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叢坤茗一樣,楚蘭也是一個擁有六年兵齡的老兵。老兵有老兵的優勢,當然也就有老兵的苦衷。
在這個偏僻的山溝裏當兵,一當就是六年,青春就像小河的流水,不見驚濤駭浪,不起波瀾漣漪,在不知不覺中汩汩流淌,從一個天真爛漫的純真少女,到一個經曆豐富的成熟老兵,年複一年地忙碌在N—017這塊土地上,除了年齡不可阻止地不斷增加,個人的前途依然茫然。
她熱愛自己的這身軍裝。在中國的服裝色彩還很單調的歲月裏,綠色的軍裝不僅使豆蔻年華的姑娘們光彩照人,而且,軍裝本身所蘊含的社會意義又使這些有幸穿上軍裝的姑娘們平添了幾分神秘的魅力。當個女兵是幸福的,女兵曾經是那樣令人矚目,走在大街上,充滿朝氣的軍裝裹著線條勻稱的女性的軀體,曾經招來多少羨豔的目光啊。
然而時過境遷了,這種羨豔畢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命運,盡義務是責無旁貸的,但是一再超期服役,就不能不讓人產生危機感了。超期服役的楚蘭和叢坤茗們連最後的幸運也沒有了,幹部製度一改革,也就差不多徹底堵死了她們繼續在軍中出力報效的道路。再往後,提幹的機會幾趨於零,幸存的希望突如其來被粉碎了,著實讓這些數年如一日服務於軍隊的女孩子在驚愕之後,產生了巨大的失落和惶惑。
在大隊部的勤雜分隊中,楚蘭除了擔任六人小班的班長,個人還是圖書管理員和政治部的新聞報道員。政治部隻有八個幹部,其中還有四個人是政治教員,她這個老兵差不多頂上一個新聞幹事和半個文化幹事。
從二號營院搬完床板回來,楚蘭感到身心俱累,洗漱完畢,連晚飯也沒有吃,跟分隊長田麗芬打了個招呼,便把自己扔上了床鋪。一覺睡到半夜,又異常清醒起來,這才突然想起來了,這一天正好是她二十一歲生日。
在這個無人知曉的生日之夜,楚蘭夢想著自己過去的夢想,心裏湧起無限的悵惘。當兵這幾年裏,她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離開這裏,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可是機會一次次都被錯過或者說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
三年前楚蘭就是女兵勤務班的班長了,教導大隊第一次選送戰士到軍校深造,她和叢坤茗都是候選人,可是大隊首長硬是把她們卡了下來。說起來動機也是好的,那時候幹部製度並沒有一刀切,還可以從戰士中直接提幹,大隊首長是看她們業務能力強,又盡職盡責,舍不得放她們走,想留下來自己提拔使用。她們雖然心裏有想法,可是卻沒有勇氣給組織找別扭。卻沒有料到這一耽擱就耽擱了根本。去年下半年刮了一陣風,戰士考學的風氣呼拉一下熱了起來,班裏的小姐妹瘋了似的摟起了課本,公差勤務壓根兒就落實不下去,學員隊的教材要人打印,成績要人統計,訓練圖紙要人描繪,資料要人管理,她這個當班長的當老大姐的,隻能把自己當一頭黃牛超負荷使用。她一邊做著那些勤務一邊在心裏感歎班裏的小姐妹們不懂事,你們想考學,也不能不顧一切啊,你們想進步,我這個當老兵的就不想了嗎?可是工作總得有人來做,裏裏外外那麽多事情,總不能大家都撒手不管吧。
確定參考人員的那天下午,副班長於小慧淚眼閃爍地找到她,跟她說了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事,於小慧說她已經知道大隊定的參考人員是楚蘭,她懇求楚蘭把這個機會讓給她。於小慧坦誠地向她訴說了理由——那是多麽難以啟齒的理由啊——之後,她在震驚之餘,自己跟自己鬥爭了一個晚上,於小慧在她的鄰鋪也緊張地折騰了一個夜晚。
盡管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容許談戀愛,更不許發生那樣的事情,楚蘭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匯報於小慧的犯規行為,從而粉碎她的考學企圖,也盡管她明知於小慧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在後半夜裏,她還是同於小慧進行了一番密謀,答應了於小慧的無恥請求。
那天夜裏,於小慧感動得熱淚漣漣,摟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襯衣都哭濕了,就差沒有喊她是再生父母了。
她當時既沒有覺得這樣做有多麽崇高,也壓根兒沒打算接受於小慧的報恩,她依然心情沉重地盡她的班長職責——對於小慧一邊安慰一邊批評,要她接受教訓,以後千萬不能那麽輕率了,既要愛護女孩子的臉麵,又要珍惜當兵的榮譽。
於小慧幾乎是哽咽著接受了她的教誨。
到了第二天,她當真向大隊政治部主任提出不參加考學的請求,並且舉出十分充足的理由說服大隊首長,把這次考學的機會轉讓給於小慧。
事後叢坤茗和柳瀲罵她軟弱,罵她裝蒜,罵得她一聲不吭。為什麽要那樣做?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們問她於小慧到底用了什麽法術,她更是一字不提。可她就是那樣做了,也許她是不忍見到那樣一雙哀憐的眼神,也許她覺得一個老兵,一個班長,在利益攸關的時候不應該同班裏的姐妹爭奪。總之她是把機會拱手出讓了。
她相信她還有機會,因為她是那樣出色,那樣勤奮。可是,這個冬天啊,這個冬天給人們帶來多少意外啊。一紙文件,便驅散了千萬個夢想。下一步該怎麽辦呢?
沒有頭緒,隻有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