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這個陰陽怪氣的上午,叢坤茗突然有一種感覺——後來她鬧明白了,這種感覺叫做酸楚。盡管在抬床板的時候她一言不發盡心盡力,可是內心的波動卻實實在在地拍打著她心靈的堤岸,她沒有理由拒絕這些繁重的體力勞動,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對諸如此類的公差勤務持抵觸態度。女兵也是兵,當兵的嘛,服從命令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是沒有什麽價錢好說的。

但是,她卻無法強做笑顏,她有理由在這個灰蒙蒙的天氣裏保留一片不好的心情——這一段時間,大隊部超期服役的老兵們心情都不怎麽好。

算起來,叢坤茗也是N—017的元老之一了。她從十七歲當兵那天起,就把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交給了別茨山下這所偏僻的軍營,從一個少不經事的女孩,成為一個思想穩定業務熟練的老兵,可以說這裏凝結了她青春期最美妙階段的最虔誠的努力。在幹部製度沒有變化的那些歲月裏,部隊醫院的護士甚至軍醫,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從士兵當中提拔的。實踐證明,這些人同樣可以開處方可以做手術,同那些沒有經過院校的幹部能夠帶兵打仗一個道理,借用一句偉人的話說,這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像叢坤茗這樣的,在一個衛生所裏當衛生員,提幹的機會應該更多。由於人員奇缺技術力量薄弱,這些衛生員當中的每一個都必須能夠獨當一麵,既當護士又當醫生。她先後在友鄰獨立師的衛訓隊裏四次受訓,也曾到軍區總醫院學習過,護理保健那一攤子自然是得心應手,一般診斷治療也不在話下,她甚至還獨立地為一個急性病號做過闌尾切除手術,搶救過食物中毒病人,每年數次為駐地百姓的產婦接生,從無一例失手。

當然,由於條件局限,她不太可能成為某一方麵的尖端專家,但是自己掂量,按她現在擁有的理論和經驗,當一個擔任中轉醫療機構的醫生,她是絕對綽綽有餘的。她熱愛自己的這份工作——一般說來,一個人精通什麽,他就會熱愛什麽,熱愛什麽,他就會把什麽當成自己的藝術,隻要他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自己的藝術,那麽,創造力便會應運而生並無限拓展。委實,叢坤茗是把自己的工作作為自己的藝術的,她一直期待她能像以往許多人曾經得到過的那樣,得到一個公平的認同。她想成為一個女軍官,一個從事救死扶傷高尚工作的女軍官。以前她不覺得這是什麽奢望,那時候一切跡象都表明,她當個軍官是天經地義的,是理所當然的,隻是個時間問題,可是現在,這個並不過分的願望卻變得十分遙遠了。

她恍惚是在突然間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是一個老兵——一個有著六年兵齡的老兵了。隨著那項新政策的頒布,她曾經無數次企盼的無數次等待的希望,轉眼之間就成了泡影。而在三個月以前,她還充滿了自信,憑借自己的努力,憑借自己點點滴滴的積累,她所追求的,終歸是會屬於她的。而現在,現實無情地宣告了她夢幻的破滅,這不是她一個人遇到的坎坷,幾乎是整整一代人都被再一次坎坷了一下。

她想她的願望沒有錯,一百個女兵當中,至少會有九十九個想當女軍官,恐怕很少有軍官願意退回去再當士兵。軍官和士兵有多大的區別呢?也許有時候就是一步之差,甚至是一個偶然的因素導致美好的前程失之交臂。

她曾經失去過多少機會啊。那時候之所以失去這些機會,是因為她敢於失去這些機會,自信和自尊像一雙敏銳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她提醒著她,促使她尋找一種最為磊落和純潔的道路。

自信和自尊在造就她的同時也使她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遠的不說,就譬如去年提幹的康霏霏,比她還晚一年入伍,在衛訓隊裏成績平平,工作上也是得過且過,學員們鬧點毛病,到衛生所多數要找她叢坤茗或者柳瀲,連打針都不願意讓康霏霏插手,可是提幹指標還沒下來,康霏霏的父親就在軍區活動好了,教導大隊連一點兒自主權都沒有。

大隊領導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合適,會挫傷好兵的積極性,當時,餘副政委說了一大堆安撫叢坤茗和柳瀲的話,說是山不轉水轉,說是今年情況特殊,說是之所以提了康霏霏是上麵的意思,說是明年還有機會,等等。

可是叢坤茗和柳瀲心裏清楚,什麽情況特殊?無非就特殊在康霏霏的父親是軍區司令部的副參謀長,她叢坤茗和柳瀲的父親是比不過人家的,柳瀲的父親是個離休的副師長,而叢坤茗的父親則是個老軍醫。無論是副師長還是軍醫,當然都是不能同大軍區現職副參謀長相提並論的,盡管理論上大家都是人民的勤務員。

那時候她沒有想到要比個高低,如果撇開個人素質真要比背景的話,她叢坤茗也未必就沒有門路。她的父親在朝鮮戰場上救過那麽多傷員,其中有許多已經成為軍隊的高級將領。章阿姨那雙漂亮的眼睛就是父親給她精心保全的,而如果沒有父親高超的醫術,章阿姨的愛人、當時的師長賀伯伯恐怕早已不在人間了。

叢坤茗記得她小的時候,賀伯伯一家已經搬到北京了,當時賀伯伯在總部工作,是總參某部中將部長。章阿姨有一次到W城,還專門到她家裏看望父親,把七歲的她拉到膝前,說好漂亮的孩子,等長大了我們讓豹子來求婚。父親說那怎麽敢當啊,豹子是將門之後,坤茗是個醫生的孩子,門庭懸殊太大。

章阿姨說,老叢也虧你是老革命了,還有這麽封建的思想,什麽懸殊?我們都是革命家庭,還搞封建社會門當戶對那一套?門庭是不存在的,就怕孩子大了不依娘。我們現在也不搞包辦婚姻指腹為婚那一套,等孩子大了讓他們自己選擇。但是這個孩子眉眼清秀,細皮嫩肉,確實讓我喜愛。我看這樣,就先給我當個閨女吧。我和老賀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一生四胎都是禿小子。我們想女兒想得慌。

章阿姨當時說這話是認真的,後來居然提出來,說老叢我看你們現在挺困難的,不行我就把坤茗帶走,戶口入到我那裏,在北京上學總比W城條件要好。

可是這個提議被父親客氣而又堅決地推辭了。父親的指導思想很明確,條件再好,也沒有在父母身邊放心。實際上,他有另一層顧慮,把自己一個醫生的孩子送到那樣高貴的門庭裏,會產生攀龍附鳳的嫌疑——一個知識分子的清高秉性不支持他這樣做。

荒誕歲月開始後不久,賀伯伯和章阿姨就被發配到南方某地改造去了,那個比叢坤茗大四歲的豹子哥哥在一次學生兵團的造反活動中被打折了一條胳膊,由賀伯伯的老戰友、叢教授的另外一名老上級也是老傷員秘密將賀先豹送到W城,在叢家養了半年傷,跟叢坤茗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當然,那時候還沒有上升到戀愛這個高度,一是因為年齡小,二是因為生活在一起,親如兄妹,反而沒有其他想法了。以後賀伯伯官複原職,不久又進了中央,叢教授一家就同賀家稀了來往。直到有一年賀伯伯到W城視察,再一次偕夫人親自到叢家做客。那天章阿姨看到小姑娘長大了,長得更鮮亮了,也更懂事了,喜不自禁,拉著她的手說,乖乖,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們的豹子哪裏配得上,算了算了,讓豹子去跟他那個工人階級小姐妹山盟海誓吧。這孩子的終身大事交給我,沒有個當中央委員的爹,沒有個當科學家的頭腦,沒有個當肖飛郭建光的人品,我不會把我們的女兒嫁給他的。

那時候,大家都是一笑了之。以後,叢坤茗甚至有點回避再見到章阿姨了,生怕她再提出個肖飛郭建光什麽的。她當兵的事,章阿姨也知道,還專門打了電話,問什麽兵種,在什麽地方,說賀伯伯也很關心這件事情,如果需要,她就讓老賀給軍區打個招呼,分個好點的單位,要保證孩子能夠順利進步。

可是章阿姨的這些好心無一例外又被婉言謝絕了。十七歲的叢坤茗和她的學究爹同樣心高氣盛,在他們的意識裏,個人的一切都要憑自己的努力,靠關係找後台硬往上麵鍍金,那算是怎麽回事?非讀書人所為,更非君子所為。

幾年過去了,叢坤茗現在想來,自己似乎當真有些沒肝沒肺的,她完全清楚,章阿姨之所以對她這樣重視,除了有對父親的曆史性的感恩以外,也有對她的真實喜愛。而且章阿姨並沒有對她要求什麽,也壓根兒就沒有打算拿她去做什麽交易,豹子哥哥後來果然同一個工人階級的後代組成了家庭。賀伯伯和章阿姨都是那種非常開明和寬厚的長輩。而她卻無緣無故地對那兩位前輩有了多餘的警惕,或者說是因為某種心理障礙導致的疏遠,這種疏遠是沒有理由的——恰恰是過分的自尊一次又一次地堵住了她的光明的坦途。

去年,隻要賀伯伯給軍區某首長打個招呼,不說有把握頂掉康霏霏,兩個人至少也有一爭。還有一種可能是兩個人最後都提起來。今年看來情況更複雜了。一是因為賀伯伯已經去世了,二是因為幹部製度剛剛改革,一項新的製度出台伊始,一般說來都卡得很嚴。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章阿姨能出來說句話,能動用賀伯伯當年的老部下和老關係,改變一個士兵的命運應該說還是有可能的。可是她的靈魂仍然在徘徊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能這樣做嗎?這樣做地道嗎?

她再一次在自尊的重負下迷惘了。