爭。”
蕭天英敏銳地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提高嗓門喝道:“淩雲河,大聲說!”
淩雲河哢地一個立正,提高膛音:“為、了、戰、爭!”
“很——好!”
蕭天英舉起了手臂,向隊列裏的淩雲河揮了揮,說:“是的,說得對,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戰爭,甚至可以說就是戰爭。同誌們,不要以為我們現在在這裏僅僅是搞個訓練,比畫一下花拳繡腿,不是。我看見的是戰爭,是炮擊,是覆蓋或者摧毀。在我看來,任何一場戰爭,無非都是由兩個階段組成的,一是起跳階段,二是跳躍階段,而我們今天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起跳階段的慣性助跑。大家都知道,在軍區我是分管訓練的。這十幾年我都在想,現在和平了,沒有仗打了,我們的軍隊好像有點無所事事了,擺在外麵的刀槍雖然沒有入庫,但是思想上確實有馬放南山的怠慢。訓練中有了鬆懈的苗頭,一抓再抓,總是不那麽得力。原因是什麽?就是沒有戰爭的緊迫感。”說到這裏,蕭天英停頓下來了,目光四周掃描。操場上一片全神貫注的目光。沒有人對蕭副司令的振聾發聵的觀點做出反應。
蕭天英喝了一口水,稍微降低了聲調,接著說:“事實上,戰爭一天也沒有離開我們,隻不過它是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暗中進行的罷了。我們的身邊天天都在打仗,我們的頭頂上天天都有各種偵察衛星轉來轉去,我們的腳底下到處都是原子彈。所以我就要提醒同誌們,把你們像煉金一樣層層熬煉出來,在最沒有可能的情況下給你們創造了當軍官的可能,並不僅僅是為了讓你們穿上四個兜擦亮皮鞋去挑選女朋友的,也不是為了讓你們以軍官的身份回到老家的田埂上耀武揚威光宗耀祖的。這支軍隊對你們的最起碼的要求,就是要求你們能夠打仗,能夠指揮麾下的部隊在戰爭中大顯身手,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忘戰必危,對於軍人來說,居安思危這根弦,每一秒鍾都不能放鬆……”
部隊如同一片凝固了的森林,紋絲不動靜止於夏日的陽光裏。年輕的目光們像是春天的雨水,一遍遍地洗浴著場地中央那個有著曆史的輝煌和現實的睿智的老兵,戰爭風雲驟然從遙遠的天穹隆隆移來,赫然君臨於這個鮮花明媚的早晨。
一腔戰爭熱血喧嘩著奔騰起來,健壯的骨骼被激烈的向往烤灼出鏗鏘的裂響。
炮手們的心被煮沸了。是的,對於軍人來說,一切都是次要的,惟有戰爭才是重要的。戰爭是軍人最根本的使命和燃燒生命的涅槃。當初,他們確實是為了要當軍官才一路披荊斬棘在重重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來到了N—017,那時候他們沒有把他們的拚殺同戰爭這個概念更多地聯係在一起思考,可是,他們一旦從這裏走出去,那就隨時要撲向隨時而來的血戰之中。每一匹馬都不是為了戰爭出生的,但是,一旦它們成為戰馬,那它就將顯示一匹戰馬所有的優秀品質,在戰爭的天空下,豎起一座豐碑。
蕭天英接著說:“作為一名軍官,僅僅熟練於自己手中的武器是遠遠不夠的。老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我們這些炮兵指揮員把火炮的脾氣摸透,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在這個基礎上,更要學會熟練並且精確地掌握自己的部隊,熟練並且精確地掌握自己的敵人。你們要了解曆史,你們要了解人類,你們要了解自然,你們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我們大家都比較欣賞諸葛亮,他老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告訴過我們,作為軍官要達到一種什麽樣的境界。他說,將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司其禍,為眾所服,此十夫之將。這大約就是你們現在的這個水平,能夠發現問題,能夠運用手段,大家服氣,就可以當一個班排長了;夙興夜寐,言辭密察,此百夫之將。這大約就是指的連營長了。白天訓練,夜裏睡覺,飲食起居一絲不苟,能夠嚴格要求自己和部隊。當然這個意思不光是說吃得飽睡得著的問題,是指指揮員的氣質從容不迫;直而有慮,勇而能鬥,此千夫之將,這大約就是指旅團長了。正直而且善於思考,英勇善戰;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勞,悉人饑寒,此萬夫之將。這裏還有個軍人儀表和政治態度的問題,要忠誠,還要關心愛護部隊,這樣的人可以當軍長師長;進賢進能,日慎一日,誠信寬大,閑於理亂,此十萬人之將。這就是說,既能采納正確意見,又能聽得進不同意見,胸懷大局,決策慎重,講究信用,善於處理棘手問題,這樣的人就可以當兵團或大區首長了……啊,本人慚愧啊,我還沒有達到這個境界,所以我跟你們一樣,要修身養性,要加強素質培養。孔明老先生對我們還有更高的要求,仁愛恰於下,信義服鄰國,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識地理,四海之內,視如家室,此天下之將。同誌們想一想,當個帶兵的官還真不容易,這裏麵還沒有提到戰術技術和謀略的問題,僅僅是為將者的修養就那麽一大串串,孫子關於為將五德的智、信、仁、勇、嚴,在各個級別各個層次上也都有體現。當然了,時代不同了,諸葛孔明的這一套恐怕已經不太適用於我們的幹部政策了,我今天說這些,就是要提醒諸位,關於幹部修養問題,我們的前輩同行在幾千年以前就很重視,我們今天就更應該重視了,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不注重幹部修養的軍隊,當然是更愚蠢的軍隊……”
圍繞戰爭意識和軍官修養問題,蕭天英足足講了半個小時。這也可以看成是蕭副司令在七中隊的惟一一次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