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東邊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山包,長長地呈弧形環繞山根下的零散建築。操場邊上有幾株碩大的槐樹,看樣子有一把年紀了,樹皮上的皺紋蔚為壯觀,但樹葉卻是碧綠的,槐花還是剛剛開放的,拂在暖暖的微風裏麵,熏陶出一片清香。借小憩之機,夏玫玫和趙湘薌跟著楚蘭漫山遍野選景照相,淩雲河等人則簇擁著韓陌阡,請老韓給介紹點來自上麵的情況。其實老韓心裏透明,這幫小子賊著呢,介紹什麽情況?他們最關心的無非就是他們這次入隊學習的前景,盡管已經很明確了,但是定級命令沒下,四個兜還沒有穿上,怎麽說心裏也還有點不踏實,盡管明知他韓陌阡不是軍委主席,不是一言九鼎決定他們命運的人物,但是,他們還是想聽聽他的“高見”。韓陌阡倒是很樂意跟這些人多接觸一些。作為蕭副司令身邊的人,他要掌握更多的情況,同樣,作為蕭副司令身邊的人,他還有教導教導這些小夥子的義務。
韓陌阡說:“雖然是到N—017才跟大家見上麵,但你們的名字我可是早都知道,一個個都如雷貫耳,W軍區炮兵精英都在這裏了,我們大家也是神交已久了。跟這麽多尖子在一起,也是本人的榮幸啊。”
常雙群馬上就摸出一包帶錫皮紙的大前門牌紙煙,大大咧咧地往韓陌阡麵前一亮:“老韓,來一根?”韓陌阡連連擺手,說:“這個榮幸我可就消受不起了,你自己抽吧。”
常雙群便不再謙虛,把煙叼上,掏出打火機,很專業地燃著火,抽了一口。韓陌阡有點驚訝,問道:“教導大隊允許學員抽煙?”
淩雲河說:“特批。這小子是著名煙鬼,在老部隊師長都給他贈煙。”
哦,韓陌阡哦了一聲,點點頭說:“尖子到底不一樣,不說別的待遇了,光是鬧個特批抽煙的政策,也足可見在領導心目中的地位了。不過,香煙這東西沒什麽好處,抽來抽去,也就是抽個尼古丁。你好在還沒有抽出一口焦黃的牙齒,不然的話,這次能不能來到N—017恐怕都是兩講。”
學員們自然不清楚蕭副司令對於“焦黃的牙齒”和“酒糟鼻子”的態度,怔怔地看著韓陌阡,不知他是什麽意思。但韓陌阡沒有解釋,笑笑,對常雙群說:“抽煙壞處很多,我倒是建議,趁現在還年輕,把煙戒了。”常雙群還沒表態,馬程度主動替他說出了心聲,“那可不行,老常有句口號,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
韓陌阡笑了,說:“哈,氣派。這叫什麽?這就叫恃才傲物。要不是有幾項第一墊底,他有底氣這麽說嗎?馬程度你也別不服氣,你要是有幾項第一墊底,也可以搞點小自由。”
馬程度說:“再自由,我也不抽煙,有錢幹點什麽不好?花錢買毛病嘛,人財兩虧。”
淩雲河瞪了馬程度一眼:“誰跟你一樣啊,一分錢夾在屁股眼裏,榴彈炮都打不下來。”
一直旁觀緘默的栗智高這時候也擠到前排,皺了皺眉頭,說:“老韓,給咱們講講蕭副司令吧。”
韓陌阡假裝糊塗,“蕭副司令有什麽好講的?”
淩雲河說:“聽說蕭副司令在別茨山打過遊擊,又是咱們W軍區炮兵的首任司令員。咱們這次搭上最後一班車,也都虧了他老人家,就衝蕭副司令,咱們也得把學習搞上去,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老韓你說是不是?”
韓陌阡說:“聊天可以,但是不談蕭副司令,背後議論首長是犯忌諱的。再說,我跟你們一樣,對首長的情況也很少知道。隻有一條可以跟你們講,這次組建七中隊,蕭副司令的呼聲最高,這確實是鐵的事實。”
馬程度突然問:“老韓,蕭副司令是什麽地方人?”
韓陌阡頓了一下,笑笑說:“中國人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蕭副司令是某某省某某縣人,你老鄉。你今天找去問問,沒準蕭副司令會把你這個老鄉先提起來呢。”淩雲河說得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眾人轟然大笑。馬程度翻翻眼皮,欲待發作,又忍住了。韓陌阡及時切入正題,問道:“怎麽樣,學習是不是有點緊張?”
淩雲河說:“有什麽好緊張的?當兵幾年幹的都是這個行當,老科目不費勁,新科目不陌生,直到目前,好像還沒有難住。我們倒是希望多學點新鮮內容。我們現在正處於信息時代的邊緣,工業時代的機械化裝備眼看就走向了窮途末路,未來戰爭是高科技戰爭,是信息戰爭,兵器裝備更新很快,我們目前使用的還是二戰時期的炮種,顯然是落後了。”
韓陌阡很認真地看著淩雲河,說:“看來你還真是深謀遠慮呢。”又轉向譚文韜等人,問:“你們也有這樣的看法嗎?”
譚文韜想了想說:“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工業時代和信息時代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在工業時代,戰爭的因素都是可以預料的,而走進信息時代,裝備的更新速度,戰爭樣式的變化速度,都是呈突然爆發狀態的,我們真的很難預料明天的戰爭會以什麽樣的麵貌出現。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在目前的狀況下,我們還是應該立足現實,兵器雖然落後了,但是基本理論並沒有落後,新裝備沒有跟上來,我們隻能把力氣用在現有裝備上。”
“我同意老譚的觀點。好高騖遠是不可取的。”馬程度很不滿意淩雲河,認為他是在老韓麵前故弄玄虛顯示自己。老裝備怎麽啦?老裝備你淩雲河也不是全都精通,老裝備就讓咱老馬氣喘籲籲了。老韓是管訓練的,又是蕭副司令麵前的大紅人,你在他麵前誇誇其談什麽高科技未來戰爭,他要是當真了,跟蕭副司令一匯報,給你增加一點電子激光微積分什麽的,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嘛。
韓陌阡說:“裝備落後是事實,眼下解決不了也是事實。按我的理解,選拔你們到這裏學習,一方麵是掌握現有裝備的指揮技能,更重要的一方麵恐怕還是要培養一種精神,或者說是造就一種職業藝術。馬程度,你想過沒有,從這裏出去,你將會有什麽變化?”
馬程度撓撓頭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明擺著的嘛,從這裏出去,咱們就是幹部了。”
韓陌阡從人堆裏找到了蔡德罕:“蔡德罕,你說呢?”
一般說來,在這樣的場合,不點到名,蔡德罕是不會主動往台前站的。蔡德罕看看淩雲河,又看看譚文韜,很沒有把握地說:“從這裏出去,當幹部是……是個變化,不過這種變化還不是根本的,真正的變化還應該是……我也說不好,根本的變化還應該是我們這些人的變化……”蔡德罕一緊張,就語無倫次了。
魏文建略一沉吟,接過蔡德罕的話說:“應該說,從這裏出去,我們最大的變化就是從一個炮手成長為一個炮兵基層指揮員了。”
韓陌阡深以為然,高興地說:“是了,大家說的都沒錯,從這裏出去,大家就是幹部了,這是第一層次的變化,是身份和形式上的。蔡德罕的看法其實已經接近於本質了,就是魏文建說的,是一個炮兵指揮員了。炮兵指揮員和幹部之間,看起來是一回事,事實上又有很大的區別。穿上四個兜登上皮鞋,搖身一變就是幹部,但是大家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當個炮兵指揮員,決不僅僅是四個兜和皮鞋的問題。”
大家連連稱是,說,不僅要在形式上當一個幹部,還要在思想上找到當幹部的感覺。
韓陌阡又說:“看一個幹部,他是不是一個真正的軍官,隻看一點就行了,那就是看他熱愛不熱愛他所從事的工作。熱愛了,他就會把這項工作當做自己的事業,當做自己所追求的藝術。他會投入他的全副身心於這項事業,創造和完美這項事業。如果不熱愛,隻是把這項工作當做一種謀生的手段,僅僅注重軍官身份而不注重軍官內在素質的提高淨化,那就隻能被動地機械性地完成任務,就談不上有多少熱情和創造性。其實,別小看了咱們這些已經落後了的兵器,按照夏玫玫同誌的觀點,就在這些兵器裏麵,就有深刻的藝術精神,就凝聚著無數創造性的勞動。一門炮擺在那裏,大家對它熟得不能再熟了,每一個部件,每一項功能,就連它有多大的射程,有幾根膛線,都爛熟於心。這些問題看起來已經十分簡單了,可是,殊不知這裏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零部件的更新演化,都經過了人類漫長的思考。譬如從滑膛炮到線膛炮的改革,就那麽幾條膛線的增加,對於炮兵來說,可以說是一次巨大的飛躍,可是,這個飛躍居然是在幾代人努力了一百多年才完成的。大家如果留心的話,你會發現,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水準儀的投入使用,裏麵都有十分複雜的故事。你們知道,在炮兵這個行當裏,誕生過哪些世界級的著名人物嗎?”
淩雲河脫口而出:“拿破侖。”
魏文建試探地說:“馬歇爾算不算一個?還有巴頓。”
淩雲河斷然否定:“馬歇爾不是,馬歇爾是弗吉尼亞軍事學院的畢業生,巴頓也不是,巴頓是西點軍校畢業生,是裝甲兵專家。蒙哥馬利倒好像是。”
韓陌阡不置可否。譚文韜感到老韓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說:“恩格斯。”
淩雲河吃了一驚,瞪著眼睛瞅著譚文韜:“恩格斯是炮兵嗎?我怎麽不知道?”
“恩格斯在認識馬克思之前,當過炮兵中尉。”韓陌阡說,“看看,咱們炮兵還真是英雄輩出啊。我作為一名炮兵,首先感到很光榮,其次感到很渺小,未知的領域居然還有那麽大,學一輩子也不可能窮盡。當然也沒必要窮盡。但既然作為一名炮兵指揮員,把這項工作當做一項事業,從而去追求其中無窮的藝術,的確是我們應該持有的態度。否則,咱們這個炮兵就當假了。”
馬程度說:“咱們要知道那麽多幹什麽?把炮打好了就得了,上了戰場,靠大炮說話。”韓陌阡笑笑,朝馬程度點了點頭:“這話也沒錯。當然,我說的藝術精神和戰爭實際需要是兩回事。但我認為大家在和平時期,受訓成為軍官,要有一定的軍營文化修養。軍營文化是一種特殊文化,是很有藝術魅力的。我們學習,不能搞急功近利,用什麽就學什麽,這樣不行,容易淺薄。我作為你們的朋友,建議你們多讀書,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