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同樣在N—017的山溝大院裏,在這段灰蒙蒙的日子裏,卻有一個人朝氣蓬勃地亢奮起來,此人就是祝敬亞。祝敬亞是教導大隊年齡最老的教員,五十歲冒尖的人了,原先是軍區司令部的參謀,60年代末就是連級幹部了,後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中,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N—017軍官訓練團裏當了教官,再然後又稀裏糊塗地當了幾年階級異己分子,直到荒誕歲月結束才摘了帽子,恢複了軍籍。十幾年過去了,總算熬了個正營職。

偏偏命運多蹇。

祝敬亞半生無後,後來娶的是汝定城裏的一個小學教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十多歲才生了個女兒,自然歡喜得心花怒放,卻沒料到禍從天降,女兒攥拳而來,母親撒手而去。老婆在女兒一歲半的時候得了肺病,因為醫療跟不上,就在汝定人民醫院一命嗚呼。

往後,祝敬亞的日子就過得昏天黑地。爹娘的職務不用說是一身兼任了,有時候給學員講課,也不得不像農村大嫂一樣,一根布帶將小囡兜屁股捆在背上,在教室裏一邊講授火炮戰術技術性能諸元,一邊又哼哼唧唧地給小囡製造催眠曲,構成了硝煙戰火和兒女情長交相輝映的別致景觀。

不成體統,但是沒有辦法。這大約也是祝教員在職務問題上多年停滯不前的原因之一吧。老子辛苦,孩子受罪,每逢野外作業,便將小囡寄托給同事的家屬,孩子的日子反而好受一些,至少屎尿不用拉在老爹的背上了,夥食也比老爹弄得好。時間長了,家屬區裏的老娘們四處張羅給老祝續弦,祝敬亞擔心繼母對小囡不好,堅辭不受。

因為沒有老伴了,家就不怎麽像家,倒更像個臨時宿舍。小囡六歲那年,正式取大號祝小瑜,每天自己背著書包到大隊部旁邊的西馬堰村讀小學。

祝教員一輩子沒有別的愛好,也沒有別的特長,錢財不沾,女色不近,見風使舵不會,拍馬溜須不屑,連下棋打撲克都不會,除了愛喝兩口小酒,就是會弄個炮,從操作到計算,從陣地指揮到觀察所程序,一套完整的炮兵流水作業爛熟於心,除了教程上寫著的那些條條框框,自己還有許多來自實踐並且被實踐證明是切實可行的經驗體會。傳說他早年當過炮兵連長,實彈射擊的時候,一不用射表,二不用計算器材,一個人挎一個望遠鏡,再背一軍用水壺燒酒,往觀察所一坐,指哪打哪。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地道的炮兵專家。可是,如此精湛的業務能力卻沒給祝敬亞帶來多少好處,反而讓其大吃苦頭。

直到那場奇怪的運動結束幾年之後,祝敬亞才疑疑惑惑地弄清楚他當初之所以被下放到N—017的大致情況。他在1958年就是中尉軍銜,當時剛剛二十歲出頭一點兒,而且在軍區司令部這樣的大機關供職,可以說年輕氣盛誌滿意得。60年代初,他的頂頭上司、W軍區某部某處副處長把炮兵七項基礎運算時間提高到一分四十一秒,這個成績一直是全軍炮兵參謀業務最高記錄,副處長也因此成為處長,再然後是副部長。可是祝敬亞不識相,居然不服氣,跟七項基礎運算較上勁了,在經過幾年厲兵秣馬準備之後,終於有一天在公開場合下揚言,他可以把七項基礎運算時間再提前一點兒,而且果真搞了個一分三十九秒。功是立了一個,可是麻煩卻也惹上了,把副部長的權威給蓋了。祝敬亞甚至還說,一分三十九秒算個鳥,以前是因為生搬硬套蘇聯的公式,我把程序理順了,還能提高速度。副部長把他狠狠地表揚了一段日子,說,好啊,江山代代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嘛。可是副部長他心裏是不是痛快那就隻有天知道了。程序不順這麽多年了,副部長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就你祝敬亞高明?

沒有人能夠證實祝敬亞之所以被趕出軍區司令部是那位副部長做了手腳。那時候讓他到N—017來,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有所用、下部隊充實基層、鍛煉年輕幹部,等等,都是可以擺在桌麵說的,至於以後怎麽又成了階級異己分子,又被革除了軍籍,那就是你祝敬亞自己的事了。如此一來,祝敬亞隻好啞巴吃黃連了,並且在N—017這塊對他並不厚道的土地上修煉出一副與世無爭的好心情,樂於教學也樂於平庸,倘若不是妻子早歿,倒也悠然於山水田園之間的紙上談兵。

即將成立的預提炮兵排長培訓中隊給祝敬亞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他被任命為教務處副處長兼基礎教研室主任,主管未來的培訓中隊的教學。終於,這個出土文物被抖落了出來。這對懷才不遇多年的祝敬亞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本本分分,當年的鋒芒收斂無存,形同默默耕耘的老農,沒想到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後來得知,祝敬亞被重新起用,是軍區副司令員蕭天英下的決心。還有一個他從未謀麵的參謀韓陌阡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蕭天英在考慮加強培訓中隊師資力量的時候要韓陌阡考察,教導大隊現有教員中誰最適合承擔培訓中隊的主教任務,主持該中隊的教學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韓陌阡經過一番調查,舉薦了祝敬亞,說祝敬亞是老牌大學畢業生。至於思想素質、業務能力和教學經驗,韓陌阡向蕭天英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說此人絕對敬業。蕭天英當時沒表態,沉吟了一陣子,說,祝敬亞這個人我知道,當年曾經是軍區機關的風雲人物,可惜了。要不是背時攤上個人整人的年頭,這個人現在不應該在這個位置上。可是彼一時,此一時,這麽多年過去了,人老了,銳氣恐怕也就差了,這麽多年也沒看他有什麽建樹,好像暮氣沉沉的。把培訓中隊的教學交給他主持,我心裏不是很有底。韓陌阡說,祝敬亞不是庸碌之輩,這麽多年無聲無息,不是他本人沒有朝氣,虎落平原他施展不開啊。他憋了這麽多年,渾身的勁沒地方使,給他一片天地,也就是給了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蕭天英權衡再三,認為韓陌阡言之有理,便向軍區炮兵黨委推薦了祝敬亞。

祝敬亞的亢奮當然不僅僅是提職升官,而委實像韓陌阡預言的那樣,給他一個位置,就是給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在教導大隊姚大隊長把組織的決定通知他本人之後,他當時恍若置身夢境,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當證實確鑿無誤之後,他那顆已經蒼老的心突然一陣顫動,一種相去遙遠的**在那一瞬間緩慢而又激烈地複蘇了。

我還能行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還能行,我還不老啊,我的記憶是這樣的清晰,我的精力是這樣的充沛,我的眼睛還是這樣的明亮。我為什麽不行?我行。別說一個中隊,就是給我一個炮兵群,我還是能夠把它指揮得滴水不漏。

連續幾天,祝敬亞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翻箱倒櫃。他從床下倒騰出已經塵封了幾十年的教程和資料,給自己削了十幾支鉛筆並重新配了一副眼鏡,在培訓中隊尚未正式成立的時候,一套嚴謹的教學方案已經從祝敬亞那雙布滿青筋的老手上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